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警察和季淮初几乎是同一时间到的。
鉴于她高烧不退,身体非常虚弱,她作为重大嫌疑人在病房接受了问询。
凶器就大剌剌地摆放在露台上,暴雨冲刷掉了指纹和脚印,现场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周谈指控周邵清和祁免免有不正当关系,但现场未发现任何可以佐证的东西。
也就是说,除了监控可以证实祁免免的确出现在案发现场,除此之外,她的嫌疑甚至没有周谈大。
但周谈提供了一段录音。
录音里,祁免免说:“帮我杀了他,我带你走。”
“我没有,周哥一直帮我,我不可能这么做的,我上楼的时候他已经出事了,整栋楼只有我们三个和几个佣人,佣人是不会上楼的。绝对是她,她本来就是个变态。”周谈情绪激动,“我的腿就是她害的,她现在的老公之前出事故也是她害的。”
除了警察,其他人都被请了出去。
但隔着门板,声音依旧隐隐约约能听得到。
“人是你杀的吗?”
“不是。”
警察问:“你去找周邵清做什么?”
祁免免回答:“让他删网上的信息。”
“你怎么知道是他做的?他联系过你?”
“没有。”祁免免语调平直地听不出一丝起伏,“直觉。”
周邵清一直将她视作同类,那么同类之间的嗅觉,总是更敏锐一些的。
“你的助理隗春女士说你从她那里拿走了三百万,是去做交易的吗?”
“嗯。”
“他没有收,那他为什么删了文章?”
“他想睡我……不,被我睡。”祁免免扯出一丝嘲讽的笑。
“你们发生了关系?”
“没有。”
“你跟他上了楼。”
“骗他的。”
“后来接你走的男人是谁?”
“不认识。”
“不认识你就跟他走?”
“嗯。”
警察大约觉得她态度抗拒,以及说话前后矛盾,陡然加重了语调:“作伪证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我没有撒谎。”
季淮初靠在外墙上,母亲追着他来了,此时就站在他面前,母亲陡然双目赤红,久远的记忆回溯过来,她对祁免免的恨再次攀上了顶峰,季母摇晃着季淮初的肩膀:“你知不知道当初你出事,她就是这个态度?”
——不知道。
——不是。
——不清楚。
季母双手都在发颤:“你是意外,难不成这个人也是意外,都是意外,这么巧的事?当初要不是你命大,是不是你也就这么没了?”
季淮初看着母亲,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他说:“妈,还在调查。”
母亲气得嘴唇抖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抬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他的头偏到一侧,右半张脸火辣辣的疼,透过病房门的玻璃,正好看到祁免免的侧脸,她神色寡淡地半阖着眼,应付着警察的问话,脸上是一种冷漠到事不关己的表情。
这是他第一次被母亲打,有一点屈辱,大约还觉得有些悲哀,他从不对自己的选择后悔,但无论如何牵涉到父母,是他的不对,于是那情绪里大概还有一点愧疚。
祁免免呢?
她小时候好像经常挨巴掌,饱含着父母的失望和痛苦,常常一巴掌下去,她半边脸都是肿的,她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那时候的她,在想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他竟然还在担心她是不是难过,有没有受伤害。
母亲说他疯了。
大约。
他觉得自己对她的爱已经超出了男女之情,他全然接受她的好和坏。
他无法将她看做可以利益分割的部分。
她永远都不可割舍。
可是,脸上的疼不算什么。
他觉得心脏很痛,脑袋也很痛。
周邵清的尸检报告出来了,结合警察的调查,以自杀结案。
他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矛盾,以至于他有着严重的精神和心理疾病,同时有极严重的受虐倾向,且一度以为祁免免是个施虐者,并对她多次示好。
他的过往经历显示他多次嫖-娼和打架被拘留,法医从他身上鉴定出多处的伤痕,一些陈旧的伤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那几乎代表着他童年的不幸。
他的性功能因为某些不恰当的手段导致永久性受损,他并不具备男女正常性行为的能力。
而他之所以笃定的以为祁免免是某些小众癖好者,大概是出于某种直觉,以及周谈的经历。
周谈说,他和祁免免在大学时候认识,有过长达几个月的交往史,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复杂,祁免免这个人冷漠无情,只是把他当作泄欲的工具,每天都是他追在她身后,陪她上课、吃饭、去图书馆,陪她玩乐。
她从来没有承认过他们之间在谈恋爱,但他一直以为他们在谈恋爱。
直到后来,她的男朋友发现了他,他因为嫉妒找上了那个男人,但他还没做什么,她就找人撞了他,车祸导致他的腿严重受伤,并且在他企图去找她的时候,被她狠狠踩碎了腿骨,最后不得不截肢。
她是个疯子。
周谈说。
他说他有证据,但是他太害怕了,他无权无势,父母供他学画已经捉襟见肘,腿伤肇事司机赔了几十万,他拿了钱,便不想再追究了。
后来他把证据给了周邵清,但现在周邵清死了。
网上的舆论还在继续,祁免免的病房外围了许多记者,为了避免她被骚扰,季淮初把她送去了私立医院。
她的身体虚弱到仿佛一碰就会碎。
那天淋了点雨,她的肺也感染了。
她面色苍白,毫无攻击力,可仿佛所有人都害怕她,就连病房里的护士都匆匆来去,甚至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沈助理被吓到了,她拒绝再和祁小姐共处一室,小刀被公司安排去跟另一个艺人了,秦可莉不敢和她沟通,反复询问季淮初那边的律师,季淮初的律师团询问季淮初,而季淮初自己也一无所知。
他被董事会勒令停职了,季淮初的父母对他非常失望,希望他能尽快处理这件事。
他有些悲哀:“你们说的处理,是怎么处理?”
父母不说话,于是他便知道,在他们眼里,只有离婚一条路可走。
母亲苦口婆心:“就算真的是意外,上次是,这次也是,但祁免免这个人太可怕了,你能不能听妈妈的一次,离开她,你找什么样的找不到,能不能不让妈妈担心了?妈妈现在每天都睡不好。”
他起初还试图解释,后来只剩下缄默。
他去看了一次医生,他想起了一点模糊的回忆,很黑的夜里,他和祁免免互相抱着,刺目的探照灯照射过来,她捂住他的眼睛,然后说:“跟我在一起,感觉你很累。”
“那你快乐吗?”
“我也不快乐。”她语气有些不耐烦,“我觉得很烦。”
“所以你想分手?”
她有没有回答,回答了什么,记不太清了。
那语气里的冷漠和不耐烦却仿佛一把利刃,戳穿他。
这场秋雨罕见地绵延了一周,每天睁开眼就是阴天,灰云堆积,天空永远都是暗的。
祁免免蜷缩起来,她闭着眼,没有睡,却也不想睁开。
她什么也没有想,她只是安静地躺着,想象自己在母亲的子宫里,想象自己在昏暗的巢穴里,想象……
想象是无穷无尽的,比现实要辽阔很多,但其实她的想象很贫瘠,人类的想象起源于好奇心、求知欲,和对这个世界的美好的憧憬,她和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什么交集。
想象最多的,是爷爷的黑箱子。
每个人都待在自己的黑箱子里,黑箱子外是更大的黑箱子。
人类愚昧、无知、狂妄。
又浅薄。
爱是一种巨大的欺骗,是裹在黑箱子外的华丽外衣,它毫无用处。
这次季淮初没有抱她,她也并不太怀念拥抱。
她想她不爱他,她始终学不会爱。
爱是有所期待,是自我欺骗。
她没有这种能力,她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是无情无尽的黑暗和难以预料的麻烦。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免免终于睁开了眼睛,季淮初坐在她旁边,就那么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点悲哀。
或许是悲哀。
祁免免突然很想吻他,人们在喜悦和感动的时候接吻,在痛苦的时候互相舔舐伤口,而她在看到他的脆弱难过崩溃的时候,却只会不合时宜地生出一点□□。
她垂下眼眸,勾起一丝微笑,近乎平和地说:“爱你还是太难了,毁掉你却很容易。”
季淮初问她:“所以你和周谈什么关系?”
“没关系。”
“我想听实话。”
“实话就是没关系。”
“视频呢?”
“他非要凑上来。”
“可你也没有推开他。”
“我觉得没有必要。”
季淮初嗤笑一声:“我算什么?”
祁免免蹙眉,脸上泛起浓重的戾气:“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你不只是早就知道吗?我推你坠楼你都能原谅,这个原谅不了?还是说你也知道我不可能推你,所以你不在意,但现在我却可能跟别人好过,所以你受不了。”
季淮初直视她,脸色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祁免免,我只想听你一句真话。”
祁免免笑了声,那笑声像是觉得极为荒唐:“我说的都是真话。”
“反正我说什么都没有人信,你爱想什么想什么吧!”
“祁免免!”季淮初眼眶赤红。
祁免免冷漠地看着他:“别冲我吼,你他妈以为自己是谁?”
季淮初安静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又或者,他真的从来没有认识过她。
他觉得自己做的一切变得格外荒唐,可即便是这个时候,他仍然愿意相信她有苦衷。
他就那么看着她,祈祷她下一秒露出一些破绽,他好告诉自己,还可以继续下去。
他可以不要工作,可以不被父母原谅,可以被人钉在舆论中心随意点评,但前提是,她需要他。
祁免免闭上眼,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她呼吸匀长,竟然睡着了。
季淮初从病房出来了,他突然觉得祁免免身边像牢笼,他被困在那里,快要喘不过来气了。
他开车出去兜风,走到一半的时候,护士站发来消息,说她离开了,她的那个叫做阿春的助理替她办了出院。
隗春也发来消息,说祁老板回御水湾了。
那是她其中一处房产,坐落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独栋别墅,私密性良好,造价高昂,她以前自己住在那儿,阿春说这里是大概是她的避风港,她不许任何人进,从不在那边招待客人,只有固定几个保洁员可以去打扫卫生。
季淮初恍惚觉得,自己应该放手了。
或许她的确更适合一个人生活。
他以为自己是救赎,可到头来却不过是多余。
他把车靠边停下来,抽了一根烟,他想起那个他们抽一根烟的夜晚,接吻接得喘不过气,暧昧地厮磨着耳鬓,互相说着心底隐秘的话语,他以为那会是坦诚以对的开端。
却原来什么都不是。
他始终对她一无所知。
过去是,现在是,永远都会是。
被伤害,一次又一次,他觉得自己大概是贱吧!
祁免免这种冷心冷肺的人,说爱情,大概只是笑话。
阿春送祁老板到门口:“再见,那我就先走了。”
这栋房子,她并不被允许进来,所以她每次送东西或者什么,都只到这里。
祁免免神色不大好,身体还虚弱着,她忽然说:“进来,陪我住两天。”
“啊……”阿春意外地张了下嘴,很久才反应过来,“好的。”
阿春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个房子,偶尔甚至怀疑这里是不是祁老板“杀人藏尸”的秘密据点,她有时候做梦都会梦到自己不小心闯入这间房子,然后被祁老板杀人灭口。
但她很意外发现,里面的布置反而很温馨,奶油色调的白和黄,都是明亮且温暖的色彩,只是没有什么生活痕迹,漂亮得有点像个样板房。
“我去给您烧点水。”阿春说。
祁免免“嗯”了声,她有些虚弱地蜷在沙发上,然后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
她即便是这样安静躺着的时候,都带着一种莫名的压迫感,她明明很少发脾气,也很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可阿春总是觉得她随时都能暴起打人。
她把动作放得很轻,恨不得不发出一丁点声音。
她偷偷躲在茶水间刷新闻,关于祁老板的消息越爆料越多,甚至有人扒出来她老公季淮初曾经的事故。
那场事故最后定性为意外。
祁免免出现在现场。
和如今周邵清的死简直如出一辙。
周谈还在时不时发表一些言论,他希望所有人能够认清这个恶魔。
祁老板的工作室下全是讨要说法的,可光谱娱乐至今没能给出一个回应。
阿春的手机突然响了,她吓得赶紧关静音,勾头去看祁老板的时候,祁老板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吓了一跳,大脑几乎错乱,于是她点开了语音条。
那是季总的微信:她病还没好,帮我照顾一下她,她胃口不好,你尽量让她少食多餐,记得喂她吃药,拿到她手边递给她,不然她不会记得吃。
客厅的祁老板突然暴怒,抬手摔了杯子,玻璃碎片飞溅,她觉得自己的魂魄也吓飞了。
她端了热水出去的时候,已经在想着如何告辞离开了。
她现在也有些怕祁老板了。
祁免免接过了水,说了声:“谢谢。”
过了会儿,又说:“抱歉,吓到你了。你回去吧!我自己待着。”
阿春又惊讶了,她印象里祁老板并不话说谢谢和对不起,即便说也总是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敷衍。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感觉到一丝心疼,于是她说:“没事,我陪着您吧!”
祁免免没有再说话,喝了半杯水,然后继续蜷缩在沙发。
她似乎做了个梦,梦到小时候,她在体育课和人打起来了。
她很讨厌那个男生,他长得很高大,嗓门很大,很聒噪,但别人都很喜欢他,因为他五官帅气,阳光、开朗,荷尔蒙十足。
他打球的时候不小心砸到了她,忙不迭地拱手说着:“抱歉抱歉!”
她却突然盛怒,抄起手边的球朝着他的头狠狠砸过去。
两个人离得很近,她面无表情突然砸人的举动太过突然,他根本就来不及反应,头被砸出了一个大包。
他也恼怒,抄了球走过来:“你什么意思?我都说了我不小心,不小心,我踏马又不是故意的。”
她不说话,他过来来推搡她,然后她给了他一拳,两个人厮打片刻,被球场的人拽开了。
他身边围了很多人,都在安慰他,同仇敌忾地说着:“她有毛病吧?”
她只是转过身,逆着热闹的人潮,安静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讨厌他。
非常讨厌。
讨厌到听到他说话就会觉得异常呱噪。
看到他笑就会愤怒。
会忍不住想要动手。
她把那一切归结为自己天性的喜怒无常和坏种。
时隔很多很多年,久远到记忆里那男生的脸都模糊到连轮廓都没有了。
她却突然记起来,有次球场打球,他恶意撞季淮初,季淮初的脚扭到了,一星期都只能单脚走。
她看到的时候没有任何的情绪反应,因为无法产生同理心这种东西。
那些延迟的情绪反应,原来根源是——
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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