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徐修齐到兰氏的房间来请安。
兰氏已经快睡下了,正坐在梳妆台前让奶娘帮自己摘头花。
“听管家说你又跟王灿他们去凤仙楼看戏了?”兰氏瞟一眼歪坐墙角的儿子,这样问他。
“是的。”徐修齐没有抬头,只盯着桌上一只茶瓶拿手指甲抠上面的结。
“听管家说,你们天天都去?”
“是的。”
“这是第几天了?五天有了吧?”
“有了,差不多。”
兰氏一直盯着镜子里徐修齐的动作,难忍怒火大声呵斥叫他立刻住手:
“好好的汝窑天青生生被你给啃个痂,完了还天天来我这里抠,你看那个痂被你越抠越大!看来我非得要扣你月银来弥补我的损失不可了。”
听见兰氏要扣自己银子,徐修齐这才住了手,站起来嬉皮笑脸地凑到兰氏身边,恳求她原谅。
徐修齐拽住了兰氏的手,左一下右一下地摇,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兰氏看他可怜,再狠啐他两句,也就不提月银的事了。
兰氏把话题再度扯回了王灿头上,她问徐修齐你天天跟那王灿凑一起,都在凤仙楼里干什么呀?
徐修齐笑:“娘你不是都知道吗?我们看戏呢!”
兰氏收了笑,凤仙楼的老板从前开窑子的,得罪了人才半路改行开戏院,傻子才会相信这样的店真的只是戏院吧?兰氏狠狠瞪着那徐修齐,严辞警告他:“徐修齐你还没成家,别跟人学坏的!以后都没有媒婆敢上门来给你说亲!”
见兰氏生气,徐修齐这才坐直了起来,指天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做任何有悖祖宗家训的事。
“我们去了的确只看戏,而且每次我都是第一个走的,娘你是知道每天我都什么时候回家的!”徐修齐急得大声提醒自己的母亲。
徐家现在虽然只做商贾,可过去也是有人当过天子门生的。作为江宁最显贵的那一类世家,他们对子弟的行止都是有很严格要求的,决不允许世家子弟跟市井小民一样,天天流连青楼,不务正业。对那些真正的纨绔,不光这些世家们自己不能接受,就连正儿八经的官媒也是看不起的,不会给纨绔公子保好媒。
所以徐修齐只是不会念书,生性好玩,并非吃喝嫖赌十恶不赦的恶人。在母亲兰氏的眼里,徐修齐绝不是纨绔,充其量只能算作“童心未泯”那一类。
见徐修齐这反应,兰氏倒是放心了些。
她相信儿子的第一反应,是绝对可以代表最真实的情况的。她伸手拍拍徐修齐的肩,让他放轻松一点。
“没有就好,总之你得给我记住了,咱们徐家的子弟,可以念不好书,但绝不可以做不好人!”兰氏说。
徐修齐应下,说自己虽不如姐姐那样聪明,有时候或许会脑子不清醒,您和爹看着觉得混,但关键时候他还是明白原则的。
兰氏颔首,对徐修齐也选择无条件地信任。但话虽如此,兰氏依然会很仔细地打听儿子这群朋友的家世与背景,尤其那个王灿。因为王灿是江宁瓷王家的亲戚,并不是嫡出的子弟,又不爱读书,天天游手好闲,徐修齐与这样的人混在一起总归还是让人担心。
兰氏操心得多,里里外外,犄角旮旯什么都问,直到徐修齐哈欠连连,脸上露出明显不耐烦的表情,兰氏心如明镜……
她招招手,叫婢女拿点糕饼过来,泡两杯上好的大黄盖,他们母子俩要促膝长谈!
徐修齐扶额,求亲娘放过,大不了从明天开始他就跟王灿割席,娘您放我回去睡觉好不好?
兰氏摇摇手指头,热情洋溢地给徐修齐推荐起桌上的糕点来。
“这是老祖宗送过来的蜜果子,甜甜的,要不要吃一颗?”兰氏指着一碟蜜枣问。
“不要,太甜了。”徐修齐摇头。
“不要太甜的?”兰氏又拿起一块晶莹剔透的糕送到徐修齐的面前,“那么就吃这个吧!只有一点点甜,更多的是栗子香,回味悠长。”
徐修齐问这栗子糕是亲娘你自己做的吗?
兰氏摇摇头说,“不是,是三房那姐儿做的。”
徐修齐惊讶,问叶霜为什么要给亲娘您送这个?
兰氏白他一眼,“你问我,我问谁?”
徐修齐喜悦,双手接过那栗子糕细细地摩挲——既滑,且弹。可见水粉比例考究,火候适当。再看那糕,呈半透明状,隐隐透出栗子深沉的褐色沉淀物,放置鼻尖还能闻到幽幽的栗子香……
“狗吃东西才用闻的!”兰氏忍不住了,为徐修齐丑陋的举止感到恶心:“这是一只栗子糕,不是一只栗子精,你要吃便吃,跟村头老鳏夫遇上村尾小寡妇似的又摸又闻,你恶不恶心啊!”
“……”徐修齐无语,心说亲娘果然是亲娘,哪有咒自己儿子是老鳏夫的?
摸呀闻的再也不敢来了,他小心翼翼地把栗子糕放进嘴里。
看得一旁的兰氏啧啧啧直叹气:“第一次见有人吃糕还怕把糕咬疼的。”
徐修齐扶额:“我的亲娘欸!今天儿子究竟是哪里得罪了您老人家,您这样踏谑我!”
兰氏笑,“小子你太蠢了!三房那样的女子岂是你能动的?”
“……”徐修齐痴愣了。
他看着自己的娘,一脸的警惕,连瞌睡都跑光了。
“亲娘欸……你说什么?”徐修齐磕磕巴巴地问。
兰氏乜斜着看自己的儿子,轻蔑一笑,心说这小兔崽子就是单纯,把什么都写在脸上,更不可以去给叶济康这样的老狐狸当女婿!
“你娘今天就把话给你放这里了!臭小子你喜欢谁都可以,就是不准喜欢叶霜!”兰氏点着徐修齐的鼻尖,一字一顿地说。
……
隔天叶霜问红荞,有没有打听到她想知道的东西?
红荞点点头说,打听到了,锄墨说徐大公子这几天在家就没吃过一块栗子糕,他家公子房里也没有见到一块栗子糕出现过。
叶霜听了之后沉默了。
红荞看出来叶霜的难过,安慰叶霜说指不定是大夫人忘记把栗子糕转交给徐大公子了,又或者因为徐大公子见大夫人喜欢这糕点,便主动让给大夫人一个人吃了。
红荞在心里替叶霜感到不值,不过一块栗子糕,不光累得姑娘接连忙活两天,结果还搞得人不高兴,这又是何必呢?
叶霜一直都没有说话,挥挥手让红荞先下去休息,她想一个人安静地躺一会。
红荞放心不下,便在走的时候把门给留了一半。她告诉叶霜自己就在院子里做绣活,姑娘只要稍微一喊她就能听到。
红荞对叶霜的体贴叶霜感受到了,她抬起头来看这个陪了自己“两世”的婢女,心头莫名涌起一阵酸楚。
上一世的红荞也像今天这样站在凋敝的柴房门口看叶霜,也这样对叶霜说她就在院子里,少奶奶稍微喊一声她就能听见。
那时候叶霜的身体已经很糟糕了,因为是意外小产,后续又没有接受过正确的护理,叶霜持续崩漏了半年,根本下不来床,只能天天带着月事带,身下铺着厚厚的草垫子,窝在暗不透风的床上。
叶霜那天其实是不舒服的,原本只隐隐作痛的肚子又狠狠作妖了一整晚,让叶霜本就不多的命很快就续不上了。
可是叶霜不准备把这件事告诉红荞,红荞跟了叶霜嫁到王家后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现在的她只有二十五,却已经老得跟五十的妇人一样,腰都佝偻起来了。
只要叶霜还能忍得住,她都不想再折磨这个陪了自己一辈子的可怜婢女。
“好的……红荞,你去忙你的……”叶霜用尽全身力气,微笑着对红荞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死死盯着红荞那张过早就衰老的脸,要把红荞的样子给烙进自己的脑子里,深刻进叶霜的灵魂。
知道自己大限将至,过了今天,叶霜或许再也没有力气这样坐着与红荞说话,再看红荞的脸了。
“去吧……有事我会叫你……”叶霜用最后一点力气举起干枯的手朝红荞很大弧度地挥了挥,就像她今天还有特别好的精神一样。
红荞放心了,她朝叶霜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叶霜狠狠吸了吸鼻子,收回了思绪。
眼前的红荞还很年轻,只有十五岁,脸蛋红扑扑的,带着婴儿肥。
叶霜突然叫住站在门口的红荞,半开玩笑地对她说:“红荞,我要早点给你找个好夫家。”
红荞一愣,今年她才刚满十五,离嫁人还早,不知道叶霜为什么突然说这个,可把红荞给闹了一个大红脸。
“嗨哟喂!姑娘可千万嘴下留情!”红荞狠拍一把大腿,抬手捂上了自己的眼:
“红荞若是做错了什么,姑娘罚我便好!如今突然说出这般伤感情的话,你叫我心里怎么好过……”
叶霜扶额,哭笑不得:
“帮你找男人还成了伤感情的活计,照你这么说,天底下那些保媒拉纤的媒人倒都成了恶人了?”
“是恶人,是恶人,就是恶人!专门制造骨肉离别,姐妹离心,主仆分离的大恶人!”红荞大声叫嚷着,跟个猴似的站在那门口手舞足蹈,上蹿下跳。
叶霜被逗乐了,捂住嘴巴,笑弯了腰。
红荞臊得不行,脸直接变成了猪肝色,她叉着腰,佯怒道:“不理你了!”说罢转身便走。
虽说腮边的红晕还未散尽,但红荞的嘴角早已忍不住上扬——
二姑娘终于笑了,说明红荞长本事了。可以给姑娘逗趣,嘴贫也不会遭罚。
善哉善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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