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门外传来的轻微动静让躺在床上的江晦瞬间睁开双眼。
灵力悄无声息地溢出,严密轻盈的灵力网悄悄攀上门框顶部。
动静很小,而且消失得很快。门外转眼又恢复了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零星的鸟鸣。江晦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又在屋中静静等待了近半个时辰。
终于,少年谨慎地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信纸和玉瓶。
他蹲下身,看见信纸上的字迹,和白日无尘佛子送过来的道歉信字迹相同。无尘佛子在信中表示他实在过意不去,便又给他送来了一瓶法衍宗的秘药,可以帮助伤口快速恢复,希望他不要嫌弃。
江晦垂眼注视着小小玉瓶,并没有将它拿起。门框上的灵力网落回少年的手指,之前门口的画面顿时浮现在空中。
肖云诀六阶挽翩灵技:回溯。
黑暗之中,一位年轻的姑娘手上拿着信纸和玉瓶出现在江晦门口。灵力网驱逐阴影,将她的面容映衬得颇为清晰。这名姑娘是江晦下一届的师妹,今年是第一次参加伏山大会。
江晦在记忆的角落搜寻到这位师妹的信息。于杏儿出身人族普通人家,被外出历练的定云宗弟子发现修仙资质后带回宗门,并凭借努力考进内门。她性格内向不善言辞,江晦从来没有和她说过话。
胡杏儿微红着脸,手指紧张地摩挲着玉瓶。她似乎并不想立刻将玉瓶交出去,犹豫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在江晦门口的地面。
之后她没有再多停留,快速地离开。在此以后,灵力网捕捉的画面变为一片漆黑。
江晦面无表情地看完这一切,手指轻动,手上的灵力瞬间逸散在空气之中。他终于将玉瓶和信纸拿回了房间。
“我记得,她是今晚值夜的弟子之一?”衣落落回忆着定云宗发布的值夜名单,不确定道。申犀不仅设置了门禁时间,每晚还会拍专门的弟子在住处入口值夜。这几日比试,名单上的弟子会根据比赛时间、情况临时出现了一些调动。
江晦听到衣落落的话,在内部弟子通讯网上调出值班弟子的名单。
名单显示,今晚的值班弟子正是于杏儿和张虎。
“所以,这是无尘佛子让她转交给你的?”衣落落看着名单感叹:“佛子还挺能熬。”
反正没头发,正好适合。
江晦握着玉瓶的手紧了些。
这是最明显、最直接的事实,但他不能确定......这两个人是本就安排在今天,还是和某些人发生了替代。
而且,这个状态的于杏儿,他好像在哪里见到过......
他揭开玉瓶的盖子,瓶身温凉,膏质如凝玉,浓郁清凉的药香钻进鼻子。只是随意一闻,他就已经可以辨认出这里面蕴含了不少极为名贵的灵药。
“这味道还挺好闻的。”衣落落随即在他脑中做出评价:“虽然不知道药中有什么,但是这个味道一闻就很贵。”
有种钱的味道。
如果江晦打算明日继续参加比试,他就应该抹一些这个药暂时减轻他的伤势。可江晦凝视着药膏看了半晌,重新把盖子盖上。
“你不打算用吗?”衣落落皱眉道:“法衍宗的秘药,应该有利于你伤口的愈合。”
她注意到江晦的视线久久停留在玉瓶上,试探道:“还是......你怀疑这个药有问题?”
从灵力网记录的画面来看,那名女弟子的行为确实有一些奇怪。羡慕喜欢名贵的药可以理解,但盯着一个药瓶子脸红是个什么事?
可小洛给出了它的分析:“从她的行为、神态分析,我倾向于将这理解为爱屋及乌现象。”小洛列出许多串复杂的数据,继续道:“她的呼吸频率较快、面部和脖颈处发红,嘴唇微微翘起,神色紧张而喜悦。她的视线在药瓶和信纸上停留的时间最长达到二十秒,表明她对这两样东西极为珍视。”
“引起这一切的原因有很多种,但最有可能的就是她对这两样东西的主人有着不寻常的情感,具体为欣赏、爱慕。”
“这也可以解释她深夜愿意代无尘佛子转交东西的缘由。”
“竟然是这样吗......”衣落落看着小洛列出来的推理过程感叹道:“作为一个人工智能,你对人类情感的分析似乎颇为擅长。”
她对小洛的分析向来比较信任,如果事情如小洛预测的这样,江晦也不需要继续担心。
她正犹豫要不要继续劝江晦,小洛就在光幕上开启了行为建议程序:“根据目前的情况,建议衣落落用合理的方式劝说江晦抹上药膏,并促进他感受到人间的真善美。”
“倒计时开始,十、九、八......”
行吧,这会儿她也不用犹豫了。
衣落落叹了口气,将小洛的话换了个说法转达给江晦,同时看到光幕上亮起的“爱的教育”四个大字的提示,软着声音劝说道:“江晦,我觉得你应该抹一点这个药。”
“你的伤势很重,就算是半妖也经不起太大的折腾。虽然我现在感受不到你的痛苦,但我也不想看到明日你拖着这么面如全非的一条腿上斗法台。”
“佛子给的药是法衍宗的秘药,据说他们宗派的抗击打训练很是厉害,配套的治疗药物也不会差。如果你抹一点药,明日的比试会轻松不少。”
衣落落说完话,瞥着光幕上的字进行升华:“人间有真情人间有真爱,持续地怀疑他人会让你的心更为坚硬,但我希望你可以试着学会柔软。”
“还是那句话,你好,我也好。”
说实话,这样长段的规劝衣落落说完也有些尴尬,如果她现在有人形,估计脸上也不会是正常的颜色。她掩饰地清了清嗓子,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江晦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少年隐于黑暗的房间,只有窗隙钻进来的浅淡月光爬上他的侧脸,映上小小的微光。眼睫轻颤,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话也没有说。
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触上玉瓶。
虽然他直觉并没有这样简单,但还是......试一试吧。
清凉的药膏抹上右腿的狰狞伤口,转瞬化为透明渗入血液。江晦的手指再次伸进玉瓶取药,可动作骤然一顿。
衣落落觉得有些奇怪:“你为什么停下了,是因为这个药摸上去很痛吗?”
她感知不到伤口的具体感觉,但明白江晦此时的反映并不对劲。
江晦没有回答,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轻颤将玉瓶放回原位,重重地盖上了它的盖子。
他的视线聚焦于伤处,什么都没有说,衣落落却知道了答案。
江晦腿上的刀伤很长很深,经过医者包扎之后血已经止住,表层的血肉边缘也出现了愈合迹象。可此刻,随着药膏持续深入血肉白骨,原本干涸的血迹裂开,血肉深度腐烂,鲜血持续不断流出,他的腿顿时变得鲜血淋漓。
黑紫色的血染上被单,散发着浓郁的腥臭。
江晦双拳攥紧,发出压抑不住的闷哼。
“怎、怎么会这样!”衣落落已经被这一情形震惊到难以呼吸,她失声尖叫道:“快!快去温泉!”
脑中罕见地陷入空白,驳杂的震怒、惊诧攀上背脊,很快被席卷而来的愧疚彻底淹没。衣落落攥紧不存在的拳头,她的心脏有一瞬间几乎停止跳动。
江晦动作很快,蚌壳朝空中一掷迅速变大嵌于墙壁,江晦冲进蚌壳空间后直奔温泉,一步踏了进去。
泉水骤然翻滚,黑红色的血雾在上空蒸腾,江晦身体剧烈颤抖,险些摔倒在地。
但与此同时,伤口与泉水接触的瞬间,腐肉急速脱落,骨骼与血肉开始新生,长而深的伤口以极快的速度开始愈合。
衣落落终于艰难地呼出一口气。短短时间内喉咙干涸苦涩,双唇翕动,她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一句话。
如果说之前她一直以第三人的视角看待江晦遭遇到的一切,那么今日就是她第一次亲自直面这个世界的可怕与残酷。她原本信奉的观念墙壁出现细密的裂纹,光幕上的“真善美”几个字此刻看起来尤为可笑。
池中的污浊迅速消失,江晦的状态好了不少,用手臂撑着池底缓缓坐起身。
“是逆灵露。”他轻声道:“可解灵体,可蚀白骨。”
逆灵露是极为昂贵少年的剧毒,由毒圣研制,流传数千年,成分早已成谜。这毒无形无色,可以完美融合进任何东西中,具有极高的隐匿性。与任何有生命的灵体接触后会迅速汲取灵气腐蚀万物,毒发速度极快并且几乎无药可医。
寻常人家的于杏儿,不可能认识并获得这种毒。
调换药膏的人昭然若揭。
于杏儿的确有爱慕的对象,只是并不是无尘佛子,而是定云宗的年轻弟子。
慕青。
慕青为了确保自己能够顺利进入决赛,选择让他明日的对手彻底“覆灭”。而于杏儿作为今夜的值夜弟子,或许她并不清楚慕青做的事,但她无形间自愿选择成为他的帮凶。
衣落落几乎和江晦同一时间推出了调换药膏的罪魁祸首。光幕上的字符被她击灭,小洛自知做了错事,缩在看不见的总台内部安静如鸡。
衣落落觉得自己似乎现在沼泽,胸腔被粘腻沉重的泥水压的喘不过气,自己方才说出的话、江晦鲜血淋漓的腿不受控制地盘旋在脑中。
水中的伤口愈合了一部分,当恢复成之前伤口的样子,江晦及时从温泉里离开。他的白衣全部浸湿,衣摆染着斑驳的黑红,像是地狱中盛开的罂粟。潮湿长发凌乱贴在脸侧,看着可怜而狼狈。
而这一切,她完全脱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她那段劝说,江晦很可能并不会使用药膏,更不会遭这样的罪。
衣落落竭力挪开胸口处无形的巨石,终于艰难发声。
她嗫嚅道:“对不起。”
“是我的错。”喉管仿佛填满飓风,划得她生疼:“我就是个蠢货。”
她头一次用这样的话形容自己,她自恃聪明地以旁观者的“清醒”劝说事情的亲历者,但其实她根本没有这样的资格。
“我没想到——”
“无妨。”清寂的声音打断她的话,江晦换好干净的衣服倚在床头,轻轻道:“天快亮了。”
个人战初赛第五天,也是初赛的收官日。今日的比试结束后,将列出进入个人战决赛的弟子名单。
昨日江晦和无尘佛子的一战让江晦这个名字传闯进所有人的视野。更多的弟子早早簇拥着在江晦比赛的斗法台前,热切地想要看看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不过和昨日相比,定云宗的弟子要少了很多,只有零星几人依旧站在台下,例如谢蕴之和胡灵。
申犀昨日隐晦地和众弟子提及江晦会在这一场比赛直接弃权,让他们不要浪费时间观赛,抓紧时间训练。
他们知道江晦昨日受了很重的伤,但因受伤直接弃权在伏山大会中极为少见,他们并不认为这匹黑马会停下前进的脚步。
“这慕青在伏山录上的排名比无尘佛子、赵千澄还要低,就算江晦受了伤,应该也能打得过吧?”
“我觉得也是,当时他和赵千澄的那一场,一眨眼的功夫就结束了。”
聚在斗法台下的弟子们肆意地谈论着,完全没有在意他们口中的慕青愈发黑的脸色。
慕青站在斗法台的等候区,虽然他知晓江晦今天绝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才是获得胜利的人,但那些人的话听起来实在是难听。
一袭华服的小少爷冷冷看着台下不知情的弟子们,暗自讽笑。这样也好,越是期待就越是希望。他们一定不知道江晦早已拖着烂腿在屋中苟延残喘,他的伏山大会之旅......到此为止了。
逆灵露这种好东西,希望他可以“好好消受”。
“比试即将开始,请定云宗江晦,定云宗慕青上斗法台。”缥缈空灵的声音响起,催促比试的弟子上台。
慕青轻松跃到台上,对面却迟迟没有动静。
赛前的钟声已经敲响一次,若第三声响起之前比试的弟子还未到来,将直接视为弃权。时间一点点过去,看着左侧空无一人的斗法台,台下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这江晦怎么回事,今天真的不来比赛了?”
“白瞎我浪费这么多时间!”
“可能伤太重了吧,都见骨头了。”
“伤这么重坚持比赛的多得是,我觉得他就是怕输!”
弟子们七嘴八舌说起来,意见不一致的双方甚至开始争吵。眼看着情况愈发混乱,人群中的谢蕴之脸色愈发冰冷。
申犀长老命他守在这里观察情况,若遇到混乱情景可以向众人说明江晦自愿放弃。
可他一点也不想说。
江晦受伤确实不应剧烈运动,但他从授课之中不断了解江晦的实力,觉得他如果要击败慕青,或许根本不用怎么运动。
而且他也并不觉得,江晦是愿意弃权的人。
少年很像坚韧的竹,有时安静而不起眼,但内里蕴藏着无数能量。
申犀长老总是让诸弟子恪守规矩,却偏偏逼迫江晦放弃比赛。他对江晦、对半妖的厌恶......似乎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
青年手指轻捻,思忖要不要将这件事报给宗主。
第二个钟声响起,江晦依旧没有到来。已有不耐烦的弟子率先离去,剩余的虽然仍留在原地,但不少也已经默认了江晦弃权的事实。
计时的沙漏很快要流尽,重锤即将击打钟身,宣告这场比试的结束。
可就在第三声响起之际,一柄长剑骤然出现在空中,凌厉剑风刺破云霄,在钟声响起之前狠狠插进斗法台的地面。
剑身黑灰,正是江晦那把破旧的剑。
按照规矩,剑到人到。斗法台上空的保护屏障亮起:“比试开始。”
慕青看着那柄破剑双眼喷火。握剑的手几乎要把剑柄捏碎,他恶狠狠盯着地上那抹黑色,咬牙切齿道:“真是个甩不掉的贱种!”
台下弟子被骤然逆转的局势震惊地几乎说不出话,他们愣了半晌后发出兴奋激动的尖叫。但以剑而战的比试极为少见,但往往都代表着执剑人对自己实力的极端自信。
尖叫声渐渐平息,但又旋即响起。
天边突然出现一只小小的飞舟,并最终悬停在斗法台的上空。白衣墨发的少年闲散坐在飞舟中,冷冷地注视着下方。
江晦人已到而用剑替战,这与单纯的以剑而战相比,具有更大的侮辱性。
他要用慕青最难接受的方式进行这场比赛。
他会彻底击溃他的骄傲。
“江晦!你很好!”慕青终于注意到斗法台上方的人,面目狰狞,长剑朝上猛地一指:“我今日会让你看到,低贱半妖永远不可能赢过我!”
体内的灵力爆发式喷出,慕青确实有几分实力,手中灵剑泛起明亮光辉,飞一般冲向对面的破剑。
诛神发出轰鸣,猝然离开地面,直接迎上袭来的利刃。坚硬的斗法台地面出现细密的裂纹,以诛神嵌入的位置不断向四周蔓延。
两剑相触发出铿锵之音,旋即分开。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在再寻常不过的一次碰撞,甚至慕青继续积蓄力量准备祭出下一剑。
可倾泻而出的灵力戛然而止。
细小的裂纹从剑尖处起始,均匀地涌向剑的底端。泛着寒光的名贵法器剧烈颤抖,发出痛苦尖利的哀鸣。灵剑一寸寸断裂,碎片在空中化为齑粉。
他的剑,没了。
慕青死死盯着手中残余的剑柄,目眦欲裂。
冰冷的诛神搭上慕青的脖颈,在他耳边尽责地传递着主人的话。
少年在隐秘的角度撕下面具,露出戾气丛生的内里。他的声音冷冽而轻柔:“瞧。”
他低声道。
“谁才是低贱的废物。”
骤然收回的灵力逆行侵蚀灵脉,慕青猛地吐出一口血,双眼一翻晕死在地上。
诛神端端正正立在空中,彰显着它的主人是这场比赛的最终胜利者。
“定云宗江晦,胜。”
“请突发事件处理人员前往第七斗法台,检测到有弟子......”斗法台似乎有些判断不出慕青的具体受伤原因,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检测到有弟子输掉比赛并痛失爱剑,气血攻心晕倒在地,建议突发事件处理人员携带几颗速效救心丹备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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