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2 ☪ 蝶化之路(四十八)
◎潮汐之眼◎
金光在云层中荡开, 驱散黑夜,触碰到这灼灼金光,月华像是受到惊吓一般, 猛地缩回太阴星。
明莱再次回到太阴星, 他踉跄着步伐, 满目的惶恐与茫然。
找不到, 他到处都找不到母亲的踪迹。
母亲去了哪里,他去见父亲了吗?
明莱压下心中的情绪,焦虑等待金乌落山, 他要去找父亲, 就算被父亲责罚、就算再次被放逐下界, 他也要去找父亲,他要问祂, 母亲现在在哪里。
天庭众神却很是扫兴, 知道他提前回来, 派了一群天兵天将来请他去凌霄宝殿。
明莱很不耐烦,他本就不喜别人进太阴星,更何况金乌凌空,就算此刻浩劫降临, 众神全都死光,他也不会出太阴星。
将天兵天将全都轰出去, 明莱倚着月桂树遥望远方, 太阴星外日光灼灼,这里却是一片阴寒冰冷。
明莱想起许多事,有轮回中的经历, 父母的宠爱、但更多的是千重幻境中的爱恨。
对于自己骗了大日金乌半颗心这件事, 明莱没有丝毫愧疚, 这本就是他自愿给的,如果大日金乌自己不愿意,谁也换不了他的心。
多亏了这半颗心,他现在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这种心脏跳动的感觉,美妙极了,仿佛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变暖了一样。
就算呆在这无边孤寂、冰冷的太阴星,也丝毫不感到寒冷。
是的,明莱、或者说月神从一开始就知道朝渠和玄冥想做什么,当舒望濒临死亡、朝渠来见他的时候,明莱就想起了一切,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明莱不知道朝渠为什么要救他,但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回太阴星的机会。
他催眠自己失去所有记忆,为的正是方便朝渠给他植入虚假的记忆。
这十三万年的怨恨早已刻入灵魂,他不能出一点差错,若是让朝渠和玄冥知道他不是“明莱”,而是“雪沧澜”,他们绝不会让他靠近大日金乌。
恢复记忆后,雪沧澜第一时间就认出了扶光,尽管那只是一小块碎片,但金乌的气息,他不会错认。
雪沧澜当然爱扶光,但相比回太阴星,爱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那一点点爱,连让他的玉石之心绽放都做不到。
雪沧澜太了解自己,他知道他根本渡不了这情劫,所以才会想走捷径,借大日金乌的力量回天。
这一切无比顺利,他也如愿回到了太阴星,可是为什么母亲不见了?
金乌收去光芒,太阴星的月华铺开,黑夜降临。
明莱从月桂树下起身,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去天之尽头见他的父亲。
他心急如焚,却有两个不知死活的人拦住了他。
明莱取出惊蛰剑,森然一笑:“朝渠,玄冥,我不找你们,你们偏要来送死。”
朝渠和玄冥脸色凝重,他们并非是来找死,而是做足了准备,来阻止明莱。
“明莱,你情劫还没渡完,跟我走。”
情劫没有渡完就强行回来,这对明莱来说是巨大的隐患,谁也不知道这个隐患会什么时候爆发,爆发的时候又会出什么事。
“明莱?风神别唤错了,吾乃太阴星神,不是什么明莱。”
朝渠苦涩道:“月神殿下,情劫的厉害你我都清楚,你虽回了太阴星,却不代表情劫过了。我会去向金乌之主说明,让他还你玉石之心。”
明莱负剑于身后,他道:“送给别人的东西,就是别人的,风神未免管得太宽。再者,你算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我情劫渡不渡,与你何干?”
玄冥听不下去,他冷声道:“若非朝渠说动众神,执意救你,你能站在这里指责他多管闲事?”
明莱看向玄冥,这也是他的老朋友了:“主系统,你的脾气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的令人讨厌。
玄冥脸色不变,他知道明莱从头到尾都有记忆,所以并不意外明莱知道他的身份。
“月神殿下亦一样。”
跟在太阴星初见的时候一样,无情,傲慢、根本不听人说话。
明莱将剑抵在手臂上,他冷笑一声:“想让我进轮回?看你们有没有这个命。”
玄冥和朝渠互相看了一眼,同时祭出法器。
三位天神斗法,风云变幻,天地摇摇欲坠,众神从各自的道场出来,看向夜空中不断涌动的月华,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明莱额前的血红色月轮逐渐显现,朝渠与玄冥纷纷避开,闭上双眼。
一旦直视潮汐之眼,内心的欲望就会被无限放大,甚至会让他们入魔。若是不想被月神控制,要么避免直视他的双眼,要么以最快的速度逃跑。
明莱睁开眼,一双红色眼眸落在朝渠与玄冥身上,突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他肚子疼,几乎笑出了眼泪。
有意思,真的很有意思。
他以为这两人耗尽心血制造千重幻境、费尽心神救他,是因为天帝的命令或者另有所图,没想到只是单纯爱慕他。
爱?爱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莱体会过,但他仍然无法理解。
朝渠与玄冥沉默不语,潮汐之眼拥有看透他人心的魔力,月神此番大笑,何尝不是在嘲笑他们的自不量力。
突然,一阵金光从天之尽头铺开,明莱的笑声骤停,灼灼日光落在他身上,仿佛在灼烧他一样。
他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要离开,身后的玄冥突然开口:“你不见他吗?”
见谁?大日金乌吗?他为什么要见?
明莱现在才反应过来,朝渠与玄冥跟他说这么多废话,是在拖延时间,他们在算计他。
他脸色难看,金乌之主来了又怎么样?难道他会乖乖的将半颗神心交出来?
朝渠心情复杂,他虽然看不见明莱此刻的表情,但能猜得出来。
明莱自回太阴星,非入夜不出,一开始他和玄冥以为这是日月交替的缘故,可明莱如此焦急元凤的下落,都不愿意在金乌升空的时候出来寻找元凤,可见是在躲金乌之主。
明莱不是不懂爱,他只是不知道这是爱。
朝渠和玄冥一同去了汤谷,他们请求了金乌之主一件事,请他见明莱一面。
日月交替,日升月落,乃天规律法。千万年来,未有日月一同凌空一说。
可金乌之主还是答应了。
朝渠轻轻一叹:“月神殿下觉得这片金光熟悉吗?当日你被放逐下界,坠天的时候正好碰上大日金乌升空,他在神座上缓缓低头,看见坠落的你,霎那间心魔突生,也坠天与你而去。”
“金乌之主本已斩三尸,无需渡任何劫难,可是因为与你对视那一眼,他坠入轮回,神魂碎裂。若非他有神职,并非被贬下凡,恐怕金乌之主早已死在轮回中。明莱,看在那半颗神心的份上,见他一面吧。”
明莱沉默了,怎么会忘记呢,那一轮燃烧着太阳真火的金乌,是他坠入轮回前的最后记忆。
他被打下轮回的时候,身上的所有神力都被禁锢,潮汐之眼的封印也被解封。
这双魔眼能无限放大天神心中的欲望,金乌之主对坠落的月神一见倾心,心魔突生,与月神坠天而去,人间从此陷入漫长的寒冬之中。
一道金色光芒在明莱面前显现,点点金色粉墙散去,露出一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金色长发,眼覆一段白绫,矜贵优雅的俊美男人看向明莱。
明莱心若擂鼓,不,这不是他的心,这是大日金乌的心在跳。
朝渠还在说话:“你轮回的十三万年里,跟那朵灭世黑莲坏事做尽,就连元凤都对你失望,不再奢望你能回来,然而每次当我们都以为你无可救药的时候,你每次都会遇上大日金乌,从灭世变为救世。”
不,他不想听这些。
男人走向明莱,明莱后退,在男人白皙修长的手指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他猛地消失在原地。
明莱听到一声轻叹,他不去想这是谁的叹息,回到太阴星,他愤怒地将案几上的东西都扫下来。
朝渠和玄冥竟敢算计他,等他找到母亲,一定要这两人好看。
黑夜再次降临,明莱前往天之尽头,然而天之尽头什么也没有,没有彩云,没有霞光、甚至连一片云也没有。
明莱这时候才感到恐慌,为什么,为什么连父亲也不见了?
“父亲,父亲?”
他在天之尽头来回找了好几遍,还是没有父亲的踪迹。
明莱漫无目的地走,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了哪里,天上的日轮已经出现好几次,他没有注意到,满心只有自己的双亲。
“明莱!”
搀扶住他的人声音着急,很熟悉,明莱抬起头,才发现是朝渠,他恍惚了一会儿,想拔剑,可他现在什么动力也没有,别说斗法,他连自己月神的职责都想不起来。
“你受伤了,我给你疗伤。”
受伤了吗?
明莱低下头,他身上全是血迹,还有鲜血一点一点的流出来,滴在地上。
明莱想起来,他途经一个小国,被当地百姓用石头扔,石头锋利,将他砸出无数伤口,可他一点也不感到疼。
他们为什么要砸他?
明莱茫然地想了一会儿,想不起来,他推开朝渠,继续往前走,跟玄冥插肩而过。
玄冥冷淡道:“别再找了,在你轮回的时候,元凤已经陨落了,而自那以后,天道再没有出现过。”
“玄冥!住嘴!”
这是朝渠的声音,他快步上前,对明莱道:“你别听玄冥胡说,你父亲是不会让你母亲陨落的。”
玄冥冷笑:“你能瞒他多久?十年,百年?百年后呢?元凤就会活过来了?”
朝渠和玄冥吵起来,明莱不想听他们吵架,他来到天上,在星海之中继续往前走。
这一次,跟在他身后的人变成了金乌之主。
明莱没有心情理会他,他空茫的眼眸里一颗接着一颗的眼泪落下来,滑落脸颊,坠到人间,砸出一朵雪白的花。
这朵花重重花瓣抱合,似月光般清冷皎洁,像极了玉石之心,第一位发现它的人给它取名——昆山夜光。
金乌之主默默地跟在明莱身后,两人在星海中不知走了多久,明莱停下来,他声音轻不可闻:“我母亲真的陨落了吗?”
金乌之主从身后将明莱拥入怀里,还是熟悉动听的声音:“莱莱,陨落并不代表就此消失,你母亲是元凤,是上古大神,你看,南禹山还在不是吗?”
南禹山是元凤的道场,如果元凤就此消失,南禹山也不复存在。
他抬手拭去明莱的眼泪,温柔地道:“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知道母亲并未真正陨落,明莱心情好了很多,他道:“我想下凡看看。”
他想知道,为什么那些百姓要拿石头砸他。
明莱再次回到那个小国,只不过这次不是一个人,而是跟金乌之主一起。
看见明莱,当地百姓脸色一变,捡起地上的东西就要扔向明莱。
金乌之主将明莱抱进怀里,替他挡下百姓的愤怒,那些烂菜叶,扫把、石头打在金乌之主身上,他紧紧地抱着明莱,没有露出一丝一毫怒火。
明莱眼神一冷,脚下寒冰生出,却被金乌之主拦了下来。
明莱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拦他,他生气极了,想发火,又无处可发,只能过后冷冰冰地对待男人。
金乌之主仔细地给明莱清理衣袍上的菜叶子:“不要生气,他们这么愤怒,是有原因的。”
“我不管他们有什么原因!你刚刚居然拦我,你居然为了这群百姓拦我,他们打你,你就不能把他们震开吗?”
明莱真正生气的原因,不是那些百姓一看见他就要砸他,而是他们居然敢砸男人,他们居然敢打他的男人。
“还记得你上次变回原形在南禹山四处寻找元凤吗?你原身乃冰凤,冰凤所到之处,千里冰封,南国就在南禹山附近,你从天上经过,南国飘雪千里,当地百姓没有准备,险些被冻死街头。这就是他们愤怒的原因。”
明莱愣了愣,他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心之失,竟差点酿成大错。
他并没有想要冻死南国百姓的意思,那天他只是太焦急了。
“我赔他们金子,可以吗?”
金乌之主道:“你有金子吗?”
“我没有,不过我会点石成金术。”
“金子我有,不过莱莱,金子不能白给你,陪我去个地方好吗?”
金乌之主带着明莱去了一个小镇,在镇上租了间小房子,住了下来。
两人变幻容貌,在外人眼里,这就是两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同样要为了生计操劳。
“这是一百两银子,是我们十年的所有花销。”
金乌之主将一个钱袋递给明莱。
明莱接过来,打开一看,果然是一百两银子。一百两银子要花十年,一年就是十两,十两银子能做什么?
明莱觉得自己已经很精打细算了,可是买被褥、买布料、买针线就花了他很多钱,他甚至不能每天吃一串冰糖葫芦。
为了生计,金乌之主去一间书院当了先生,而明莱则留在家里,每日睡到自然醒,然后等男人晚上带吃的回来。
有一日,明莱心血来潮,去书院看男人,却看到男人正温声跟一个青年说话,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察觉到明莱在吃醋,金乌之主将他牵过来,跟明莱介绍青年,原来这青年是书院的另一名先生。
青年对明莱的敌意摸不着头脑,别说他不喜欢男人,就算他喜欢男人,也不会喜欢金兄这种普通得掉进人海都找不到的人。
青年知道金兄有家室,但他没有往明莱身上想,毕竟这个小镇传统保守,还没有出现过男人跟男人在一起的事。
他对明莱笑了笑,又说了几句话,被学生叫走。
明莱的醋来得快去得快,他跟男人去街上买了点吃的,回家沐浴躺到床上。
两人老夫老妻,发生什么一点也不奇怪,更何况他今日刚吃过醋,更是缠着男人。
一年十两银子根本不够,没两年,银子就被明莱花光了,包括男人的束脩。
他没敢告诉男人,想去找份工作贴补家用,可是整个小镇没人用他,因为他什么也不会。就连去茶楼端茶倒水,也有比他更勤快的人。
明莱很是沮丧,隔壁家的王奶奶近日要办满月宴,要送礼,可是他现在一个铜板都没有,怎么买得起礼物?
明莱幽幽叹了口气,突然,他眼珠子转了转,虽然他跟男人约法三章,不准使用点石成金术,可是只要照曦不知道不就行了?
想到就做,明莱去院子随手捡了颗石头,将它变作金子,然后去镇上的钱庄换成银钱。
有了银钱,明莱也有了底气,想买冰糖葫芦就买冰糖葫芦,想买衣服就买衣服。
银钱花光了?院子里遍地都是石头,变作金子就是了。
他这次没有教别人点石成金,也没有把石头变作的金子给别人,就算男人知道了,也不会对他生气。
明莱想的很好,可他几次三番拿金子去钱庄换钱,家里样样都换了新的,怎么不引起邻居注意?
一天,邻居王家长子趁明莱和照曦不在,偷偷进入明莱房间,拿走了他盒子里的所有金子。
等明莱跟照曦回来,发现金子不见,一切晚矣,王家长子已经拿着金子去赌场了。
更何况,这些金子来历不明,就算明莱去报官,也无法解释这些金子的来历。
王家长子一夜暴富,不仅连夜买了宅子铺子酒楼,一个月内抬了十八房小妾,还在赌场大撒银钱,惹得小镇人人眼红。
然而暴富给王家带来的不是富贵,而是家破人散。
小镇人人眼红王家长子,王家人更是眼红,不到半年,就传出了王家人给大儿子一家下毒意图继承其财产之事。
要不是大夫救治及时,此刻王家长子一家已经在黄泉里了。
明莱听到这件事,心情复杂。在没有暴富之前,王家人善良温和,虽然日子只能温饱,但夫妻恩爱、家庭和谐,有了钱以后,夫妻离心,家破人散。
人性真的经不起一点考验。
月光洒在长长的街巷里,照曦背着明莱,听到明莱的坦白,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道:“你还记得盛国发生的事吗?”
明莱当然记得,在那个世界里,照曦是国师,他是半路回归皇室的亲王。
他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回答:“至善、亦是至恶。有善心却行恶行,即是作恶;有恶心却行善行,即是为善。”
明莱神情恍惚,他那时候满脑子只想回太阴星,这番话虽然是他所说,却都是敷衍主系统的话。如今回想起来,这番话与当初他的所作所为,何其相似。
他要报答百姓,可以有很多种方式,他却偏偏选择了教他们点石成金。
王家长子有钱可以变成另外一个人,王家人为了钱可以杀掉大儿子一家,他怎么这么笃定,百姓们学会了点石成金术,不会变成另一种人?
天帝说的是对的,他大错特错,正是因为他教会了百姓点石成金术,才加速了依云国覆灭。
有善心却行恶行,即是作恶……是作恶啊……
一颗眼泪从明莱脸颊滑落下来,他把脸埋进照曦肩上,身体发抖。
照曦温柔地陪着他,这条街巷很长,他们可以走很久很久。
作者有话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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