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这一年,收复山南东道,打下了定难军,可以说,北方基本定下来了。
现在北方的地图上,北边是燕云十六州,西边是陇右道和关中,除却这些,整个北方都在叶碎金的手里。连定难军的夏州四地都归了她。
不提荆南,光是在北方,中原王的版图就已经超过了晋帝曾经的版图。
北方,已经坐稳。
中原王发展至此,人人心里都在盼着什么,只不知道是谁先提出来。
下雪的这日,段锦押着吴王率西路军凯旋。
万人空巷去迎接。
那将军真年轻啊,又生得那样好看。
白马银盔,身姿挺拔,目如寒星。
薄唇抿着,有一种冷意。
京城不知道多少女儿家怦然心动。
围观的人中,也有认识他的,有些诧异:“段将军似与从前不同了。”
旁人笑道:“立下这等大功,当然不同。”
前人想说不是那意思,再从酒楼包厢里探头去看,楼下街上,白马银盔的将军已经行过去,往皇宫去了。
皇宫里,文武百官列队。
段锦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有这么多人了。
不知不觉就这么多人了。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一步了。
段锦缴了虎符,叩首:“幸不辱命。”
下面跪着的这个段锦,肩宽腰窄,如今他是云麾将军,身上有千军万马的凛冽之气。
这一趟归来,越来越像她的大将军了。
叶碎金在丹阶玉陛之上俯瞰着他,内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欢喜。
她会让他一直走下去,直到走到那个属于他的位置。
然而云麾将军并没有起身,他又拜下去。
段锦道:“殿下横扫六合,威震江北,天命所归。”
百官都屏息。
“臣斗胆,”果然,云麾将军段锦道,“请王上称帝。”
时机,气氛,人选,都再合适不过了。
真的再没有人比此时此刻的云麾将军更适合了。
百官都叩首:“天命所归,请王上称帝。”
中原王叶碎金站了起来,俯瞰下面百官。
数不清的后背。
有一路从邓州跟上来的,有征战中收附的,文官尤其有许多旧势力。六部的官员几乎都是从晋帝手中直接继承的。
这其中一些人,又是晋帝从梁帝手中继承,梁帝从魏朝末帝手中继承而来。
老而不死,盘踞在这里。
别看现在伏下身去,把后背给她。但叶碎金居高临下地,能看到无数的盘算。
真有意思。
叶碎金的嘴角扯了扯。
杨先生已经打好了腹稿,准备和他家主公来个三请三辞,三辞三请。
这个过场虽然虚伪些,但走一遍,史书上好看。
孰料,中原王气息绵长地应了:“可。”
“祭告天地人祖,择日登基。”
杨先生险些被自己呛到。
中原王又一次刷新了新附之人对她的认知。
许多人五味陈杂,又随着大流拜伏下去,山呼万岁之声从金銮殿响到了殿外前庭,卫士们听到了,明白了发生了什么,跟着呼万岁。
万岁之声如水波一样迅速向外扩展开去。
皇城里的声音震天,穿透了宫墙。
御街上的百姓都听到了。百姓们面面相觑,反应了过来:“中原王称帝了!”
“称帝了!”
“有皇帝了!”
“万岁,万万岁!”
百姓满足于眼前的柴米油盐,不会去思考世上为什么一定要有皇帝。
百姓只知道,当金銮殿里没有皇帝的时候,就会有战火,就朝不保夕。
当有人能稳稳地坐在金銮殿的时候,日子就会太平安稳。
头上有皇帝,百姓才觉得安心。
呼万岁之声,在京城里蔓延。
这种氛围,让人忍不住血热。
也有许多人,在这时候悄悄抬起头去看即将登基的女帝——是的,当众人高呼万岁之时,纵她还没穿上龙袍衮服,也已经是皇帝了。
叶四叔撑着地,抬头望去。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给侄女下跪。
当叶碎金称王的时候,他作为王叔也不必跪的。可刚才当“万岁”呼声响彻金殿的时候,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跪下了。
左右看看,弟弟们也都跪下了。
皇权,独一无二,至高无上。不在乎谁是叔叔,谁是侄女。
赫连响云抬起头,看了眼叶碎金。
他微微一笑,臣服地低下了头去。
君与臣两相得,才能谱就绝世名章。
此生有幸,得遇英主,这一身本事,都与了她。
旧势力诸人抬起头,偷看这个女人,心中各种思绪。
女帝睥睨着,目光压过来,顿时让人喘不上气来。
诸人纷纷低下头去,身体伏得更低。
只有段锦,抬起头来,正大光明地仰视女帝。
自他十二三岁,身高窜上来之后,许久许久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过她了。
真高。
当年,第一眼就是这感觉,真高。
因为她骑在马上,他倒在雪地里。
他听见了马蹄声,睁开眼,猩红斗篷如火烧云一样在风雪中飞卷而来。
他以为自己要被踏死了。
也好,反正不被踏死也要被饿死。
可那马神骏,马上骑士更是厉害,危急时刻发现了他,勒缰急停。
马身人立而起,在风雪中长嘶,再落蹄时,避开了他小小的身躯。
“瞧,这有个小孩,好像快死了。”
“还没死。”
“还能救。”
火红的斗篷罩下来,将他冻僵的身体裹住,将他抱上了马。
小孩睁开眼,看到叶家堡大小姐抱着他疾驰。
她的发辫在风雪中飞舞。
疾驰中低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怜惜:“别怕,有我在,不会死。”
那个怀抱温暖极了。
那个视角看过去,她那么美。
小孩的身躯很小,心也很小,一下就被装满了。
段锦仰起头看过去。
丹阶玉陛之上,女帝那么美,那么美。
光芒耀眼得炫目。
小孩已经长大成年,冲锋陷阵,建功立业。
云麾将军知道,他这一生,心里装不下别的人了。
只能是她。
宫中开了宴席,午一场,晚一场。
既是为云麾将军段锦庆功,也是庆祝女帝即将登基。
从白日到晚上,宫灯不曾灭过,喧嚣不曾停过。
毕竟此时,武将的地位高于文臣,武将里虽偶有几个儒将,但大部分还是大老粗。
自然热闹喧哗。
段锦忽然醒来,人浸泡在热水中。
好几双柔荑在他身上。
“将军醒了。”
“快与将军取水来。”
段锦就着宫人们的手喝了水,头才清醒些。
他是喝了一天的大酒。
中午就喝趴下了,倒头睡了一场,晚上接着又喝了一场。
今日他是主角,怎躲得过。当然也不想躲。
人生痛快之时不多,这样的日子没几个人能有,躲什么躲。
“我又喝倒了?”他按着额角问。
酒喝太多,头会疼。
“将军喝多了,吐了,奴们已经收拾好。”
宫人温柔的手指轻轻帮他按揉着太阳穴。
记忆回笼,好像是喝多了,吐了,宫人们给他解衣裳洗澡。
泡着泡着睡着了。
段锦抬眼看去。
围着浴盆的都是美貌的少女。
晋帝风烛残年之时,格外喜爱十五六的少女。
选秀进宫的最小十岁,养在宫里慢慢长大。少女们一茬接一茬,永远都是少女。
如今新帝入主宫城,却是个女子,宫人们惶惶然不知道前程在何处。
一些年纪稍大的宫人,已经悄悄溜去勾引宴席上的贵人,想为自己找个归宿。
而她们几个,有机会服侍年轻英俊的云麾将军,真是天降的好运。
段锦拨开宫娥的手,俯身将脸浸在水里,过了片刻抬起来抹把脸,彻底清醒了:“拿衣服来。”
明明气氛旖旎,云麾将军却没有多看她们一眼。仿佛她们和宫里的侍从、侍卫也没什么两样似的。
宫娥们好生失落,不敢怠慢,为将军取了衣服来。
衣服都是新的,显然有人做好了让他在这里留宿的准备。
还给他安排了美貌的宫娥。
他若看上谁,大概就会赐给他。
段锦洗漱完毕,勒上了蹀躞带。
宫娥蹲下为他整理下摆,仰起头看,为他英武所摄,竟迟钝了几息。
直到云麾将军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才醒过来,忙低头。
段锦转头看了看窗户,宫室中亮如白昼,窗外是黑的,隐隐能听到远处的喧哗和音乐。
“宴席散了吗?”云麾将军问。
宫娥们回答:“文官散了许多,将军们还在饮乐。
这等庆功宴,本就是武人的狂欢。
“陛下呢?”云麾将军问。
男人们喝起酒来,会有许多丑态。不是她想看到的。通常这种酒宴,行到一半,大家开始有醉态了,她就会离场,让男人们自己玩去。
宫娥们垂头:“应该在寝宫。”
在寝宫和谁,做什么,宫娥们不敢直视,不敢直说。贵人做的事,都不容她们置喙。
云麾将军虽英武俊美,可是太冷了,浑身都散发着一种让人害怕的气息。
听说有些将军在战场上杀人杀得太多了,会有癔症,酒醉砍了来服侍的姬妾,也不是没有过的。
不需要宫娥带路,段锦知道寝宫在哪里。
众人之中,他就是唯一那个拥有特权,可以往她的寝处去见她的人。
段锦披上斗篷,离开了此处。
雪下了一整日,此时停了。
天上云开月露,光华洒下。
廊下庭院里洁白清冷,远处宫阁里隐隐飘来乐声、歌声,男人们笑声。灯火太盛,远远望去,那一片的夜空都发亮。
段锦走在长长的、长长的廊道里,遇到了一个妇人。
那妇人也着着宫装,却挽着头。
脸盘圆润了许多,却很有神采。
段锦见到她,怔了怔,冰雪般的冰冷有了片刻的消融,脸上露出了笑容,上前一步:“亮嫂子!”
妇人转过身来,见到他,凝了一瞬,随即绽开笑容:“哟,将军大人。”
段锦走过去:“你怎么在这里。”
“我出来做事了。”妇人笑道,“宫里太大,事多,殿下,不是,陛下!陛下需要人,我孩子也离手了,家公叫我来陛下身边做事。”
她骄傲地说:“别嫂子嫂子的了,我现在是秦姑姑。”
妇人的闺名唤作秋秋,曾是叶碎金的贴身婢女。她和段锦一起长大,一起受训的,少时颇有情谊。
只这些年,他南征北战,建功立业,她嫁了管事之子,在家里伺候婆母,相夫教子,许久不见了。
好在,大家过得都不错。他现在平步青云,她的公公和丈夫也跟着陛下水涨船高,如今连她也来宫里做事。
故人相见,若能如此,就是最好。
寒暄问候过,她问:“你去哪?”
她道:“宴会在那边呢。”
段锦道:“我去找陛下。”
秦姑姑的神情发生细微的变化。
她仍然带着笑,却试图阻止:“太晚了,陛下可能就寝了。明日再去吧。”
她是知道的。
其实很多人知道的吧。
如今段锦成熟了,回顾从前,明白少时自己以为掩藏得很好的,其实于旁人眼中直如赤身行于闹市,一览无余。
但一直以来,大家都没说什么,都默许了他的一些特权。
这不仅仅是因为叶碎金的偏爱。
段锦想,瞧,其实所有人都承认,他对她是特殊的。
当然没有人能阻止他,云麾将军绕过了宫中的姑姑,向女帝的寝宫走去。
姑姑望着他的背影,忧心叹息。
待到了寝宫,侍从们看到他,都怔住。
侍从们既是服侍的人,也是贴身的护卫。
他们张嘴想说话。
段锦冷冷地看过来。
侍从们都闭上了嘴。
因为他们,都是他的后辈。有些甚至是他亲自训出来的。
段锦踏入了寝宫。
迎面来了一个英俊的男子,身体精实,相貌俊朗。
在烧着地龙的暖烘烘的寝宫里,敞着衣襟,露着结实的胸膛。
见到进来的人,他诧异:“你是哪个,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入宫才半年时间,还未曾见过这个可以随意进出寝宫的男人。
男人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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