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不刻意去见一个人,就算同在一个学校,同一个年级,同一幢教学楼,都是很难遇见的。
除了岑枳刚走那会儿,和贺知野一块儿更变那处房产归属的时候见过两三次,简星疏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大半个学期没见过贺知野了。
周五放学,住宿生也回去,大道上的车填街塞巷的。简星疏干脆给司机打了电话,去他们那片老小区斜对面的便利店门口等他。
乍一看见贺知野穿着长裤短袖侧身站在那儿抽烟的时候,竟还生出两分生疏来。
简星疏看了他一眼,语气谈不上多好:“抽烟呢?”
贺知野微顿,指节夹着烟身垂手,侧转身看向他,笑了笑。一垂睫,扫到他手里还拎着的一大摞不是他们学校的卷子,微扬眉:“补……课呢?”
“?”
再见面不叫一声小叔叔也就算了,还他妈一副“你难不成还准备学习”的表情,简星疏无语道:“就你能为她做事?就你能当她的靠山?”
他都他妈补了小半年了,还是用的大侄女同款十位名师!
贺知野微顿,唇角提起点儿弧度,也看不出是不是在笑,略一点颌:“行。”
贺知野这么客气,也没怼他两句,反倒是换简星疏别扭起来了,抱怨似的骂骂咧咧道:“补了半天也没多少提高,还不如干脆跟我老头子说,让我也进公司做事算了。反正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
贺知野反应了得有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抬手,微偏头抿了口烟,还是没忍住,轻颤起肩来。
“……”
简星疏撇了撇嘴,见他终于似乎好像有点儿以前那样了,才说:“我发现这小姑娘,也是个没心没肺的,我不联系她,她从没有一次主动联系过我。”
贺知野顿了下,看了他一眼,笑意不着痕迹地薄下来,淡道:“她在和人面对面的时候,都得靠后天努力训练的技巧来分析我们说话和表情的意思,看不见任何画面的文字,或是一通电话,对她来说要处理的信息量,要面对的潜在的信息焦虑,都是我们没有办法体会的。”
简星疏愣了下,贺知野看着他:“就算不是文字和电话,一通视频,她可能都要忍受在那么小的屏幕上,时不时避无可避地和人对视。”
简星疏:“……”
简星疏虽然阐述的是事实,但这么说的本来用意,就是为了安慰一下贺知野。
这意思就跟“你看她也不怎么联系我这个小叔叔,你也别太矫情”差不多。
结果反倒像他这个做小叔叔的在说小姑娘坏话,还要贺知野抽丝剥茧逐字逐句地替他大侄女解释起来。
他会想安慰一下贺知野,绝不是原谅他当年的狗眼看人低了!
就是单纯地看他现在这样子……就很奇怪。
当初连党夏都来找过他,自责了好些时候,抽抽噎噎地说不敢找贺知野,问他有没有办法能让岑枳回来。
但贺知野,明明应该是最有立场最应该发泄情绪的人,偏偏是他们这些人里最平静的一个。
“你暑假……”简星疏忍不住问他。
“期末考结束就去帝都。”贺知野微偏开脸,垂睫抬手,指尖熟练地在烟身上轻点了下,一截长烟灰掉进垃圾桶集灰器,他重新抬手,脸微错,深长吸了口,半点猩红很快燃至烟尾。再垂手时利落捻灭,青烟溢出微掀的唇缭到眼尾,他说,“我爷爷那儿。”
简星疏愣了愣。
对贺知野不动声色的打断。
也对贺知野说的这两句话。
微张了下嘴,那句“你不得累死”又阖唇咽了回去。
其实他早就明白,贺知野不是第二个简清晖,也不会允许自己变成第二个简清晖。
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分别里,或许只有贺知野,才能完完全全地体会到,明天和未来,远不是做完今天的卷子就能如期到来的。
所以,在他还在为贺知野先前走过的路努力的时候,贺知野已经要去那个他或许还要好些年才需要接触的……成年人的世界了。
为了今后,不再有任何的无能为力。
熟悉的黑车闪了闪前车灯,缓速开过来,简星疏扫了一眼,对他说:“走了。”
又突然说,“加油。”
“嗯?”贺知野愣了下。
简星疏伸手,郑重地拍拍他肩:“加油吧,侄女婿。”
贺知野:“……?”
初夏的黄昏,贺知野抄兜站在便利店门口的行人道上,微斜头,看着远去的尾烟捻进橙黄落日间。
看不出开不开心地,提了提唇角。
日子平缓又迅捷地往前。
平缓得比教室前倒数计时牌上的日期还一成不变,又迅捷得只需要切割成七八个小月考,就已经让大家站到了那个六月初的小战场前。
视线里是三分之一的客厅内景,熟悉又安静。
贺知野指节搭着门锁,无声笑了笑,低道:“哥哥,再见。”
-
六月末,高考一早结束的岑枳,趴在小卧室书桌前,做她昨天刚从网上书店买到的j省历年高考数学真题。
“枳枳——”赵桑晚在主卧叫她。
笔尖一顿,岑枳抬头,视线有些茫然地盯着眼前空荡荡的白墙。
窗外蝉鸣吱吱,老式的蓝色摇头小风扇,在书桌一角滞顿地来回摆动。
耳侧两根发丝吹粘在脸颊上,岑枳抬手,微歪着脸用手背蹭了下,提起唇角,慢吞吞地拖着尾音:“我来啦。”
主卧里,赵桑晚正在收拾她从小到大的教科书。
“枳枳,你来看看这些小时候的课本还要不要了。”褪掉浮肿的赵桑晚,整个人看上去年轻许多,眉眼和岑枳都极相似,“不要的话,这两天有收旧书的来妈妈就卖掉它们。”
他们这个家实在不算大,趁着岑枳高考结束,和她商量之后,打算收拾一遍。
岑枳凑过去,跟赵桑晚一样膝盖一斜坐到地板上:“小学和初中的都不要了吧,高中的先留着?”
“行啊。”赵桑晚点头,又倾身去柜子里翻,“我看你这个小书……”蓦地顿了几秒,还是拿了出来。
岑枳眼睫毛动了下。
是她那只背了半年多的,黄色的小书包。
从c市回来之后,再没动过。
赵桑晚朝她笑了下,伸手摸摸她脑袋,把小书包递给她:“枳枳,去看看吧。看看有什么,以后还用得上的。”
岑枳有些木愣愣地把小书包抱住。
“去吧,”赵桑晚像嫌弃岑景川似的朝她挥了挥手,“去自己房里看。这里太小了。”
岑枳笑着“唔”了声,站起来,回卧室。
赵桑晚继续归整,直到十几分钟后,听见岑枳在客厅里说:“妈妈——我出去剪个头发。”
赵桑晚愣了下,自言自语似的问:“嗯?不是还没到剪头发的日子吗?”
可等她站起来的时候,岑枳已经出了玄关,紧接着是后院门被关上的声音。
赵桑晚有些纳闷,还是开门去看了一眼。
小姑娘背影蹦蹦跳跳的,斜跨的小包包都飞了两下。
赵桑晚笑着摇头:“这孩子。”
进屋往回走的时候,又在岑枳小卧室门口停住。
一目了然的小卧室,那只小书包,又不知道被她藏去了哪里。
-
“妹妹,你这个法式刘海,是不是比之前那个齐齐的好看多了?”陌生的理发店,身后tony整理了下她的刘海,又掖了掖她被打薄了些的发尾,自己都很满意,“你的脸型其实什么发型都好看,就是之前那个太学生气了。今天没上课,是不是高考结束了?正好去大学,换个新发型。”
岑枳木然地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是好看的。
也的确还是自己。
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认可的那个自己了。
但终于,她有了眼眶发胀,鼻子发酸这样的生理反应。
心脏也终于因为不知道是“改变”,或是别的原因带来剧烈跳动的不适感。
高考结束的那天傍晚,赵桑晚和岑景川都来接她。
一拿到手机的那一刻,她把一早记在备忘录里,准备一踏出考场就告诉贺知野的那条消息迫不及待摁了复制。
微信里有好多未读消息,置顶的其中之一,也有一条。
岑枳看见那个红点,弯唇笑开来。
却在点进去的时候,无声滞顿住。
贺知野说:【枳枳。我要去国外念书了。】
她指腹像惯性,笨拙又僵硬地点进输入框。
短暂的停顿,就跳出“粘贴”的字样来。
贺知野这条消息的时间,就在几分钟前。
像是掐着点,等她高考结束,告诉她这个消息。
手指头顿了很久,最终又点了下空白的输入框。
她很慢地摁下去:【好呀。】
在分开的一年多时间里,他们不是没有联系过。
最初的几个月,频繁一些。到高三,她和贺知野都住宿,她每周末回家才能拿到手机,联系得自然就少一些。
她也知道,到后来,是她自己有意地在回避一些联系。
因为就算是不停地告诉自己这样都是正常的,她依旧有些受不了,所有情绪仿佛要攒在同一个时刻集中爆发,而剩下的时间,都是漫长的克制。
时间再往前,是高二那年的暑假。
期末考结束的第二天,她坐上去c市的飞机。
落地的那一刻,她给贺知野打电话。
她以为,他会和电视里小说里那些桥段一样,既高兴又生气地对她说:“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站着别动,我现在就去接你。”
毕竟贺知野说过,他是喜欢惊喜的。
而贺知野也知道,她是个不喜欢“惊喜”的人。所以如果他要来s市找她,一定会提前和她说。但他没有。
所以她笃定地认为,他们一定不会错过。
可他那天却在电话里:“枳枳。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那句“你是不是很开心”一下子卡在喉间。因为她觉得,贺知野,好像有些累。
“枳枳。”对面压着很低的呼吸,对她说,“我不在c市,我在帝都。这一整个暑假……都不会回去。”
她张了张嘴,突然语速极快地笑着告诉他:“没关系,那、那我找小叔叔,找党夏玩儿,也是一样的。”
岑枳后来想,那个暑假,如果她接受自己的确不是个“正常人”的现实,不刻意追求“正常人”的“惊喜”,是不是,是最有可能见到贺知野的一次。
时间再往前倒,就是她离开的那天了。
原来,她那天背的小书包里,不光有她装了双份文具的文具袋,不光有三颗奶糖,也不光有那天上课要用的书。
还有她高二上学期没用完的演算本。
那个高二最后一次月考前的课间,她在演算本上写“知知”两个字,被贺知野发现。
当时的少年,带着点儿散漫的痞气,笑着问她:“练字呢?”
明明所有的画面,她都能一帧一帧清晰地记住,但就是,和从前都不一样了。
就好像,原来她一直没有发现,贺知野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在那两个字之前,加了三个字:
枳枳的。
——枳枳的知知。
岑枳看到的那一刻,好像一下子就绷不住了。
贺知野那句“往前走,不用回头”,像突袭般地提醒着她:没有人应该被困在过去。
包括贺知野。
……
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热意终于从眼眶里滚出来,吧嗒,掉在她手背上。
岑枳突地笑起来,蹭了蹭眼泪,起身,按先前问好的价格,去收银台付了钱。
走出店外,岑枳站在人行道边。
这是一家很大的理发店,两层,落地玻璃窗像那个冬天c市的新华书店一样明亮。
岑枳看着马路对面葱绿的国槐,耳蜗里马路上的车流声,都恍惚隔了一层音。和那个冬夜混杂在喧闹轰鸣车流间的隐晦告白一样,叫人听不真切。
她想,贺知野明明那么好,却从没被人期待过。
可他在知道自己是阿斯的那一刻,在清楚地了解她对他所做的一切,有可能仅仅是长期心理理论训练下的技巧时,没有任何的怨恨和责怪。
反倒是把他在徐怀那儿得到的唯一一点儿温柔,仅有的一点点爱,拼了命地去抻大,悉数给了她。
她有时候恍惚间,甚至也好像听见有个声音在质疑自己,她真的……有像贺知野喜欢她的那样,喜欢贺知野吗?
不然为什么……
她连哭,都要用这种方式。
“嗳妹妹,你怎么哭成了这样啊?”帮她理发的师傅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店里出来的,既纳闷又抱歉,“不好意思啊,刚去忙别的客人了,听我们同事说你在哭我才知道,是不是不满意啊?可是真……真的是好看的啊。”
“嗯,好看的。我知道。”岑枳一边擦着眼泪,哽着嗓子,一边同他笑了笑,“谢谢。”
“你要真不满意你进来,我把钱退给你,不用不好意思说,真别哭了。”理发师说。
“不用,不用退钱。”岑枳哽道,“是,我的问题。”
“真的好看的小妹妹,”刚从理发店出来的另一个顾客也对她说,“不是安慰你,是真的很适合你。”
“我知道。谢谢……”岑枳哭得有些抽不上气,却依旧认真又固执道,“谢谢阿姨。”
“啊呀妹妹,那你到底是哭什么呀?”理发师都快急死了。
岑枳笑,囫囵的咬字,叫人听不真切:“因为,他真的,真的很好……”
属于她的那场盛夏,好像在这不同频的混乱中,终于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她想,那个不会和全世界妥协的少年,无需属于任何人。
包括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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