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呈上来,厚厚的一叠。
萧衍行本来只是稍稍看一下,打算等手头的事情做完在细看。结果王姝写的东西太过新颖,才看个摘要背景就瞬间被抓住了心神。萧衍行神色一变,瞬间端坐起来细细地研读。
他阅读速度非常快,一目十行。王姝写的论文大约一万多字,他很快就看完了。
等看完后,沉默了许久。
下面的朝臣们面面相觑,都十分疑惑这侧妃到底写了什么叫殿下如此神色。正在交头接耳议论时,萧衍行命人将王姝的论文递给了众位观摩。
在众臣传阅的这许久,萧衍行的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
等所有人阅读完,抬头看向萧衍行时,脸色已然瞠目结舌。
千百年来,人生在世,活在这个世道上。只知黄河之水,大川之尽头,读过地理相关书籍的,虽也曾知最南边最东边乃是汪洋大海。但这是他们头一次听说海洋领土权利。包括王姝在论文中掺杂的经济学理论,用最浅显易懂的例子解释了经济是基础,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道理。从农本出发,插入经济的理论,重点强调了航海和对外贸易在外来的战略意义,深深挑战了他们的固有观念。
海上领土权利,涵盖了海洋政治权、海洋经济权、海上安全利益、海洋科学利益等等。
王姝怕存在时代差异,还特别举例说明了各项权利所代表的最简单实际的事。
例如沿海渔民捞补,鱼牧等对海上资源的拥有权,最直观的就是捞东珠,各种海货,海边晒盐。海上贸易的重要性就更直观,以战争为例,鞭辟入里地讲述了沿海港口的战略意义。
看似字数很多,但因为涉及的知识量较为庞大,所以每个字都显得重要。
整个紫宸殿鸦雀无声,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东西出自一个女子之手。其手书中的思维之广度,高见之深度,前所未有。在场的不乏朝中能臣,但并非所有人都懂经济。大庆本质上不算富有,国库前几次救灾都拿不出粮饷。朝廷只靠一味地提高税收来增加财政收入,始终处于一个困顿的境况中。
这种情况虽说自萧衍行主事之后好转了不少。但都是农本思维教导下的士族,固有的思维从未打破过。自古文人轻视商贾,在座大部分官员对搞经济本就缺乏见解。
这般突然被王姝点了一下,有种无所适从的懵圈。
许久,才有人犹犹豫豫地开口:“这……这当真是侧妃娘娘所写么?”
他们自然听说过王姝,西北小地方商户女出身,但颇受殿下爱重。王姝有多受宠,只要人在京城都有听说过。但他们只听说过此女美貌,却从未知晓她有如此学识和高瞻远瞩。在场不乏饱学之士,虽不懂经中内容的分量。
尤其是镇国公薛长风,整个人都有些傻了。
想说这不一定是出自一个女子之手,但看着文体并非传统文言而是口头话所写,又有点相信。
在确定此上疏就是王姝手写,他们不禁有些舌桥不下:“侧妃,侧妃娘娘大才啊!”
萧衍行不知缘何油然而生一股骄傲,无法遏制。这就是他的姝儿。
短暂的静寂之后,是一阵热烈的讨论。
开拓思维是一瞬间的事,给予的震撼却是愈久弥新。尤其是越细品越觉得被惊醒。一些上了年纪的老臣,更是拿着这份论文不想松手。
若非这里是紫宸殿,他恨不得私自将这论文搜藏。
论文转了一轮,又回到萧衍行的手中。他方才也是只粗粗看了一遍,心中的震撼不算小。毕竟从根子上来说,萧衍行其实也是农本思维下教育出来的君王。他虽然天生敏锐,慢慢意识到了开海的重要性,却从未有过如此清晰且深刻的概念。
当下将这几张纸放到手边,询问起了各位的高见。
一时间,紫宸殿热闹非常。
王姝将论文送出去,转头就忙起了别的事。她在江南的实验基地已经步入正轨,农科属的推广也在稳步进行。接下来自然要发挥王家镖局的作用,如何安排物流也是重中之重。
如今的交通并非后世的便利,全靠人力和畜力。道路崎岖且难,要保证运输,自然提前做好安排。
东宫里各自忙各自的,隋暖枝在得知自己母亲竟然私下查王姝,吓得脸都白了。当真是母女一个德行,性情都是一脉相承的。隋家这对母女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从不相信别人,只相信自己。可若只是撞个南墙便罢了,撞之后会遇到什么后果,两人的认知不一样。
隋暖枝很生气母亲的一意孤行,几次三番的宣隋家主母入东宫。今儿隋家主母就来了,来的时候脸色十分古怪。隋暖枝尚未开口前,她倒是先问上了王姝的为人。
“母亲问这作甚?”隋暖枝心里恼火母亲自以为是,但该回的话却还是回了。
“这事儿你可必须一五一十的告诉我。”
隋暖枝沉默了片刻,冷着脸道:“皮相极美,性情淡漠却高傲,不大出门。”
“就这些?”隋家主母的眉头拧得能掐死蚊子,“你在殿下后院也几年了,对你的对手就了解这些?那侧妃什么学识,平日里在做什么,常常与哪些人来往,为何得殿下看中,你都不曾查过?这些东西都查不清楚,你连那侧妃为何受宠都不知道,如何能斗得过人家?!”
这话像一把把刀割在隋暖枝的心上,割得她心口一抽一抽的疼。她如何就没查,这不是查不到嘛!
隋暖枝头扭向一边,不说话,隋家主母的脸色越发难看。她瞪着自己女儿,都说她资质好,心思通透。但隋家主母却觉得女儿就是被家里捧的太高了,以至于自觉高人一等,看谁都瞧不起。都被人骑到头上来了,还仰着头看,不知道低低头,谦逊一些。
“我前些日子查了那侧妃院子里出来的几个人。”自己女儿,隋家主母也不好说的太难听。教训两句,看她的样子受教了,就说上正题:“别的人不好查,但两个上年纪的查出来了。”
这话一说,隋暖枝瞬间抬起头。
“一个是前朝的大司农华胜英,曾是三朝元老。”隋家主母的脸色铁青,“一个是穆易缁老先生。”
这两个名字一说出来,母女俩的神情一模一样的铁青加懵。她们都想不通,为何这两个人后进出王姝的院子。更想不明白,这侧妃到底是在做什么,难不成学识和智慧真的那般高,引得两位老先生都受她驱使吗?这侧妃,到底是什么人……
“可,可她不是西北商贾吗……”这是隋暖枝翻来覆去查出来的东西,她也一直这么以为的。
隋家主母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又瞪了一眼隋暖枝,痛心疾首地教训道:“你什么时候能把你这眼睛长头顶上的毛病改了?就你这心性,还没跟人斗就先把人想的不如自己。高高在上的瞧不起别人,这般如何能知晓对手的全貌?如何能看得清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话不亚于一巴掌扇在脸上,扇得她面红耳赤。
隋暖枝想说自己没小看人,是她下面人不中用,查来查去查不到东西。可她哪里又不明白,正是她一开始打心底瞧不起王姝,才会有这样的偏见。
“那母亲,侧妃到底在做什么?”隋暖枝又羞耻又很在意,忍不住问。
隋家主母摇摇头,根本查不出来。她能查到那两老头,已经是运气不错。
“这还不是你!”隋家主母对隋暖枝好失望,“你整日与她住在一处,稍稍用点心就该能看出点什么。结果白跟人住一个东宫几年,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没看到。”
隋暖枝有苦说不出,她哪里是不想查看,实在是王姝那边被殿下管的极严。她若是再稍稍有点小动作,殿下指不定就将她送回巴蜀了。前头几次三番的试探,已经惹恼了殿下,她不敢再冒险。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隋暖枝问起了母亲:“那母亲暗中在替我盯着。”
自己的女儿,隋家主母如何能不管。再不管,他们家是一点立足之地都没了。
“长点心吧!”隋家主母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传授经验:“眼睛别尽盯着那些有的没的规矩体面,那些虚的东西不值当你用太多心思。要抛开表面看里子,真正清楚殿下看重的是什么,你才有价值。甭管那侧妃为何受宠,只要你被殿下认可了,就什么都有了。”
隋暖枝受教了,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受。若是母亲早点来跟她讲清楚这个道理,她何至于跟个侧妃较劲。搞到殿下如今恶了她,丝毫不给机会。
母女俩在屋里关起门来说话,说到天黑才散。
隋暖枝等人离开,想到华胜英和穆老先生就觉得心口仿佛被一只大手捏住般,闷得喘不过气。她不想猜测王姝学识过人,能力卓众。因此被殿下以及殿下手下那一批能人大儒推崇。但如今越想越觉得就是,她可是知晓,那穆老先生乃才华盖世之辈。性情颇为高傲,当初废太子求他收徒,他都拒绝了。
隋暖枝在屋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王姝却睡得很香。
萧衍行深夜回来,端坐在床边静静地凝视着床榻上早已睡熟的王姝。伸手轻轻将她脸颊旁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他低头轻轻在她额头上亲了亲。
今日看到的这篇论文,萧衍行心中的震撼久久不能平静。说起来,王姝在各方面的见识与才华震撼他已经不是一次两次,萧衍行心中无比清醒地认识到,王姝是那飞天的雄鹰,而非被他圈在屋中的金丝雀。这般囚着她,是他肆意妄为。
基于一个国家君主的立场,萧衍行自然希望王姝能逍遥自在。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样于国于民于姝儿自己,都是最好的。但基于一个普通男人,一个丈夫的立场,他如此钟爱她,他舍不得。
“姝儿啊……”萧衍行头一次有如此深刻,甚至有些痛的难受,“你若是什么都不懂,该有多好。”
若是她平凡一些,他可以私心里狠心一些,将她藏在身边。
静静凝视王姝到深更半夜,萧衍行才起身去内室梳洗。
衣料摩挲的声响远去,睡熟的王姝眼睑下方,眼珠子缓缓滚动了几下。她没有睁开眼,但自打萧衍行亲她那一下,她就醒了。王姝大约能明白他心中的挣扎,这是一个艰难的取舍。萧衍行毕竟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君主,后来成就了功在千秋的霸业。他最终还是会取舍的。
盥洗室里传来淅沥沥的水声,王姝翻了个身面朝里。眼角还是湿润了。
喜欢萧衍行吗?
当然喜欢。
她几辈子唯一认真喜欢的人,为了他几次妥协。
荒唐的五年之约她都闭着眼睛答应了,她甚至跟他有了三个孩子,这些事情桩桩件件,不过是想与他再长久一些。但有些东西终究不能放弃,她的信仰,她的世界观,她生存过的世界教导过她的人生道理和超脱时代的知识,塑造了王姝。她没办法舍弃和背叛。
她爱他,更爱自己。
若有朝一日,她为了争那点正经的名分而歇斯底里,跟一帮没有太多东西的女子闹得鱼死网破,王姝会觉得自己几辈子没有价值。她可以很爱他,但她不需要永远守着他。
不知何时萧衍行洗漱完毕,缓缓地走回来,上了榻。
伸出胳膊将王姝揽到怀里来。王姝一个咕噜地滚入他的怀抱,脸埋在了他的胸前。萧衍行低头在她的头发上亲了亲,抱着她紧紧的。一夜都没有松过手。
开海一事,正式提上日程。
萧衍行是个非常有效率的君主,他在判断任何事情有价值以后,下手从不迷惘。
但任何事都需要一个过程,急不来。反倒是久病的皇帝听说了此事,命人去紫宸殿将王姝的论文拿了过去。皇帝如今身体每况愈下,已经有了垂暮之年的颓丧。他靠在窗边的软榻上,一字一句地阅读了王姝的论文。看完以后,忽然又是一阵大笑。
他的笑声从小到大,从一个屋子蔓延到整个屋顶都是。笑得咳嗽不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大明宫里的宫婢们吓得两股战战,生怕他又一个脾气不好,将人拉出去砍了。
许久,皇帝才在宫婢的安抚下平复下来。
皇帝将论文放到一边,忽然感慨了一句:“果然生子肖父。”
他喜欢才华出众的女子,他儿子也一样。甚至他儿子看中的比他看中的更强。
皇帝的脸阴沉沉的,相同的喜好,不同的结局。
他爱的人,憎恶他至深,以至于终生不见他。他萧衍行倒是好运气,守着一个女子连生了三个孩子。如今那女子好端端在他后院,这般看来,儿子倒是比老子聪明的多。
“呵,狗屎运!”皇帝又羡慕又嫉妒,心中的扭曲仿佛藤蔓一般缠得他透不过气。
“看他还能笑到几时!”
越聪慧的女子越不会安分,他到要看看萧衍行的这个,还能待多久。
还能待多久不知,王姝这之后就安排了不少人去了岭南。岭南分镖局必须得抓回手中,若是可以,王姝还希望有生之年能亲自去岭南,看一看这海边,吃一次生蚝。
说到这,她的脑子里还储存着蚝油的生产配方。她曾想着,若有朝一日王家倒了。她就跑去岭南去抓生蚝,熬蚝油拿去卖。指不定又能东山再起。
这些自然只是想想,王姝派人过去最重要的是之一,就是检查大船。
两艘能出海的大船,将来指不定会发挥重要作用。
她忙得脚不点地,镇国公府却发生了巨大的变故。
十一月底,镇国公三子薛皓阳,因当街醉酒纵马失态,被人当街割断了右手的手筋。割人手筋的那人武艺极强,过了几招便逃了。镇国公府为此事全城追捕,奈何天太冷,雪太大,没人看清楚那人的模样。唯一与那人打了照面的薛皓阳还醉了酒,记忆模糊。
不知道长相,只记得身形,根本就找不到贼人。
镇国公府闹得天翻地覆,赵氏眼睛都哭肿了,薛皓阳的手依旧是救不回来的。他就是惯来右手使武器的,如今别说武器了,他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薛皓阳知晓自己残废以后有些疯魔了。
整日在府上大吵大闹,要死不活。但贼人抓不到,又是自己醉酒失态招惹了别人。根本找不到人发泄。镇国公也为儿子被人伤了愤怒,但见他性情大变,变得如此嘴脸丑恶,便也凉了心。当初他断自己兄长双腿时他可是说了不少风凉话,可没这么伤心过。
如今他不过断了手筋,不能动手,倒是悲愤的像天都塌下来一样。
“公爷,公爷你不能不管啊!”赵氏就两个儿子,小儿子练武十几年,就是为了将来继承薛长风的班。这手断了可怎么办?难道家业要给二房么?!
“不是说殿下身边有个很厉害的神医么?”赵氏不能接受自己儿子残了,“你去求求殿下!你求求殿下看看,让他请神医为阳哥儿诊治!!”
镇国公甩开她的手:“你以为神医是这么好请的?”
“那不然怎么办!总得试试啊!”赵氏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你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儿子变成残废?”
“我当初眼睁睁看着霁月残废,怎么轮到他就不行了?”薛长风跟赵氏早已撕破脸,两人一改这十几年的相敬如宾,闹得嘴脸极其难看,“他不过是断了只手,霁月连站都站不起来!”
“你也怀疑是薛霁月搞的鬼?”赵氏早就想说了,但是儿子的伤更要紧,追究薛霁月的事她才咽下去。其实赵氏早就怀疑这事儿是薛霁月暗中捣鬼,因为她阳哥儿坏了他一双腿,他就断了阳哥儿一只手,“我就知道是他!是他恶意的报复阳哥儿!他想毁了我们薛家!”
“放屁!”镇国公忍无可忍地有一巴掌甩上去,“别自己歹毒,看谁都是恶人!”
“那不然呢?除了他,谁能这么恨阳哥儿?”
其实不止是薛霁月,细想想,东宫侧妃也很可疑。赵氏没敢提王姝,但想到王姝曾出手断她儿子仕途,这就是个下手狠辣的贱人。除此之外,二房那一屋子贱人也可疑:“那要不然,就是二房那贱人!她想让他儿子替上来,派人暗中毁了我阳哥儿!”
镇国公心里也有几个人选,但却不会这么大喇喇地喊出来。他命人将赵氏关进屋子里,深思许久。命人备马车,连夜去了东宫。
诚如赵氏所说,求殿下恩准,让神医去治治看。三子虽然性情不算好,但也还是个孩子。这一辈子还没开始,不能就这么没了。手筋才断,看能不能连上。
他连夜来了东宫求见萧衍行。萧衍行端坐在桌案之后,静静凝视他许久。
“国公为何不为长子求?”萧衍行的嗓音清越犹如天上风,好听悦耳,偏偏在这大殿之中极有压迫感。不过是简单的一句问,却叫镇国公脸色一变。
“回殿下,长子腿上已时过境迁,估摸着原先能救,如今也救不了了。”
镇国公如何不想救长子,长子是他几个子嗣中最出众的一个。也是他打小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他脸上不由露出了晦暗,一种苦涩蔓延开来:“若是能救,自然想救长子。”
萧衍行端坐在蒲团上,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地看着下面的人。
高堂之上,萧衍行乌发白衣,唇如朱染,眼如点漆,神情半隐没在光影之中,仿佛天上仙佛。他修长的手指在桌案上缓缓地点动了,许久才说:“倒是可以借神医与你过府。不过,是去看你长子,而非你三子。你那个三子,性情暴戾,娇纵跋扈,不如不救。”
这一番点评,差点没把薛长风吓出胆儿来。殿下从未点评过他的子嗣,这是难得严厉的批评。
镇国公面如土色,久久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何?”
萧衍行眼睛幽深的仿佛能看穿一切,“要是求,便带回去。”
镇国公私心里觉得长子救治无望,但还是想要再试一试。若是长子能重新站起来,便是拿次子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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