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苏苏泰然地看着春野。
春野哑口无言。
最后,还是素采救场,说:“春野说,小姐心胸宽广,能够容下谢公子,让他为您所用。想起来真是……物是人非。”
“哦,这样。”元苏苏看着春野,也没说信不信,春野差点没顶住一鼓作气竹筒倒豆子了。
她哂笑:“正是,正是。”
元苏苏的心情还是很不错,因而只让她们离开。
黄杨正在雨水挂成瀑的穿廊下练剑。
剑光如白虹,素采和春野出门时,看了他一眼。
黄玲在厢房门口对她们笑。
她俩也笑着回礼。
黄杨看见了,也停下来,放下剑向她们低眼颔首。
这地离安平街并不远,着一个人穿戴油衣笠帽过去敲了门便是。
何先生不在的时候,院子里便只有谢公子和那位仆童。
元苏苏拨来的护卫在倒座里围炉喝茶取暖,只遣了一个门房看着门。
素采照例敲了门,来开门的却不是平时看门的那个老头,而是何先生的那个仆童。
他还未成年,头发也没束起来,扎了两个揪。看起来,一团少年气。
素采有些惊讶。
她对这孩子一向和蔼,只问道:“小招,怎么是你在看门,那门房呢?”
小招很机灵,一张有些雀斑的脸上咧嘴一笑,揣着袖子说:“一向雨雪天气都是我守门,哥哥们要歇息的。”
素采皱了下眉。
她进门去,摘下笠帽,向倒座里厉声问:“你们谁又偷懒,叫何先生的书童在这看门的?”
小小的房里一阵愕然,纷纷衣袍窸窣着起身,稀稀杂杂地连声道:“没有啊素采姐。”“我们哪让小招看门了,他不好好地在那坐着吗?”“王老头在那看着的,何先生的人我们怎么好指使……”
稀稀拉拉地辩白了一通,护卫们才察觉小招不在屋里,愣了,“小招呢?”
素采顿了顿。
她把弯腰向窗口的身子直回来,看了小招一眼。
见对方神情愕然,看着她眼神躲闪,不安地抿着嘴,素采手里拿着的笠帽放了下来。
这孩子,只怕是在邀功呢。
念头在她心里转了一圈,就很快散开,笑说:“原是他们没注意,以后看门叫他们去,你年纪小,要是遇到难缠的客人,你应付不来。”
小招抿了唇半天,才不吭声地别着眼点头。
等带着谢无寄回了元苏苏的院子,素采才去回禀了这件事。
“……那门房的王老头是被小招支开的,这孩子故意要在这大雨天去看门,只怕有些心思。”
“怎么,他是想示忠心,表明自己懂事可靠?”元苏苏抬了抬眼睛,“半大孩子,特意做了这样一出戏来,能为什么?”
“婢子不愿把小孩往坏处想,只是有些反常。”素采道,“不知谢公子有没有发现异样,他日日与小招相处,只怕看得多些。”
“谢无寄,你说呢?”元苏苏抬声问。
“贵人心中应当已有定夺。”谢无寄回道。
元苏苏顿了一下。
谢无寄这句话说得实在很妙,既捧了她一句,又暗示了她,他也发现了异常;只是却并不让他自己提出来出这风头,而是顺着话锋,让元苏苏来说。
这样,即便是元苏苏本来不能确定小招是好意还是恶意,也能借着他这一句话判定是有猫腻了。
元苏苏直白问:“他是要和人接头?还是要在何先生面前表现出一副他被我的人欺负的样子,挑拨离间?”
“都有可能。我这几日,也会暗中盯着他。”谢无寄凝眉说着,语气渐沉,“怕就怕是他对老师已经生了二心。”
只要跟这夺位沾上了关系,还真是没有一日停歇的时候,风刀捱过了还有霜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不注意哪个细节,便被人暗害了。
元苏苏便赞素采:“你做得很好。”
如果不是素采心里有杆秤,当场对峙护卫,只怕还被那小招瞒过去了。
何先生现在身边虽然人口简单,可他前世可是死于侍仆之手,他身边的人,是一定要多加小心的……
元苏苏指尖撑着头停了下,表情收敛,一时没再动。
——何先生死于哪个仆从的背叛来着?!
她意识到这点,立刻“腾”地坐了起来。
谢无寄下意识抬了抬手臂,又在见她没有要起身的打算时迅速地克制住,垂下袖子,放了回去。
元苏苏飞快地回溯前世的记忆,可是那些传言里的确没有提及过到底是何清宁身旁的谁诬告的他,只知道是身边服侍了很久的仆从。
后来他惨死,谢无寄回京时,何清宁身边的人也已经处理干净了,一个活口不剩。
所以,即便是谢无寄当时,可能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可是如果要论服侍得久,谁还能比小招更久呢?
他可是从何先生在山下县做师爷的时候就跟着他的,对何先生的过往了解得一清二楚。到日后何先生惨死时,只怕都跟了十余年了。
如果不是今日发现他的异样的话,只怕谁也不会怀疑这个从小跟在何先生身边长大的小书童有什么异心。
“真是人心难测啊。”元苏苏叹息了一句,转而着重道:“二心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害人之心。”
她转头吩咐:“叫护卫们近日也多注意小招和什么人往来,不能让他一个人出门。要是和什么人联系,不要打草惊蛇,告诉我或者谢无寄。”
素采也跟着惴惴不安了起来。
虽然不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但好歹是有所发现,而不是被蒙在鼓里。
元苏苏吩咐下去之后,打起精神,重新问谢无寄这个问题:“你骑马怎么样?”
“略通一二。”
“不谦逊地说呢?”元苏苏面无表情。
谢无寄顿了顿,又道:“尚可。”
“你能不能给我讲讲,你这些都是怎么学的。”元苏苏靠在椅子上,实在是十分好奇。
他前面的十六年,是怎么能做到既在李府受辱,又学了这样多东西。
“哦,对了。”她又道,“还想知道你怎么知道你是皇子的。”
谢无寄安静了会儿,终于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
“贵人想知道,我自然是言无不尽。”
他的视线稍稍偏移,越过元苏苏的肩头,穿过百宝格,落在屏风上。须臾,又静静地转回来,低垂看向桌面的手。
他对别人的声线绝不会这样温和。
身周的画面褪去,视野里,渐渐出现一个高瘦的身影,在黎明的昏蓝天色中攀爬过只有黑色轮廓的山头。
那小小的人影如同一绒草,被风推着,在山头向前拂动。
“我从小疑心我的身世,盖因年年来看我的老者不像是民间富户的管事,他高大、偏胖,面白无须,声调高,且走路时总微微弓着腰,步子也是碎步。”
“我见过书院里其他同窗家的管事,并不像这样,便查了一些书籍,终于找到这是内侍的体貌特征。”
“从前李家待我优容时,我也问过我双亲何在,均是告诉我父母双亡。可我一个孤儿,他们还对我这样好,甚至胜过了亲生子女,是不是我父母给他们留下了什么?”
“可如果我父母能留下财产给他们,为何又要将我寄养。”
“在内侍不来的第二年,我终于找到了我亲人留给他们的东西。”
“一封信。”
“李家兄弟栽赃过我很多次,唯有那次不是污蔑,我真的从他们房中拿走了东西。”
谢无寄淡淡说,“又与他们打了一架,弄乱了现场,他们只以为两个儿子将秘信丢失,并未怀疑到我身上。”
“为了那一次窃信,我与他们相争了很多次,终于铺垫到了即便我拿走秘信,李家人也会以为是那兄弟俩戏耍我而犯错的地步。”
元苏苏撑着头,愣了愣。
她却没想到有些脏水是他自己要来的,重复受那些不公道的惩罚,只为让李家人对那兄弟俩有“狼来了”的觉悟,进而不再怀疑他。
她眨了下眼睛。
从小就对自己挺狠。
“我知道了信和胎记是认出我的关键。”
“我母亲送我出京,必然是情势危急,她已经到了动用所有力量也无法保护我的地步。我在江淮,也未必能平安长大。”
“我渐渐发现有人在监视我,想看我狼狈不堪,十分差劲地活着,长成一个卑微无用、恶劣愚蠢的人。”
“如我过得太好,只怕死得很快,李家对我越差,我便能苟活得越长。”
元苏苏皱起了眉。
她看着谢无寄,欲言又止。
她明白了。
怪不得他明明认识了何先生,又学了剑术,有那么好的师傅,却还是一直在李家受欺负。
谢无寄根本就是蛰居涵养锋芒。
面不改色地去忍受那些折磨,来换一个更宽松地活下去的环境。
怪不得那天在布政使府,他说他有还手之力,但不敢还手。
又一再怀疑她是京都某个皇子派来的人。
谢无寄的处境就是这样,即便有还手之力,但那天如果元苏苏真要掐死他,他也只能看着她静静地等死,感受自己呼吸慢慢消失,一切蛰伏忍耐成空,没有任何反抗地葬送于一个意外。
元苏苏捏了捏额角,示意他继续说。
“因为我读书好,夫子期待我下场,不肯让我离开书院,因而李家没能把我拦在院子里。我在书院中,设计让夫子的好友何先生注意到我。”
谢无寄笑了一下,“还望为我保密。”
元苏苏嗯了一声。
“被何先生收为学生后,我又认识了许多杰出的能人,能打动的,都尽力打动,向他们学习一技之长。”
“书院的夫子也受托为我保密,李家人并不知道我去书院后并不听讲,而是转头从后门离开,去见别的老师。”
短短几句,将这几年的惊心动魄与苦心孤诣折叠成一个结果。
“于是便有了您今日见到的我。”
谢无寄抬着眼,静静地看着她,虽然平静,但如果仔细看,就能察觉到他在有些不安地期待着什么。
他在期待元苏苏和他对视。
给他定性,城府深,阴狠或是别的什么。
他并不想让元苏苏知道自己阴暗狼狈的时节做了什么事,已经将最潦倒落魄的细节都一笔略过了。
可内心还是有个声音在喊着——不要隐瞒她,不要藏掖自己,元苏苏会看见你的,她会看见你真实的样子,如你想象了无数遍的一样看见你的内心,不要畏怯在她面前展开自己。
元苏苏垂眼看着地面好半天。
她眉头一直凝着,松也松不开。
谢无寄的心便一直提着。
半晌,元苏苏终于摇头,沉沉说:“谢无寄。”
“你对自己太狠了。”
谢无寄微微地扯动嘴角,僵硬地笑了一下。
“我很欣赏你。”元苏苏抬眼说,“成大事的人,就该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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