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珠玉在握 > 6、布衣
    谢无寄在李府住庖屋之侧。


    那里原是个堆放布帛、书籍的小耳房,连着下人们进出的侧门,日日往来热闹。


    也并未有人顾忌他是睡是醒,读什么书。


    左不过是个被东家嫌弃的表公子,吃干饭的,能给他一口吃的、一丝布穿、一间屋睡,已是大恩。


    他并不和李府众人一起用饭。


    待主家用过,开始歇息了之后,下人们便围在一起吃饭;而后收拾灶台时想起,顺着锅做一碗给他送去,有什么便吃什么。


    好在这位表公子也不挑剔,便是有时候他们所剩甚少,或是将饭食打翻了,他也不会在意。


    只有时坐在窗下执书,有时站在架前拾取物,门开了,他背着身平淡说:“请放。”有时连头也未抬,并不看一眼送来的是什么。


    他的生活是十分安静的。除了读书诵背,撰写圣人文章,并没有其他事可做,只除了有时李家其他兄弟来此玩笑,以戏弄他为乐。


    谢无寄也并不分辩,等到后来便会被李家父母叫去正房责骂受罚。


    孩童的顽劣和残忍有时出乎成人的想象。李家兄弟十分厌憎这个样貌出众、长得又高的表兄,况且从前一起读书,先生总夸他读得好,有宿慧,却不夸他们。


    更小些时候,父母也偏心他,尽给他好的吃穿,当作个神仙一般捧着,亲生的两个儿子倒被落了下乘。这让李家兄弟很是不忿。


    后来谢无寄不知为何被冷落了,他们便兴高采烈,一日日、一桩桩地报复回来。


    从前给他穿好衣裳,便撕了他如今的袖口;夸他读书好,便淹了他如今的书册、卷子。


    既是小时对他那般好,那现在便时常寻了由头,看李家父母责罚他。


    谢无寄每每被罚时,他们便站在院墙外嘻笑。


    而那个小小少年总是身躯单薄地跪着,只一双眼静静地看着他们,静默无言。


    李氏早些年未出阁,看着不忍,还能劝一劝,叫他早些回去。等她出嫁后,家里几个小的要么没主见,要么同他关系不好,哪还能制止,不添油加醋都奇怪了。


    这次,却不知道是又为了什么。


    她到底已经是布政使家的少奶奶,在家里也十分说得上话。进去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是二弟的砚台破了,要谢无寄的那个,谢无寄没给。


    那是早些年谢无寄家中还有亲眷来看他时,给他带来的。那时有个面白和气的老者,瘦弱而声细,年年他生辰都来看他一趟,给他带上一件礼物。


    而后总是摸着他的头,欲言未言,站在树下潸然泪下,佝偻着将手对收回袖中。


    只是十岁以后,谢无寄再怎么盼,也再盼不来那个生日,也盼不来老者了。


    在李家的地位,也一落千丈。


    因为这个砚台,二弟吵吵嚷嚷地闹了起来,直说谢无寄欺负他、还出言诅咒,没两句李家父母就把谢无寄叫过来,让他在院门外站到他们从布政使大人家回来为止。


    李氏觉得也太荒唐,他们岂是这种不讲理虐待孤儿的人家,叫她婆家听了还以为是什么穷凶极恶之辈。


    她忍不住说道:“我说爹娘也太过了,一味的惯着二弟三弟,如今布政使家很是看重姻亲名誉,我们岂能是这样歹毒的人家?”


    夫妻两人听说了布政使的名字,才赶紧的撇下脸色来,慌问她怎么办。


    李氏叹口气,身为儿女,又不好责备自己的父母,只好起身说:“我车驾上正缺个人搬书,是给公公的长孙所送的周岁礼,便叫表弟和我去吧。”


    “不在你们眼前,你们也少折腾些。”


    夫妻俩虽不忿谢无寄也能去布政使家,可大女儿一向有主意,他们也不好驳了这位姑奶奶的面子,只好作罢。


    李氏出去,对仍旧站在那里的少年人说:“无寄,过来吧,你同我去布政使家一趟,替我搬些书。”


    少顷,已是弯腰俯身许久的人,终于渐直起了清瘦的腰身来。


    他如今正长个子,已经比李氏高出一个头了。


    他头发比常人更乌黑、茂密,盈盈满头。额头有些少年的碎发,随风轻轻吹着,底下一双清幽又平静的眼睛,并未有别人常见的不忿。只向她道:“是。”


    谢无寄是个清俊的少年。随着一年年长大,越发如竹条抽枝一般坚韧。单薄的肩,扛得起木板荆条的毒打,忍得下历历在耳的羞辱,从未发一言。


    李氏十分不忍。


    她只说:“他们的车已套好了,你便同我去吧。”


    听得身后少年道:“多谢长姐。”


    那声音在清风竹吟中,十足的落寞。


    李氏弯腰登上了马车,正要让谢无寄也坐上来,前面却突然扑了一个人过来,跟蝴蝶儿似的,扑在她怀里。


    李氏猝不及防,接着这个小妹妹,听她腻歪说:“长姐,你怎么同他一辆车?凭他也配坐布政使家的马车吗?长姐想必是不疼我了,我却要和你一起坐。”


    李氏尴尬地抬头看了看车下正要登车的谢无寄,拍着小妹妹的背道:“你去同你二姐一起坐,并不是长姐不疼你,你表哥已没有多余的车轿,才叫他同我去的,快下去吧。”


    “我才不。”李家三姑娘别过眼来,又钻进李氏怀里,“他那么大的人了,怎么能和出阁的姑奶奶同乘,太不像话了。”


    李氏有些生气了:“瑶瑶!”


    李三姑娘吐了吐舌头。


    李氏是长姐,自幼带着他们长大,舍不得多加责骂。


    她进退两难地抬起头,抱歉地看向谢无寄。正要好言再劝劝幼妹,却听他在外面说:“三妹妹有理。”


    车帘已放下去,他的声音和身影一样,依旧是淡淡的。


    “我随行便是。”


    李三姑娘和李氏均是愣了一下。


    随后,李三姑娘埋下头,更用力地抱紧了长姐的腰。


    自李府到布政使府上有五六十里,车里还装着东西,脚程并不能多快。马车一走,便要两三个时辰。


    这一路并非都是官道,也有许多坎坷难走的乡间土路。


    李氏本想叫他至少也同车夫一起坐在前室,可对于谢无寄而言,好像那更像是施舍。李家的兄弟姊妹,也未必不会再挑剔他。


    相比之下,随行竟然也算得上是留给他最后的几分体面了。


    知道他再叫也不肯上来了,李氏心下酸楚难言。


    也不知自己是帮了他,还是让他更加为难。她只相信这个表弟心性坚忍,远非常人。有读书人风骨,而不像自己那两个弟弟一样光读书却不明理。


    将有一日,一定会成大器的。若他能下场考得个功名,成了秀才乃至举人老爷——更甚至到进士。到时,就不必再受这样的苦了。


    车声辘辘,李氏听着间杂的脚步声,幽幽叹了口气。


    ……


    于元苏苏而言,不杀谢无寄这个选择,本就只是须臾一念。


    她是个很记仇的人,让她为了一点点想用人的想法,而忽略了生死大仇,是绝不可能的。


    谢无寄的确是很会用人。


    他出身山野,可身边却收揽了许多能人异士。且他任人唯才,不拘年岁、身份、男女,只肖有用。


    他身边有两位老师,一位学幕出身,精通钱谷、农桑、水利之学,财政之校,不错毫厘;且文章词藻简美,句句切中肯綮;一手好书法后来教得谢无寄得获大儒欢心,得以荐书回京。


    一位隐于市的高人,画技超尘绝俗,善察世情、耳闻八方,知交遍野,无所不知。曾有一幅画作,被广誉为大宁的清明上河图。


    只可惜后来一位被身边侍仆背叛,蒙冤惨死。一位在皇位争斗中失去爱女,急流勇退,隐没山林。


    她常在谢无寄身边看见的便只有黄玲和黄杨。


    谢无寄登基后,还真是给不少人翻了案。


    只是,也杀了更多的人。


    不然,他那精心护养的飞霜剑上,不会永远漂浮着无论如何也清洗不去的浓重血腥气。兵器的杀意,都是用人的鲜血喂养出来的。


    他会用人,也会办事。比起元苏苏脑海中想到的日后种种俊杰,都更容易接近、也胆子更大。


    可他未必能为她所用。


    谢无寄如病兽伤禽,眼看着是能施舍些怜悯,便让他的命运天翻地覆。可等他病愈伤消,睁开双眼,被咬断脖子的便不知道是谁了。


    元苏苏烦得很,只恨世上不时兴女子做幕主,不然她少不得去掳几个日后在幕业上大有作为的幕宾来。


    现在便是掳来了,那群庸俗之辈想必也不会真心臣服。


    如今她身边只有侍女护卫,连个出谋划策的军师也没有,当真是头疼。


    今日正好来了江淮十日,是去布政使家赏花做客的日子。


    布政使是二品大员,一省之主政官。既是来这边温养善名,她也到底给些面子,带上了礼品拜访。


    下车时,元苏苏还笑意微微的,很是端庄大方,和人见礼,也没甩着个脸色。


    春野十分感动。


    她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过小姐这么温和友善的样子了,真好。


    元家小姐来,布政使夫人携眷出迎,均是守在二门内等候,那架势比迎公主也不遑多让。


    围着一圈人惊叹了一番,热热闹闹地吹捧着簇拥她进去。


    与此同时,布政使府的侧门,几辆平凡无奇的马车停下。


    候在门外的丫头上来撩开帘子,李家的几个姊妹挨个下得车来。


    丫头接过李氏手上的东西,道:“大奶奶怎么这样晚才来,贵客都已到了,即刻就要开宴。”


    李氏便和气笑道:“你是知道,山下县有些远,我这车上又拉了书,马且跑不动。”


    丫头点头,引着几个小姐公子说:“随我这边走,晚了怕元小姐久候。”


    几个人紧张兴奋地往前走时,丫鬟瞟见了跟在车后的一个少年,愣了愣。


    他竟是走路来的,一身裁制平平的布衣,脚上一双鞋沾满了泥点,身量却高,长得也好,只静静低头站在那里,也不跟他们走。


    她窥其模样,应当也不是下人,犹豫半刻,也道:“那位公子,快些走吧,晚了便来不及了。”


    须臾,谢无寄匆匆抬眼,顷刻将听到这个名字时那一瞬古怪而剧痛的撕扯感抹平。而后察觉,自己竟已痛得冷汗浸背。


    他并不知是为什么,只颔首,沉默跟上。


    几人走到前面,便看见几个衣着光鲜的御者驾着一辆恢弘似仙家楼阁般的马车经过,四匹雪白神骏蹄声得得,连御者手中的缰绳也油亮精美,如仙车一般。


    丫头行了一礼,殷勤笑说:“辛苦各位大人。”


    御者并未往地下看,只冷峻着脸略一点头,便驾着车过去了。


    李家姊妹几人早已是看呆了。


    他们何曾见过这样华贵的车马,那只怕是神仙才用得吧?


    丫头转头道:“公子小姐们还不知道吧,那是京都来的元小姐的车驾,如今夫人请了元小姐来赴宴,刚迎进去呢。”


    又再道:“快些走吧,还要去打整仪容呢。”


    布政使府宏美轩峻,步步皆景。


    走在最后的谢无寄,并没有在意府中的景色,和来了什么贵客。反正一切荣华光景,都不关他的事,更不会和他这个人有任何联系。


    他只想着,倘能有一捧水,洗净他衣袍泥污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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