第九十五章
重玉道君直接道出了江月的名讳,其余人并未觉得有何异常,毕竟两人在地下待了两日,江月自报姓名再正常不过。
可只有江月自己知道,在地下的那两日,她只把重玉道君当成别派的前辈,需要自己照看的普通病患,从未和他多说过什么——
朝夕相对了那么些年,江月不会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若谷真人还在笑道:“俗世的名字吗?很特别。”
“可不是?”墩朴子自豪道,“我是在一个叫江家村的小村子里捡到的我这小徒弟,当时正好是满月,便给她起了这个与众不同的名字。”
若谷真人拿出一块玉珏施法,“这里头有我三道剑意,已经打上了印记,只有你本人默念自己的名讳才可驱动。”
宝贝小徒弟得了这样贵重的保命东西,墩朴子不由地翘了翘嘴角。
换成平时,江月早该客气地道谢,如今她却是一言不发,墩朴子奇怪地偏过脸瞧了江月一眼,这才发现自家小徒弟的心思并不在他们两个老家伙身上——
江月正定定地看向站在一旁的重玉道君。
而那位被剑灵山小辈围着的重玉道君虽然眼覆白绫,但也能看得出正静静地任由她看。
“阿月。”墩朴子提醒了一声。
江月这才回过神来,接了玉珏同若谷真人道了谢。
地穴里头的魔气还未消散,还需要几派人通力镇压。因此若谷真人和道玄真人、墩朴子又开始商量着如何在灵境开放的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地合理分配人手。
这种大事就不是小辈能插得上嘴的了,江月站到一边,等重玉身边的人散开了,便过了去。
“是我。”
“过来。”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行动还十分迟缓的重玉起身,想让出了空地上唯一一块可以坐人的石头。
“你还未恢复,你坐吧,我蹲着就好。”江月把他按了回去,然后又顺手搭上他的脉。
“在地下的时候不是搭过好多次了吗?”他有些好笑,但还是乖乖任由她诊脉。
江月也跟着弯了弯唇,压低声音道:“这不还得怪你人缘好吗,我不得做做样子?”
剑灵山上下对他实在是看重,她才跟他说上话,那边正议着正经事的若谷真人已经分出一缕神思过来了。
其他弟子也是一样,纷纷投来探究的目光了。
“做做样子?”重玉伸出另一只手,熟稔又亲昵地摸上江月柔软的发:“这不就好了?”
果然,他话音未落,江月就感觉到那些属于剑灵山门人的视线骤然避开,但随之而来的,是自己师尊的神思。
“你啊!”江月无奈地低叫一声,赶紧从他身边起了身,回到了玄素门那边。
没多会儿,墩朴子就过了来,在自家师尊发问之前,江月立刻老实交代,“我前头也不知道,是他戴上那白绫,开口说话的时候才认出来的。”
墩朴子久久没有言语,半晌后才道:“从堕魔谷出去后再说!”
确实,眼下正事未完,也不是论儿女情长的时候。
等到三位尊长安排妥当,江月随着其他人按着部署行动。
只是过程中不由自主地,时不时都会瞧上重玉一眼。
而每次她望过去,重玉都会心有所感地偏过脸来,和她隔着白绫对望。
半月之后,堕魔谷关闭在即,众人完成了对那地穴的封印,一道出了来。
谷外还有其他仙门的人,见到若谷真人身边的重玉,少不得上来寒暄道喜一番。毕竟几十年前那场劫难中,这位平时并不出山的重玉道君虽是为了剑灵山的弟子而出手,却是实打实地救下了好些人,他们或多或少都承了那份人情。
若谷真人许多年都没有这般开怀了,逢人来寒暄就笑,“重玉虽受伤在先,灵体又滞留在地穴里数十年,境界倒退了一些。但神魂在异界得到了休养,且以他的往日的修行速度,再过个几十年也能再修回来。”
“道君吉人自有天相。”
“真人这下总算可以放心了。”
寒暄结束,若谷真人一扭头,才发现之前站在自己身侧的重玉已经不知去向。
“人呐?”
剑灵山弟子搔着脸回禀道:“小师叔刚看您在忙,就让我转告您,说他且得休养好一阵子,需要玄素门的医修相助,就跟着墩朴子掌门他们离开了,您别担心,小师叔还说了,他休养好了就回来。”
若谷真人动了动嘴,‘这臭小子’几个字已经到了嘴边,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在弟子面前说他什么。
…………
玄素门的法船上,墩朴子正和重玉大眼瞪小眼。
其实从前,旁人没怎么接触过眼前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道君,墩朴子却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凡人和神鸟的后代,说到底也是凡人之躯,血脉觉醒是修行的助力,也是压力。
只要修行稍微慢一步,道心略不稳一些,就可能被血脉侵吞掉属于人的神志。
因此若谷真人和重玉的师尊,也就是剑灵山现下那位久不问世事的祖师爷,百年前在卸任掌门之前最不放心的就是这个关门弟子,几次邀请墩朴子去给重玉诊看。
几次接触,墩朴子对重玉的映象并不坏——当时他跟现下的江月差不多大,年纪虽小但辈分高,面上看着冷一些,但却是面冷心热的,几次老掌门问起,墩朴子都对重玉赞誉有加,让他放心,说重玉道心坚定,不会轻易被血脉乱了心智。
后来的情况也跟墩朴子说的差不多,重玉在仙门弟子危难之际挺身而出,差点就身死道消。
但是现下情况不同,墩朴子跟他干瞪眼了好半晌,才干巴巴地问起说:“道君怎么坐上我派的法船了?”
“真人唤我重玉就好。”重玉恭敬地跟墩朴子行了个晚辈礼,“我身体有恙。听闻玄素山灵气充盈,还望真人施以援手,留我在玄素山休养。”
墩朴子看着他,想说玄素山灵气充盈是不假,但是剑灵山难道就差了去?
要知道剑灵山的‘灵’字,固然是指剑修养出的剑灵,同样是灵脉的灵。那山下可是座拥着一整条灵脉!要不然怎么可能养得起一个门派的剑修?!
墩朴子又看一眼旁边正跟鹤静言笑晏晏说话的江月,最终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只摆手道:“随你。”
重玉对墩朴子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不见怪,自去寻了个角落打坐。
鹤龄实在看不过眼,拉着墩朴子到了另一边,劝道:“道君和小师妹有旧,在异界过了半生的,如今重逢那是喜事一桩,小师妹最近笑得次数比过去一年还多。师尊怎么这么个态度?好似不欢迎他一般,旁的倒是无所谓,只是您难道想让小师妹左右为难?”
“我真要不顾阿月的感受,早把他轰回剑灵山了。”
墩朴子白他一眼,鹤龄这师兄能看出来的,他这个当师尊的能看不出来?
过去一年,江月都留在玄素山修炼和料理门中事务,一日十二个时辰都不曾留出半分空闲时间。外人可能以为她是勤勉,但墩朴子和鹤龄等人都知道她是心有挂碍,还放不下,只能以忙碌来麻痹自己。
他们不知道如何才能帮得上她,只能想着修士寿数漫长,一年放不下,那还有十年、百年,总有可以忘怀的那一日。
眼下她放不下的人和她重逢了,而且对方也不是什么邪魔外道,同样也是仙门中人,如鹤龄所言,阖该是喜事一桩,但墩朴子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就是心里隐隐有些不爽,憋了半晌才憋出一句,“老鸟吃嫩草,便宜这小子了!”
鹤龄看他久久没有回答,都准备先告退了,此时听到自家师尊这怪话,差点脚下一滑摔上一跤。
“师尊,重玉道君只是因着血脉、修为和辈分,才被尊称为‘道君’。论年岁,他比我还小一些呢。”
墩朴子可不管他,没好气道:“他是老鸟,你是老小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别在我跟前待着了,盯紧你小师妹去。回头要是你小师妹被拐跑了,我唯你是问!”
…………
自家师尊被大师兄拉走了,江月这会儿才能挨到重玉身边说上话。
两人过往都不是话多的人,但分别了一年,正是有许多话要说的时候。
江月一时间也不知道从哪里起头,只是帮着解释道:“我师尊这几日有些不高兴,他是小孩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重玉说不会,“用大熙的话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老丈人看女婿却是越看越不喜。真人对我这态度,恰恰说明他把你看成骨肉至亲。”
“师尊是这样的。”江月笑着颔首,但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你是怎么回来的?”
重玉偏过了脸,隔着白绫看向她,似乎是在回忆——
在他还是陆珏的最后一年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像和江月说的那样,帮着陆洵处理政务亦或是再次出游。
他留在了京城,有条不紊操持江月的后事。
她给家里每个人都留下了书信,交代了很多话,还按着他们现下的身体状况,留下了许多将来用得上药方、药材和灵泉水。
如她所说,家里人虽然十分伤怀,但另有精神支柱,早晚也会有走出来的一天。
很多人来劝慰陆珏。
有人说:“娘娘本就不是凡人,这一定是回到天上去了。”
还有人附和:“娘娘这么年轻,又这般医术高超,无病无痛的这么去了,肯定就跟大伙儿平日里说的‘童子命’差不多,功德攒够了,就被召回天上去了。”
这种话听得多了,陆珏这从前不信奉鬼神的,不觉都有些相信了。
尤其是江月早前就明确地告诉过他,她身怀一个秘密,无法对他宣之于口。若是以怪力乱神的事情来解释,那么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七七之后,他寻访了京城附近有名的寺庙,忽然想出家了。
无奈那些颇负盛名的主持,却说他尘缘为了,六根不净,并不肯为他剃度。
在山门外徘徊了月余,陆洵脱开繁杂的政务,特地来寻了他。
“我想为娘娘建一个庙。”陆洵开门见山,并不自称‘朕’,说话的时候只把自己当成江月治好的病患和她的晚辈,“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这般想,是我听说不少人都在自家供奉娘娘的牌位。不若由我牵头拨款,为娘娘建一个庙,方便百姓纪念她。”
陆珏想这也挺好,既然旁的庙宇不肯收他,他自己建一个便是。
他也并不要陆洵从国库从拨款,过去这些年,登位的陆洵时不时会赏赐金银,相比之下,他和江月的花销却并不很大,因此也攒下了不少家财。
他把先帝还在时赐下的宅邸卖了,合并上积攒多年的家财,一半留给江家,一半就用来修庙。
那部分银钱最后也没有花完,因为很多工匠听说是给医仙娘娘建庙,工钱都要的十分低廉。
监工期间,陆珏闲来无事,跟着工匠学雕刻,等半年后,庙宇建成的时候,已经雕的很不错,连主殿里江月的玉像都是出自他手。
医仙娘娘庙规模虽不大,但香火旺盛,守着庙宇过活的那段时日里,他经常能看到一些熟面孔。
以曲莹为首的医仙堂众人,每个月初一和十五都会来庙里祭拜,祭拜完就直接在庙外的空地上给香客义诊。
还有不少曾经受过她诊治的重明军中人,如今都身负官职,现下也会拖家带口时不时过来,祭拜的同时也跟他叙叙旧。
等陆珏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又是一年年末。
他回了江家一趟,看着星河有条不紊地主持祭祀,妥帖细致地宽慰伤怀的许氏和房妈妈,心理也是松了口气。
除夕当晚的深夜,许氏和房妈妈先后入睡了,陆珏披上大氅就准备出城。
负责守岁的星河追着他到了江宅外头,说:“眼看着就要下雪了,今儿个又是除夕,姐夫还是留在家里住一晚。”
陆珏说不用,看着身高已经赶上自己、面容跟江月有四五分相似的星河,他不觉露出一个笑,道:“正是除夕,我才要回去。”
像江月最后说的,其余人都另有支柱,可他只有江月。怎么忍心在这种时候,留她一个人呢?
星河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没有再劝。
陆珏乘着夜色驾马出城,行至半路,漫天的鹅毛大雪便飘洒下来。
等回到庙里的时候,日常负责洒扫的小厮又是帮着牵马,又是忙不迭道:“这雪也忒大了,王爷赶紧擦擦,这落了一头一身的雪,头发都白了,仔细感了风寒……”
陆珏准备接他递巾帕的手一顿,而后抬步进了正殿。
“江月,我没有失约。”在满头白雪尚未消融的时候,陆珏靠坐在玉像旁,喝下了一瓶他准备了经年的药。
现下的重玉沉默了一瞬,说:“我也不清楚,于睡梦之中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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