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气氛骤然松弛,回去的路上,谁也没有再说话。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这个话题。


    季淮初还有工作没做完,沈助理拎着文件上了门,她进了客厅就看到祁小姐躺在沙发上假寐,季总坐在她身边,手指扣着她的掌心,另一只手拿平板在看报表。


    那真是很温馨的画面,沈助理由衷为季总和祁小姐感到高兴。


    “季总,待会儿的电话会议……”


    季淮初食指抵在唇边,轻声说:“去书房说吧!”


    他旁若无人地俯身亲了祁免免一下,交代道:“我去楼上处理一点工作,你困了去楼上睡,不困叫周妈过来给你弄点吃的。”


    祁免免“嗯”了声,似乎不愿意放开他的手似的,握了几秒钟才松手。


    脚步声渐渐消失,客厅彻底安静下来。


    她其实不太喜欢这样极致的安静,仿佛什么细微的动静都能听得见。


    仿佛又回到很小的时候,黑暗里封闭了眼睛其他感官会格外敏锐。


    那是她脖子上有个金属项圈,后颈处安装了一个小小的装置,会放电。


    在她对世界毫无认知的时候,被强加了一道无序的规则。


    她对童年的记忆便只剩下那个小小的装置,会突如其来的被击中,高兴的时候会,伤心的时候会,有时候睡觉的时候也会。


    说不清是恐惧更多还是愤怒更多,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被它困着,试图挣脱,也试图屈服……


    它激发了她人性中最恶的一部分,当然,其实她也分不清是因为那些,还是父母说的,她天生就是恶魔。


    很多年之后她才知道它有多渺小多不值一提,但那个只戴了一年的枷锁,现在仿佛还套在她的脖子上。


    她看到了自己小时候,穿着纯白纱裙的小女孩赤脚踩在沙滩上,追着夕阳的影子,那天的天气真好,晚霞仿佛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瑰丽鲜艳到了极点,晚霞照在她的皮肤上,把她皮肤也映成橘红色。


    她仰着头,痴痴地看着,像是被美景震撼了。


    脖子倏忽一痛,她整个人一激灵,她用手捂住项圈,拼命地把项圈往后扯,可它仿佛已经又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项圈,她不知道它下次什么时候来,她垂着头,跟在爷爷身后。


    好痛……她说过很多遍,后来便不说了,爷爷说,每个人都很痛。


    她以为每个人都这样。


    其实拆掉就好了,用钳子,用力就能夹断。


    可以去求助邻居。


    去人多的地方。


    可以……


    但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不认识什么人,也没读过什么书,她只有一群小伙伴,它们待在地下室里,被分别放在不同的装置台或者隔离箱里。


    她也有个隔离箱,黑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她不喜欢,但里面有她最喜欢的小猫粒粒,粒粒是一只土黄色的小猫,毛绒绒的,叫声细软,喜欢拿脑袋蹭她的身体,一下一下朝前拱着,很有力气。


    但后来她发现每次它来蹭她,脖子就会持续刺痛,她开始不断地推开它。


    但她答应过爷爷,每天要在这里待够三个小时,不然粒粒就会死掉。


    她开始讨厌这里。


    她开始讨厌粒粒。


    但她却也不想它死掉。


    但有一天,粒粒还是死了,那天黑箱子里照了灯,粒粒脖子里挂着紧绷绷的绳子,前后脚勉强能踩到地面,它甚至无法蹲下来,更无法入睡。


    它之所以喜欢蹭她,或许并不是只是喜欢她,是因为有支撑,可以喘一口气。


    但她把它推开了。


    “你杀了它,虽然你不是有意的。世界就是个巨大的黑箱子,但并不是谁都有机会看到真相。”


    那时的她感受到的并不是害怕也不是痛苦,她只是有一种被戏耍的愤怒,被欺骗的恨意,可她并不知道自己该怪谁,于是开始无差别地攻击周围的一切。


    她变得暴虐、残忍,试图毁坏任何会让自己感觉到恐惧害怕不能接受的东西。


    “你看,有人在痛苦里浇灌美好,而你,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祁免免惊醒,身上都是冷汗,她下意识摸了下脖颈,那里什么也没有。


    季淮初安静地坐在他身边,工作结束了,他下楼就看到她睡着了,她既没有上楼,也没有让周妈来给她弄吃的。


    她从来也不是听话的人。


    “做噩梦了?”他俯身,擦掉她额头的汗,低头亲了下她嘴巴,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下午逼问她之后,他其实就有些后悔了,她并不是突然变得这么怪的,她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他自不量力。


    只是他自作自受。


    又怎么能责怪她呢?


    “别怕。”他再次亲吻她,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拍了拍。


    祁免免眼神眨了好几下才聚焦,她艰难地吞咽着唾沫,只觉得喉咙干涩,她缓慢折起身,趴在他肩膀上,有些疲倦地虚拢着他的腰:“我很讨厌戴项链,甚至到了厌恶的地步,我没办法接受脖子里有东西,你看出来我不喜欢有人靠近我身后,触摸我的后颈,但应该没看出来这个,所以见面礼送了我项链。”


    季淮初皱眉,他确实不知道。


    “你说的对,我长大了,学会掩饰了,只要我想,我就可以做个正常人,一辈子都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季淮初抬手,想触摸一下她的后颈,但手却没落下去。只是问:“你刚刚摸了这里。”


    祁免免按着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后颈上,她还是难以消解那种不适感,甚至从皮肤被触碰开始内心就泛起难言的焦躁和愤怒,近乎本能反应。


    “那时候还小,可能恢复得好,没留下什么疤。我这里戴过一个项圈,时不时就会被电击一下,我那时候太小了,不理解,也没法解决,没有人可以求助,没有人可以信任。”她试图解释,但脑子里很乱,她无法探究出那些深层次的原因,就连最主观的表象她都没办法解释明白。


    比如为何会被那样对待,以及被那样对待后,她做的一切便可以被原谅吗?


    “也或许只是借口,我本来就是那样的人……”她突然失去了解释的欲望,只是浑身忍不住开始发抖,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刻总会让她变得愤怒焦躁,她低头,想狠狠咬他的肩膀,她扯开他的衣领,牙齿抵在他的皮肤,却又痛苦地闭上了眼。


    季淮初手指不自觉握紧,他感觉到震惊,但旋即又有种毫不意外的感觉。


    他感觉到了她的不适,于是拿开了自己的手,只是揽过她的肩,将人抱进怀里:“没事,不想说不要说了。”


    但其实他内心惊涛骇浪,满腹疑问,那片刻的震撼几乎颠覆他的认知,他无法从过往的记忆里拼凑出真相,甚至无法透过蛛丝马迹去窥探她受过的伤痛,或者真的……只是狡辩。


    他相信是前者。


    “喝点酒吧。”他去酒柜里拿出一瓶红酒,倒了半杯递给她,两个人靠在沙发上看电影,不再提刚刚的事,只是闲聊几句。


    “下午去找周邵清了?”他问。


    祁免免的心情已经平复了,又变得懒洋洋的,她以前酗酒,喝到呕吐,后来很少再喝了,季淮初递给她的酒,她只喝了半杯,脸颊微微泛着红,目光虚看着巨大的液晶屏,懒散地回复:“我以为你不会关注我。”


    “我很关注,觉得看不透你,所以无时无刻不想窥探你。讨厌我吗?”


    “讨厌。”祁免免眯着眼,“从小就讨厌,我甚至觉得有点恨你,我小时候想杀了你,幻想把你推到马路中央被车撞,想掐断你的脖子,想把你从楼上推下去……”她的眼底泛上一点戾气,像是真的恨他。


    季淮初安静地听着,他觉得自己应该感觉到荒唐和匪夷所思,但他内心平静到毫无波澜。


    “为什么?”他问,“我觉得我对你挺好的。”


    记忆里他似乎也这样问过她,那眼里都是悲哀和难过,甚至是失望。


    但现在,他似乎只是有一点疑惑,她撑着身子仰头去亲他的唇角,学着用一个正常人的思维去梳理这复杂的感情:“其实我不知道,我可能是爱你,所以恨你,但你或许也没办法理解我为什么会因为爱你而恨你。”


    她的眼睛里含了一滴泪,眼眶红得整个人都泛着脆弱和压抑:“你知道吗,心理学上有很多匪夷所思的实验,比如华生的阿尔伯特实验,他认为后天的环境可以决定一切。”


    季淮初捧住她的脸,有什么强烈的直觉从脑海里冒出来,他额头抵着她的额头,轻声说:“宝贝,很痛苦的话,就先不要说了。”


    祁免免摇摇头:“我是个试验品,而且是一个失败的失控的试验品,我爷爷最终相信,环境只是激发条件,一个人的本质才是一切的源头,而我是个天生的、彻底的、不可教化的……变态。”


    季淮初的手僵了一瞬,他把她抱进怀里的动作都带了点迟疑,他说:“不是的。”


    祁免免笑了笑,呢喃:“但愿你恢复记忆的时候,不要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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