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姨娘,你方才说那些话做甚?”
直到走远了,二姑娘颜莹才出声抱怨。
她今年十五,刚及笄没多久,瓜子脸丹凤目,亭亭玉立,一身素衫都难掩其俏丽,正是好时光。
“我不都说了我是一时说岔了话。”
钱姨娘慌忙解释,话说完才意识到面前的人是她生的,又道,“再说,我哪说错了?颜家这么多家财这么多桑田铺子庄子,泼天的富贵,数都数不清楚的银子,但跟你我有什么关系?”
她越说越不忿,嫉妒得双目泛红。
“你爹眼里心里只有颜青棠那丫头,三申五令说颜家的一切都是她的,旁人休得沾染!这旁人是谁啊,不就指的是你是我,是我们这些妾和妾养的。本来就无关,是颜青棠得了,还是别人得了,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我巴不得是别人得了!”
颜莹心里也妒忌,可同时也无力。
打从她懂事起,她就知道颜家的一切都是大姐的,大姐是爹手心里的宝,她们就是没人要的草。
不甘吗?不平吗?
钱姨娘三人当初是怎么给颜世川当妾的,整个颜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
颜世川深爱妻子,可惜宋氏胎里带病,自幼体弱,颜青棠都是她拼着性命生下的,以后自然不能再生育了。
对此,颜世川毫无怨言,甚至说出就一个女儿也不错这种惊世骇俗的话。
他不想着传宗接代,反倒宋氏着急丈夫无后。
想把身边丫鬟开脸给丈夫做妾,丈夫不要,最后宋氏还是从外面买了个人,逼着丈夫和人同了房。
这个人就是钱姨娘。
谁知钱姨娘无福,生了女儿。
钱姨娘之后是马姨娘,马姨娘原是宋氏身边的丫鬟,是钱姨娘怀上后,颜世川就不愿再碰她,夫妻二人因为无后之事拉扯数年,一次争吵下,颜世川随便指了一个人。
可惜马姨娘也无福。
连着生了两个女儿,这时颜世川已经不愿再为传宗接代纳人了,但自觉对不起丈夫的宋氏还是没死心,隔了两年又做主抬了孙姨娘进门。
那时宋氏身子骨已经不行了,卧病多时,颜世川是含着泪答应的,可惜结果依旧不尽如人意。
这一次,宋氏终于想通了,可能也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何必再因为有后还是无后这种事与丈夫闹矛盾,自此消停下来。
数年后,宋氏撒手而去,自那以后颜世川再未娶。
这些事整个颜家都知道,包括钱姨娘和颜莹等人都心知肚明,颜世川没把她们当做妾和女儿,从来态度冷淡,似乎只有宋氏和宋氏生的孩子才跟他是一家人。
不过倒也没亏待过她们,锦衣玉食,应有尽有。颜家本就富裕,钱姨娘她们日常吃穿用住都超出常人想象。
若做为外人,只觉得她们是掉进了福窝,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终究是意难平。
可意难平又能怎样?
事情它就是这样,谁也无法改变。
久而久之,倒也不再去想了,因为知道多想无益。
“娘,以后这话你不许再说了,若是让人听见,传到大姐的耳朵里,你以后还想不想留在颜家过日子?要是大姐恼了你,随便给我找个人嫁了怎么办?”
钱姨娘被这些假设激得脸色一阵青白交加。
“三妹妹说的没错,大姐当家和别人当家能一样?大姐当家,以她的性格,她不会亏待我们,可若是换个人当家,指不定把我们撵出去,姨娘你可别犯糊涂。”
“好好好,我以后不说了就是。”
“你别光嘴上说,要记住才成。”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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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倒是下手挺快,生怕人不知道消息是他们传的。”
回来后,颜青棠才知,关于颜世海一家状告她的事早就传开了。
是颜世海家自己传的,颇有股装腔作势的味道,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外界的谩骂,甚至之前销声匿迹的主枝,也空前活跃起来。
这欲盖弥彰,有点用力过度,仿佛是在告诉她,杀你的事不是我们干的,我们下手没那么狠毒,我们都是按照规矩办事。
若不是她早就知道主枝来了几个生人,其中一个是一直跟在颜瀚海身边的长随颜忠。另有一个师爷模样的人,进了主枝宅子后,就没怎么出来过,不过颜忠倒是鬼鬼祟祟,经常出入盛泽,她还要真信了。
对于袭杀自己的幕后主使,颜青棠虽没有直接的证据,但已经确定是主枝所为。
那她爹的死,是否也和主枝有关?
想想,先杀她爹,她爹无子,解决了她爹,等于就拿到了颜家的家产。可他们万万没想到她爹还有她,她屡施手段,让对方铩羽而归,于是对方又动杀机?
并不是不能说通。
唯一让颜青棠想不通的是——为何颜瀚海竟能动用如此多的势力为他办事,又为何要动如此大的干戈?
小小的颜家何德何能?
就只为了些银子?
这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至此,颜青棠再一次感叹,为何她爹她舅舅都急于想掌握官场上的人脉,为此不惜常年资助一些学子。
皆因有些事情,你站在局外,是看不明白的。
冥冥之中,就好像有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挡住了她的视线,让她看不清也摸不透,这种感觉极为糟糕。
见姑娘皱着眉,陈伯建议道:“姑娘不如把消息告诉给那位冯爷,他们不是也在暗中查巡检司的事?也许……”
颜青棠摇了摇头,打断他:“过犹不及,此事本就与人无关,这些旁枝末节递到人家面前,只会阻碍人家的视线,耽误人家办事,觉得我们不识趣,坏了彼此的默契。”
“是我病急乱投医了。”陈伯叹道。
见自己也帮不上什么忙,陈伯便打算下去了,刚走了几步,脚步却停顿了下。
“还有事?”
“没,没什么事。”
陈伯摇头,说着便下去了。
颜青棠看出陈伯似有什么事想说但没说,不过她也没多想,觉得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陈伯走后,素云进来瞧了一眼,见姑娘望着窗外做沉思状,便脚步轻巧地退了出去,并关上门。
刚出来,看到鸳鸯噘着嘴从外面走了进来。
“怎么了这是?”
鸳鸯惯是个藏不住话的,拉着素云去了一边。
“钱姨娘跟马姨娘在园子里吵了几句,好像跟来不来看姑娘有关,钱姨娘说了些难听的风凉话。”
钱姨娘哪里知道,看似她们在颜家无拘无束,可颜家的下人都是吃主家给米粮,自然是向着主家,所以经常会有人把一些信儿递到颜青棠这边来,主要是递给四大丫鬟。
而四大丫鬟中,又以鸳鸯最闲,所以她听到的最多。
“钱姨娘不素来就这样,这点小事你就别拿到姑娘跟前说了,还不够姑娘烦的。”听完后素云道。
“什么事不够我烦的?”
两个丫鬟转过头,才发现姑娘竟不知何时出来了。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
“我出来散散。”
有烦心事时,颜青棠通常不喜欢将自己关起来闷头苦想,而是到处走一走,散一散,权当换换心情。
“到底何事?”她又问。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
鸳鸯噘着嘴,来到她身边,小声把事情说了。
说完,她气愤道:“钱姨娘她到底有没有心肝啊,竟说出这等话。姑娘为了什么,还不是为这一大家子,成天四处奔波,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这身子还没养好,又要处理那么多生意上的事……”
说着说着,鸳鸯哭了起来,是心疼的。
素云在一旁也是连连抹泪。
她瞧姑娘穿一件淡青色素衫,脂粉未施,脸白得近乎透明,显然气血还没养回来,整个人太瘦了,显得病怏怏的。
姑娘何曾这样过?
曾经的姑娘那么耀眼夺目,让人挪不开眼睛,现在却成了这样。
不同二人的激动,颜青棠倒是很平静。
她弯腰在花圃里掐起一朵丁香,放在鼻尖嗅了嗅:“其实她说得没错,本就与她无关,这家业是我的,我多操劳操劳也是正常。”
鸳鸯不忿道:“那她别吃颜家的饭啊!姑娘经常不在家,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那几院送,衣裳首饰也可着劲儿做,每个月还给那么多月钱。她倒好,不是嫌弃首饰花样不够新,就是说月钱不够用,总是要找账房多支银子。”
内宅账房是银屏所管,鸳鸯自然知道里面的一些事。
“你这嘴啊,就是管不住。钱姨娘是钱姨娘,她素来事多,但马姨娘和孙姨娘待我恭敬亲厚,不要一竿子打倒一船人。”
颜青棠失笑摇头,将指尖的丁香别在她头上。
“以后这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算了,出去说了小心被罚。”
鸳鸯没防备姑娘会给她戴花,羞得就是一捂脑袋。
“奴婢以后不了。”又偎过去拉着颜青棠的袖子撒娇:“我就知道姑娘最疼我!”
这一番模样可把大家都逗笑了。
颜青棠也舒展了眉眼,道:“走,咱们去外面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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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不是颜青棠第一次带丫鬟出门散心。
她从小不若普通女子,身边的丫鬟也随她经历过许多寻常丫鬟经历不到的事,一听说要出门,都是轻车熟路,去换了适合出门的衣裳,又去叫了两个护卫跟在后面。
从颜家大宅后门出来,便是东肠圩。
圩,指低洼地用来防水护田的堤岸,又指被圩围住的圩地。
古早以前盛泽镇不叫盛泽镇,而是叫青草滩,四周水泽繁茂,河湖众多,随着百姓们逐渐迁徙而来,人越聚越多,百姓们便根据地势修起一个个圩市。
及至后来盛泽越来越繁荣,这些围着水道而建的圩市,便被整合成了六大圩,分别是东肠圩、西肠圩、充字圩、大适圩、大饱圩和饭字圩1。
这些圩场被十多条市河串联而成,城东有个不规则的湖,名曰东白漾,城西也有一湖,比东白漾大数十倍不止,连通着数条水道及运河,名曰西白漾,又名盛泽荡,盛泽镇的名字便由来而来。
不过东肠圩西肠圩这些名称,也是许久以前的叫法,现在的镇民更喜欢称之为城东城西城南城北。
颜家大宅便在东肠圩,临着东白漾,其中有一小片湖被圈进了颜家园子里,每到盛夏时,数里荷花鲜艳绽放,可谓景色优美至极。
沿着圩堤往前走一会儿,就是东大街,东大街和南大街隔河相望,之间连着数架石桥。
正值下午,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大多显得有些懒散,河面平静,河水清澈,时不时有乌篷小舟穿河而过。
“姑娘,我们去哪儿?”
“再过一个月就是兰姐姐生辰,去银楼里挑件首饰做生辰礼。”颜青棠想了想道。
颜家不光做丝绸生意,还有成衣铺子、银楼、货行等,一般都会尽量开在一处,又叫颜氏商行。
东大街就有一家颜氏商行,不过这里也是分号,主号在苏州,那才是颜世川发迹之地。
临近地方,远远就看见人进人出络绎不绝,颜青棠带着两个丫鬟径自进了右翼的银楼。
进去时,颜青棠看见几个伙计围成一团,似乎发生了什么事。
守门的伙计见了她,忙要招呼:“少……”
颜青棠做了个手势,让他不要吵嚷。
这时,人群里一个老妇的声音蓦地响起。
“怎么?这马上你们颜家的少东家就是我谢家的儿媳妇了,以后你们颜家都是我们谢家的,我们来选两样首饰,你们左推右挡,光领着我们去看那些银的,难道我们是买不起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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