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那会儿,全国各地没有限制燃放烟花爆竹,年味非常浓,到了除夕这天,鞭炮声此起彼伏,还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一大堆亲戚朋友提着礼物上门拜访。
天尚且没亮,家里陆续来了几批客人,烟味在客厅弥漫,时不时传来高亢的笑声。
鹿桃彻底睡不着了,掀起被子下床找新衣服穿,一边抱怨来串门的长辈们真讨厌,一边打算吃完饭去楼上找同龄的小胖墩玩。小胖墩叫周俊豪,长得不俊,又黑又胖又矮,胜在性格不错,平常院子里的小朋友属他俩关系最好。
客厅里传来鹿茂勋高亢的声音:“……两个孩子一般大,但我家桃子还要小两个月,不过不碍事,现在小学入学没那么困难,找找关系就能解决,不至于再读一年幼儿园。”
鹿桃推开门,发出“吱呀”地响。
坐在沙发上正在交谈的两个男人齐刷刷地望过来,鹿桃不认识这那位穿着朴素的叔叔,只觉得他殷勤的笑容有些骇人,下意识缩了缩脑袋,怯生生地叫人:“叔叔好。”
“你好你好,”男人不遗余力地夸,“小姑娘长得漂亮,眼睛真大,随你。”
鹿茂勋抿着嘴笑,脸上说不出来的自豪。
“她还小,没长开呢,看不出来漂不漂亮。”岑淑婉端着茶水从厨房出来,递给鹿桃,让她去给客人倒水。
男人忙不迭接过鹿桃递来的水杯,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又说“真懂事”。
鹿桃羞涩地笑笑,错眼便看见了坐在男人身边的小孩儿,看着和她差不多大,但个头要比同龄人猛一点。他安安静静地挺直背坐着,手心里握着一只岑淑婉塞的偌大的橙子,察觉到鹿桃看他,他掀起眼睑,回看过去。
鹿桃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年纪对男女之情没有什么概念,她只是单纯的对美好的人或事物产生欢喜——她甚至用“漂亮”形容初次见面的人。这个小男孩儿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漂亮,唇红齿白,皮肤也白,看着弱不经风的,却透着一股子劲儿。
鹿桃想到老家院子里那棵松柏,挂着寒霜,但树干笔直。
岑淑婉说:那树,有骨气。
鹿桃觉得他身上也有。
大人们聊得正起兴,没有人关注两个孩子之间短暂的对视。
男孩儿率先低下头,指腹轻柔地拂过橙子上皱巴巴的纹路,继续发呆。鹿桃主动坐在他旁边,弯腰低头去找他的眼睛,突然拉进的距离吓了他一跳,手里的橙子咕噜滚远了,撞到鹿茂勋的脚。他把橙子捡起来,一边说话一边扒皮,把橙子瓣放在果盘里,推到两个孩子跟前儿。
鹿桃还在跟他大眼瞪小眼,看起来,男孩有点戒备,她却有种怡然自得的态度,像只摁住了老鼠尾巴的猫。
鹿茂勋轻咳:“桃子,让小哥哥吃橙子。”
鹿桃往他那儿推了推:“你尝尝,很甜。”
男孩儿附身,去拿了一瓣,塞进嘴里,慢条斯理地咀嚼,却没向她说句“谢谢”。
鹿桃不介意,再次主动接近他,“我叫鹿桃,今年六岁了。你叫什么?跟我一般大吗?”
“……”
鹿桃双手撑着沙发,小脚丫够不到地,一晃一晃的:“待会儿你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妈妈会做很多好吃的。”她试图用这个办法把想结识的人留下来,“真的,不骗你。”
“……”
他不说话,终于咀嚼完橙子,跳下沙发,抽了两张纸擦手。
鹿桃这才发现他好瘦,比周俊豪瘦一大圈,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头发也不像自己是纯黑色,仔细看,在阳光下泛着金黄。她记得读幼儿园的时候也有小朋友头发黄,老师说这叫营养不良,每顿饭都逼着她吃干净盘子里的蔬菜。
鹿桃也从沙发上跳下来,改成趴在桌子上的姿势,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也不喜欢吃蔬菜吗?”
她以为找到两人的共同点,就能让他开口说话,但未果,反倒引起旁边大人们的注意。
岑淑婉笑着说:“我们家这个孩子,天生是个自来熟。平常走在街上碰见个人,不管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她都能上前聊两句。”
鹿茂勋也揶揄:“是,整个小区的同龄孩子就没她不熟的。以后让桃子多去找阿也玩,热闹热闹。”
男人笑:“那感情好。”
他们父子没在这儿逗留太久,临走的时候,鹿桃被岑淑婉使唤去收拾客厅桌子上的垃圾,没瞧见他们进了对面的屋子,更不知道他们是邻居,心里还在犯嘀咕:这个小男孩儿跟她见过的不太一样,太文静了,但长得是真漂亮啊。
关了门,鹿茂勋叫了她一声。
鹿桃吧嗒吧嗒地跑过去,伸出手,懵懂又认真地问:“又要给红包?”
鹿茂勋忍俊不禁:“小财迷。”
岑淑婉把她抱起来,道:“桃子,刚刚来的那个小哥哥和他的爸爸住在咱们对面,你平常不是喜欢去楼上找好朋友玩么,顺便叫着他一起。他才来,人生地不熟的,咱们要多照顾人家。”
鹿桃一听,眼睛霎时亮了,拍着小手说:“好呀好呀。”
***
过午吃完饭,家里又来了一批拜年的人。
鹿桃被这个抱了又被那个抱,肉乎乎的脸颊都被捏疼了,她有点小情绪,跑进厨房找岑淑婉,问她能不能去找周俊豪玩。岑淑婉让她叫着对门的小哥哥一起。
破旧的防盗门从内打开,男人视线下移,瞧见小姑娘,愣了下,才问:“是桃子啊,有事吗?”
她穿了件红色的棉质袍子,扎了个哪吒头,绑着挂着流苏的头绳,像个年画娃娃,喜庆的很。她奶声奶气地道:“叔叔,我来找小哥哥玩。”又怕他不同意,特别乖巧地作保证:“就在楼上的周俊豪家里玩,不乱跑。”
男人忙回头,扬声:“阿也。陈牧也——”
鹿桃垫着脚,好奇的往里面张望。
过了两三秒,陈牧也从房间出来,他换下上午那件高领毛衣,穿了件加绒卫衣,因此脖颈处因为毛线过敏生的红色斑点格外明显。他抓了两把,瞭见门口站的“小福娃”,眸子不自然地转了转。
男人说:“跟着小妹妹去玩吗?”
他怯懦地撤退一步,摇头。
男人不满地啧了一声。
鹿桃笑呵呵地道:“你不要怕生呀,不想去就算了,下次我再叫你也行。”
男人却道:“等一等。”
他有些强硬地拽着陈牧也的胳膊,把他扯的一个踉跄,“你不说话这个毛病就是自己憋出来的,医生都说你的身体没问题,就要跟人多来往。”
陈牧也听见“出去”这个词,害怕的直发抖,抓着男人的手不放,步子不稳,撞到门口的鞋柜,“咣”地巨响。
把鹿桃吓到了。
她只是想来找他玩,但不想让他因此挨打。
他不想去就不去,为什么叔叔要强迫他。
对面的门突然开了,鹿茂勋出来送客,看见鹿桃还在这儿,纳闷:“你们还没上楼呢?”一搭眼,瞅见被男人像小鸡仔一样拎着的陈牧也,霎时明白了状况,啧道:“老陈,你看你,又犯轴了不是。”
碍于有外人在,陈高峰不得不软了脾气,问陈牧也,“你真不去?”
他还是摇头,格外固执。
陈高峰脸色难看,但还是决定放他一马,社交这事儿急不得,要慢慢来。
鹿桃却害怕陈牧也继续留在家里会被惩罚,他不如跟着她到外面躲一躲,等叔叔不生气了再回来。她抓住陈牧也的小手,滑溜溜的、冰冰凉凉的、软绵绵的,触感特别棒,她没忍住摸了两把。
陈牧也被突如其来的接触吓了一跳,眼睛瞪的滚圆,张开嘴巴,似乎要说什么,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鹿桃说:“走吧,我陪着你。”
鹿茂勋凑过来,弯腰,笑容和蔼,哄:“你就当帮叔叔一个忙,跟着去监督妹妹,让她晚饭点必须回家,怎么样?”
陈牧也垂着眼帘,有点儿油盐不进的样子,他害怕陈高峰,却只能信任他,这会儿一个劲儿的往他身后躲,期待他的庇护。可陈高峰把他从背后拽出来,往鹿桃身边推了推,毫不留情地说:“去吧。”
陈牧也吸了吸鼻子,耷拉着脑袋,没再反抗。
鹿桃见他愿意了,高兴的不得了,拉着他上楼,又怕这个漂亮但固执的玩伴反悔,于是一本正经地哄他:“你跟着我和周俊豪玩可好了,不骗你,他家有好多的飞机、汽车模型,有漫画书,还能自由自在地看动画片。我那儿有好多零食,以后都给你。”
陈牧也没吱声,他有点儿讨厌这个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儿,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没人教给他坚持拒绝,不管好的坏的,他抗拒不了就只能接受,尽管非常排斥热闹的环境,但陈高峰把他推出来的时候,他就开始说服自己接受了。
楼梯间来来往往都是拜年的人,见到长辈,鹿桃就叫一声“爷爷奶奶”,年轻的就叫“叔叔阿姨”,她识眼色,又有一张巧嘴,讨得夸赞连连。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牧也扭头瞟她,不懂怎么有人这么会说话。
他抿了抿嘴,喉咙使劲儿,想学她,也说句什么。
可最终,没有任何动静。
呵出一口长长的雾气,消弭在半空中。
***
客厅里电视剧的声音开的特别大,以至于鹿桃敲门敲的手都疼了,周俊豪才来开。
两人打了个照面,鹿桃笑眯眯地说:“新年快乐。”
周俊豪立刻伸出手,嬉皮笑脸:“红包拿来。”
鹿桃嘴角往下耷拉,翻了个白眼。
周俊豪才注意到她旁边的陈牧也,问:“你亲戚?”
“邻居,就住在我对面。”
周俊豪没什么太大的反应,觉得来者都是客,让他们进门,然后去拿果汁。他家里暂时没人,父母外出拜年,他那会儿没起床,所以就没跟着一起。客厅里只有动画片的声音,不算嘈杂。
鹿桃轻车熟路的从柜子里找到零食,拆开一包,坐在沙发上晃着脚丫看电视。
陈牧也第一次独自外出,因为不安,眨眼的频率很快,紧张地攥着衣角。
鹿桃和周俊豪过年几天没见面,这会儿有说不完的话,从彻夜不休的烟花讨论到讨厌的亲戚朋友,再到过年就要读小学的紧张。直到周俊豪说:“你怎么不喝果汁?”她才想起还有陈牧也在。
鹿桃懊恼地拍了下脑门,主动帮他拧开瓶盖,“喏。”
陈牧也扇动嘴唇,没发出声音,只有轻弱的气音,依稀能分辨出他想说:“谢谢。”
周俊豪一下子就看出不太对劲,没什么顾忌,大咧咧地问:“你是哑巴吗?”
陈牧也猛地掀起眼睑,目光刺一样射向他。
周俊豪被骇的缩了缩脖子,缩完了才想起他是主人,鹿桃是他阵营的友军,登时变得有底气起来,“不然你怎么说话没动静……”
“周俊豪!”
是鹿桃在喊他。
因为生气,声音特别尖锐。
周俊豪捂住耳朵,不满地瞪她,“干嘛?我又没说错。”
鹿桃睇他,义正言辞道:“你说别人的坏话,这样很没礼貌。”
周俊豪努努嘴,不太服气。
陈牧也自他问他是不是哑巴开始就想从这个憋屈的房子里逃出去,可他不知道又该去哪儿,如果回家,陈高峰一定会责骂他。陈牧也红着眼眶,木讷地坐在原处,脖颈上还有一圈过敏泛起的红色,可怜兮兮的。
鹿桃凑过来,观察他的表情,心里特别不舒服,万分抱歉地道:“我帮你打他,你别哭。”
哭?陈牧也拧眉,张开嘴巴,又发出模糊不清的气音:我没有。
旁边的周俊豪一下子跳起来,硕大的身躯站在沙发上,压下去一个深深的坑。他伸出手指,直直地指着陈牧也,拔高声音嚷嚷:“桃子你看!他就是哑巴!”张扬的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鹿桃呆呆地盯着他绯红的唇瓣,还有一点点褪去血色的脸颊,一时间,无法从他确实不能说话,身体和他们不太一样的情况中回过神来。
陈牧也再也呆不下去,好像回到了那间泛着潮湿的屋子,周围围着一群人,陈高峰死命地攥着他的胳膊,钳的他生疼,一遍又一遍地追问:“孩子,你说话呐,妈妈到底带着弟弟去哪儿了?!”
他突然从沙发上跳下来,往门口冲去。小小的人踮起脚,使劲儿掰开门把手,逃似地跑进楼梯间。
鹿桃一下子从震惊的状态里抽离出来,扭头叱责周俊豪,“我妈妈说了,拿着别人痛处哈哈大笑的人很讨厌。”
小胖墩瞪大眼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鹿桃着急地跺跺脚,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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