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姝自小被父皇极尽疼爱,生母虽然早逝,魏姝对她没什么印象,但是听父皇说,她的生母也是很疼她的。
在没见到二夫人这样的母亲之前,魏姝以为,天底下的孩子,即便不是个个都被父母疼进骨子里,也绝对不会有父母盼着孩子不好,故意伤害自己骨肉的。
但二夫人的事却告诉魏姝,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魏姝并不想同意恶意揣测如夫人,可是,如果她和如夫人易地而处,如果当时推了弟弟的人是昭儿——即便昭儿亲口承认,即便她自己再深明大义,也会忍不住偏私,会想尽办法为昭儿辩解开脱,而不是说什么“要是没有弟弟就好了”这种话,变相地指认他。
孙妈妈见魏姝脸色不太好,以为是不满自己说了嘉王的不好,急忙又说道:“那时候王爷还小,五六岁的年纪,还不知事的,更不懂得轻重,当时肯定不是故意的。再说,小时候谁有不犯错的,看看现在,谁见了王爷不夸一声温和知礼?”
魏姝见她误会,并没多解释,只朝她安抚地笑了一下,道:“你接着往下说吧,二公子被救上来之后,怎么又丢了?”
孙妈妈接下来说的话,倒和谢虔那天所说的,相差无几:“因为二公子被救起来后,并无大碍,侯爷便只把这件事当做小孩子之间争宠,下手失了轻重,并没有太苛责大公子,可谁知道一向温婉的大夫人,却忽然强硬起来,要求侯爷必须严惩大公子。侯爷不同意,大夫人头一次和侯爷吵了架,然后一气之下,便带着二公子回了娘家。
“侯爷在大夫人走后,就已经后悔了,随后就让人把大公子送去了严华寺思过,本来想着过两天等大夫人气消了,就接她回来,可惜世事难料,没等到侯爷去接,就在大夫人回娘家的路上,突然就出事了。”
孙妈妈惋惜地叹了口气:“当时大夫人已经又有了身孕,二公子被掳走,她身上的那个也没保住,一下子痛失两个孩子,大夫人悲痛欲绝,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明显自个儿也不想活了。
“侯爷也没想到,自己一念之仁,要搭进去三条性命,十分后悔自责,为了能让大夫人吃药吃饭,还说过只要大夫人肯开口,就是现在让他杀了大公子也使的。”
“当然,大夫人并没有这么狠心,”孙妈妈又补充道,“侯爷也只是说的一时气话,后头还让人给大公子送了许多吃食和衣物。再后来,大夫人气消了,就又把大公子接回了府。因为大夫人前头伤了身体,很难再有孕,就由侯爷做主,把大公子放在大夫人膝下抚养。”
魏姝回想在神京的时候、以及回西北这一路上,大夫人对谢兰臣处处忽视,甚至有意为难,可半点儿不像是气消了的样子。
如果当年真的是谢兰臣推了谢子期,谢夫人不喜欢他,也算人之常情。可如果谢兰臣是替人顶罪,从五六岁年纪到现在,这些年来,该受了多少委屈……
孙妈妈已经把自己知道的全都说了,魏姝送走她后,下意识问一旁的翠微:“王爷这会儿在府里吗?”
翠微答道:“王爷刚从外头回来,这会儿正陪小郡王在湖边摘莲蓬呢。”
魏姝略犹豫了一瞬,拿起扇子,也去了湖边。
湖边的树荫下有一套石桌石凳,魏姝刚一走进,就看见父子俩正坐在石桌前,剥莲子。准确地说,是谢兰臣坐着,昭儿因为个子太矮,只能站着才能够到桌上的莲蓬。
只见昭儿拿过一个莲蓬,费力地从中间扣出一颗莲子,再把莲子放进嘴里咬一下,然后再用手剥掉被咬破的绿色软壳,就得到一颗白嫩的莲子。
可他却没有去心,直接就把剥出来的莲子放进了嘴里,没嚼几下,立刻就被苦得脸皱成了一团,下意识低头想吐掉,对面的谢兰臣却慢悠悠地说道:“你忘了爹爹才教过你的那首诗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即便东西不合口味,也不该浪费的。”
说着,他自己也吃了一颗莲子,表情并无异样。
昭儿也跟着把口里的莲子吃了下去。但见谢兰臣并没有被莲子苦到,又想到自己之前吃的糖莲子,也不是苦的,皱着眉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挑的那个莲蓬坏了,才会长出苦的莲子,于是便把那个坏莲蓬单独放在一旁,又拿过一个新的,从中间又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毫无意外,昭儿再次被苦得皱起了脸。
魏姝远远地看见,昭儿就这样一连吃了三颗苦莲子,谢兰臣却仍旧不提醒昭儿去莲心,忍不住快步走上前,不悦道:“有你这么当爹的吗?”
谢兰臣突然被责问,却笑了笑,解释道:“奶娘说,昭儿最近几天,夜里总是睡不好,方才大夫来看过,说是并无大碍,只是小孩子虚火旺,这时节,刚好可以用莲子心下火。”
用莲子心煎汤更苦,连着整颗莲子吃,反而更利口些。
知道自己误会了谢兰臣,魏姝有些不好意思,也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一颗剥好的莲子忽然被递到她的唇边:“公主要陪我们同甘共苦吗?”
谢兰臣又喂了昭儿一颗没去心的莲子,自己也吃下一颗。眼下父子俩齐齐盯着魏姝,魏姝只能把嘴边的莲子也吃下去,然而咬下去的那刻,唇齿间却只有清甜,并无苦涩。
她下意识看向身侧的谢兰臣,谢兰臣笑道:“我怎么舍得让公主吃苦?”
魏姝却小声道:“谁知道你是不是把自己的莲心也去掉了呢?”
谢兰臣目光划过魏姝唇畔,挑眉道:“公主要尝尝吗?”
魏姝正要说:莲子都已经被你吃下去了,还怎么尝,却又猛地反应过来谢兰臣的意思,顿时耳尖微红,拿起团扇挡在两人中间,嗔怪道:“昭儿还在呢。”
不但昭儿在,不远处还站着一溜仆从,青天白日的就说这种话,用的还是一本正经的表情……
然而,昭儿听到自己的名字,立刻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远处的仆从也都十分自觉地低下了头。魏姝顿时更不好意思了。
谢兰臣笑望着魏姝的眼睛,忽然倾身靠过来,但只是在她的团扇上轻轻吻了一下。
魏姝的脸更烧了。她随便找了个借口,便拿着扇子离开了湖边,桌前的父子俩则继续剥莲子。
午饭时,桌上上了一道莲子羹,翠微特意说道:“这道羹用的是王爷和小郡王剥的莲子。”
然而,魏姝想到,昭儿剥的每颗莲子都是放在嘴里咬过的,每一颗或多或少都沾上过他的口水——虽然是自己的亲儿子,魏姝也忍不住有些嫌弃,但是最后还是在昭儿期盼的眼神下,捏着鼻子喝了小半碗。
谢兰臣却等她放下汤匙才告诉她:“昭儿剥的莲子都喂了他的小马,桌上的莲子羹,用的是我剥的莲子。”
魏姝:……魏姝气得又喝了半碗。
至于昭儿的小马驹,是昭儿生辰的时候,谢兰臣送他的。昭儿对待小马驹虽然不如小羊那样难分难舍,但每天都会亲自跑一趟马厩去看它。
喝完莲子羹,魏姝对谢兰臣道:“下午我想去一趟严华寺,听说那里的符箓很灵,我想给王爷和昭儿都求一道平安符。只是此行要出城,不便带昭儿一起去,劳王爷多费心看顾一下昭儿。”
魏姝去严华寺,自然不单单是为了求符,孙妈妈说谢兰臣曾在严华寺修行过,魏姝便想过去看看,或许能知道更多谢兰臣的过往。
虽然魏婧现在被软禁了起来,魏姝仍然担心昭儿的安危,不敢贸然带他出城。
谢兰臣自然无不可,答应会亲自照看昭儿。
待用过午饭,魏姝正要出发,临走前却忽然听谢闵禀告说,皇叔派来西北的使者到了,不是别人,正是谢子期在神京的养父,徐翰林。
然而徐翰林到达雍州后的第一件事,并没有像魏姝预想的那样,直接来问责她有关高霖造反的事,徐翰林只说自己是来给平宁公主送嫁妆的。
皇叔会派徐翰林来雍州,并不奇怪,毕竟有和谢子期的这层关系在,徐翰林行事能更加便宜。但要说徐翰林这趟只为送嫁妆,只字不提高霖造反的事,可不像是皇叔的作为。
魏姝心下虽然疑惑,但这时候多想也无益,只能见招拆招。既然徐翰林眼下没有要见自己的意思,魏姝嘱咐了奶娘几句,便继续出门去了。
今天天气晴好,出城的路也很平坦,半个时辰后,马车就到达了严华寺。
魏姝略微乔装了一番,并没有表明身份,先去烧香求了符,随后则捐了一大笔香油钱。
和当初在护国寺一样,由于“善心”太大,很快便有一个寺里的主事,特意来接待魏姝。
对方只以为魏姝是寻常香客,便引着魏姝参观寺内各处殿宇,并讲解佛像来历等等,待走到一处偏殿内,不见有雕塑的佛像,只有墙上挂着一副诸佛法会图。
主事为魏姝介绍道:“这副画乃嘉王亲笔所绘,画的是诸佛于西天举行法会的场景,嘉王技法高超,观之让人如临其境,如闻梵音。之前这幅画是挂在外头的石壁上的,但因观赏的人实在太多,怕会损坏画作,这才挪进了屋内……”
说着说着,主事忽然发觉,画纸正中央那位沐浴圣光的女菩萨,怎么和自己面前的女施主这般相像?
他不由惊异地看了魏姝一眼又一眼。
主事的目光并无轻佻,但魏姝还是被他看得十分不自在。
其实,从她进入严华寺起,就有人不停地用这种目光在打量她。魏姝问了跟随的婢女,她今天的打扮并无不妥帖的地方,而那些打量她的人,也只是远远地看着,并不见上前来拜见,可见也不是认出了她的身份。
魏姝终于忍不住问道:“法师怎么总是看我,可是我有什么不妥?”
主事连忙摇头,指了指面前的画。
谢兰臣为严华寺作画的事,魏姝是一早就知道的,但并没有看过成作。魏姝今天来寺里,也主要是为了打听谢兰臣的旧事,方才便没怎么留意画上的内容,此刻被主事指出来,这才发现,谢兰臣竟然又用自己的脸画了佛像。
那佛像还正处在画纸的正中央,魏姝一想到已经有不少人都看到过,今后指不定还会有更多人看到,就莫名觉得有些羞耻,不禁问身侧的主事:“这幅画卖吗?”
主事摇了摇头。
魏姝又道:“多少钱都可以。”
主事继续摇头道:“施主若是想请佛像,还需心诚才可,这样一味靠钱行事,反而是对佛祖的亵渎。”
魏姝却再次加价:“我看你们的山门并不大,我捐一笔善款,帮你们扩建一倍如何?”
主事这次没再摇头,而是忍不住干咳了好几下,才说道:“这幅画乃嘉王赠予本寺,实不能转卖。施主如果实在欣赏嘉王的画,贫僧倒是可以为施主引见,施主可以请嘉王再画一幅。”
再画一幅自己吗?
那还是算了。
魏姝假笑了笑,只能努力忽视那副画,提起正事说:“听说嘉王曾在寺内修行过,所以才与本寺交好?”
主事见魏姝不再执着买画,不由松了口气,点头道:“正是,主持当时还觉得嘉王很有慧根,想要化他做门内弟子,可惜王爷身份尊贵,又身负大任,自然是不能入空门的。”
魏姝顺势又问道:“可否带我去看看王爷修行过的旧居?”
“当然可以。”主事并没多想,就像许多百姓都会好奇龙椅长什么样,自然也会有人好奇嘉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这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主事一边带路,一边还主动为魏姝解说道:“嘉王在本寺修行的时候,我们寺里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小弟子,二人十分要好,只可惜小弟子寿数浅,早早归寂了,但每到小弟子的祭日,王爷都会来寺里祭奠,风雨无阻。也就是今年,因为有事耽搁了几天,不过,嘉王一回到雍州,立刻便赶来了……”
魏姝越听越觉得哪里很熟悉,片刻后才恍然:这小弟子,不正好和谢兰臣“青梅竹马”的事对上了吗?
原来谢兰臣的青梅竹马,是幼时孤苦无依之际,陪伴在他身边的一个小和尚。
魏姝一时既觉得意外,又有些伤怀。
主事见魏姝对嘉王的事很感兴趣,大约还惦记着要为她引见,仍在一旁滔滔不绝,说着嘉王和严华寺的关系有多亲近要好,不防一个路过的小和尚,却突然飞快地接了一句:“无相师兄是被人故意害死的!”
主事顿时呵斥对方道:“你再胡说,小心我送你去戒律堂!”
“你送我去戒律堂,那谁来照顾我师父?”那小和尚像是并不怎么怕主事,一边说着,一边飞也似地跑远了。
主事无奈对魏姝道:“小和尚顽劣,施主莫怪。”
魏姝盯着小和尚的背影,若有所思,问道:“他口中的无相,就是早年和王爷要好的那个小弟子吧?”
“是的。嘉王的旧居就在前头,这些年还原样保留着,嘉王偶然仍会回这里留宿。我们这就过去看吧。”主事十分生硬地转移了话题,明显不想再多说无相的事。
魏姝却追问道:“那小和尚怎么说无相是被人害死的?”
方才跑过去的小和尚,大约顾忌着什么,并没有直接说无相是被谁害死的,但当时小和尚的语气并不好,而主事又正在说嘉王的事,听起来,倒像是故意冲着嘉王来的。
魏姝索性又直接问道:“难道是嘉王害死了无相?”
“施主不可妄言。”主事纠结了一瞬,虽然不太想细说,但又怕不说清楚,反而会让魏姝误解,再生出别的流言,最后无奈说道,“无相并不是王爷害死的,只不过是因为吃了王爷送给他的点心,不小心噎住喉咙,才意外过世的。
“正因为当时吃的是王爷的点心,所以才有流言,说是王爷害死的无相。可说起来,王爷收到家中送来的美食,自己不舍得吃,送给朋友,实属一片好心,此事怨他不得……”
家中送来的美食……噎死……
魏姝没再听主事接下来说了什么,脑海里突然回响起孙妈妈说过的话:
“侯爷十分后悔自责……说只要大夫人肯开口,就是现在让他杀了大公子也使的。”
“侯爷也只是一时气话,后头还让人给大公子送了许多吃食和衣物……”
无相真的是被点心噎死的吗?
如果真的是被噎死的,为什么过了这么久,寺里依然会有传言说他是被害死的?是真的空穴来风,还是无相当时的死确有异常?
如果无相并非被噎死,但确实是吃了谢兰臣送的点心而死,而谢兰臣的点心又是侯府特意送去的……
魏姝忽然打断主事,问了无相归寂的具体日子,竟然恰好是靖西侯悲愤之下,冲动说出要杀了谢兰臣之后的几天。
魏姝忽然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
当时大夫人痛失二子,一心求死,靖西侯懊悔愧疚之下,一时冲动,想要杀了谢兰臣,安抚大夫人,所以命人送来了毒糕点,结果阴差阳错之下,反而害死了和谢兰臣要好的小和尚……
是因为小和尚代他死了,所以谢兰臣才每年都会风雨无阻地来祭奠他吗?
如果自己的推测都是真的——一个才六岁的孩子,先被母亲逼迫顶罪,后又被父亲毒杀——还是曾经万分疼爱他的父亲要杀他。
难怪谢兰臣不觉得莲心苦,莲心和这些比起来,又算的了什么呢?
魏姝的心口忽然揪痛了几下。
她再也没心思看什么旧居,匆匆告别主事,离开了严华寺,打道回府。一路上她的胸口都像是被堵满了什么东西,闷得难受。有好几瞬,她都想直接回府逼问如夫人,当初推谢子期的人到底是谢兰臣,还是另有其人……
马车在王府门前停下,魏姝心情郁郁地打开厢门,刚下马车,却见一把纸钱忽然扑面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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