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无聊。”季淮初扔下手机,拿起钢笔在合同上签自己的名字,金钩银划,力透纸背。
其实祁免免刚回江城的时候,他就发现她不会写字,她抓笔的姿势是满手而握,像个婴幼儿,她模仿能力似乎不错,一直在观察周围人,所以很快就学会了。
他记得自己和长辈提过,她好像没有接受过任何教育,母亲说不会的,祁免免的爷爷是个心理学家,也算半个书法家,资深学者,教导孩子没有问题。
“现在有些小孩,坏脾性是骨子里带的,教不好的。”这是母亲对父亲说的话。
他那时还小,只有一些模糊的直觉,连判断都称不上,没有人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里,祁父祁母都非常的失望头疼。
祁免免偶尔表现出了超出寻常孩子的聪明,但同时非常的固执己见,她似乎理解东西的维度十分的单一,从而更多时候显出一种强烈的愚笨,而且也不太能理解和分辨感情,只从语气和语言中获取信息,一旦对方心口不一或者迂回曲折搅乱她的判断,她就会表现出极强的反抗意图和攻击欲望。
很奇怪,他也只比她大两三岁而已,季淮初觉得自己可以理解她,她像是一只误入人类世界的小猫咪,她有自己的一套准则,比如摸摸头是可以接受的,摸尾巴是不可以接受的,一个人作势要摸她的头,最后却未经同意触摸了她的尾巴,她就会变得十分具有攻击性,但在对方眼里,可能只是拍拍肩膀和拥抱的区别。
季淮初觉得自己像是在观察一个奇怪的猫咪,喜欢是件没有道理的事情,被一只猫咪抓得遍体鳞伤又有什么关系,它只是一只小猫咪,小猫咪做什么,都有它的道理。
他唯一遗憾的是,他比她年长两三岁,高中的时候他比她提早两年进入大学,他回去看过她,她坐在教室最角落的地方,晒着太阳,仰着头看外面的天空,春日和煦,天空蓝得像是宝石,她的脸在太阳下仿佛发着光,可是她浑身上下仿佛隐没在阴影里,和周围人隔开巨大的距离。
那时候她身上的怪异感淡了很多,也没有那么不可控了,她已经可以正常社交了,学会了适应各种规则,理解人类世界的一切,但她骨子里还是像一只披着人皮的猫咪,它知道,它理解,但她无法共情一切,她会茫然地看着别人大笑大闹,她知道别人在笑,可她无法从别人的笑容里获得同样的愉悦。
“跟我讲讲你小时候吧?”他疑心她在很小的时候遇到过什么事。
他留心过,但并没有发现什么。
她从出生就不在母亲身边,情绪严重失控的母亲根本无法提供任何的给养,她因为孱弱被放置在保育箱里,呆了足足半个月,半个月后父亲为她请了费用高昂的育婴师和保姆。
但她哭闹太狠,偌大的房子里,仿佛每个房间都充斥着她的哭声,祁母的情绪更加不稳定,为了将两个人分开,祁父把孩子单独安排在一处房子里,但很快就发现育婴师因为父母对孩子的不关注,便明目张胆对孩子怠慢起来,甚至偷偷喂食助眠用品。
换过一次育婴师,但状况百出,最终选择送去爷爷奶奶那里。
两个老人家身体都十分康健,家里甚至没有使用佣人,别墅不算很大,定时有钟点工上门打扫,老爷子退休前一直在大学做教授,老太太在美术学院油画系做老师,看起来文质彬彬,对孩子或者来说更好。
不过她的奶奶在她三岁时候意外去世了,失足跌落楼梯,因为家里没人,直到死亡才被发现,送医的时候已经晚了。
老爷子终于妥协给家里添置一位保姆。
保姆吴妈是个五十多岁的当地妇人,手脚麻利热情开朗。
吴妈的两个孩子都早夭,此后再也没要上过孩子,她对雇主家里的小孩显露出异常的慈爱和关照,但祁免免因为过于顽劣,推倒柜子砸伤了吴妈的脚趾,吴妈的丈夫怒不可遏,老爷子赔了一大笔钱,然后和吴妈解除了雇佣关系。
后来又去了一个年轻的茜姨,茜姨不太会说话,性格也腼腆,只会埋头做事,闲了的时候就待在保姆房里并不外出。
再后来,茜姨也走了。
六岁的祁免免到了该接受义务教育的时候,岛上没有学校,要到岸上去上小学,老爷子希望她在家里接受教育,不需要去学校,因为祁免免顽劣固执愚笨而冲动,她去学校很容易闯祸。
祁父祁母终于意识到孩子并不是个可以完全撒手不管的物件,他们决定把孩子接回去自己照料,老爷子殷殷嘱托了许多,比如祁免免喜欢睡觉开灯,至少要开个小夜灯给她,屋子里太暗她会闹脾气。
她不喜欢小动物,看到毛茸茸的东西就会愤怒,甚至掐弄。
她不爱学习,也很难理解文字和图像,不要强迫她,她会逆反。
她讨厌陌生人的触碰,尤其不要碰她的手和脖子。
……
这诸多的嘱咐更像是一种顽劣的罪证,祁父祁母深感头疼,只想一条一条给她掰直修正。
他们一回家就给她立了很多规矩,非常人性化地设置了奖励和惩罚机制,但她对奖励无动于衷,对惩罚表现出极大的抗拒和仇恨情绪。
那一年里,祁父祁母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力,他们请了许多儿童心理专家都束手无策,因为她丝毫不配合,而父母对她的所有了解都只来自于爷爷奶奶只言片语的口头描述。
父母工作再次陷入忙碌,无暇他顾,她再次被丢去了爷爷那里,但只待了一年半,爷爷也病危了。
她和爷爷一起被接回了江城,后来葬礼在江城举办。
病房里,各界名流汇聚,来送这位颇有声望的老先生,老爷子只是握着孙女的手,殷殷嘱托,可祁免免茫然地听着,脸上是无动于衷的表情,然后她皱着眉,挣脱自己的手,说:“你弄疼我了。”
那一幕刻在很多人眼里,无论隔多少年都有人用复杂的眼神看她,仿佛她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天生的冷血动物。
她看不懂那些眼神,但祁父祁母全都看在眼里,脸面仿佛被人撕扯下来扔在地上踩,祁父把祁免免拖到无人的角落里,狠狠给了她一巴掌,压着无尽的怒火说:“那是你爷爷!把你从那么点一手拉扯大。”
祁免免的眼珠子黑沉沉的,可什么内容都没有,没有不舍,没有遗憾,也没有痛苦,只有对父亲那一巴掌的不悦。
祁父的手不住颤抖,最后掐着她的脖子狠狠收力,仿佛只想看她害怕,又或者真的希望她立马死掉最好从来没出生过。
那一年,九岁的季淮初就旁观着这一切,他跟随自己的爷爷去看望老人家,在嘈杂的人群里望着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
她穿着干净漂亮的裙子,头发松散地扎在脑后,并不像别的小孩那样戴上漂亮的发卡或者皇冠,她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多余的修饰。
没有人理会的时候,她其实很安静,安静得像是橱窗里仿真的娃娃。
季淮初感觉到一种没来由的情绪,仿佛是怜悯,又或者是其他的,他走过去,叫了声:“祁叔叔。”
祁父的手松开,仍然难掩怒气,回过头看他。
季淮初镇定地说:“我听见病房里有人找您。”
祁父怕有事,说了句你自己在这里反省,就丢下女儿急忙走了。
祁免免靠着墙站在那里,眼神看着父亲离开的方向发呆。
季淮初走上前,鬼使神差问了句:“你爷爷对你好不好?”
祁免免看了他一眼。
他也看着她,其实她是他最讨厌的那种小孩,固执、自我、自私、不计后果、毫无分寸。
但他又隐约觉得她不太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他也分辨不出。
祁免免没有回答他,他抬手,想碰一碰她脖子的掐伤,刚一抬手就被她攥住手腕,她眼神警惕而凶狠地看着他,他只有一个感受——
她的力气真的大得过分,像是要一把掐断他的手腕。
*
每次陷入回忆都会忍不住头疼,这些记忆并不是遗失的部分,但似乎他很少想起来了。
祁免免。
他低声默念一句,仿佛能穿过时间,和她父母形成一种微妙的共鸣。
他也觉得无能为力。
那种无能为力和她父母又不太一样,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父母排斥他们有一个不听话的女儿这件事,甚至一遍一遍希望自己的孩子从没出生过,祁母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不坚持拿掉这个孩子,哪怕当时的身体条件并不允许。
可血缘关系让他们无法丢弃责任,他们只能被迫承受。
而季淮初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更多来源于,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远离她,但他却不可自抑地一次一次靠近,仿佛清醒地看着自己在走向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其实你潜意识里是认为对方推你下楼的吧?”那天心理医生和他对话完的时候这样说,“你知道她有这个能力,也知道她的道德感并不强烈。”
季淮初沉默不语。
“她是个天生的反社会人格倾向者,根据dsm-5的诊断标准,她在15岁之前有明显的品行障碍史,但没有酿成过不可挽回的后果,你试图挽救过她,所以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失忆只是潜意识里在抗拒接受她其实根本不可挽救?”
他从诊疗室出来就看到了她,她安静地坐在外面的塑料椅上,看见他,眼睛微微眯起来,露出一点类似于愉悦的表情。
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身子微微靠向他,那是一种亲昵的姿态。
她问他医生怎么说,他随口说了句老样子。
她漫不经心地说:“或许就是我推你下去呢。”
他很努力地想要回想到片刻的场景,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如果不是后脑勺的伤疤时刻提醒他,他会觉得根本没有过这件事。
忘得这么彻底,他到底是不愿意接受,还是想彻底隐瞒?
“你大概是目前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影响她的人,你有没有仔细考虑过,你对她到底是爱,还是出于一种没了你她会走向不可控的责任感?”医生问他。
他答不上来。
但祁免免这么问,他又觉出一种难言的悲凉。
于是他故作轻松笑了笑:“那你挺厉害的,到时候家产可以多分割点了。”
……
季淮初无法再专心工作,索性拿了车钥匙,去商场逮她。
他踏进去的时候,祁免免正在热情招呼一个身材高大的男模,她拍着身边的位置:“来来,你坐过来我看看。”
男模本来要过去,看到她身后走过来的脸色不善的男人迟疑了脚步。
季淮初从后头拎住祁免免的衣领,俯身,声音从头顶压下去:“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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