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虔的话,到底还是在魏姝心里种下了一丝芥蒂。
她从仆从们口中得知,她刚被谢虔骗进屋子不久,谢兰臣就到了棠梨苑,和他们一起等在谢玉溪的房门前。但因为他们等候的地方,距离谢玉溪的房间尚有一段距离,屋内人又刻意压低了声,他们听不见屋内的谈话,这才没有察觉异常。
也就是说,当时和仆从们站在一起等候的谢兰臣,应该也没听见谢虔指责他的那些话。
魏姝莫名松了口气,压下心头的异样,主动先开口道:“谢虔的事……”
她语气有些犹豫,谢兰臣不等她说完,便先肯定她道:“公主做得很好,既保护了自己和玉溪,又给了恶人该有的惩治。”
这话听起来,倒和魏姝之前开导玉溪的有些像。不过,哪里是自己保护了玉溪,应该是玉溪保护了她才对。
但魏姝这时候想说的并不是这个,她顿了一下,这次直接说道:“王爷不想问我,有没有真的被谢虔欺侮吗?”
当时谢兰臣一直站在门外,应该不知道屋内发生了什么,但在开门的那瞬间,谢兰臣看到谢虔的情状,大约也能猜到一些。
他们毕竟是夫妻,谢兰臣不应该对此毫不在意。
“我不会让公主有事的。”谢兰臣有些答非所问。
魏姝还想再说,但又想到,可能是谢兰臣在教训谢虔的时候,已经从谢虔那儿得到了答案,所以才没有再问她。
这样也好,免于尴尬。
谢兰臣脸上并无任何介怀之色,也没再提此事,而是说道:“公主今天忙碌了半晌,应该也累了,我来伺候公主午睡吧。”
说着,他便牵过魏姝的手,走进内室,要亲自为魏姝更衣。
魏姝却还惦记着正事:“魏婧的事还没有查清。”
昭儿走失和自己被谢虔错认,这两件事明显都有魏婧的影子,可尤丹不承认是受人指使,便没有证据证明魏婧确实参与其中,而蓉蓉的事,更是可以推说是巧合。
一想到魏婧做了坏事,却还可以全身而退,魏姝心里便一阵不爽。
她今天穿的衣裳,侧腰上有几颗暗扣,谢兰臣正从她背后为她解扣子,双手环在她的腰上,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抱在了怀里。
夏季衣衫单薄,魏姝甚至能感觉到谢兰臣指尖的温度,不免分心了一瞬,下一瞬就听谢兰臣说道:“也不一定非要查得那么清楚,公主如果不想看见她,那就让她待在自己的院子里,安心待嫁好了。”
说罢,谢兰臣便扬声对门外值守的人吩咐道:“告诉谢闵,平宁公主院里伺候的奴仆,有人染上风寒,请了大夫来看,说像是时疫,让他带人去通知平宁公主,这段时间就劳她关门闭户,不要在外走动了。”
时疫自然是假的,但却能限制魏婧的自由,避免她再次生事。
门外的人应声而去。
门内,魏姝的扣子终于被全部解开,谢兰臣也脱了自己的外衣,陪魏姝一起上床午睡。
这次,谢兰臣主动让出自己的肩头,把魏姝揽进怀里,两人相偎而睡。
魏姝另有心事,原本以为靠着谢兰臣会睡不着,可大约是谢兰臣身上的檀香气息,太过安神,不知不觉竟然很快睡了过去。
另一边,尤丹虽然仍被留在王府中,但却并未被限制自由。
他听说平宁公主可能被传染了时疫,作为旧识,便大大方方地前去探望。
魏婧一见到尤丹,便质问他道:“你明明有机会把昭儿送走的,为什么却没把他送出去?”
今天王府里发生的两件事,确实都是她安排的,她的主要目的是要送走昭儿,对付魏姝只是顺便,毕竟从谢虔发现蓉蓉,到追出去,这一路的不确定因素太多,魏婧并不确定能恰好让谢虔错认魏姝。
然而让她始料未及的是,她不确定的事情成了,而计划周密最有把握的,反而没成。
明明当时只要尤丹把昭儿带至府外,外头立刻便会有人接应,可尤丹却最后反水了。
魏婧不解又愤懑:“我救过你的命,你许诺过会好好报答我的。”
尤丹道:“公主是救过我的命,可崇宁公主也救过我的眼睛。”
当初在漳州福王府,他被嘉王为难,是崇宁公主发话让他退下,他才保住了自己的一双眼。
“我的命是公主救下的,公主有所吩咐,不敢不从,可我的眼睛是崇宁公主的——不是我反悔不愿意送走小郡王,而是没有眼睛,我怎么找得到出府的路呢?”
没能送走小郡王,除了是报答崇宁公主外,还有一个原因尤丹没说。
今天在嘉王府,在他“偶遇”织云前,一个常去瓦舍听他唱歌的熟客,突然悄悄拦下他,提醒他,今天千万不要靠近小郡王,嘉王早有安排,只要他带小郡王踏出王府半步,必将人头落地。
那名熟客出自嘉王府,应该是谢兰臣的手下,才会提前得知谢兰臣的部署,又悄悄透漏给自己。
尤丹十分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他又对魏婧说道:“虽然我没能完成公主交代我的事,但我也没有出卖公主,就算是报答公主的救命之恩了。”
魏婧气愤道:“巧舌如簧!什么报答我的救命之恩?你不敢出卖我,不过是为了保全你自己罢了。”只要尤丹承认是受她指使,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她忍不住再次质问道:“分明是你偏心姐姐,明明我和姐姐都对你有恩,我的恩还要大过她,为什么你最后偏向的人是她不是我?”
不但尤丹是这样,谢兰臣也是,就连张氏蓉蓉姑侄俩也是……
尤丹看向她,却忽然叹了口气:“如果公主非说我偏向崇宁公主——崇宁公主当时救我,并不是为了谋求我日后回报,而公主你救我,却是一开始就打着要利用我的主意,在我看来,崇宁公主于我的恩情才更大。”
魏婧一时无可辩驳,她会救下尤丹,确实是存了利用的心思,原来尤丹早就看出来了。
魏婧此刻既懊悔,又忍不住悲从中来。
既因为她没能完成母后的交代,把昭儿送去神京,皇兄日后的处境只怕会更加艰难,母后也一定会更加埋怨自己。
除此之外,还因为她被软禁了——上辈子,她也被软禁过,被软禁的理由也和这一世一模一样,但却应该是两年后的事,此后不久,她和谢兰臣很快相继死去,然后就是西北起兵……
距离上一世大安国破,又近了。
她拼命想挽回大安的命运,好像都是徒劳。她甚至忍不住怀疑,命运真的能被改变吗?
悲愤之下,魏婧也没心思再和尤丹纠缠,她头一次对人恶语相向,冲尤丹骂道:“忘恩负义的狗东西,滚!”
尤丹早料到自己在魏婧面前落不着好,被骂也在预料之中,他并不放在心上。可等他刚走出魏婧的院子,却一眼看见了早先悄悄提醒过自己的熟客。
对方被谢闵押着,眼神无奈而又愧疚。
尤丹见此情形,立刻明白过来,对方偷偷给自己传信的事暴露了。
尤丹很快被带到了嘉王面前。
魏姝午睡一觉睡得并不沉,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过来,随后被老太太请去开导玉溪,谢兰臣则留在书房处理政务。
要处理的头一件事,便是手下叛变,私自向外人传递消息。
尤丹当着谢兰臣的面,再次为自己辩白道:“即便没有那位小哥透露消息,我也从没有想过要掳走小郡王。”
说完,又觉得自己的辩白太过苍白,可这时候,他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说辞,只能又无力道:“谁能想到事情会这般巧合,我本就没打算对小郡王做任何事,可就因为听了小哥的提醒,这会儿反而有理也说不清了。王爷大概也不相信我是无辜的,只求王爷能轻些处置小哥。”
谢兰臣看向尤丹:“我可以不处罚他,也不处罚你。”
天下没有白占的便宜,尤丹问道:“王爷想要我拿什么换?”
“果然聪明,”谢兰臣也不拐弯抹角,“西北有意与契丹结盟,不日将派使者前往草原,除了使者外,还需一个能长袖善舞的人从旁协助,我觉得尤郎正适合。”
谢兰臣原本打算,赶在普惠圆寂前后,把契丹人赶回雪山,可惜中途有变,他不得不重新修改了计划,先和契丹结盟。
尤丹不仅仅歌唱得好,人也自有一股独特的魅力,否则不会才来西北几天,就让织云和自己的手下接连为他犯错。这样能让男女都为其痴迷的人,不送去契丹,实在可惜。
而且,在漳州的时候,福王曾说过,尤丹在语言上极有天赋,擅长各地方言,必然也能很快掌握契丹语,如此也能更好地融入契丹。
“此行如果事情办得好,本王许你高官厚禄,今后再也不用去瓦舍卖唱,而是旁人唱予你听。”
尤丹十来岁的时候,就开始在勾栏瓦舍中流连,卖笑卖唱,以为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能成为福王或者崇宁公主之流的宾客,从给所有人屈膝唱歌,到专给一人屈膝唱歌。
他便是做梦都没敢想过,自己一介伶人,还能有做高官的机会。于是他想也没想便回道:“我愿意!士为知己者死,王爷既然相信我,我必不负王爷所托。”
“很好,”谢兰臣道,“给你两个月的时间,待你学会契丹的语言和文字,即可出发。”
“不用两个月,”尤丹自信道,“我曾遇到过一个百越人,路上只和他同行了三日,口音便已与他真假难辨,学习契丹语,只要……”
他本想说最多半个月也就够了,但是又想到还要学习文字,为了谨慎起见,便道:“一个月足矣。”
送走尤丹,谢闵看着对方离开的背影,却有些忧心道:“他这么容易便被利益诱惑,去了草原,万一再被草原人蛊惑怎么办?”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谢兰臣拿起一旁的公文,开始批阅,不以为意道,“事情能成,自然最好,不能,也不过是西北少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伶人罢了。”
听谢兰臣如此说,谢闵也没再多言,悄悄退出了书房。直到黄昏时候,忽然收到一条消息,才又重新敲门进去,向谢兰臣回禀道:“方才底下的人传来消息,崇宁公主私下好像在调查王爷。”
谢兰臣仍盯着案头的公文,只简短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其他的却什么也没说。
不说,便表示任崇宁公主调查,不必阻拦。
谢闵却有些不明白,崇宁公主和嘉王前几天还好得如胶似漆,难分难舍的,关系这么好,真有什么想知道的,直接问嘉王不就是了,为什么非要大费周章,私自调查?更不明白嘉王为什么不阻拦,过去的好几桩无头公案,相关传言对嘉王都很不利,万一崇宁公主轻信了,夫妻岂不是要有隔阂……
直到散值回家的路上,谢闵还在想这件事,他边走边想,路过一个路口,恰好听见一个做媒的冰人,正向熟人抱怨道:
“我说人家姑娘好,男方非不信,总觉得我是为了做成这桩媒,在故意骗他,非要自己去姑娘家附近打听了才肯放心,结果也是赶巧,去的时候,恰好见到人家姑娘出门,远远地看见了那姑娘的容貌和行事,这才相中。真是我说破了嘴皮子,都不敌他亲眼看上一眼的。你说说,这雍州城里城外的,我做过多少媒,何曾骗过人?”
熟人宽慰冰人道:“既然媒成了,就是好事,你也别气了。这也是人之常情,别人说好总不算好,非得自己查证了才是真的好,心里也才能踏实不是。”
一旁却另有一人嗤笑道:“他又怎么知道,自己查证的就一定是真的?冰人早知道他要去姑娘家附近打听,若提前告知了姑娘家,姑娘家早有准备,他所看到的,也不过是姑娘想让他看到的罢了。”
冰人却啐了那人一口道:“别的冰人或许有这样的,但我可不屑这么做……”
谢闵听着几人的话,心中似有所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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