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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章


    行止观(9)


    读书点的那一盏烛火,光亮影影绰绰地在墙上映照出两人的影子。檐下的风灯,发出生锈的哗啦动静。


    元武扭开了脑袋,一把搂过那书童的肩膀:“走,小孩儿,跟大哥出去。”


    自己的手……


    林子葵后知后觉,自己竟碰了二姑娘的身子!


    他脑子里的圣贤书复活,如临大敌:“我、我不是故意,二姑娘,我方才,睡着了,迷迷糊糊,也不知道做了什么。”


    林子葵又惊又怕,急忙翻身想起来,却被他一只手按在身上。


    萧复声音忽然哑了起来,说:“你扭什么,不要乱动。”


    二姑娘的语气有些不对劲,林子葵浑身僵硬:“对不起……”


    这样离得近了,方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萧复那结实的体魄,那温热的气息,带着力道的结实胳膊……非常违和的触感。


    他想,如果不是确信二姑娘是女子,这一下他都要怀疑,二姑娘是不是其实是二公子?


    林子葵羞愧得把眼睛闭了起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搁了:“我……现在能起来了么?”


    萧复用鼻音“嗯”了一声,浓长的黑睫挡住幽深的眼眸。


    林子葵不敢碰他,自己打了个滚从地上翻身爬起来了,动作局促,表情难堪。


    萧复怀里一空,仿佛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他有点不高兴。


    他不愿让林子葵起来,但倘若一直抱着,林子葵就是再傻,也该发现自己那块儿动静,发现自己是个男人了。


    看萧复闭着眼,鼻间沉沉地出着气,林子葵站一旁小心地出声:“二姑娘,你、你还好么?”


    “不太好。”


    “可、可是我方才,不小心伤了你?”


    “你摸我这儿了。”萧复半撑着胳膊起来,胳膊肘支在地上,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胸膛,仰着下巴看着他,“你说如何是好?”


    林子葵瞳孔放大,忆起方才那饱满有弹性的手感,满脑子的圣贤书不断鞭打着他的内心,他倒退半步,最后噗通跌坐在地,语无伦次地请罪:“我……并非故意,二姑娘,我不是人!我明日,明日就亲自去肖府负荆请罪!”


    “你去肖府请罪做何?”


    “我……”


    林子葵话还没说完,萧复便笑道:“不应该向我请罪么。”


    林子葵一咬唇,直接从坐着的姿态,变成跪着:“我……二姑娘,你罚我吧,你打我,我,我绝不反抗!”


    他发丝凌乱,表情自责,连眼睛都红了。


    萧复的心都勾得痒了起来。


    “林郎……”他伸手过去,手掌刚刚好,碰到林子葵的发顶,很自然地落下去,顺着柔顺的发丝缓缓向下,指尖碰触他的耳朵。


    林子葵埋着头没敢吱声,凝滞的气氛里,他古怪地感受到一种粘稠的危险。


    二姑娘……要打自己巴掌么?


    他闭上了眼睛。


    萧复的手指停留在他的耳垂上,指腹揉搓几下,林子葵默不吭声,可战栗的感觉仍然让他捏紧了手指,感觉到他的手掌很大,且手指有茧子,一瞬的困惑袭上心头,二姑娘是自幼习武么?


    然而此刻他并不如平时那么心思缜密,晕乎乎的也没想明白,紧跟着发烫的耳畔,出现萧复的声音:“你说,我怎么罚你比较好?”


    “随……二姑娘喜欢。”


    萧复挨过去看着他,语调就落在他的脸侧:“我方才带了一件兔裘给你,你要记得穿,不能还给我。”


    “……哎?”意料中的巴掌没有下来,却听见这句话,林子葵迟疑地半睁开眼,正正好对上萧复钩子似的桃花眼。


    他心跳错一拍,就无措地闭上眼了。


    萧复轻轻揉了下他的脑袋:“我就罚你,穿得好看些来见我,不要这样灰头土脸的,我不喜欢。”


    “嗯……”林子葵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惩罚,他抬起眼:“二姑娘,不打我么。”


    “你看我舍得么?”


    林子葵不说话,脸色烧红。


    他脸皮薄,这几日真是动不动就红完了。


    萧复的手落了下来:“你现在是不是该拉我起来了。”


    林子葵这才反应过来:“我、我该起来了……”他先起身,然后用袖子裹着手,才拉住萧复。


    萧复也没有继续逗他,这清直如莲的书生,当真没有半点歪心思,又呆又纯。


    萧复一拉就起,站直了身:“林郎,这么晚了,我也该离开了。”


    林子葵让墨柳去送,被萧复拒绝了:“我有侍卫呢。”他挥了下手,披着黑狐大氅,回眸朝着林子葵笑。


    待萧复和他那护卫在夜色下提着灯笼离开,林子葵方才听墨柳说:“啊!公子,这是二姑娘特意送过来的,说是给您的。”


    林子葵低头一瞧,看见一个木箱,墨柳已经蹲身打开了,而后瞧见里头有一件上好的银貂裘,暗绣的银线和丰厚的貂毛,在烛光下显出华贵的光华。


    林子葵自是看不清楚的:“这是,兔裘?”


    “哇……”墨柳惊呆了,“这不像是兔裘,摸着,反倒像是貂裘诶,公子!你瞧!”就算没穿过,也在金陵见过,他不是不识货的乡下人。


    而林子葵第一反应是:“不妥,这般贵重之物,我得还给二姑娘!”


    然而又想起方才萧复给自己的惩罚。


    他要自己穿好看点去见他。


    可林子葵来这行止观,是为了温习书目,根本就没带两件衣裳,自己身上这件斗篷,也穿了有三年。


    墨柳却从箱子里拿起一张飘金笺:“公子,有字!是二姑娘写的。”


    “我瞧瞧!”林子葵伸手,脸靠近烛光,凑得近了看,这是一手丑字,在林子葵这个自幼临大家书法帖子的读书人眼里,字写得实在不算好看,而内容很简单,写着:


    [林郎,这件兔裘,明天要穿给我看哦。


    照凌。]


    第一行字,难看,而落款的两个字,应是时常写,字迹流畅优美不少。


    “照凌。”


    林子葵垂眸喃喃道:“二姑娘,这你的闺名么……”


    他将这张飘金笺珍惜地收起来,夹在了书里,放进了盒子。


    翌日晨,林子葵穿上了披风去见萧复,这件披风大了些,拥在身上异常的暖和,还有些冒汗。


    林子葵到了东客堂,得知他还未起,元武说:“不巧,我家主人爱睡懒觉,今日怕是要睡到晌午才起。现在还不到辰时,林公子,要不待会儿再来?”


    林子葵道谢,又问:“方不方便问兄台打听一下,二姑娘平素喜欢吃什么?”


    一旁墨柳非常自然地掏出一袋银子塞过去。


    元武看了眼没有接,说:“我家主子不爱吃东西。”


    一个没味觉的人,吃什么都一样,很多时候萧复甚至会忘记吃东西。所以尽管萧复自幼习武,四肢却很修长匀称,身量并没有像自家兄弟二人一般魁梧。


    墨柳以为他清高,不要钱,只好默默收了回去。


    他这样回答,林子葵一时尴尬也不晓得继续问什么,旋即便听元武道:“我家主子,没有别的爱好,他喜欢玩儿。”


    林子葵下意识问:“玩什么?”


    “能让他快乐,觉得高兴的事。”


    “比方说……”林子葵想了想,“爬山?吟诗?下棋?看书?”


    说到下棋时,自个儿坐着玩儿棋子的金樽看了他一眼。


    元武摇头:“林公子,我实话告诉你吧,我家主子啊,最喜欢喝酒。”


    酒这种东西,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个浇穿愁肠的烈,下肚后满腹的热,胸口的荡气回肠,萧复舌尖尝不出味道,便只能去感受那种其他食物无法带来的感官,用其他的五感,去弥补这点缺陷。


    “酒么……”


    二姑娘果真不是一般女子。


    林子葵道谢,礼貌表示:“我记下了,多谢兄台。”


    陈元武:“我姓陈。”


    “多谢陈兄,待会儿过了晌午,我再过来。”陈兄不要钱,林子葵就给了他一袋梨膏糖,说:“给小朋友吃吧。”


    那日看见这少年挂在二姑娘身上,他还不太高兴,后来凑近了发现就是一小孩儿,心情就好了。


    明日,林子葵约好了要去清心阁见灵源道长的师叔灵泊道长,但灵源道长说过,师叔爱吃鸡腿。道观里虽然养了鸡,但不好买卖,林子葵听道士说后山也有人家户,养了一窝几十只鸡,所以他先换下那身珍罕的兔裘,随即带着墨柳一块儿上了后山。


    两人辛辛苦苦走了半个时辰才走到,林子葵累得直喘气,先前卖掉唐兄送的歙砚的钱还剩一点,林子葵到人家户买了两只鸡,一篮子鸡蛋,又问那养鸡的农户:“大叔,这十六洞天山,有人家酿酒的么?”


    大爷已经七十五了,一听乐坏了:“我这儿有自家酿的梅子酒!年轻人你要吗?”


    “梅子酒?”


    “来!你尝尝!”那大爷转身就进屋,热情邀他进来,给林子葵掺满了一杯,林子葵哪里喝过酒,他试着舔了一口,又涩又辣,忍不住趴着咳嗽起来。


    “喝完,你喝完,这可是好酒!”


    林子葵抹不开面,又喝了一小口,还是咳,大爷说:“你慢点,慢点啊!”


    林子葵一边咳嗽,一边夸赞味道极好,大爷喜笑颜开,递了一满杯给墨柳,林子葵摇头:“他年纪小,不能喝。”


    墨柳却馋得眼巴巴的:“公子……”


    林子葵只好应允:“那你只准喝一口。”


    墨柳喝了一杯,和林子葵一样,蹲身痛苦地呛了起来,大爷乐得哈哈大笑,问林子葵:“书生,你喜欢这酒吗?”


    林子葵又不懂,也不知道这是难喝还是好喝,要不带回去问问人?


    他点头说喜欢,大爷就灌了一瓶子给他:“给,你不会喝酒吧?要是觉得好,再来管我要!你若是想要好酒赠人,便从十六洞天山下去,有个桃花村,村子里有一种桃花酒,金陵的达官贵人都喜欢呢,那滋味……啧啧,千金不换呐!”


    “桃花村?桃花酒?”


    林子葵记下了。他提着一篮子鸡蛋,两只鸡,一瓶酒,走了半个时辰,又回了行止观。


    “灵泊道长爱吃鸡腿,这儿两只鸡,四只腿,两只腿给灵泊道长,墨柳你吃一只,剩一只……”


    林子葵想到送给二姑娘,煲好了鸡汤再给她送过去。


    晌午刚过,墨柳就倒下裹着衾被睡了,脸上浮着淡淡的酒气,鼻间发出鼾声。


    他人小,不胜酒力,这酒的酒力在他身上,比在林子葵身上发挥得更快。


    林子葵将炖盅装进竹屉里,送到了东客堂:“陈兄,这是刚煲好的老母鸡汤,二姑娘现在可起了?”


    陈元武接过去:“刚起,我去通报一声?”


    林子葵摆手:“不,不必了。”


    陈元武看了他一眼:“你怎么不穿主子送的披风了?”


    “那兔裘贵重,我方才在厨房,怕弄脏了,就脱了下来。”他身上弄了柴灰,还杀了鸡,自觉邋遢,哪里好意思见二姑娘,而且二姑娘还说了,穿得丑就不要来了,所以林子葵送了鸡汤连忙就告辞:“陈兄,我先走了。”


    看他又跑了,元武摇头:“这个林书生……”


    他低头闻了闻鸡汤:“真香,没想到他一个书生,还会做饭?”


    奈何萧侯爷是个吃不出味道的,喝了一碗汤,挑着鸡腿肉吃,问:“你们说,这汤是什么味道?”


    元武无法形容,说:“侯爷,就是鸡汤味儿。”


    “甜的?酸的?苦的?还是辣的?”


    元武:“都不是,就是香的,这鸡肉好。”


    萧复想象不出来,鼻子里勉强能闻到一股香味,可喝下去,就是白水。


    “没意思,”萧复搁了碗,抻懒腰,“我还是去找林郎玩儿吧。”


    而林子葵,此时已经出了行止观。


    方才他碰见灵源道长,得知他恰好要下山一趟,林子葵听了,就问他:“道长,你可知桃花村在哪?”


    “就在山脚不远,这个桃花村的桃花酿,可是远近闻名呐。”


    林子葵眼眸一亮:“我正好要去桃花村!灵源道长,我可否跟你一道?”


    “走吧走吧,贫道知道你眼睛不好,你跟我一起,我替你指路……”


    晌午正值日晒,灵源戴着斗笠,挎个水囊,林子葵还穿他的旧披风,二人慢悠悠走下山去,灵源还说:“对了林居士,灵泊师叔说了,让你明日带着鸡腿去找他,他前些年也是参加过科举的,他说你要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问他,只要给他送鸡腿吃。”


    林子葵点头:“鸡腿我已经买好了,烧上了,我现在是去买桃花酿的。”


    “林居士喜欢喝酒?”


    “我是送……”他顿了顿,又说,“是我喝的。”


    “贫道猜也是,你身上的酒味,我都闻到了,脸还是红的,刚喝了吧?”


    林子葵只得腼腆地点点头,承认自己是个酒鬼。


    灵源道长毕竟在行止观这么些年,他找的小路要近不少,快到山脚时,灵源指了指右边的一条路:“从这里一条路下去,就是桃花村,现在冬天,桃花都没开,哦对,林居士,你认得桃树不?”


    林子葵点头:“认得,我家在淮南,家里种了桃花树。”


    “那便好认了,你见到桃花树后,就顺着小道一直走,然后就会看见人家户,家家户户都有你要的桃花酿。你可以都尝尝,不过莫要贪多,我怕你啊,待会儿晕咯!”


    林子葵道谢。


    灵源和他分别前,又想起一件事:“林居士,你这有眼疾,你书童又不在,等会儿你怎么回去?”


    林子葵道:“我给墨柳留了信,他醒了便会来桃花村寻我,方才一路我都留了撒了白石灰,他只要循着来便是。”


    “你这书童好啊,机灵,成,那我就先走了。”灵源走后,林子葵捡了一根木枝当拐杖,他不是完全看不清,但由于十米之内人畜不分,容易被石头、树枝绊倒,林子葵慢慢地走,没一会儿,就顺利找到了桃花村。


    而行止观里,萧复看见洗心堂里似乎没人在,门又敞开的,便走了进去。


    床上没有人,林子葵不在,他的书童倒是在,元武看了一眼:“这小孩儿好像喝醉了。”


    萧复发现桌上压着一张纸条,便拿起一看。


    眉轻挑:“他一个瞎子,怎么下山去买酒了?”


    元武想起:“今日一早,林公子想贿赂我,问我打听您的喜好,爱吃什么,我说您不爱吃,爱喝酒。”


    萧复听完嘴角一翘,原来小书生给自己买酒去了呀。


    他扭过头:“那你收了他的贿赂?”


    元武义正严词:“当然没收!我跟着侯爷,缺那点银子么!”


    萧复:“下次记得收,他没银子,买不了好酒,下次不就只能亲手给我酿酒了么?”


    “……”


    元武揣摩道:“那侯爷,属下这就去这个村子,带林举人回来?”


    “谁要你去了,本侯爷不知道自己去吗。”萧复将纸放回原位,走出了行止观,元武看见了下山路上留下的白色石灰粉,听见自家侯爷愉悦地说:“我家林郎有心了,还晓得给我留个记号,让我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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