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蓝紫就静静看着她念叨一刻钟,张素娘才抬起头,迎着雨幕,看着她,“东家?我是个罪人。”
陆蓝紫被她搞糊涂了,“什么意思?”
张素娘苦笑着,指了指后面的小塔,“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陆蓝紫看了一眼,摇了摇头,她哪里知道。说是塔,其实也只有外形像,它太矮了,只比她高一点点。而且她没有看到门,哪家的塔会连门都不设。这婴儿塔的四周贴了一圈黄色符纸,经过雨水的浸湿,紧紧贴在墙面。
这符纸应该是道士所贴,长长的,像个飘带一样,上面还用朱砂画着符文。
她撕掉一张符纸,辨认半天,看向张素娘,“这是什么?”
难不成有人装神弄鬼,所以用符压一压?
张素娘跪在泥地里,抱着胳膊,指着符纸,“这是太平教发的符纸。”她又指着小塔,“这叫婴儿塔。”
隔着雨幕,她声线颤抖低沉,不像在说话,更像在念经,陆蓝紫听得不是很清楚,往她身边靠了靠,竖起耳朵,大声询问,“什么塔?”
张素娘这次加大了声音,“婴儿塔。家里生出女婴又不想养,于是就将弃婴丢进去任它自生自灭。我生了三个女儿,下面两个女儿刚生下没多久,就被我男人溺死了。”
陆蓝紫的脸在这瞬间像窗户纸似地煞白,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用一双探索、恐惧的目光看着张素娘,好像想从对嘴里分辨真假。可惜的是她没有改口。
她还是不敢相信,婴儿塔,是,她以前也确实听过古代有溺婴的习俗,但那只是一个名词,她没有直观感受,更不敢相信这样的事情就发生在她身边,而她有一天会亲眼目睹。
她扶着那洞,小心翼翼靠近,想一探究竟。
张素娘攥住她胳膊,像是在求饶,“东家,别看。你会被吓住的。”
像东家这样善良的人才更不能接受人性如此之恶。她怕东家会吓出病来。她们村曾经就有位小男孩无意中见过塔里的景像,当时就吓死了。
乌云飘在头顶,周围的视线受阻,再加上塔里光线并不好,陆蓝紫什么都没看到,但猫的咀嚼声是那样的清晰。她胃里一阵翻涌,差点吐出来。
她从包里取出强光手电筒,张素娘见她还不肯放弃,转为抱住她,“东家,别看!我求你,别看!”
雨水打在陆蓝紫脸上,她眼睛发红,生疼,但是不及她内心的疼,这是怎样残忍的世界,她一定要看,她一定要看,虽然她现在还不能做些什么,但她知道她现在一定要看。只有看到人性之恶,她将来再面对困难时,才能够有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掰开张素娘的手,将手电筒打开,雨水浇灌在手电筒上,一束刺眼的光直射入塔,照在那墙壁,她将光线一点点下移,又将身体往前靠,探头往里,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只小手,她是蜷缩的,可以看出五指完好,她紧紧贴在墙壁,再顺着这支胳膊往下,是一个躯体,一颗小小小的头颅,看样子这婴儿已经死去好几个月,正散发着刺鼻的味道。
那只猫正窝在墙角,双手咀嚼着什么,仔细一看,是一只田鼠,大概是它之前抓的丢在这里,也可能是它刚刚在这里抓的。
不知怎地,她竟松了一口气,她将手电筒照向其他位置,没有婴儿头颅,没有——突然她顿住,将手电筒定格在地上。
黑漆漆,像是陈年污垢,更像是香灰烧过的灰烬,为何有一个个凸起,还圆得那么相似,她将灯光聚焦,一动不动,那圆只有成年男子拳头大小,有两个小小的黑洞,这是这是——她不敢相信,这是焚烧过的婴儿躯体。
这样密密麻麻的圆还有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多到她根本数不清。
陆蓝紫不自觉退后一步,手电筒掉落在泥地,她往雨里退了两步,想让那雨水将她浇醒。
但是等她身上全是湿了,雨水灌进她耳里,不管她如何闭眼,如何麻木,如何将这些活生生的人当成过客,但是她能够清晰预测她们悲惨的未来。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意识到这个封建社会如此万恶,它的存在就是建立在许多人的尸骨之上,有婴儿,有女人,有卑贱到泥里的平民百姓。
“东家!东家!你没事吗?”张素娘是真的吓坏了,害怕她会出事,“东家,你别吓我,这不关你的事。”
陆蓝紫推开她,喃喃地说,“不!这关我的事。我必须得做点什么!我必须得做点什么!”
她嘴里念叨着,拔腿冲入暴雨中,张素娘捡起地上的手电筒,将它裹在怀里,紧紧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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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这雨怎么吓这么大。早上还好好的天气,下午就下雨,东家没有带伞吧?”刘大郎又开始操心起来。
下雨,超市没有客人,他站在门口,一脸担忧看着街道,到处都是躲雨的人,可就是没有东家。
郝掌柜摇头,“没带伞。”
草丫不知何时从后院走出来,小声问,“我能拿伞去找他们吗?”
刘大郎挠头,“架子上有伞,但是那是新的……”
两人都看向郝掌柜,在等他拿主意。
郝掌柜刚准备答应,刘大郎面露喜色,刚准备去架子上拿伞,突然一道身影飞快冲入店里,把三人吓了一跳,刘大郎还以为有人抢劫,转身刚准备动手,没想到却是东家。她浑身淋成落汤鸡,雨水正滴滴答答往地上流。
接着又一道身影冲进来,这是张素娘。
陆蓝紫冲三人道,“我先回屋换衣服。”
草丫见娘平安归来,忙迎上来,“娘,快回房换衣服吧。”
明明是夏天,张素娘却浑身发抖,草丫赶紧扶她上楼。
陆蓝紫站在淋浴室,温暖的雨水从头顶顺流而下,驱赶之前聚拢的冷意,她脑子很乱很乱。
等她洗完澡出来,草丫已经端着刚刚熬好的姜汤进来。
这孩子还是不爱说话,却很勤快,总是把楼上楼下打扫得纤尘不染,是个做事细心的姑娘。
她喝完姜汤躺到被子里,草丫端着空碗刚准备离开,陆蓝紫却叫住她。
草丫疑惑地看着她,陆蓝紫拍拍床侧让她坐下。
草丫依言照做,一眨不眨盯着陆蓝紫,等候她吩咐。
陆蓝紫握住草丫的手。虽然这段时间吃得好穿得暖,但是她手背上的疤痕却无不在提醒她曾经的过往有多么艰苦。
她是怎样无耻的人。明明她长着眼睛,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外面的不平事,她甚至有能力挽救这些生命与不公。可是她什么都不想做。
她只想着自己的亲人,她看不到这些人在受苦。
她无视她们脆弱的生命,在心里安慰自己:这些人的死是杀人凶手的错与她无关,这些人遭受到不公是因为社会制度与她无关。可是真的无关吗?不!她只是不想担责。她与那些施害者有什么不同?
她明明拥有举世无双的暴力,也可以改变这世上千千万万的女性,甚至能给她们带来自由,可她就是不愿做。为何呢?
因为她怕。
她怕背负千千万万人的责任,怕自己喘不过来气。她怕自己是个自私自我之人,不配当个合格的□□人。
她太害怕了。她穿越各个位面,每个位面都是限时完成,只有这个位面不限时。
她可以通过举世无双的暴力登上那至尊之位,她可以对全天下的人拥有生杀大权,拥有世界绝大多数的财富,可以坐拥天下美男,她还可以拥有一个美好又和谐的大家庭,她可以保持青春不老,可以选择一直一直留在这个位面。秦始皇一辈子心心念念的东西,她唾手可得。
这是多么大的诱惑。可是当她坐上那至高之位,并且沉迷于权利带来的种种特权,甚至不想离开,她父母该怎么办?她还会想起他们,想回去挽救他们的命吗?
永远不要高估人性。在她还能控制自己的欲望时,她不想释放人类的天性。所以她一再忽视这些人无声的纳喊,一次次装聋作哑逃避。可是当她看到那婴儿塔里的皑皑尸骨,她突然唾弃起自己。她的父母是命,这些孩子不是命吗?
是!那些孩子的命是命,是活生生的命。她们还那样幼小,连睁开看看这世界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人无情地剥夺。这是多么惨绝人寰的事情。
她顿悟了。她不该逃避,她释放自己心中恶魔的同时,还要给自己加个期限,这个世界没有给她设限,她就给自己设限。
五十年?还是三十年?完成任务后,她就离开。她既挽救了这些女婴,又挽救了亲人。
磅礴大雨将她浇醒,她的头脑从未有过的清醒。
她握紧草丫的手,“你和你娘是我唯二救的人,以后我也要救很多很多的人。我本来就是医生,不是只有通过医术才能治病救人,改变这世道,同样也可以。”
这样的话草丫是听不懂的,她甚至侧头歪着脑袋打量她,仔细分辨她的话,也不知她是真听懂还是不懂装懂,在短暂思量过后,她重重点了下头。
陆蓝紫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草丫老实摇头,只重复她刚才的话,“医生要治病救人。”她指指自己,“我要治病救人。”
这个有些迟钝的小姑娘在经历那么多不公平的待遇依旧选择向善,陆蓝紫心里生出几分惭愧,她很快打起精神,举起手与她击掌,“那我们要共同努力。”
草丫瘦小的手合上她,而后露齿一笑,这笑依旧傻兮兮的,但是她的眼神清澈而单纯,让她想到思瑶。那孩子也是满心满眼信赖自己。若是思瑶知道她的打算,一定会乐疯了吧?
草丫挠挠头站起来,踌躇半晌问,“我要怎么做?”
“识字,学习知识。”
草丫想了想,点了点头,端着空碗离开。
这一夜陆蓝紫睡得很不安稳,她在梦里总是梦到那些孩子,看不清容貌,只有哭声,细弱又无助。
快到天亮时,她终于挣扎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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