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济康一进门便解开身上的官帽官服,婆子们接走后,帮叶济康换上了舒适的直裰。
叶霜站直起身,立在餐桌旁等叶济康入座。
徐三娘不高兴,头都不抬,一个人坐在一大桌子菜前生闷气。
叶济康走过来,丫鬟们早把替叶济康单留的菜给摆上了桌,叶霜立马双手给叶济康奉上一大碗饭。
叶济康开心地接过碗,笑眯眯地对叶霜说一句,“霜儿快些坐下吃饭!”
叶霜依言落座,便听得叶济康出声询问,刚才自己回来的时候,你们两个在争什么?
徐三娘垂眼吃饭不说话,叶霜见状便代为回答说,自己与母亲在争论应不应该把这些菜分一份给西南院的哥哥送去。
若这事搁从前,叶霜一定会糊弄叶济康说,她与母亲没争什么,只是在说笑。可如今的叶霜换了芯,她就偏要把这鸡毛蒜皮的事说出来,让叶济康定夺。
叶霜毫无保留地把她的观点向父亲和盘托出,她告诉叶济康,今天厨房多做了几个菜,因为白露将至还熬了归脾汤,应该给大哥添几样菜和汤过去。
叶霜说完自己的想法便闭了嘴,她没有再接着说徐三娘的意见,这个其实说不说都已经不重要了,叶济康回家自己都能看见了。
叶霜这一番话毕,原本一直低头吃饭的徐三娘愣住了。她没有说什么,心里却相当难过。
在叶惟昭这个事情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叶霜,居然自始至终都没有站在徐三娘的角度考虑过,也从来没有站在徐府的角度考虑过,如今更是把矛盾公然摊开来摆在了桌面上,叫叶济康定夺——叫三娘怎能不寒心?
叶霜看见了母亲脸上的难过,她没有过去安慰自己的母亲,只咬咬牙,把手里的碗和箸放在了桌上,静等叶济康下定论。
就像叶霜从一开始就打算的那样,为了这个家庭的“长治久安”,叶霜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袖手旁观。
上一世这个家的破裂,叶霜承认,是自己做了错事,需要承担很大的责任。但在叶霜犯错以前,父母二人之间的积怨绝非一日之寒。父亲冷漠,与他在这个家得不到关爱不无关系,天长日久夫妻情分将尽,再遇上叶霜给出的那最后一痛击,大家维持最后一点脸面的必要也没有了。叶济康才终于与徐家反目成仇,气死老祖宗,徐家偌大的家业一夜之间轰然倾覆。
有时候徐三娘过于任性,处理事情有失偏颇,这是不利于整个家庭稳定的。叶霜能私下弥补便私下弥补,如若不能,这样的隐患还不如把它暴露出来,及时解决,总好过隐瞒起来,留在多年后爆雷。
所以今天叶霜的这个表现,可以说是很大程度上尊重,甚至加码了叶济康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和地位。只要叶济康此时说一句“是的,我儿子也需要吃这些同样的菜”,那么今天桌上的这些菜,就非得要给叶惟昭送过去不可。
毕竟同为叶济康的子女,没道理只许叶霜吃肉,叶惟昭咽糠。
叶霜静静地看着叶济康,眼睛里都是信任和期待,在这个问题上叶霜与叶济康坚定地站在一边,给他助力,绝非出自任何感情上的偏袒或维护,唯一出发点,只是为了这个家。
按说有叶霜撑腰,此时的叶济康只要接过叶霜送过来的这把梯子,他就可以为自己的儿子多争得几口菜。
可出乎叶霜预料的是,叶济康在看了一眼徐三娘那张寒冰似的脸后,最终选择了放弃。他伸出手来笑着拍拍徐三娘的肩,反过来还安慰自己的妻子:
“好了好了!霜儿也是体恤哥哥,你就别跟她一孩子置气了!不送就不送,也不是多大个事,何必搞得这样红脖子瞪眼睛的……”
完了又转过头来劝叶霜:“霜儿别管那混小子,那厮又不听人话,天天跟我做对,饿死了最好!霜儿就别想这个了,咱自个儿好好吃饭……”说着便把他自己那份带冻姜醋鱼往叶霜面前推了推:
“来,霜儿吃鱼!”
“……”叶霜无语。
她相当意外,叶济康竟在最后一刻选择了让步。
叶济康不是会为了三文月钱给老祖宗写状纸吗?现在又怎么宁愿让叶惟昭少吃少喝?
这顿晚饭吃得叶霜无比心酸。
徐三娘最终获得了“胜利”,在叶济康的安慰下,三娘跟叶济康打情骂俏了几句后,心情明显好转。
她似乎真的以为叶惟昭是在叶济康这儿“失宠”了,所以今天叶济康才不会替叶惟昭求菜吃,徐三娘用调侃的语气问叶济康,“你儿子还是不肯听你劝么?”
叶济康点点头说是的,所以他要一个人去宁州的军营里当一名营兵。
听见叶惟昭是去当营兵,甚至连个小旗都不是,徐三娘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还当有个千户官的位置等着他呢,没想到竟是一个抗旗小兵!”
饭桌上的气氛有点微妙,可徐三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对叶济康的沉默视若无睹。
徐三娘拿手指头点了点叶济康的肩,对他说,“你那个儿子啊……心气比你还高!”
叶济康端着碗,对徐三娘连说三声是。
“没办法,我叶济康没什么本事,只懂三分家舍五分田,可比不得他性情高洁。”叶济康的脸上带着笑,一旁的叶霜冷眼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不懂母亲究竟是怎么看上父亲的,是看上了父亲的平庸?抑或者爱慕他的懦弱?
叶霜不知道。
但她知道,叶济康其实并不是那样的……
叶霜心事重重,胡乱吃完碗里的东西,便结束了。
叶济康也吃得少,他回来得比叶霜晚,却比叶霜更早放下了碗。
“霜儿陪你娘慢慢吃,我出去转转,消消食。”叶济康说。
叶济康起身朝房门外走去,精神有点不好,不过四十的他,走出院门外的时候,步履竟有些蹒跚……
……
浓浓的挫败感笼罩住了叶霜,她沉默地陪母亲用完最后一碗汤,便起身告辞。
徐三娘静静地看叶霜离开,在叶霜就要迈出房门的最后一刻,徐三娘说话了。
“霜儿,我才是你的娘。”
叶霜扶额。
这句话虽然说得没头没脑的,但叶霜听懂了,母亲这是在怪叶霜没有站在她那一边,只顾着帮叶济康和叶惟昭说话。
“你当然是我的娘。”叶霜转身看着徐三娘,“可他们也是娘的夫君,霜儿的哥哥。”
徐三娘站在原地,听完女儿这句话后,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你的意思是,我逼迫你爹说出那些话的吗?”徐三娘这样问叶霜。
表面上徐三娘是在问,可她灼人的目光和紧绷的嘴角,分明就在对叶霜狂泻她心底的愤怒与不满。
叶霜无奈,只能摇头:
“没有……”
徐三娘颔首,紧追一句,“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叶惟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偷偷差人送了多少东西过去。”
“……”叶霜语迟。
她的确偷偷送过果子、茶叶什么的给叶惟昭,但她都是以徐三娘的名义叫管家派人送过去的,人情也都算徐三娘的头上,叶霜自己根本就没露过面。
叶霜望着母亲,没有替自己多解释什么,只告诉她:娘,你们都是我的亲人,你们每一个人我都喜欢。
“好的霜儿,我信你……”徐三娘点点头,“其实你压根不必做这些,因为没有必要。”
她伸出手,拿一根指头远远指着叶霜,警告她,“我讨厌叶惟昭,你也离他远点!”
……
上一世,叶霜从一开始就视叶惟昭为眼中钉肉中刺,这样的敌视态度很对徐三娘的胃口,她把叶霜看作是自己同一阵线上的战友,共同对抗叶惟昭的“入侵”。
叶霜一有机会就给叶惟昭挖坑,徐三娘则负责庇护。让叶惟昭吃亏上当,让叶济康有苦说不出。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两年多,直到徐老太太开始督促徐三娘给叶霜张罗说亲了,徐三娘针对叶惟昭的“盯梢”才稍微放松些。也正是在这个时期,叶霜与叶惟昭的关系逐日缓和。
一直到叶霜怀孕,徐三娘都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居然在自己眼皮底下,跟她最最痛恨的“仇人”好上了。
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夜,叶霜身披蓑衣头戴斗篷摸黑回到了徐府。
徐三娘惊讶叶霜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家,她拉起叶霜的手,触手冰凉,像数九寒天里的冰凌。不等徐三娘详询缘由,叶霜便颤抖着,乌青着嘴唇告诉徐三娘,她怀孕了。
徐三娘一愣,笑着回答说,怀孕是好事呀,你就为了这个半夜回家?
叶霜却突然崩溃了,双手抱着脸,泣不成声。
徐三娘不解,拼命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徐三娘忍不住了,正要发火,就从叶霜断断续续的啜泣声中听到叶惟昭的名字……
天空像被人从里撕裂了一道口子,自那口子里滚出一道炸雷在叶霜的头顶炸响。
红荞撑起一把伞,举在头顶,出声催促叶霜快走:
“二姑娘!二姑娘!下雨了,我们快走吧!”
叶霜回神,眼看大雨就在身边合围,她点点头,拉住红荞举伞的手向前走。
“你觉得今天我替大公子争取饭食做得有错吗?”叶霜问红荞。
“……”红荞语迟。
“没事,你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这里快到二房了,也没有依岚院的人,保证没人能听去。“叶霜鼓励她。
红荞听言点点头,左右前后都看了看,才低声回答叶霜:“奴婢觉得姑娘做得没有错,有错的是三夫人。”
叶霜笑了,停下脚步看向红荞,“真的吗?今天我真的有在怀疑我是不是办错事了。”
“嗯!没错的!”红荞很用力地摇了摇头:
“不管大公子是不是夫人亲生的,只要他姓叶,夫人就应该用家人的标准来对待他。虽然通判大人对夫人没有要求,那也是大人体恤夫人,而夫人该做的若是因大人的体恤就不做了,这对大人和夫人之间的感情,都会造成很难弥补的损害。”
说话间,红荞朝叶霜举起一根大拇指:“今天姑娘出头,做了夫人应该做而没有做的事,奴婢认为姑娘是这个……”
叶霜听完便笑了,她拍拍红荞的手,轻轻啐她一口:“小蹄子很会拍马屁嘛……”
“我说的是真的!”红荞急了,脸都涨红起来,“奴婢相信,刚才这些的话,就算今天老祖宗在现场,她也会这样说的!因为今天姑娘你站出来了,大人心里一定会记得你的好,对夫人的怨言,也会因为姑娘的所作所为而减轻的!”
听见红荞提到祖母,叶霜也忍不住有些触动。
“是的!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点子上。”叶霜点了点头,“我相信祖母也是这样想的,她一直都希望我们三房和睦,希望爹娘和美,希望我与哥哥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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