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温雪
(一)
在天机阁一卦通天下后,封山闭阁的那十六年间,雪晚偷偷溜下山的次数其实不计其数。
天机阁的继任阁主,也就是雪晚的师叔雪希音,对于这位不省心的圣女师侄一贯是头疼得很。奈何对方鬼灵精怪,还最擅长阳奉阴违,逃出山门的法子也总是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时日一久,雪希音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当不知道某位圣女又偷溜下了山,还能落个山头清静。
几年练就下来,雪晚在逃跑偷溜一事上颇有心得。
然而她忘了凡界还有句俗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这回都不是湿鞋了。
雪晚支着下巴颏,百无聊赖生无可恋地望着面前壮观巍峨但用色妖异的妖皇殿。此刻她只深深觉着这“河”太宽,一时疏忽,栽了个跟头,没想到就直接栽得她够呛死在这河里面了。
这河还是幽冥血河,得算客死异乡。
天机阁圣女被妖皇掳回幽冥妖皇殿,这消息要是传回天机阁,可不得把雪老头气个半死?
而今她也不在山门,万一再被人趁虚而入……
隔壁天衍宗刚被玄门灭了不久,天机阁再步了后尘……
完了。
雪晚更绝望地叹了口气。
她要成天机阁的千古罪人了。
在雪晚叹完她在妖皇殿的第三百六十一口气时,她忽地支了支眼皮,虽身体没动,但情绪已然绷了起来——
就在方才那一息,她所居这座殿中,温度骤然提了一点。
要是她没猜错,一定是……
“你倒是警觉。”
下一刻,火红衣袍的妖皇勾着含笑而妖邪的血眸,就在她眼前凭空浮现。
雪晚立刻把眼帘耷回去。
她声腔也没精打采,懒洋洋地拖着:“妖皇陛下误会了,我这点微末道行,哪能察觉您老人家的行踪?刚刚就是盯累了,缓缓眼。”
“哦?”
文是非笑着踏上金玉石阶,一步一步近她眼前。
到卧榻前停下后,他垂低了眸觑着她,似漫不经心地发问:“我这妖皇殿,你也住了些日子了,比你们天机阁峰顶如何?”
雪晚一言难尽地扫过这片金光闪闪十分伤眼的大殿,转回来,挤出个漂亮灿烂的笑脸:“我们天机阁凡俗之地,怎么配和您老人家的妖皇殿相比?”
“嗤。”
文是非低声笑了,还越笑越厉害,好像被她哄得十分开心。
雪晚歇了神色,撑着下颌懒扭开脸。
没等完全撇开视线,她就觉着下颌一紧,却是被人托着脸转正回去。
正对上妖皇那双十分邪异的血眸。
眸里分不出是笑还是什么的情绪激涌,像是血海掀澜,近处看颇有些触目惊心。
“我真是奇怪,到底是什么能将你这样一个人,传成冰清玉洁、只饮霜露只食仙果的圣女?”
雪晚忍住拍开他爪子的冲动,很努力地抿了抿嘴巴,神色无辜:“这世上传言多谬误,还让您老人家费心,我实在是于心难安。为免污了您老人家贵眼,不如就将我放了,也免得——”
“你来第一日我就说了,”文是非勾着笑,眼神却冷地直回身,“这妖皇殿,进得出不得,你不用浪费心思。”
“……”
雪晚扶额,道士帽都往下跌了跌。
妖皇略微皱眉:“你打算什么时候将你这副妆容换回去?”
雪晚慢吞吞摆正了她的道士帽,只当没听见这句:“妖皇陛下,我看您也不是心狠手辣会对客人严刑拷打的——所以不妨直说,就当是给我们两边行个方便——你究竟想要什么?”
妖皇嗤笑了声,微微俯身近她。
雪晚撑住了没往回仰。
“我想要什么,圣女都能许给我么?”
“当然,”雪晚眼都没眨,单纯无辜,“天上的星星我都愿意为妖皇陛下摘下来。”
“……”
妖皇眸中血色更深,像是起了什么如浓雾般的情绪,笑又非笑,且他只盯着她,莫名叫雪晚背后毛毛的。
圣女赔了个无辜的笑:“妖皇陛下?”
文是非也未起身,仍是撑在她腿侧的榻上:“听说天机阁有两个圣物,一是阁主所有的至寒天蝉,另一个是金莲……”
“?”
随着文是非的目光扫上来,雪晚立刻抬手捂住道士帽下的额心,金莲在那里微微熠烁。
她警觉地往回缩了缩:“嗯,陛下,还给别人的东西,就不好再要了吧?”
妖皇似笑非笑地冷睨着她,并未接话。
雪晚眨了眨眼,良善乖巧地笑着放下手来:“陛下,不是我不想给你金莲,是如果给了你,就算回得去天机阁,我也得被雪老头打死的。”
“雪希音可是你师叔,他怎么会呢。”
“那你就是不知道那个老头有多狠了,”雪晚严肃,不退反近,朝妖皇耳旁凑了凑,“不如我们打个商量,你先放我回去,等我到阁内做个假的,骗过师叔,然后再约个时间,我把真的给你——”
圣女气息像沁着雪意的凉,却又灼得文是非耳心滚烫。
他眼眸微深,侧了侧脸:“约个时间,好让你提前设陷,一网打尽?”
“?”
雪晚睁圆了眼睛,神色十分委屈:“我怎么会是那种人?我对陛下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压着她声线,文是非覆上低声又妖异的一句:“我很好奇。”
雪晚停住口,抬眸:“嗯?”
“是不是等到被我带上榻的时候,你依然还能如此油腔滑调?”
雪晚:“?”
雪晚迟滞地歪了下头:“带上…榻?”
“我方才的话,你误会了——我要的第二件圣物,并非金莲,而是金莲圣女。”
文是非笑着俯近,眼底最后一丝禁制终于断开,血眸中欲意汹涌。
“我已通传妖域,三月之后,就迎娶我的妖后。”
“……?”
雪晚缓缓往后挪身,“恭贺陛下,不知哪位妖域女子如此,嗯,前世造——福,有这个荣幸?”
即便卧榻上的女子吞下了那个字,文是非还是听懂了。
他笑着抬手,握住雪晚手腕,将人扣着后腰抵在身前:“是啊,我们圣女前世究竟造了什么孽,怎么就落进了我手里?”
雪晚:“………………”
师叔!!
救命!!!!
(二)
当初在凡界短暂地逃脱妖皇魔爪前,雪晚不是没听他说要她给他侍寝。
但那时候她只当他故意说出来羞辱天机阁的!
雪晚怎么也没想到,这位拥有三界唯一存世的荒古圣妖血脉的妖皇,如此大费周章把她掳回妖皇殿,竟然真就是为了如此一个“单纯”而“质朴”的目的。
“感动”得雪晚十分想哭。
天机阁圣女若是嫁入了妖皇殿,那就不是什么千古罪人的事了,而是天机阁天衍宗两派各自的先祖们加上根上的老祖宗,大概都要气得扛着棺材板下来幽冥,打死她这个不孝徒孙的地步。
三个月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对身在妖皇殿的雪晚更是如此。她一边觉着一次日升月落漫长得如坐针毡,一边又觉着一日日过得流水似的飞逝。
眼见着妖皇殿里越来越朝着婚典布置,雪晚终于等不下去了。
距离原定的妖皇殿婚典还有十五日,某个月圆之夜,雪晚终于做出了一个十分重大的决定——
先“勾引”文是非。
然后给他下圣药。
骗取走妖皇令。
最后逃之夭夭。
总之,天机阁圣女绝对绝对不能嫁入妖皇殿。
计划是简明的,执行起来却是困难的。尤其是雪晚即便自认三界之内无所不知,但在“勾引”方面,她完全是一片认知空白。
但事到临头,拖是决计不能再拖了的。
于是,趁着幽冥将落的夜色,雪晚蹑手蹑脚地溜入了妖皇殿的寝宫正殿中。
——可惜来的不是时候。
“哗啦。”
寝宫后殿的浴池里,涌泉之声正响。
而寝宫正殿里空空荡荡,它的主人显然正在后殿的池里沐浴。
雪晚迟疑地驻了足。
即便妖域与凡界有所不同,想来沐浴时,应该都是一样不穿衣服的。
那还是等妖皇上来比较安全。
雪晚想着,继续蹑手蹑脚地转向寝宫正殿殿内的榻上,她咬了咬牙,便吹熄了榻旁成片的金盏烛火,然后掀开榻上的被衾躲了进去。
不知是妖皇寝榻铺得太柔软舒适,还是这殿内昏暗淡香怡人,躲在被子底下的雪晚一不小心就睡过去了。
等不知过去多久她忽地惊醒时,第一反应便是要起身去听后殿浴池的动静——
然后掀开被子的雪晚僵停。
榻旁,垂着半湿长发的妖皇正难得懒散地靠在床柱一角,垂着眼皮望她。
血眸在夜色里却是寂静的。
雪晚心里无声地晃了晃。
可惜片刻后那寂静便不复。见她冒出脑袋,文是非似乎也醒过神来,他低头笑了笑,声线像是被后殿浴池里的潮气蒸得微哑。
“圣女这是做什么,自荐枕席?”
“…………”
刚循着本能爬起来想跑的雪晚被提醒了什么。
她缓缓收回探向榻旁的爪子。
“我若说,我是进错了寝宫,”雪晚神色无辜地仰起白净的脸,“妖皇陛下信吗?”
妖皇笑得似愉悦至极,血眸里都微微掀澜:“不信。”
“唉,陛下这样让我好伤心。”
雪晚说着垂首,轻点额心,一身小道士衣袍顷刻便换作雪白作底金莲纹饰的圣女长裙,乌黑如瀑的青丝也从她肩后垂落。
一点淡金色的微芒从她额心处的金莲逸至指尖,微微一闪便没入不见。
妖皇似乎一无所觉,只眼眸深暗地望着榻上的圣女。
竟是一动未动。
雪晚暗自咬牙,心骂这个妖皇肯定还是另有所图,不然她都这样了还不算勾引吗!
于是圣女在心底骂了半晌,还是只能楚楚可怜地仰头,望着榻边望着她一动不动的妖皇,她抬起细白的手。
“妖皇陛下,我觉着有些冷。”
“?”
文是非轻缓地挑了下眉,瞥过她从指尖到手腕,却并不搭理地抬眸:“你确定?”
“嗯,真的很冷呢。”
——就你们幽冥妖域这个鬼天气,更何况守着你像是守着个硕大无比的妖火炉子似的,能冷才怪。
雪晚心底腹诽,面上楚楚着眼神,无辜地点了点头。
“你可想清楚了,”妖皇低声笑了,眼底像烁动着冰冷的妖火,“不管你所求为何,踏过这一步,今后就只剩被我弄死在榻上这一条路了。”
“……”雪晚:“?”
师叔,这里有变态。
“等你想好了,我们再合寝也不迟。”
说着,妖皇竟是起身,看样子就要把他自己的寝宫留给她了。
雪晚眼皮一跳。
——
她都豁出去到这步上了,怎么今晚也得把妖皇令拿到,连夜出妖域离幽冥才行。
时间可不容人。
这样想着,圣女把心一横,抬手便直接握住将要离开的文是非的手。
“?”
妖皇回身。
血眸在夜色下更妖异蛊人。
“你……”
这次文是非未能开口。
榻上雪白的裙影掠过,女子扑入他怀中,他下意识抬手扶住她后腰,便觉温香软玉似的落吻在他唇上。
一颗金色光粒从她唇心没入他口中。
“轰——”
像是荒古的钟声在他识海深处震荡。
巨大如撕裂的痛楚却没叫妖皇攥着她腰肢的手有一丝松懈,雪晚颇有些撼然地起眸望他,只是没来得及看清他神情,就被他粗暴地抵在了榻上。
文是非低撑下来,眼神危险地俯着她:“你给我吃了什么。”
“天机阁的,圣药,”雪晚惊讶地看着他,“这可是三界之战前就从仙界流传下来的,以我下的药量,稍低些的仙阶都该立刻昏过去了,你竟然能扛到现在?厉害啊妖皇陛下——”
话声未落。
雪晚只觉着压着自己手腕的某人紧扣的指节一沉,跟着扑通一声。
雪晚眼前“黑”了下来。
等许久过后,狼狈的圣女终于从那将她压得差点背过气去的庞然大物下“爬”了出来。
艰难挤到榻旁,雪晚才回过头去。
借着月色,一只通体毛发雪白滑亮的巨大而漂亮的雪狼,盘踞了整个床榻,只见它阖着眼睛皱着鼻子,似乎在梦中十分焦躁。
雪晚看得呆了片刻。
这……倒确实是出乎意料。
原来妖皇原型长这个模样。
雪晚想着,本能地抬手,摸到自己腰间——
银色雪狼的狼尾,睡梦里也正不安分地勾在她腰上,像是要把她往它怀里拽去似的。
“!”
雪晚一下子回过神,想都没想便跳下榻。
在天明之前,将妖皇殿寝宫翻得乱七八糟的小圣女终于找到了妖皇令。最后离开前,她从门缝中瞄了一眼那坨榻上的雪白毛色。
“妖皇令改日还你。”
“要是我忘了……嗯,那就吃一堑长一智吧,妖皇陛下。”
(三)
雪晚第一次逃出妖皇殿的时候,绝未想到,这样神奇的体验她还能拥有第二次。
只不过第二次与第一次远远不同——
即便是回到天机阁已有数月之久,站在天机阁峰顶的落雪殿前,雪晚好像依然听得到那日追至幽冥天梯渊下,妖皇响彻在幽冥苍穹间仿佛天怒的声音。
“……雪晚!”
“你今日若敢背我而去,三年之内,我必踏平天机阁!”
雪晚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她不过为了自己一己安危,仍是按着从前的路数哄骗他了一段时间,以前他又没信过,做什么现在一副被她始乱终弃了的样子?
连陪同玄门那位晏师兄一同下幽冥来搭救她的几个玄门弟子望她的眼神都十分古怪。
不过她好像又忘了什么。
应当是前几日卜算那一卦的缘故……莫非这次忘记的事情,与这位妖皇陛下有关么?
但,忘了就忘了吧。
师叔都用假死也要骗她回阁准备阁主的继任仪式了,且《断天机》至今还没寻到下一位传人,她做不做圣女,都注定是不能留在妖皇殿的。
人妖殊途,更何况一个是圣女,一个是妖皇呢。
“唉。”
落雪殿前,随着女子叹声,梅花又摇落一枝。
落雪殿檐下,站着的雪露迟疑地走过来:“圣女,您怎么又叹气了。”
“唔?”雪晚回头,“有吗?”
“有啊。从这次回山以后,都没见您再笑过了,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嘛。”
“能有什么事。”
雪晚转回去,捏着侍女的脸颊揉了揉,露出个弯眼的笑:“只是今日就要继任阁主了,一想到从此以后我再也离不了山,不哭给你看已经不错了好吗?”
雪露瘪了瘪嘴:“也是。”
“轰——!”
话声还未再起,峰顶下方忽然响起一声震天撼地的动响。
整座天机阁所在的山脉都仿佛跟着摇晃了下。
雪晚面色一变,扭头看向山下方向。
雪露更是脸色苍白:“怎么了吗?什么动静,怎么、怎么这么吓人啊?”
“是山门,”雪晚眼神沉黯,“被强行轰开了。”
“轰、轰开山门?”
雪露听得眼神都直了,“怎么可能……即便是玄门还剩下的那几位太上长老,也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做得到吧?”
“与玄门无关。”
“那还能是谁?”
“幽冥,”雪晚一叹,“妖皇殿。”
“——?”
雪晚没时间给雪露一一答疑解惑了,她神念微动,正要闪身离开峰顶大殿,面前忽凭空拦出来一道身影。
“师叔?”雪晚微怔,“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山门那边——”
话声未竟。
毫无防备的雪晚便被雪希音一道袖风,直接挥了上来,雪晚下意识向后退躲,在目光扫及从两侧掠过的殿门时,她眼神一惊。
雪白裙影在半空中骤停,跟着转向,就要急掠向外。
然而终究是晚了一刻。
“轰——”
落雪殿的大殿殿门,在雪晚面前合上。
下一息,不知布置了多少年的金光禁制席地而起,聚合殿顶。
“师叔!”雪晚颤声。
“也是未曾想到,”殿外,雪希音苦笑,“当初为了防你顽劣逃山的阵法,竟是用在了此处。”
雪晚撼动禁制未果,更是急了神色:“师叔,妖皇殿是因我而来,你将我放出去这件事才有缓和余地!”
“别天真了,雪晚。妖皇是何等人物,你真当他掳你入幽冥,只为戏弄你么?”
雪希音抬手,掌心内缓缓浮现一只透明如冰雕的蝉。
随它出现,大殿外的无尽天穹间,竟开始落下细小的雪粒来。
雪希音眼神复杂地盯着掌心里小小一只的蝉:“这至寒天蝉本就是他本命妖火的天克之物,我早知,他若知它在此,必为天机阁惹来灭门之祸。”
“这是三界之战时师祖临终托付给师父的,又从师父手里传给师兄,再传给我……”
“它是凡界修者灭杀妖皇的唯一希望,无法将它唤醒、置他于死地已是我无能,但我也绝不会叫它落入妖皇手中。”
殿内,雪晚听得怔然失色。
她当然记得,文是非在第一次掳她回妖皇殿时,便提起过这至寒天蝉,但她没想到它会是他的妖火天克之物。
所以,他说要灭天机阁,是为它而来么。
“师叔,天蝉再重要,终究只是死物,您——”
“不必再说!”
雪希音怒声:“天机阁没有苟且偷生之辈,今日,我等定与至寒天蝉共存共亡——若是天机阁不复,那重建之担便落你一人之身!你若敢求死,天机阁先祖先师都决难瞑目!你可记住了!?”
“师叔!”
然而不等雪晚再劝,殿外,雪希音气息已经飘然而去,直迎山门那冲天妖气传来的方向。
落雪殿内,雪晚面色急得发白,却也只能闭目冥想,只求尽快冲破大殿禁制。
——
盏茶过后。
峰顶一声剧烈震响,落雪殿殿门轰然大开。
气息翻涌而面白如纸的雪晚脚步踉跄地从殿内闪身掠出,顾不得平复调息,她望了一眼被妖火灼得漫天火红的云穹,身影如电般射下峰顶。
半山,天机殿前。
一地重伤的天机阁弟子,醒者已所余无几。
而在狼藉倒地的弟子们正中,殿前,白胡已经被血染得通红的雪希音就被那衣袍如火的青年妖皇提着脖子拎在半空。
“雪、晚、在、哪。”
身后妖火噬天,而青年眸如泣血,红得骇人可怖。
雪希音额头青筋暴起,眼睛却已然泛灰。
雪晚心头巨骇:“师……”
话未出口。
妖皇凛然回眸,而同一息,他掌中老者头一歪,气息散尽。
“——”
雪晚面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她惊骇近空茫地望着从妖皇迟滞松开的掌前摔落在地的雪希音的身体。
来不及再看第二眼,她面前被一片血色拦住。
文是非皱眉,伸出的手上满是血色,迟疑地在雪晚面前停下。
这是他第一次见她落泪。
于是到了嘴边的狠话忘了,他下意识地放低了声:“我没有杀……”
“他”字尚未出口。
文是非面前,伏地的圣女仰头,额心金莲化作长簪,泛着冰冷如刃的锋芒被她握在掌心中。
妖皇一怔,随即恨声冷笑:“想杀我?你是不自量力,还是想让整座天机阁陪葬?”
雪晚却回了神。
她眼神难过地仰着他,许久后,她轻笑起来。
“我知道我杀不了你,但总要试试。”
她握紧了簪子,气息暗涌,但在出手前一刻,她忽地停下了:“文是非。”
“?”
妖皇的血眸冷漠地望着她。
“我们谈一桩交易吧。”雪晚笑得像他在凡界客栈里初遇的那个狡黠的小道士。
她那样笑其实好看极了。
文是非下意识避开眸子:“…说。”
“你不要再杀天机阁任何一个人了。”
文是非冷嗤:“那换得到什么,你能随我回妖皇殿么。”
“能。”
文是非怔了下,回眸。
而下一息,他瞳孔骤缩,妖火汹涌而出——
却晚了。
金莲所化长簪没入圣女心口,血色漫染。
小道士望着他笑。
“你带我的尸身回去吧。”
(四)
那一日,天机阁的妖火仿佛要吞噬天地。
后来,漫天的妖火里,响起一声极轻的蝉鸣。
那枚透明的至寒天蝉在燃着妖火的掌心慢慢复苏,醒了过来,然后它随着凄厉如撕裂心腑的啸声,遁入显出荒古妖族虚影的青年掌心中。
妖火被冰寒慢慢侵蚀、噬尽。
最后只余一丝,没入冰似的天蝉透明的躯体之中。
像一丝血色的透明琥珀。
天机殿前,雪白如玉的石阶上不知何时铺展开一地的血。噬人的曼陀罗摇曳在青年身周,从他血红衣袍下淌出来的血色,犹如幽冥无际的血河。
文是非捏着那只夺尽了他本命妖火的天蝉,渐渐散去血色的眸中透着一种奇异的安静。
他寻它寻了万年。
只为将这个三界之中他本命妖火唯一的天克之物给毁了。到那时候,三界之中,造化也再奈何他不得。
可到头来,他寻到它,却原是来寻一场死的。
妖皇想着觉得可笑,便低头笑了。
笑着笑着,他便开始咳出大口的血。
血将倒在他怀里的雪晚的衣裙染得透红。她苍白而安静的神色,也被一两点血弄脏了。
文是非皱着眉咽下涌上来的血,他微颤着指节,将凝着一丝血色似的冰蝉放在她唇瓣上。
下一息,天蝉化了。
犹如清澈的甘醴没入她唇齿。
雪晚的面色慢慢泛回一点点淡红。
文是非无谓地合上眼。
血眸中非血,而是妖火,妖火散尽那一刻,他眼前便已经只有大片残败的血色了。
但即便意识弥留之刻,他仍能知道,身后那个倒在血泊里的老者慢慢起身,惊骇不解地握着长剑,死死盯着他。
“怎么,你祖宗没与你说过,天蝉吞尽妖火之后会有什么功效么。”妖皇勾着嘲讽的笑,向后倒下,他毫无顾忌,也不在意形象地躺在血泊里。
他睁大了眸子,没有焦点地望着那片残败里渐渐灰飞烟灭的血色。
很久后,血泊中,一只庞大的雪狼慢慢化形,消弭。
——
妖皇殿从此空荡。
十日后,金莲令通传天下:无疆妖域第一妖皇文是非,伏诛于天机阁峰顶,圣女雪晚继位,成为新任天机阁阁主。
消息传遍天门之下,普天同庆。
唯有天机阁峰顶的落雪殿,那日,下起了一场好大好大的雪。
(七)
……
二十年后。
雪晚身影孑然孤独地坐在落雪殿的梅花树下。
她叹了声气。
“哗啦啦。”
头顶梅花又谢了一支。
殿后传来雪露无奈的话声:“阁主,您就别叹气了,落雪殿的梅花树都快让您叹秃了!”
雪晚将一本厚重的卷宗砸到旁边如山的书卷里。
她懒撑着下颌:“你来做这类死人不偿命的破阁主,我就不叹气了。”
“嘿嘿,”雪露从殿柱后探头,脸上黑乎乎地蹭着灰,“我做阁主,谁给您烤鹅啊?”
雪晚想了想,点头:“有道理。”
“那我继续去给您看着火候…………啊!”
惊声的尖叫差点吓掉了雪晚手里的卷宗。
她按着心口:“又怎么了。”
“阁主!!能不能管好你殿内那条狗!它总抢烧鹅——还没熟呢!!”
“?”
雪晚听见了什么动静,回眸。
只见梅花树下,不知何时蹲了只体型硕大的雪白的“狗”。
唯有咬着烧鹅柄的森戾的尖牙,能略微暴露一点它的本体。
雪晚伸手过去,从摇着尾巴的雪狼那里笑着拿走了烧鹅,她放在鼻尖前嗅了嗅:“确实没熟。”
“呜?”
雪狼不满地皱着眉,到她掌心旁就要蹭。
“别,再蹭上油,脏死了……”雪晚下意识地向后躲它。
“?”
下一刻,雪狼嗷呜一声,将雪晚扑入了堆成山的卷宗中。硕大的狼头故意捉弄地在女子怀里拱个不停。
“没嫌你脏——别、别闹了——我错了——”
被雪狼柔软长毛弄得浑身都痒,倒在书堆里的雪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都快飘进峰顶的云海里。
而一人一雪狼的头顶,微风摇曳,梅花细碎的花瓣跟着簌簌落下。
像一场盛大而温暖的雪。
山外还是青山,人间又一年好景色——
【《求魔》,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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