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车夫正在喂马, 看到司业大人的身影,以为看到了幻象。
毕竟马厩这个地方,别说是司业大人,就连奉命过来为诸位博士大人安排马车的监生们, 也是远远的站着与他们说话, 不愿意靠近。
如今却只见司业大人拎着长长的衣角, 来到马夫的身边,刚准备开口, 便听到车夫诚惶诚恐道, “司业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今日还没打扫马厩, 四处都碎草料和粪土, 您赶紧往外头站, 别踩着了。”
车夫话音刚落,司业大人便觉得脚下踩着的那块地方似乎有些软, 他身子一僵,低头往下看, 却见到一坨黄绿色的马粪球正在自己的脚下,软绵绵热烘烘的, 发出一股新鲜的气味。
“嘶……”司业大人倒吸一口冷气,却刚好吸入了不少微妙的臭味, 他呛得咳了两声, 赶紧往外走,一面走一面道,“你出来你出来。”
车夫赶紧跟在了司业大人的背后。
司业大人转身在一块石头上拼命蹭脚底, 蹭下来软和黏糊的一坨东西, 被恶心得捂住嘴, 差点说不出话来。
“司业大人,定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情找小的。”车夫嘿嘿一笑,俯身行了个礼,“请您吩咐,小的一定义不容辞。”
司业大人一面蹭鞋底,心里一面盘算着如何开口,他单手虚握成拳干咳了两声,正经道,“确实有重要的事想要问你,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
“是,司业大人。”车夫立刻点头应声,“您说。”
“今日你们去公主的凤池别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司业大人问。
“司业大人您这就有些为难小的了。”车夫面露难色,“小的也没有资格进那别院,都在外头等着,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情,小的也不知道哇。”
“那……后来,在马车上,祭酒大人可说了什么?”司业大人眯眼看着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告诉我。”
“这个……”车夫面露难色,“您知道的,祭酒大人的规矩,马车上听到的事情,绝对不能往外说。”
“我是外人吗!”司业大人嗔怒道,“怎么说话呢?还想不想干了?你在国子监当车夫有十年了吧,你还是在我手上进来的呢,他祁云峥才来几日,你就这么着?”
“小的这就说!”车夫认怂,小心翼翼看了看周围,凑近几步,带着几分神秘,“实不相瞒,司业大人,确实有点古怪。”
“快快,快说……”司业大人凑上前去听。
“小的其实也没听清,祭酒大人是与一位女监生单独坐的车,那女监生落了水,浑身上下都湿哒哒,裹着祭酒大人的外衫上的车,上车以后就听祭酒大人说‘手拿开’,语气可凶了。”车夫面色莫测,学着祁云峥的语气。
司业大人紧紧皱起了眉头,“然后呢!”
“你想吃更多苦头吗?”车夫继续学祁云峥的语气,学完之后换了个语气,活灵活现道,“然后就是那女监生惊声一叫‘大人!大人不要!’,这样的。”
司业大人面容微微扭曲,着急问,“然后呢然后呢!”
“那女监生好像说了一句什么,瘦瘦不亲……”车夫犹疑道。
“男女授受不亲!”司业大人着急,恨不得让他赶紧说完,“快说后来呢!”
“然后小的就听到车厢里头传来奇怪的声音,悉悉索索的,然后那个女监生……”车夫咽了口唾沫,艰难开口,“那个女监生就发出了一声……啧,就是那种声音 。”
“什么声音?”司业大人上前两步。
“就是吃疼似的,叫了一声。”车夫说到这里脸都要红了,“然后祭酒大人说,‘有点疼,忍着’。”
司业大人倒吸一口冷气。
已经明目张胆到了这个地步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车外甚至还有车夫在,他们居然就敢行那种事?
司业大人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有些无力,“还有吗?”
“后来二人就说了些话,那女监生一直在谢谢祭酒大人,祭酒大人说的那些,小的也不懂,只听到祭酒大人说了一句什么,“为人夫”,其他的都没有听清。”
“什么!”司业大人捂住胸口,“这、这个祁大人啊!”
怎么就这么荒唐呢!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可谓是板上钉钉了,江眠月属实是被那人面兽心的祭酒大人给骗了!大好的一个优秀的监生,居然遭受到祭酒大人如此的荼毒!
“后来祭酒大人就说那女监生走不了那么远,让小的从后门走,随后祭酒大人便亲手抱着那女监生下了马车。”车夫神秘兮兮,比了个动作,“这样抱的。”
“司业大人,小的刚刚也在想这档子事,但是不敢与任何人说,您放心,此事小的一定烂在肚子里,绝不告诉任何人。”车夫赌咒发誓道。
“好,好好,千万不能说,打死你也不能说。”司业大人捂住胸口,艰难喘了几口气,他拍了拍车夫的肩膀,面露痛苦之色,“辛苦你了。”
而后,司业大人一面在国子监中游荡,一面想着心事。
司业大人将今日旁人的传言和此事联系起来,发现果然能对上,祁云峥定是将江眠月亲自抱着送到了勤耘斋去,结果碰巧遇到了下课的监生们,正好被撞见他衣衫不整的模样。
司业大人内心挣扎痛苦纠结不已,他原以为祁大人年轻有为,乃人中龙凤,着实对他有无数的幻想和期待,却没想到,这祁大人什么都好,就是与女子之事上有些不检点。
其他人也就算了,偏偏是女监生!还是今年最优秀的女监生。
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这可如何是好啊!
与司业大人如今的痛苦不同,另一边的勤耘斋,江眠月面临的却是另一种痛苦。
刘大夫亲自给她伤口上药,那伤口不大不小,不深不浅,刘大夫却说,江眠月实属运气好,若是那伤口割得再深一点,便伤着了最重要的血脉,到那时鲜血喷涌而出,神仙难救。
刘大夫的药膏清凉刺疼,江眠月咬牙忍着,刘大夫见她额头上冒出来的汗,都有些不忍。
“你也真能忍,这样疼,若是忍不了,便喊出来吧。”刘大夫温声道,“喊出来能舒服些。”
江眠月摇了摇头,耳根却猛然间红了。
她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画面,便是上辈子祁云峥折腾自己到最巅峰的时候。
他一面动作,一面俯身咬她的脖颈。
声音沙哑,凌乱的发丝洒在她的脖颈间,悠缓的缠绕着她,仿佛某种水蛇一般。
便听他在自己的耳边声音低哑,带着几分求索无厌,“忍不了,便喊出来。”
江眠月几乎是立刻便努力将这画面从自己的脑子里赶了出去,可耳边却仿佛有回音缠绕,“喊出来能舒服些。”
“我没事。”江眠月忍着疼,耳根通红道,“刘大夫您继续就好。”
刘大夫见她苍白的面色忽然红了,以为是自己上药的动作弄疼了她,赶紧将动作放的更加轻柔。
上完了药,刘大夫将她伤口包扎好,轻声嘱咐,“给你的药里加了些驱寒的,晚上好好睡一觉,千万别再累着,不然风寒与这外伤一道折腾你,就麻烦了。”
“多谢刘大夫。”江眠月感激不已。
兰钰不在,尹楚楚在一旁看书,听闻这句,立刻回头应声道,“刘大夫您放心,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刘大夫笑了笑,留下了药膏和换药棉布便要走,江眠月见此,赶紧喊道,“刘大夫请留步。”
“怎么?”刘大夫顿住脚步看着她。
“刘大夫,有件事,能不能拜托您。”江眠月从枕头下取出一个棉布包裹的小球,小心翼翼的打开,抬眸看着刘大夫,“这东西外头裹了毒。”
刘大夫眸色一震,皱眉看着江眠月。
“可否请刘大夫帮我,查清楚这是什么毒,来自何处,有些什么作用?”江眠月请求道。
刘大夫皱眉,迟疑许久,还是开口道,“江监生,不是我不想帮你。”
江眠月听到这句,顿时明白这条路是走不通了。
“一来,你是国子监监生,且与我私下说这些,属实违反了规矩。”刘大夫认真回应她,“二来,你私自拿着如此毒物,若是因为持毒出了错,其他监生或是你不慎触碰中了毒,都不是什么好事。”
江眠月老老实实点了点头。
一旁的尹楚楚听到这些,几乎惊呆了,整个人僵在原处,看着江眠月手中的东西,那表情仿佛在说——你身上长了几个胆子!
“你最好跟祭酒大人坦白此事,以免日后受罚,若是祭酒大人吩咐下来让我彻查,我名正言顺的尽力而为。”刘大夫淡淡笑了笑,朝她眨了眨眼,转身离去。
江眠月眼前一亮,明白她在跟自己暗示,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有希望。
现在关键……又回到了祁云峥那里。
待刘大夫走后,尹楚楚几乎是扑了过来,拧着眉头看着她,“眠眠你疯了,你哪来的毒!”
“今日公主别院。”江眠月认真看着尹楚楚,“差点弄死我的毒。”
尹楚楚倒吸一口冷气,担忧的看着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也没有多问,只留了一句话,“需要我的话,告诉我一声。”
江眠月心中一暖。
当晚,兰钰又哭着回来了,一双眼睛肿得可怜巴巴,一回来就扑进了江眠月的怀里,“呜呜呜呜眠眠!”
“怎么了玉儿。”江眠月用脚指头猜也知道是怎么了,“祭酒大人又给你布置了几篇文章?五篇?十篇?”
“呜呜呜……八篇。”兰钰哭得歇斯底里,“我怎么办啊,真的写不动了,就骂了他两句,至于吗。”
江眠月哭笑不得,摸了摸她的脑袋,“别哭别哭,慢慢写,总会写完的。”
“他说三天之内,呜哇!”兰钰爆发出一阵嚎哭,“还是杀了我吧!”
兰钰一面嚎,一面从一旁的柜子里扯出一件衣裳来,显然是男子的制式,正是上次祁云峥留在江眠月这儿的那件外衫。
兰钰一面骂人一面用拳头锤那衣裳,“祭酒大人,真是小肚鸡肠!小气吧啦!听不得半点真话!伪君子!”
江眠月忍不住低头笑了,然后她仿佛想起了些什么,眼眸看向床上角落边的另一件衣裳。
……好吧,两件了。
公主借给自己的那套衣裳今日已经还回去了,祁云峥这件,反而因为之前收进了柜子,再加上她近日事情太多忘了还。
正好,将衣裳洗了,待伤好些,便都送去还给他,顺便跟他提那枣毒的事。
过了两日,江眠月那伤口稍稍好了些,能走动了,她单手拄着拐,另一只手抱着祁云峥的两件洗干净的外衫,一大早便磨磨蹭蹭去了敬一亭。
她来的格外早,斋长们都还未到,便只见那敬一亭东厢房已经亮起了光,西厢房司业的房间灯光还暗着……这也是平日里的常态。
她拄着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还未走两步,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江监生?”司业大人与往日不同,今日来的相当早,主要是因为那些事情折腾得他满腹心事,白天无心处理事务,晚上睡觉也睡不着。
他看到江眠月,正好想到那日的事情,赶紧上前来,想与她说些什么,劝劝她。
可刚一走近,他便注意到,江眠月的手上,正抱着两件衣衫。
这两件衣衫虽然叠好了,可那制式和颜色,也能被司业大人轻易认出来。
司业大人拼命忍住自己复杂的情绪,一时间居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连衣裳都已经……两件了吗?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祭酒大人丧心病狂!
兰钰:祭酒大人小肚鸡肠!
江眠月:祭酒大人似乎还行。
祁云峥:眠眠喜欢就好。
(其他人无所谓)
第五十二章
“司业大人。”江眠月朝他低头行礼, 但是因为拄着拐杖、抱着衣裳十分不便,只能勉强道,“司业大人晨安。”
“晨安晨安。”司业大人看了一眼她手上驻的拐杖,又看了一眼她怀里抱着的衣裳, 依旧觉得那衣裳十分刺目, 他缓了缓心情, 试探问,“这么早来这儿, 找祭酒大人有什么事吗?”
“是, 有些事情要与祭酒大人禀报。”江眠月想到自己袖子里那颗枣,觉得此事最好还是不要将司业大人扯进来, 便没有直说来此的缘由, 将来意说得有些模棱两可。
司业大人微微蹙眉看着江眠月含糊其辞的模样, 顿时心中一咯噔,这姑娘……恐怕被祁云峥荼毒过深。
“江监生啊, 你为何拄着拐?”司业大人问。
“回禀司业大人,腿脚有些不便, 伤着了。”江眠月也不便细说,毕竟前几日公主别院发生的事情大家都缄口不言, 也不知司业大人有没有听到风声。
“伤着了……”司业大人方才看她走路也还顺畅,似乎只是凭借拐杖借力罢了, 应当伤得不重。
难道是那日在马车上……
司业大人努力控制住自己的面容, 眼角颤抖,尽力维持自己声音的平静,“江监生。”
“司业大人请说。”江眠月低头应声。
“这个, 尊师重道之礼, 你应当是遵循到了极致, 但是老头子劝你一句话,弱势者,也要学会自强不息,若是你有什么难言之处,或是遭遇了什么……可以与人求助,比如我这个老头子。”
江眠月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虽然我人微言轻,官爵也不高,但是圣上也曾与我请教过诸子百家、人伦纲常之事,在圣上面前,也是能说得上几句话的,你若是需要帮助,尽管跟我老头子开口。”司业大人一字一句,说得江眠月心中一片暖意,立刻行礼感激不已。
“多谢司业大人!”
“不必谢不必谢。”司业大人深深看了她一眼,见她眼眸清澈,相貌极为出众,对于男子来说,确实极易意动。
发生这种事,着实是令人痛心疾首。
“司业大人,那学生先进去了。”江眠月笑着说。
“好好,你且去吧。”司业大人咬牙道,“保重。”
江眠月心中虽感激,却也有些莫名,不明白司业大人方才忽然跟她说了那么多是出于何意。
他平日里也不怎么管事,怎么忽然跟自己说起这些,反倒是像在暗示些什么。
司业大人是知道了些什么事吗?
江眠月也不好细问,只能笑着与他行礼,转身往东厢房去。
司业大人看着江眠月进厢房的瘦弱背影,缓缓叹了口气,想回西厢房,却忽然站住了脚,看向东厢房内窗户上影影绰绰的人影。
祁云峥似乎站起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缓触碰到了一起。
司业大人脚步一滞,倒吸一口冷气,站在原地四处观望,见周围无人,顿时冷汗直冒。
自己知道也就罢了,可别被其他人发现!
这个祁大人,真是太不知道收敛了。
东厢房内,江眠月腿脚不便,刚要将那两件衣裳给祁云峥递送过去,可腿上终究是不方便,祁云峥见状,便起身上前,接过她手中的衣裳。
二人站得略微有些近,身影在窗户上重叠在一起。
“祭酒大人晨安。”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上回的衣裳忘了还给大人,给您添麻烦了,两件衣裳都已经洗过,是干净的。”
“嗯。”祁云峥接过衣裳,垂眸看了她一眼,见她面色尚佳,想必那日让刘大夫给她添的暖身的药起了作用,没有染上风寒,身子也恢复得不错。
他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衣裳,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身上有伤,这衣裳不必洗。”祁云峥看了一眼她的手,白皙柔滑如葱白,睫毛微微一颤,转身坐回桌前。
“我自己的衣裳也是要洗的,便一道都洗了。”江眠月轻声说,“这几次,都要多谢祭酒大人帮忙。”
“不必。”祁云峥闻言,声音微哑,“怎么来这么早。”
“学生,有些话想要与祭酒大人禀报。”江眠月小心翼翼说。
祁云峥看了她一眼,见她拄着拐颤颤巍巍站着,微微蹙眉,“坐下说。”
经过公主别院被他所救,以及马车那些事,江眠月对祁云峥的戒备之意少了许多,再见到他,比之前少了几分提防,却莫名多了几分紧张,她撑着拐缓缓坐在椅子上,从袖中拿出一块棉布包着的圆球状物。
“祭酒大人,学生有一事相求。”江眠月缓缓将那布包打开,殷红的枣缓缓出现在祁云峥的面前,祁云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了她想要做什么。
“想查清这毒的来历?”祁云峥淡声问。
“学生……”江眠月原本以为他会怪罪自己随意从公主别院拿这危险之物来国子监,却没想到祁云峥居然对此没有什么反应,反而直接便看透了她的意图。
这一来反而打乱了她原本的节奏,原来准备好的请求与道歉的话,都派不上用场了,她顿时闭上了嘴,想了想,重新开口,将心中所想半真半假地说了出来。
“此次学生差点命丧黄泉,着实是有些好奇,这毒为何,为何如此快便毒发,又怎么会出现在公主别院中,学生知道此事与自己无关,但是还是想弄清楚此毒的来历。”江眠月缓缓道。
她十分忐忑,心中七上八下……他会同意吗?毕竟自己并没有中毒,此事又与公主有关,自己身份只是区区监生,还想插手这种事,着实有些过界了。
祁云峥并未开口,只淡淡沉默,江眠月忐忑不安,手中静静地捏着拐杖,等着祁云峥开口。
却听到他衣裳摩擦的声音,随即是柜门打开又关上,江眠月抬眸小心翼翼看向祁云峥,却见他手中不知何时,也多出了一个被帕子包裹着的枣子。
江眠月一愣,眼眸往旁边一瞥——自己带来的那枣子,明明就在旁边。
这,这居然是祁云峥另外拿回来的。
“巧的是,我也正有此意。”祁云峥与她目光对视,“此事我会派人去查,若是有什么需要你去做……”
“学生义不容辞!”江眠月垂眸应声,再抬眸看着祁云峥时,眼眸微微发亮,极为感激,“多谢祭酒大人。”
她确实没想到,此事居然会如此顺利,更是没想到,祁云峥居然也想查清此事。
“此事既然牵扯到国子监监生,便势必要查清。”祁云峥仿佛在回应她的疑惑一般,慢条斯理解释道,“那死去的卫钧,毕竟是死了,和乐公主要处理此事,有两条路。”
“隐瞒和栽赃。”江眠月不由自主开口,头皮发麻。
祁云峥挑眉看了她一眼,淡淡笑了笑,“不错。”
“当时只有我国子监监生在场,即便在场人多,对峙却无用。和乐公主手段了得,不管有没有被栽赃的可能,都不得不防。”祁云峥语气温和,声音不大,出口的每个字,却掷地有声,一字字敲在江眠月的心上。
“我会护好你们。”
……
江眠月离开东厢房的时候,心情如搅动的水流,复杂而剪不断。
“我会护好你们。”
江眠月垂眸,拄着拐,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面容平静,眸中却有情绪闪动。
她深吸一口气,摸了摸冰凉的脸颊,将脑子里的情绪驱赶出去。
决不能妄想依靠他人,这次,她要靠自己。
江眠月离开后,祁云峥看着桌面的枣儿,沉默蹙眉,指节微微收起,缓缓闭上眼。
还是有些操之过急。
江眠月听了那话之后,神情微微一滞,像是想到了什么,自那之后,她便沉默了许多。
他眼眸微动,看向桌面上摆着的两件衣裳。
那衣裳去她身边走了一遭,便多了几分她身上的气息。
祁云峥缓缓抓起那衣裳,鬼使神差的抓起一处衣角,放在鼻尖处,轻轻嗅了嗅。
有些淡淡的甜与柔软。
正在此时,门被一把推开,司业大人迈步进来,开口道,“祭酒大人啊……”
祁云峥手一松,那衣裳缓缓落回桌面,他面色平静地看向司业大人,缓缓开口问。
“何事?”
“啊……”司业大人张大了嘴,一时间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方才他一直静悄悄的守在门口,听着里头正常说话,并未有奇怪的事情发生,心中稍稍安心了一些,可刚刚看着江眠月面色凝重的出门,司业大人心中有些不安,便想进去看看。
一着急,便忘了敲门,如今他后悔不迭,看到了不该看的,又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着实是要了他的一条老命。
“那个,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反应过来,尴尬一笑,“我也没什么事,进来找你闲聊,你若没空我便出去了。”
“有事便说吧。”祁云峥并没有什么异样,反而是司业大人在他的面前,面色紧张地几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司业大人这几日茶饭不思,日日思索,再加上今日看到江眠月这副状态,他方才也终于下了决心。
这危机四伏的国子监,他是不能再待了。
若这祁云峥能将此事瞒得过去倒好,若是被其他人也得知,传的沸沸扬扬,那自己作为国子监司业,非但不能安享晚年,反而容易晚节不保。
“祭酒大人,我想告老还乡。”司业大人看着桌面的两颗大红枣,咬牙道。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眼里的红枣:毒枣,彻查。
祁云峥眼里的红枣:毒枣,一定要彻查。
司业大人眼里的红枣:枣、早……早生贵子?
第五十三章
祁云峥倒真没想到司业大人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微微一愣。
他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开口道,“可否说明缘由。”
“祭酒大人,老臣近日, 身子颇有些难受, 夜晚失眠到天明, 白日精神不济,恐怕是犯病了。”司业大人一面说一面叹气, “祭酒大人, 老臣年纪也大了,请您准许我告老还乡。”
祁云峥看了他愁苦的面容一眼, 缓缓道。
“若是我没记错的话, 司业大人您今年才花甲之年, 虽须发早白,却精神矍铄, 而张怀宁博士今年已年逾古稀,仍旧还在课堂上教书, 平日里你们还经常下棋争吵,寒风天, 大雨天,也没见您二人停过……”
听着祁云峥无情又理智的声音, 司业大人老脸一红。
“也不是时常争吵的……”他无力辩解道。
“司业大人, 我来这国子监也已有几月,看您年事已高,也极少给您安排事务, 往常需要您做的事……”祁云峥单手拂过一旁的文柜, 里头密密麻麻是国子监的各项事务文书, 以及各堂平日里抽查的课业,还有与朝廷上报的文书。
“您需要做的事务,我也一并代了,您想做什么,便挑着做些,其他时间随意去哪儿,下棋看书,都可以。”祁云峥目光沉沉看着他,“司业大人,您在国子监几十年,如今确实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可监生们需要您,司业大人的地位无可取代,您舍得抛下这些监生们离开?”
司业大人眼眶微热,为难地垂下脑袋。
“可有什么难言之事。”祁云峥盯着他,“您可以告诉我。”
司业大人被他如此目光一看,反而心虚不已,内心挣扎无数。
祁云峥作为祭酒大人,确实挑不出毛病来,他礼贤厚待国子监的博士助教们,对于诸位监生也是关心备至,连各堂月度考试的考题都亲自把关,对圣上那边也是无可挑剔,本是人脉甚广,可以平步青云的大好青年,却为了国子监四处奔走,只为了上头的银两款项。
司业大人想说实话,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开口,难道说,“你与那江监生是怎么回事?”
这事情板上钉钉,他做都做了,难道还会改变什么不成?
祁大人是不错的人,江监生也是不错的人,可这事情凑一块儿,便是无法可解。
“没,没有别的原因,就是想告老还乡。”司业大人硬着头皮咬牙道。
“好。”祁云峥劝也劝过了,并没有再强求,“司业大人既然主意已定,我便也不再劝您,不过圣上也曾承蒙您的教诲,您若是想走,也需要亲自面圣禀告圣上才是,独我一人,无法定下此事。”
司业大人听到他居然答应的如此爽快,一时间居然有些反应不过来,呆愣的看着他。
“初一假期,你我去面圣。”祁云峥缓缓道,“不过在下一任司业大人前来之前,您必须待在国子监内。”
司业大人张大了嘴,愣神盯着祁云峥,见他面色平静,深黑的眸子如磐石,丁点情意也不见。
这,这就定好了?
他就提了一嘴,这一盏茶的功夫都没有,就定好了?
好好好,真不愧是平步青云的祁大人,居然只劝了一句!好歹也做做样子吧,这是忍自己这老头子许久了 !
“好,祁大人英明!”司业大人带着一股火气,“听你的!”
“还有,过两日便是月度考试,还缺一文题,您来命题吧。”祁云峥淡淡看了他一眼,“当然,考场也需要您坐镇,辛苦了。”
\"……”司业大人深吸一口气,“好,好好好!命题!”
老头子朝他随意一抱拳,无比敷衍道,“告辞。”
说完这话,司业大人转身就走,脸上尽是不忿。
走就走!
祁云峥蹙眉看着司业大人一脸怒意的离开,若有所思。
听闻人老之后,时常情绪不稳 ,喜好伤春悲秋,患得患失。
恐怕司业大人也到了这个阶段。
由着他去吧。
月末考试很快便到了。
这日是个艳阳天,可转眼间温度骤降,大风起,树叶零落,光秃秃的树杈上挂着零星的叶子,在寒风中颤抖挣扎。
江眠月冷得打哆嗦,她天生便怕冷,如今到了这个时节,她知道自己难受的日子就快来了。
“就快能回家了。”江眠月一想到这个便开心, “终于可以回家了。”
兰钰却撇了撇嘴 ,“我才不回去 。”
江眠月一愣。
“我的文章还没写完呢。”兰钰怒道,“祭酒大人让我没写完的在月初假期继续写。”
江眠月也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无奈 。
“我也不回。”尹楚楚皱眉道,似乎有些排斥回家这件事,“我留下来陪你兰钰。”
江眠月见她如此,心中有些异样,刚想问尹楚楚什么原因,却见她淡淡的扫了江眠月一眼,那神情似乎在说,“别问,不想说。”
她便闭上嘴,不再开口。
考试开始,江眠月倒是游刃有余,她文章写的飞快,开场时间只过了一半,她便写完了全篇,剩下的时间用来发呆。
读背考试也是如此,那些书她已经烂熟于心,不管助教问起书本的哪一段,她都朗朗上口,一字未错,将后头候场的监生们弄得面色苍白,紧张不已。
而九章算术的考试则相反,几乎所有人都写完了,她还在掐着手指拼命验算,将自己的答案验证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被助教抽走了试卷才算结束。
一日下来,她感觉整个人的三魂七魄被抽走了一半,那一半还大多是被九章算术给拿走的。
“眠眠。”兰钰苦着脸,“我们去会馔堂吧,我真的好饿,考试刚开始不久,我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
不远处,尹楚楚黑着脸从崇志堂出来,似乎心情不太妙 。
“楚楚。”江眠月撑着拐朝尹楚楚挥手,“这儿。”
“你们考的如何?”尹楚楚问。
“啊啊别提了!”兰钰大喊出声,“去会馔堂去会馔堂!”
尹楚楚扶着江眠月往前走,不理会兰钰的大喊,“眠眠,今日那个文题,着实有些不对劲。”
“是有一点。”江眠月属文时也有这种感觉,那文题风格便跟换了个人似的,而且内容着实有些 ……充满怨气的感觉。
“不对劲?怎么不对劲?”兰钰问,“题目是什么来着?”
“以往都是策论居多,今日却是词句为题,以此抒怀。”江眠月将那诗句背出,“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1)”
此乃大家之作,可科举从不考这些。
尹楚楚黑着脸, 也充满了怨气,“我背了那么多书,跟你请教了多种文章写法,却没想到今日这文题,完美避开我准备的所有内容! 祭酒大人究竟在想什么!他以前出题不是这样的。”
“我感觉这题不像祭酒大人出的。”江眠月皱了皱眉……祁云峥伤春悲秋?她可想象不出来。
“到底是谁出的,我真想……”尹楚楚捏紧了拳头,回过神来,她好奇问道,“此文眠眠你如何作得?”
“从欲吊文章太守入手。”江眠月缓缓道,“恩师仙逝,一别即为永诀,作者抚今追昔,蹉跎坎坷的人生如梦境般令人追思,满是憾事在心中。便从这憾中入手。”
“如何入手 ?”尹楚楚好奇道 。
“为何有憾,悔恨不甘是为憾,无力而为是为憾,无法控制无力补救是为憾,该做未做是为憾。”江眠月缓缓道,“个人而言,是恩师仙逝之憾,若是放在国子监内,便大有可言。”
“如何解决遗憾,唯有超出自我,从大处入手。”江眠月说,“我等写的终究是策论,若是从后两句着手,便成了抒怀之文章,若要言之有物,便要扯到如今国子监以及全国书院对于各位博士、助教、书院老师的各项待遇问题,以及当前我朝培养人才的制度与后续发展现状上。”
“那后两句……如何解决?”尹楚楚呆滞问道。
“为官,需要我们解决问题,而不是陷入情绪中作诗句空谈。”江眠月垂眸道,“解决了方才说的那些问题,又何来‘万事转头空’。”
尹楚楚和兰钰都呆住了。
“去会馔堂吧。”江眠月笑了笑,“我也是瞎写的。”
“……”
“好一个瞎写。”尹楚楚差点骂出声,“我怎么就没想到要这么写呢!莫名其妙邹了许久的酸文,憋了许久才憋够字数,一团乱麻!”
“若是文题不符合平日里属文的文风,便将文题破题的方向换成自己熟悉的方向。”江眠月笑道,“这也是属文的技巧,不可硬写。”
兰钰张大了嘴不住点头。
江眠月垂眸,心想……说起来,这还是从祁云峥身上学到的。
转移话题,顾左右而言他,移花接木,迂回而战……他上辈子,可教了自己不少,写文章照样可用 。
敬一亭西厢房,司业大人与张怀宁博士翻看着今日收上来的题纸,张博士一面翻一面不住摇头,“都被你带偏了。”
“啧。”司业大人摇了摇头,闷声不语。
“你此次可算是一鸣惊人,那些策论文题早已没了新意,你如今来这么一出,可谓是一股清流,惹得整个国子监的博士助教都在叫好,面对如此文题,能保持清醒属实不易。”张博士感叹道,“也难为那帮监生了。”
“唉,随手为之。”司业大人叹了口气,有些微微的心虚。
事实上,他哪儿想到那么多,他只是借题讽今,气气祁云峥罢了。
他想让祁云峥看看,他作为祭酒是多么的无情,居然直接便同意了他要告老还乡的请求,着实令人非常没有面子。
“咦……”张博士忽然发出一声讶异,随即哈哈笑了起来,“快来看看,你要的答卷来了。”
司业大人疑惑不解,拿起题纸看起来,却见通篇所言,皆是自己想说的话,由个人,到朝廷,由朝廷,到国家,由国家,又转而细说一些具体的执行细则,一字字一句句,都写到了他的心坎上。
司业大人看到最后,终于看到了此人的名字。
“江眠月……”司业大人的欣喜僵硬在脸上。
“怎么?”张博士见他表情不对劲,问道 。
“这孩子。”司业大人手指颤抖 ,“着实是……”
着实是令他窝心。
当晚,诸位斋长将自己堂中申请探亲的监生名单递交给祁云峥,祁云峥在名单上一一签了字,并说明了探亲的规矩,一定要在当晚子时回到舍中,不许在外过夜。
其他的规矩与国子监一致。
江眠月心中雀跃不已,满心满眼惦记着回家 。
祁云峥看着她眼中的欣喜与期待,眼眸一暖,缓缓笑了笑,“诸位,注意出行安全。”
“是,祭酒大人!”
第二日,新入学的监生们住在京城的大多都离开了国子监,剩下的监生们大多在舍中休息,偌大的国子监,一时间显得有些空空荡荡。
清晨,祁云峥与司业大人一道,去宫中面圣。
司业大人闷着不说话,祁云峥也并未开口,只与他沉默在马车中,马车颠簸,半途之中,司业大人怀中忽然有一物什掉了出来。
祁云峥不等司业大人反应,便直接捡了起来。
“哎哎哎,别看……” 司业大人开口有些慌乱。
祁云峥一开始不打算看,司业大人一开口,他眉头微蹙,修长的手指一动,轻易便打开了那张像是折叠整齐的题纸一般的东西。
赫然是江眠月此次考试的题纸。
司业大人捂住了老脸。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解释一下。
司业大人:……
(1)宋代苏轼 《西江月·平山堂》“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第五十四章
祁云峥快速将那文章扫了一遍, 眼神复杂的看了司业大人一眼,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
“去面圣还带着监生们的题纸?司业大人,是我这次给您的事务过多了,处理不完?”
司业大人本就窘迫不已, 听到他这样问, 心中带着几分恼意。
“不多, 已经处理完了!”司业大人放下手,“这份题纸是面圣所用。”
祁云峥眉头微挑, “司业大人是觉得现在的待遇不够好?”
“不是, 您觉得我是那样肤浅之人?”司业大人硬着头皮说,“带来自有用处。”
祁云峥便也不再问, 可也并不急着把手中的东西还给他, 反而低头又看了一遍。
“写的不错。”祁云峥缓缓道。
“那是自然。”司业大人略有些骄傲, 眼神颇有些意味深长,“请祭酒大人将东西还给我吧。”
说完, 他伸出手,跟祁云峥讨要那题纸。
祁云峥手一顿, 半晌缓缓将那题纸放在了他的手上。
便只见司业大人飞快的将东西收起,塞进了怀里。
祁云峥深深看了他一眼, 目光落在他怀中微鼓的一块,缓缓垂下了眼, 并不开口。
一路到宫中。
宫中气氛依旧如故, 司业大人则已经许久未来过,如今一到宫中 ,着实还有些紧张, 他紧紧跟在祁云峥的身后, 看着他修长的背影, 心中颇有些安全之感。
不得不说,祁云峥此人,除了在男女之事上令人诟病之外,其他的,不管是在什么方面,都极让人安心。
司业大人心情复杂,内心十分煎熬。
一路跟着祁云峥来到御书房门前,二人经过通传之后前后脚进了御书房,脚步刚迈进去,便听到皇上笑着说,“郭先生,您来了。”
司业大人一听这称呼,眼眶微红,上前几步跪了下来,“皇上……”
“快快请起。”皇上立刻将司业大人扶起,吩咐一旁的太监,“赐座。”
“多谢皇上。”司业大人感动的热泪盈眶。
祁云峥顺势行礼,皇上看了一眼,道,“恕之,只一月不见,怎么就瘦了,是不是平日里太过辛苦。”
“多谢皇上关爱,微臣一切尚好。”祁云峥应道。
自当今皇帝登基以来,因百废待兴,官员寥落,上朝几次,发觉官员少得可怜,且群臣平日里忙于公务本就疲于奔命,还要一早便赶来上朝,着实是耗费不必要的功夫,皇上便大刀阔斧将历朝历代日日上朝的规矩改了,平日里以奏章互通有无,若有事禀报,便来御书房亲口与皇上议事。
国子监事务大部分可自行处置,来的相当少,皇上难得见祭酒,更没必要见司业大人,如此一来,便是十几年未见过他。
“恩师,您老了。”皇上眼中有些怅然,“当年见您,还是意气风发的书生,如今却已年过花甲,时光易逝啊。”
“皇上说的是。”司业大人也面带愁绪,眼眶湿润,“臣,确实老了。”
“唉。”
两人相互叹气,祁云峥面无表情立在一旁,如一棵巍然屹立的青松,默默无言。
“不说这个了,说说你的来意吧。”皇上悠然道,“怎么,听闻您忽然要告老还乡,是身子不适?”
“是,老臣……确实身子不适。”话已经到此,司业大人无法搪塞,只得如此应答,“还请皇上谅解。”
“自然是谅解的。”皇上靠在龙椅上,慢悠悠的说,“只是如今国子监也是事务繁忙,您多谋善断,恕之离了您,也不知这国子监能不能正常运转。”
司业大人老脸一红,看了一眼祁云峥,心中着实有些羞燥,这话虽说是站在他的角度抬举他,可司业大人怎么听怎么觉得不是个滋味,越听越是讽刺。
“不过你嗯提出这请求,朕也不是强人所难之人,此事便准许了。”皇上接着说,“只是离开国子监的时间还得放缓一些,朕挑选了一位年轻能干的后生,是南京国子监的司业,在南京干了两年,着实不错,特别是在监本刻印与篆刻校勘方面颇有些建树,待他去后,您帮忙带一带。”
祁云峥听闻皇上此言,浑身一僵。
“是,皇上。”司业大人也有些惊愕,他本以为皇上会留他,还做好了留下来继续干的心理准备,却没想到皇上居然这么干脆的就把自己这司业给撤了。
原来是有更好的人选……
帝王无情,方才还在跟自己唉声叹气感叹时光易逝,转眼就将新人给安排好了。
这可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有了新人忘旧人啊,着实是令人唏嘘。
司业大人心中凄凄惨惨,一时间伤怀难受不已。
罢了罢了,如此便罢了。
只是这祁云峥,怎么看起来比自己还要抗拒?
皇上转眼看向祁云峥,缓缓道,“恕之,此人年岁与你一般大,你们二人,要通力合作……”
“皇上。”祁云峥行一礼,眼眸极沉,“事先皇上提及此事,微臣已秉明此人并不适宜北监,南监如今发展势头正好,正是因为此人,若是将他调来,南监后继无人,该当如何?”
皇上看他面容冷峻,微微眯了眯眼。
“怎么,朕的安排,祁大人不满意?”
祁云峥眼眸微深,却依旧继续开口,“皇上,微臣已推荐翰林院……”
“祁云峥。”皇上冷冷看着他,“你若想干涉官吏调转之事,便去你该去的位置,再来如此与朕开口。”
司业大人也被祁云峥的反应吓得半点也不敢开口,皇上虽然极为看重祁云峥,素日也极为宽厚平和待人,可祁云峥今日所言,着实是有些越界了。
看他情绪似乎极为不稳,似乎对这南监来的司业,极为抗拒?
两人以前有什么旧怨吗?可他们一个在南一个在北,为何会认识?
司业大人很想上去劝劝他,可如今皇上眼中微有怒意,让他轻易不敢动弹。
“朕早有将他弄来北监的心思,你耗费手段阻止到如今,还不够吗祁云峥,别挑战朕的耐心。”皇上皱眉看着他,面带警告。
祁云峥缓缓垂眸,浅浅一笑,眼中微凉,“皇上所言极是。”
“恕之,你要明白朕的苦心,北监有你,南监有他,你二人都是朕的肱股之臣,日后便是朕的左膀右臂,迟早要在朝堂上左右辅佐,早些共事,早些磨合,日后便能少几分不和,你要体会朕的一片苦心。”皇上缓缓道,“朕不管你与他有什么不愉快,都必须克服。”
“是。”祁云峥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微臣明白。”
“恩师,您还有什么想说的?”皇上面容柔和下来,“您辛苦了这么久,若有什么所求,尽管说,只要朕能做到,都尽量满足您,田宅车马,家仆金银……”
“皇上,老臣不要那些身外之物。”司业大人笑了笑,从怀中拿出了那份江眠月的题纸,“皇上请过目。”
“这是……”皇上接过那题纸,微微一怔。
那文章精悍流畅,由浅入深,由小言大,只寥寥看了几眼,皇上便被那文章内容吸引,竟是一字一句的尽数读完了。
“不错的文章,倒是有几分恕之过去的风骨。”皇上淡淡一笑,“国子监的监生写的?”
“正是。”司业大人缓缓道,“老臣有两个不情之请。”
“你说。”
“一是这篇文章所言,老臣认为其所思所想虽仍有几分稚嫩,却不乏其道理,皇上是否能考虑采用这些方法?”
皇上挑眉看着他,并未否定他的所求,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其二,属文之人,名为江眠月,兵部武库清吏司郎中之女,与国子监中表现尚佳,斐然成章,卓然不群,请皇上关照!”
祁云峥颇为意外,看着司业大人的目光多了几分凝重。
江眠月只入国子监一月余,为何得司业大人如此看重?他这是为何?
皇上也满含深意看着他,“怎么,恩师竟如此看重此人。”
“请皇上恩准。”司业大人道。
“既然如此,朕便信你,不过,这人如何,还待朕再看看,若是如你所言,朕一向不会亏待可造之材。”皇上开口道,“至于第一条,朕会酌情考虑。”
“多谢皇上!”
外头阳光正好,江眠月稍稍将自己收拾妥当,便拿着小包袱等在了国子监下马碑处。
她今日着女装,头上没什么发饰,只戴了一个兰钰后来送的簪花,浅浅淡淡的红,在她身上平添一抹颜色。
哥哥今日要来接她,她便在这儿静静等着,心中充满了期盼。
一月未回,着实是思念得紧,她万没想到,即便仍旧是在京城,进了国子监,却如同进了另一个世界一般,无法与外界有什么联系。
她静静低头等着,却听到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江监生?”
她一抬头,却看到裴晏卿正在马车上,他身后还坐着一位比他年岁大些的男子,身着官服,脸上带着笑意,正打趣般地看着裴晏卿。
裴晏卿耳根微红,“江监生,若是方便,我家马车宽敞,可以送你回去……”
“江眠月!”又一个声音传来,江眠月惊愕抬头,却见一辆更大更气派的马车随着人潮挤了过来,超过了裴家的马车,来到她的跟前。
这个声音是……
刘钦章咧开嘴朝她笑,“我远远就看着你了江眠月,坐我家的车吧,我家车比他的宽敞多了。”
“啊,这个……”江眠月尴尬地笑了笑,“不,不用了二位。”
“你说话啊。”裴晏卿身后的男子戳了戳他的背脊,“抢人啊。”
“江监生……那个……”
“眠眠!你这儿怎么这么挤啊!好险没找着你!”江述杰从远处挤过来,“怎么回事啊,马车都进不来!”
作者有话说:
江述杰:(环顾四周)我妹子牛啊!
男二:路上了路上了!(快马加鞭)
来晚了!二更目测还是很晚!
第五十五章
江述杰出现的时候, 在场的人都是一愣。
“哥哥!”江眠月惊喜上前,仔细打量江述杰,见他瘦了不少,有些心疼, “劳烦哥哥专程来接我。”
不远处的两辆马车都有些尴尬, 裴晏卿立刻下车, 与车夫说了两句,车夫立刻掉转方向往后退, 解决这块地方堵塞的现状。
没想到马车上另外那人也跟着下了车, 还与江述杰打起了招呼,“江编修, 别来无恙。”
“裴修撰, 巧了。”江述杰与他行了个礼, 笑着说,“万没想到, 你我二人告假,皆是为了来国子监。”
“原来这便是你提到的妹妹。”裴修撰看了一眼江眠月, 面露欣赏,“原先你说家中妹妹长相极好, 我看你的脸还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裴修撰真会说话, 你口中所言的弟弟确实仪表堂堂, 十分不凡,看你,我原先也是不信的。”江述杰一巴掌拍在他的身上, 二人都哈哈笑起来, 江眠月惊异不已, 扯了扯哥哥的袖子,“怎么回事?”
“此次的状元郎裴宴声,与我同分在翰林院,他为修撰,我为编修,共事了半月,已熟悉了。”江述杰笑着说。
“裴修撰安好。”江眠月笑着行礼,一旁的裴晏卿闻言,也同时朝江述杰行礼。
刚刚挤过来的刘钦章见此情况,憋得脸都红了,上前一步,开口道,“江大哥,小弟名为刘钦章,与江眠月在同一学堂中,见过江大哥。”
所有人都看向刘钦章。
“哈哈,幸会。”江述杰朝他行了个礼,然后问道,“你是来?”
“啊,我在国子监极受江监生关照,方才见江监生独自在路边,便想着载他一程。”刘钦章摸了摸后脑勺,\"如今您来了,便正好打个招呼。”
“原来如此,着实感谢。”江述杰朝他笑了笑,“如今有我在,刘监生,不送。”
刘钦章张了张嘴,尴尬的笑了笑,“是啊是啊,江大哥再会,江眠月……再会。”
江眠月也挥别他,见他远去时还不忘掀起车帘频频往这个方向看,颇有些不太自在。
“眠眠,那男的怎么回事?”江述杰皱眉看着她。
“哎呀回去说。”江眠月耳根一红,不敢看裴家两兄弟的眼神,羞燥的慌,“上车吧。”
江述杰却看向裴宴声,“裴修撰,去我家喝一杯?”
江眠月瞪大了眼睛,扯了扯江述杰的袖子。
裴宴声笑道,“你们难得团聚,我们不便打扰了。”
“也是,那就在此别过。”江述杰抱拳准备离去。
“对了。”裴宴声看了一眼裴晏卿微红的耳根,朝江述杰道,“今晚我有要事要处理,不能送弟弟,能否请你……”
这下轮到裴晏卿微愕。
“当然可以,反正今晚要送眠眠回来,刚好顺路带你弟弟一程。”江述杰大方挥手,“那便说好了。”
“好,多谢!”裴宴声也笑道。
双方各回马车,裴晏卿耳根泛红,咬牙道,“哥,能不能别给我添乱。”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裴宴声皱眉看着弟弟,恨铁不成钢,“我打听过了,江家家风极好,江述杰也是青年才俊,人品不错,这样家庭出来的姑娘能差吗?再说那姑娘那么漂亮,你不主动点,国子监监生这么多,你就不怕她被人抢了?”
“我没……”
“别骗自己了。”裴宴声没好气的说,“你那眼神几乎要黏在人家身上。”
“……”
“记住,男女之事上,最忌君子。”裴宴声看着弟弟,语重心长,“长点心吧,哥哥眼光好,这姑娘你早点下手,不然日后定会后悔。”
“……”裴晏卿不置可否,并不应声。
而另一边,江眠月坐在车上,缩在车角,无奈望着马车的天花板。
“怎么回事啊,别当哥哥看不出来,那些个小子眼睛都要黏在你身上了,你会不会拒绝别人啊,这种人,就要一脚踹走,知不知道?哥哥教你的防身招式还记得吗?”
“哥哥凶我做什么。”江眠月辩解道,“你刚刚也没打那刘钦章啊,他也不是坏人。”
“不是坏人!男人最了解男人,那些人的眼神,呸!而且除了此人,路边还有!”江述杰一想到刚刚看到的画面就仿佛头脑要炸开,“你以后出国子监也不要着女子装扮,还是穿斓衫,听到没有!”
“听到了。”江眠月撇了撇嘴。
“还有那个裴家的小子……”江述杰才想起自己刚刚答应了什么,声音一滞,“那小子看着还行。”
“啊?”江眠月有些意外。
“他家与咱们家情况相似,只不过是有两个儿子,家风不错,为人也尚可。”江述杰摸了摸下巴,“裴宴声的弟弟比他本人看起来顺眼一些,一看就知道心地不错。”
“哥哥你在想什么?”江眠月无奈道。
“罢了罢了,现在不考虑,你好好读书便是。”
“谁说我没有好好读书……”
……
二人一路斗嘴闹着回到家中,爹娘都已在家中等着,江玉海为了见女儿一面,特意告了假。
屋内一片祥和之气,江眠月与家人说着国子监趣闻,以及自己做斋长之后的焦头烂额,还有祭酒大人与司业大人平日里的照顾。
江眠月说着说着,看着家人们笑呵呵的脸,想到上辈子一直无法见到家人的绝望与难过,顿时心中一热,差点哭出来。
“我,我饿了,去厨房找些吃的。”江眠月在落泪之前,快步小跑着出去,才没有在家人面前失态。
在国子监时,也好想他们。
江眠月吸了吸鼻子,在花园里整理心情。
却没想到,身后有个人影跟了上来。
“眠眠。”江玉海声音中带着几分担忧,“好女儿,怎么哭了,在国子监过得辛苦吗?看你都瘦了,怕你娘伤心,都不敢提……”
“爹爹。”江眠月扑进江玉海的怀里,泪水终于忍不住,开始决堤。
江玉海拍了拍她的肩膀,心中不忍,“怎么,发生了什么,被人欺负了?还是读书太辛苦,若是不想去,咱们就不去了。”
江眠月拼命摇头,带着鼻音抹着鼻涕说,“要去的。”
“那是怎么了?”江玉海问。
“想家了。”江眠月闷在爹爹怀里,将鼻涕擦在他的胸前,“看到你们开心的哭了,怕你们笑话我。”
“傻孩子!”江玉海用指头轻轻敲她的脑袋,哭笑不得。
待她心情平静以后,二人坐在院子里的石阶上。
“眠眠的信我看了,你说的不错,为官确实该谨慎小心,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眠眠也不过太过担忧。”江玉海摸了摸她的脑袋,“爹爹在做什么,心中有数,如今外头战事依旧有些频繁,爹爹近日十分忙碌,掌管武器库,确实颇有些风险,爹爹也不瞒着你,这位置是个肥差,不少人觊觎这位置,也干了些不好的事情。”
江眠月皱眉看着他,想到上辈子忽然降临的灾祸,心中不安。
而且最重要的是,上辈子究竟是谁导致了如今的局面,她也并不清楚。
上辈子她问过爹爹,可爹爹为了不让她担忧,只一力保她,并未说明具体的情况。
后来问祁云峥,祁云峥更是闭口不言,决口不提此事,只说解决了。
“那爹爹都解决了吗?是谁害你?”江眠月急着问道。
“解决了,差点背黑锅,还好有皇太子一力担保,事实才得以查清。”江玉海道。
“皇太子?”江眠月皱眉,“怎么极少听闻此人?”
“都是些宫中的事情,你打听这个做什么?”江玉海笑了笑,不过他并没有绝口不提这些事,反而与江眠月细细说了起来,“既然你已经是监生,有些事情告诉你无妨。事实上,爹爹并不希望你被这些烦心事左右,只希望你快活,不过你既然乐于听这些,我便也不再瞒着你。”
江眠月一愣,想到上辈子江玉海怎么也不愿开口的样子,鼻子又是一酸。
原来,爹爹也是不希望自己担心,才会瞒着自己。
“听闻大公主前去国子监闹了不少事,皇上也不苛责,你应当也知道此事。”江玉海道。
“是。”江眠月点了点头。
“如今皇上重视女子为官,也极为重视大公主,如今外头只听有大公主,却不知宫中还有其他皇子公主的存在,与三公主一般默默无闻的,便有这位早已封了皇太子的梁清泽。”江玉海道,“此人与世无争,乃翩翩君子,从不计较得失,他在大公主面前节节败退,要自保,便要拉拢兵部,正好帮了爹爹的大忙。
“那岂不是很危险。”江眠月发觉此事不对,“他这是在利用爹爹,若是日后出了什么事,他拿您上去顶罪……”
“你若是见过皇太子,便能知晓。”江玉海叹了口气,“他会是位明君……爹爹如今这个位置,很难,我们是相互利用,我还有利用价值之前,他不会拿我怎么样,眠眠不用担心,为父为官多年,心中清楚是非。”
回了趟家,江眠月心事更重了。
原本担心的事情似乎开始逐渐开始发生,江玉海与自己说的那些话,虽然句句的意思都是让她安心,可一句句说出来,都让她极为不安。
大公主虽任性妄为,十分霸道,却是个性情中人,在大是大非上似乎能勉强保持清醒。
可这位皇太子……他身为太子,能在大公主的势力下蛰伏到现在,已经不是常人,谁又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
在家中的时光总是短暂,一日很快便过去,用过了晚饭之后,江眠月跟着江玉海劝说,如一个小尾巴是的,嘴皮子都快说干了,江玉海也是直笑,道,“你们看,这小丫头,在国子监读了几天书,就要教爹爹做事了。”
江眠月无奈,只得另想办法。
江述杰看时间不早,便要送她回去,江家给她收拾了不少东西,包裹冬日所用的棉服和手炉,各式各样的保暖之物塞了半个车厢。
“太多了!我搬不动的!”江眠月不停推拒,却被娘亲说了一顿,让她好好注意身子,不许偷懒。
江眠月无奈,只得钻进拥挤的马车。
上车前,江眠月忽然听到娘亲问道,“对了,听闻陆迁也去了国子监,一次都没来过信,他娘急疯了,总是来我们这儿打听,今日也没听你提起他,他如何了?”
江眠月一愣,想到了他的鞭刑和杖刑,心想如今可能他还卧床不起吧,嘴上却尴尬笑道,“还行吧,他过得挺好的,如今与我关系并不是太近了。”
“那便好,我也让陆母别来了,日日过来,着实有些恼人。”
江眠月点点头。
作别家人之后,江眠月眼睁睁看着江述杰赶车,去的却是陌生的方向。
她一惊,这才想起他们还要去接那裴晏卿。
“哥哥!我东西这么多,怎么办!”江眠月心中窘迫不已,“能不能不去啊,毕竟是外男,看到我这些东西……”
“不行,答应裴宴声了,而且你这些都用包袱裹着,没什么大碍,看不见的。”江述杰也有些后悔应下此事,现在他也有些难堪,不过他看了一眼车厢里那些东西,忽然开口道。
“不过这样也好。”
“什么?”江眠月一脸莫名。
“他可以帮你搬东西。”江述杰顿时笑起来,“不错。”
“……”
果然,裴晏卿上车之后,看到车厢里的那些东西,微微一愣,淡淡笑了笑,“江监生东西不少。”
“哈哈,见笑了。”江眠月窘迫地脸都红了。
“这些东西你可能拿得动?一会儿我帮你搬一些吧,毕竟马车只能到下马碑,江公子进去也十分不便。”裴晏卿缓声道。
“不用不用……”江眠月急忙摆手。
“那就谢谢裴监生了!”江述杰笑道。
江眠月捂住了脸。
哪有这么欺负老实人的。
二人下了车,裴晏卿身上背了两个包袱,手中拿了两个包袱,江眠月自己只剩下一个极小的包袱,二人告别江述杰之后,便一前一后,缓缓往国子监走。
两人回来的算早,月上梢头,路上监生寥寥,二人渐渐变成并排而行。
江眠月十分不好意思,一直道谢,裴晏卿一直说“无妨无妨没关系”,二人客气了一路,终于还是在岔道口,看到了刚下马车的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
祁云峥原本要走,看到二人,却是脚步一滞,眼眸落在裴晏卿身上的包袱上。
那包袱是淡粉色的,上头还印着花儿,显然是女子之物,背在那裴晏卿身上,极为扎眼。
扎眼便罢了。
这二人,为何会一道回来?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放假仅仅一天,就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警铃大作)
司业大人:哦吼哦吼修罗场(看戏吃瓜)
过渡章,大家别急,该有的都会有,前世发生了什么正文会讲清楚,结束后也会有完整的番外,大白每天都在努力砸键盘码字,爱追更的你们每一个人!对,就是你!(比心
第五十六章
江眠月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遇到祁云峥和司业大人, 她愣了愣,刚想转身就离开,便听到身旁的裴晏卿开口道,“祭酒大人安好, 司业大人安好。”
江眠月无奈, 也只得转过身来, 却看祁云峥眼眸深深地看着她,那目光颇带几分审视。
江眠月心中一紧, 想到日前他对自己的嘱咐……
“国子监男女同窗, 确实有‘梁祝’那般情谊,不过既然来了此处, 你便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有些情感, 不必去憧憬,也无需去憧憬。”
江眠月依旧记得那日他所言之事, 牢牢记在心中,而如今祁云峥的目光, 便仿佛在说,“你忘了我那日说过的话了?”
她硬着头皮低头行礼, 不知为何颇有些心虚之感,她躲开了他的目光, 轻声道, “祭酒大人安好,司业大人安好。”
“免礼。”祁云峥的声音温和平静,让江眠月以为方才自己被他目光审视只是错觉。
“二位好。”司业大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祁云峥, 见他面容平静, 心中稍安, 缓缓问道,“你们二人怎么一起回来了?”
“这……”江眠月为了避免麻烦,刚想说自己和裴晏卿是在门口遇上敷衍过去,可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裴晏卿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回禀司业大人,是学生的兄长请江监生兄长捎我一程,这才与江监生一道来国子监。”裴晏卿开口便是大实话,没有半点作伪。
“兄长要求,江监生兄长也不好拒绝,此乃两家客套所为,江监生与此事没什么关系。”
他着急开口,似乎是看在江眠月为难的份上,才打断了江眠月的话。
江眠月看了他一眼,对于他的人品着实有些佩服。
他这是将今日的事情都揽在了自己的身上。
“原来如此。”司业大人摸了摸胡子,笑道,“原来你们两家认识。”
祁云峥微微眯起眼,看向裴晏卿。
“学生之前也不知,倒是巧合。”裴晏卿微微笑道,“兄长与江监生兄长在翰林院共事不久。”
“那倒是不错,可以相互照顾些。”司业大人道。
祁云峥微微曲指,并不开口。
江眠月站在一旁,也静静地保持着沉默。
见没什么好说的了,裴晏卿行了个礼,微微笑道。
“不打扰二位大人了,学生帮江监生把行礼送到勤耘斋门口去。”
“啊,好。”司业大人点点头,看了一眼沉默的祁云峥,见他没什么反应,便摆了摆手道,“也不早了,快回去歇着。”
江眠月便与裴晏卿同时朝二位大人行了个礼,转身告退离开。
眼看着外头陆陆续续有其他监生回来,国子监的人气渐渐旺起来,司业大人与祁云峥缓缓走在国子监的小道上,并肩而行,有些沉默。
祁云峥面容平静,可司业大人站在他的身边,却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冷厉之气。
司业大人小心看了祁云峥一眼,想到刚刚江眠月与裴晏卿并肩站立的模样,心中着实觉得有些可惜。
原本他是很想将那刘钦章往江眠月跟前凑的,可看了这二人,即便是刘家与他有旧交,他也觉得江眠月确实是与裴晏卿更般配一些,刘钦章还是算了。
只是,如今哪有那么简单,这祁云峥……
“唉。”司业大人叹了口气。
“司业大人为何叹气。”祁云峥语气淡淡开口问。
“江监生真是个不错的姑娘。” 司业大人道,“若是能好好栽培,日后定是朝廷的栋梁。”
“嗯。”祁云峥发出个慵懒的鼻音,“自然会栽培。”
“若是,若是祭酒大人……”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听到他这“栽培二字”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差点就将脑子里的想法脱口而出,说到这儿才觉得不对,有些尴尬道,“算了,没,没什么。”
祁云峥顿住脚步,淡笑看着他,目光却有几分凉飕飕的。
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被他的气势镇住,也停下了脚步,静静与他对视。
“司业大人有话要说。”祁云峥深深看了他一眼,“自您跟我提起告老还乡一事,我便发觉您不太对劲,司业大人,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司业大人一愣,又咽了口唾沫。
“带着江眠月的题纸让皇上照拂,是为何?”祁云峥上前一步,面容温和且带着笑意,可司业大人却冷不丁退后一步,有些承受不住他的眼神。
“江眠月虽勤奋有天赋,可也没有到这个份上,这样是否对其他监生不公平?”祁云峥慢条斯理道,“您在国子监多年,不会犯这样的错误,说明您认为她如今的待遇还不够,需要别的来弥补,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是江眠月太过优秀,还是因为她在其他地方被欺负让您怜惜,又或许是……您想拉拢她?”祁云峥话说的不快,可一开口便是接连不断,根本不给司业大人反应的时间,“前后两种理由都不太可能,只有一点……您怜惜她。”
祁云峥上前一步,司业大人退后一步,幽暗的槐树下,祁云峥面容笑容更甚,他明明在笑,却把司业大人弄得一头的冷汗。
一阵凉风吹过,吹起二人的衣袂纷飞,司业大人打了个哆嗦,口干舌燥,觉得自己此时比在面圣时还要紧张。
这家伙一声不吭,居然猜到了这么多,着实可怕!
“为何?”祁云峥声音幽冷,几乎带着几分威胁。这最后两个字,将司业大人的防线尽数击溃。
“祁大人,您既然问出这问题,老臣便要说两句,请您解释一下。”司业大人咬牙硬上他的视线,“您解释一下,那日从公主别院回来的马车上,您和江监生发生了什么?”
祁云峥微微蹙眉,眼眸微动,想起了那日她湿漉漉的模样。
“我这张老脸也不要了,日后任你处置,可此事我一定要说!那日,有人听到那马车上传来不堪入耳的声音,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对话,祁大人,您即便年轻,也不能对国子监的监生下手啊!”司业大人说出这话,算是把这阵子憋着的话都说了出来。
祁云峥挑眉看着他。
司业大人缓缓闭上眼,知道自己完了,安享晚年无望,若被这祁大人记恨上……
正想着,却听祁云峥缓缓道,“那日公主遇袭。”
司业大人猛地睁开眼。
“江眠月为救公主落水,被凤池中的利刃伤了腿。”祁云峥语气平静,慢条斯理,“伤处确实有些难堪,在腿根,却迫近经脉,若是不及时止血,恐怕危及性命,我便帮她止了血,她疼极,才发出痛呼声……”
司业大人顿时想到江眠月那日拄着拐的模样,原来是伤着腿根了。
伤着腿根……
原来是伤着……
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见祁云峥挑眉看着自己,眼眸中颇有些意味深长,“司业大人以为是什么?”
“哈哈哈……”司业大人转身快步往前走,一面走一面笑,“哈哈哈今夜月色真好啊!我困了,先回去休息……”
头顶的月牙儿稚嫩幼小,一点月光也无,周围越来越黑,毫无月色可言。
“司业大人不会是因为此事,才提前要求告老还乡吧。”祁云峥极为“残忍”的跟在他的身后,声音悠缓,“可惜如今已经面圣,无法反悔了。”
“……”司业大人在黑暗中老脸通红,心中悔恨不已。
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临到老,栽在了车夫的手里。
既然祁云峥如此镇定,恐怕那其他几次,也可能是误会罢了,而且看那个江眠月,似乎也并没有求助的意思。
唉……大意了。
“不过司业大人的宅院,祁某会替您留着,您随时可以回来看看。”祁云峥道。
“谁说我要走,我不走!”司业大人羞恼不已,厚着脸皮道,“我在国子监耕耘几十年,一把老骨头就烂在国子监了,谁也别想让我走!”
祁云峥闻言,淡淡笑了笑。
他缓缓垂眸,黑暗中槐树影枯枝影影憧憧,他缓缓迈步,眼眸中却比那树影还要晦暗几分。
能让平日里察言观色明哲保身的司业大人如此笃定,且做出这般举动护着江眠月……定不会只是这一次的传言。
也不知被他撞见几回,又被别人撞见几回。
也不知江眠月,究竟有没有察觉。
勤耘斋前,灯火通明,从外头回来的监生们比往常更加兴奋些,互相交换着从家中带出来的东西,声音嘈杂,十分热闹。
江眠月将东西搬回去后,专程回到门前感谢裴晏卿。
尹楚楚和兰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看着他们二人客气又熟稔的说话,兰钰皱眉道,“楚楚,这家伙什么时候跟我们眠眠这么熟了?”
“交换算表吧。”尹楚楚道,“他不是和眠眠合买了一个吗?”
“可祭酒大人也送了眠眠一个新的。”兰钰道,“这人怎么还是过来。”
“不知道。”尹楚楚摇摇头。
“是不是喜欢我们眠眠啊。”兰钰皱眉说,“但他没有祭酒大人长得好看,我不同意。”
“还惦记那本《多情祭酒》呢!”尹楚楚用手指头敲她的脑袋,“忘了祭酒大人罚你写了多少篇文章了?你不同意个头!”
兰钰吐了吐舌头。
诸位监生返回国子监的第二日,便是放榜之日。
每次月度考试,国子监都极为谨慎,并将学生的成绩排名公之于众,一等二等为合格,三等为不合格,不合格的考生,会有相应的处罚。
到了午时,司业大人摸着胡子面带笑意,大摇大摆拿着一张巨大的红纸,招呼监生帮忙,将那纸平整的贴在了榜上。
一群监生刚从会馔堂出来,就看到了那张巨大的榜单。
“我现在有点想吐。”有监生看到榜单就变了脸色。
“你该庆幸,是在饭后放榜。”有人道,“若是饭前,保你吃不下饭。”
“到也是。”
“也不知新来的那些监生,谁是第一。”
“走,看看去。”
一群人记在榜前低声讨论,尹楚楚今日有事去了,没跟她们一道,江眠月从会馔堂一出来,兰钰便拖着她去看榜。
兰钰一眼就看到江眠月的名次,看向江眠月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敬。
刚想恭喜她,兰钰便听到身旁有人说,“这江眠月,凭什么回回都是第一,听说她考到时便是第一,后来免考进的国子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她文章真有那么好吗!不会靠的关系吧。”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人不要脸天下无敌,我就不走
(挺胸)
二更老时间!
第五十七章
不少监生, 都站在红榜面前,这一声声音虽然不大,可在场的监生们都听得清清楚楚。
江眠月一怔,眼眸寻找向刚刚发出声音的方向, 微微蹙眉。
只见人群中有一身材壮实的男监生, 脸上带着几分戾气, 长相凶神恶煞,与江眠月小时候见过的咬人的狼犬有些类似。
兰钰闻言, 气得不轻, 刚要上前,刘钦章却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 开口骂道, “你怎么说话的, 你哪个堂的!”
司业大人在一旁,本来已经准备离开此地, 却听到骚乱,不由得朝着不远处看去, 一眼就看到刘钦章在那儿闹腾。
他皱眉,口中念叨着“这小子”, 刚想上前阻止他,却见江眠月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将他拽了回去。
刘钦章刚想说什么, 却见江眠月给了他一个眼神,刘钦章便立刻乖乖不再开口。
司业大人“啧”一声,这小子在江眠月面前也太听话了。
他干脆抱着胳膊, 有些兴致勃勃的观望起来。
“我是正义堂的。”男监生比刘钦章壮实的多, 伸出手来, 推了一下刘钦章,刘钦章正要与他来硬的,结果那人一巴掌推过来,刘钦章就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怎么推人呀!”兰钰也看不下去了,“长得壮了不起啊!”
那男监生瞪着眼,看向兰钰,兰钰唯一瑟缩,江眠月上前一步,挡在了她的身前,她的脚上的伤口已经结痂,可以正常走路,昨日回家便装作一幅无事的模样,不被家人发现,现在一脚迈开,颇有几分气势,暗地里却有些疼。
她挡在兰钰面前,转头看向兰钰,小声说,“你不要跟她起冲突。”
兰钰皱眉,心说江眠月也太怂了,怒道,“可是……”
话音还未落,她便听到江眠月转头大声开口道,“这位监生,你恃强凌弱,胜之不武,若是觉得我的文章不好,便当着我的面指出来,暗地里搬弄是非算什么好汉!”
兰钰张大了嘴。
她还以为江眠月会看在那人身强体壮的份上忍让一些,却没想到她这是要自己亲自跟那人起冲突。
着实帅气!
只不过在那人面前,江眠月的小身板显得更加脆弱,那人若是动手,江眠月肯定讨不到什么好处。
她紧张地站在江眠月身边,时刻提防。
榜前围了一群人,刚忙完的尹楚楚远远便看到此状况,微微皱眉,本不想凑热闹,却忽然间听到人群中传来江眠月的声音,“敢报上姓名吗?”
尹楚楚一愣,却见不远处的拐角,司业大人正躲在那儿探头看戏,他的旁边,站着祭酒大人。
司业正在心中叫好,却听到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好看吗?”
司业大人惊得乍起,看到是祁云峥,吓得直拍胸脯,“祭酒大人,你可吓死我老头子了。”
“司业大人不去管管?”祁云峥嘴角带笑。
“等等,再看看,再看看。”司业大人拦住祁云峥,“有点意思的。”
祁云峥目光穿过人群,落在了那个娇小却脊背挺直的身影上,眸光一动。
“有什么不敢的。”那男监生上前一步,想要吓吓江眠月,却见她不动,抬眸看着他,眼眸中有几分凉意,那男监生眼角一颤,大声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李海!”
“你倒是很听话。”江眠月挑眉。
李海猛地一皱眉,瞬间怒道,“你这个女子!”
周围人皆是一惊,怕他真的动手,却听江眠月声调抬高,“我的文章确实有很多缺陷,并不是很好。”
李海顿时一怔,有些意外的看着她。
“但是你方才所说之事,我不敢苟同。”江眠月话音一转,“既然李监生觉得我的文章不好,不如将你我的文章放在这榜前两日,让所有人品评,如何?”
李海皱眉看着她,“江监生这是什么意思,要与我李海比试一番?”
“不敢吗?”江眠月问,“李监生在四处散播谣言之时,在推倒我广业堂监生之时,在威胁比自己瘦弱的人之时,可不像如今这般怂。”
江眠月身后的刘钦章猛地抬起头,眼眸中闪烁着点点的星光,江眠月在为他讨公道,在为他而发怒。
“我怂?”李海轻笑一声,“你别以为你很厉害,江眠月,比文章算什么,你的文章即便不是最好的,也比我的强,有本事你在其他方面跟我比试一场,我便服你,信你进国子监是靠自己的实力。”
江眠月皱眉看着他。
“眠眠,别答应他,这人若是跟你约架怎么办?”兰钰道。
“怎么,江监生怂了?”李海挑衅道。
“你说吧,比什么。”江眠月沉声道。
“长跑。”李海道。
周围发出一阵阵喧闹,仿佛在喝倒彩。
谁都知道江眠月身子瘦弱,而那李海一看便是国子监少有的健硕之人,长跑第一倒不一定,可绝对会比江眠月跑得快。
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个大坑。
司业大人终于忍不住了,“这也太欺负人了,江眠月腿上还有伤呢,我去替她主持公道。”
祁云峥沉吟不语,没有拦他,司业大人往前走,还未开口,便听人群中传来了江眠月清脆的声音。
“好。”
所有人都怔住了。
就连李海也怔住了,说话也磕巴起来,“你,你也太狂妄了。”
“若我赢了你,你在国子监大课上对他们二人道歉,对我道歉,做得到吗?”江眠月问。
“当然!”李海眯眼看着她,仿佛看着一个傻子,“你最好考虑清楚。”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江眠月一点也不跟他客气,抱拳对周围的各位看热闹的监生道,“还请在场的诸位监生做个见证。”
“没问题!”众人闹哄哄的,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阵势。
江眠月说完这些,没有再说什么,抓着兰钰便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她刚走,余下众人都无心看榜,纷纷开始讨论起这场争端,发出嗡嗡嗡的讨论声。
“没想到这江眠月还有几分豪气,有点意思,她若是输了怎么办,这可不是做文章只动脑子就够,这是要天生的好身体的。”
“等着看吧,她不是傻子,说不定还有什么办法。”
“这能有什么办法,跑不动就是跑不动,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文章好坏可以曲解,可跑步可不一样。”
“可是我觉得她能直面李海已经很有本事了。”有女监生后怕道,“反正我是不敢的,万一那人打我怎么办。”
“别说你了,就算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男监生,也不一定有这个胆量。”
“……”
一旁,司业大人迈出去的脚步又收了回来,无助的看向祁云峥,“这,这可怎么办,江眠月这是在做什么?”
祁云峥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便走了。
司业大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江眠月真有办法赢那壮汉?
“你真有办法赢那李海?”另一边,兰钰问江眠月,尹楚楚也追了上来,面目扭曲地说,“眠眠你疯了。”
“我会赢的。”江眠月语气平静。
兰钰和尹楚楚听到这句话,都是一愣。
“对待这样的人。”江眠月缓缓道,“客气、讲理无用,只能如此,选择长跑,正中我下怀。”
兰钰与尹楚楚对视一眼,都有些不理解。
自江眠月回了一趟家之后,便下定了决心,她一定要赢得这次长跑,拿到圣上给的那大概率会是免死金牌的宝贝。
不管如何,拼尽全力也要赢。
半晌,尹楚楚问兰钰,“你第几名?”
“第三。”兰钰也有些迷茫,“刚刚的事情一闹,我都快忘了,我正准备下午去问问张博士,是不是题纸拿错了,我九章算术有好多都是猜的。”
尹楚楚张大了嘴。
当晚,三个阶段的各堂监生月度考试的前三名,都聚集在了祭酒大人的敬一亭,由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发给她们银两作为奖励。
这次月度考试,江眠月是新监生三堂的第一名,得三两银子,李随第二名,得二两银子,兰钰第三名,得一两银子。
李随和兰钰拿到银子的时候,激动的眼睛发光。
李随获得好名次在江眠月的意料之中,自上次题纸之事以后,他便发愤图强,日日看书作文,再加上他基础扎实,本就是个好苗子,很快便有了长足进步。
兰钰能获得第三名,便有些匪夷所思了,她自己也有些不太相信,居然能得了第三名,一度怀疑有博士老眼昏花拿错了题纸。
直到今日下午发了题纸之后,江眠月拿来一看才发现,兰钰这家伙,运气不是一般的好,九章算术蒙的近乎全对,文章误打误撞写到了关键点,且在祁云峥那高强度的属文训练之下,她的文章也进步了不少,一不小心,便拿了第三。
而可怜的尹楚楚,即便每天比这家伙少睡好几个时辰,却因为文章偏题,只得了第七名。
江眠月着实有些无奈,却也替兰钰开心。
高一阶的两堂,第一名自然是裴晏卿,第二名是那一道演戏的何玉平,第三名便是那诚心堂的斋长。
而率性堂的榜首,当之无愧是顾惜之,不过因他腿脚不便没有前来,由另外几人代领。
“诸位都是个中翘楚,希望下个月还能看到你们。”祁云峥淡笑看着面前众人,道,“江眠月留下,其余人回吧。”
司业大人原本在笑,如今神情一滞,下意识觉得祁云峥要对江眠月做什么,半晌才放松下来,觉得自己恐怕是得了胡思乱想的病了。
其他人都走了,李随却留了下来,他当着祁云峥和司业大人的面,朝着江眠月行了个大礼,“江斋长,感激不尽。”
江眠月一愣。
“若不是你当初提醒,我如今恐怕还在歪路上,能有如今的成绩,全靠你的激励!”
“客气了。”江眠月见他在祁云峥和司业大人面前如此,耳根通红,“是靠你自己。”
“总之多谢!”李随朝她笑了笑,这才跟祭酒大人和司业大人行礼告辞。
他走后,江眠月在房中极为窘迫,司业大人抚着胡子笑了笑,“不错不错。”
祁云峥也淡笑看着她。
江眠月着实有些不好意思,赶忙问,“祭酒大人有何事吩咐。”
“听闻你与人立下赌约,司业大人有话要问你。”祁云峥道。
江眠月听闻这话,十分意外,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江监生,你腿还受着伤,怎么跟那孩子比长跑啊?”司业大人好奇问道,“你不像是那般轻狂之人,可有什么打算?”
“禀告司业大人,学生考虑的是,长跑比的是耐力,不是力气,虽然力气上我比不过他,但是耐力上,我并不算差。”江眠月认真道,“我的腿伤已经结痂,一个月的时间足够痊愈。”
“可你这期间如何练习?”司业大人问。
“这……学生自有些办法。”江眠月笑道。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的笑容一眼,手指弯曲轻轻拨动笔架上的羊毫笔,缓缓道,“不要太累。”
“是,祭酒大人。”
第二日,是个艳阳天,方监丞顶着太阳等在城门口,一面不住张望,一面跟车夫不断抱怨,“不是说辰时便到吗?这都午时了,怎么还没到。”
“再等等吧。”车夫也被晒得眼花,“今日怎么搞的,这么热,晒死我了。”
“司业大人分明还年轻,为何要让位给那南监的毛头小子,祭酒大人还让我出来迎他,给他送信,着实是令人生气。”方监丞用帕子擦了擦他有棱有角的脸,龇牙咧嘴擦汗。
车夫面色复杂的看了一眼方监丞,“刚刚您不是说,那人跟祭酒大人一样大吗?他是毛头小子,那祭酒大人……”
“那能一样吗?祭酒大人乃人中龙凤,岂是一般人可比的。”方监丞道。
“诶,好像来了。”
他们同时眯着眼眺望,便只见那远处的马车上坐着二人,一位是寻常车夫,带着帽子拿着鞭子,而马车的另一边坐着一位年轻的男子,身形修长,面如冠玉,一身白衣衣袂翻飞,阳光洒在他的面上,有些灼目的潇洒。
他面上带着少年般的笑容,下车之后,主动上前,来到方监丞的面前。
“叨扰,是北监方监丞吗?”
“正是在下。”方监丞眯着眼,看阳光照着这男子,居然有些令人无法直视。
“您是南监司业,崔大人?”
“正是在下,崔应观。”崔应观一面行礼,一面朝着方监丞笑道。
崔应观一笑起来,笑容极为亲和,单边面上,还有一个小小的笑涡。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见过各位可爱的读者,在下崔应观,字居衡,来晚了,很抱歉。其实我早就跟皇上上书十几次要来北监,没能成行,怪谁你们知道的。
祁云峥:滚。
第五十八章
“崔大人。”方才态度急躁的方监丞顿时温和起来, 带着笑意,“您一路上辛苦了。”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如今这崔大人便是如此,他一笑, 方才等待许久的不耐烦便仿佛瞬间烟消, 连带着一旁的车夫, 面容上也柔和了许多。
“不辛苦,只是第一次来京, 道路不熟, 走了个岔道错了路,耽误了不少功夫。”崔应观抱拳道, “还请方监丞带路。”
“等等, 崔大人。”方监丞却拦住了崔应观, 面上有些歉意,“今日在此等候崔大人, 其实事出有因。”
崔应观笑容一凝,像是猜到了什么, 试探着问,“是祭酒大人对我有什么其他的安排吗?”
“这个恕下官不知, 祭酒大人让我将这个给您看。”方监丞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未开封, 上头写着游云惊龙般的几个大字, “崔大人亲启。”
崔应观微微眯眼,接过那封书信,拆了展开一看, 便淡淡笑了笑, 可这笑与方才的全然不同, 方监丞从他的笑容中察觉到几分凉意。
他转身回了自己的马车,方监丞疑惑的看着他很快便拿着一物跳下马车,来到自己跟前。
“请你帮我递交给祁大人。”崔应观递过一本书。
方监丞低头一看,却见他手上递过来的,是一本南监的刻书监本,《广韵》。
“这……”方监丞有些不明所以。
“您给祁大人,他自然能懂。”崔应观笑了笑,“他在信中说,如今的司业郭晟郭大人在国子监几十余年,对国子监感情深重,不愿意这么仓促离开国子监,需要一些时间适应,便派我去建阳支援,筹建当地建阳书院。”
“建阳……建阳距离京城……”方监丞不可置信的看着崔大人,“要行五天五夜啊。”
“之前我便听闻此事,那儿的书院寥落,贫瘠纷乱,少有人考中科举,倒是值得帮助的地方。”崔应观讽刺的笑了笑,“却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前去。”
方监丞顿时觉得这崔大人有些惨。
“您……辛苦。”方监丞也不知道祭酒大人是怎么安排的,这明显是有些欺负人了,即便郭大人不愿意离开国子监,也不能这样对待新的司业啊。
还未跨足到京城,便又要远行,这简直就跟……故意折腾人似的。
“无妨。”崔大人笑了笑,“这档子缺德事他也没少干。”
方监丞一愣,一时无言,目送此人潇洒离去。
国子监内,一切如常。
各堂传来朗朗读书声,张怀宁博士正在讲文心雕龙,江眠月低头在书上写着注解,一旁的兰钰托着腮打盹,如小鸡啄米。
昨夜她拿了奖励的银两之后,觉得自己之前那般不努力实在是有些愧对这奖赏,便也跟着江眠月和尹楚楚秉烛夜读,一直看书到子时,比她往常少睡了将近两个时辰,比平日里“勤奋”了许多。
却没想到第二日,便困得连课都听不进了。
江眠月记完了张博士所说,缓了口气,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响……只见兰钰恐怕是一时间手肘没有撑住,额头啪嗒一声撞在了桌面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兰钰。”张博士皱眉看着兰钰,缓缓道,“我刚刚说的什么,复述一遍。”
“……”兰钰红着脸站起来,憋着说不出话来。
方监丞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
敬一亭东厢房中不止祭酒大人一人在,司业大人也在,他见方监丞来了,眼中充满好奇,“那新来的司业呢?”
方监丞一愣,看向祁云峥。
祁云峥缓缓开口,“司业大人,我把他派去建阳县了。”
“什么!”司业大人惊愕看着祁云峥,“建阳县那穷乡僻壤,你怎么把他给……”
“皇上嘱咐,崔大人心地纯善,深明大义,若说有什么缺点,便是少历练。”祁云峥声音悠缓,“司业大人告老还乡也需要一个过程,不论是在事务上还是在心绪上,都需要过渡。”
司业大人眼眸中显出一丝感动。
“如此安排,两全其美,只是让那崔大人受些苦。”祁云峥看向司业大人,目光温和,“不过崔大人还年轻,经得起折腾,司业大人年迈,该为司业大人多考虑才是,你们二位觉得如何?”
司业大人眼眸中闪动着泪花,他想到自己一直以来对于祁云峥的种种误解,心中着实惭愧不已,抱拳道,“多谢祭酒大人照拂。”
司业大人想到那素未谋面的崔大人,一时间也有些心疼怜惜,不过建阳县那地方,自己一把老骨头是万万去不得的,国子监的其他博士助教们,年纪也不小了,经不起如此折腾。
祭酒大人如此安排,也算是巧妙合理。
方监丞忽然想到什么,从怀中掏出那本《广韵》,放在了祭酒大人的面前。
“祭酒大人,这是那位崔大人给您的,说是您看到这本书,便明白了。”
祁云峥眸光落在那书上,手指却微微一僵。
这是南监编校的刻本,大大的“广韵”二字如针般扎入他的眼眸。
他呼吸一滞,指间虚握成拳,却有些微微发颤。
“好。”他平静道,“无事便下去吧。”
“是,祭酒大人。”方监丞行礼后转身离开,一旁的司业大人见此,也先行告退。
二人离开,关上门之后,祁云峥的呼吸陡然深重起来,他修长手指捏起封面,看到扉页上的“编撰:崔应观”几个字,手指收紧,几乎要将那书捏碎。
夜晚,兰钰坐在被窝里,看着江眠月在看书之前,一反常态的拿着水盆,在水里加了些温热的水,用试了试温度。
“你要泡脚吗?”兰钰好奇的看着她。
“你今日睡这么早吗玉儿?”江眠月有些好笑,“你的‘勤奋’只能管一日?”
“我不适合那种路线。”兰钰撇了撇嘴,“睡够了对我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倒也是。”江眠月试好了水温,便将自己的脸扎进了水里。
“诶!”兰钰吓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眠眠你不要想不开啊!”
“不要一惊一乍行不行。”一旁看书的尹楚楚瞪了兰钰一眼,“她这是练习呢。”
“练习什么啊!”兰钰觉得不可思议。
“长跑。”尹楚楚说。
江眠月猛地抬头,大口大口的喘气,脸上满是水珠,她眯着眼朝兰钰笑道,“楚楚说得对。”
“啊?”兰钰便眼睁睁看着江眠月说完了这句话,喘了几口气之后,再次把脸埋了进去。
这算是哪门子的练长跑?
江眠月便这般练了半个时辰,最后气儿都有些喘不上,连尹楚楚都有些看不下去了,“这才第一日,你悠着点。”
“没事,我顶得住。”江眠月用棉布擦了擦被水泡的有些发白的脸,“我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要抓紧时间在我的腿伤彻底好之前,将憋气给练好。”
“那也不能这么拼啊,你早点休息吧,我都困了。”兰钰缓缓躺下,轻叹一声,“睡觉好舒服。”
“好。”江眠月今日也早早梳洗了,爬上了床榻,可上去之后她也没闲着,双腿并拢,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径直的坐起身,然后又躺下,再次坐起身,又躺下……
床榻不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兰钰被吵的睡不着,一翻身,看到江眠月猛然坐起身来的模样,吓得不清。
“眠眠……”兰钰缩在被子里,露出一双大眼,“你这又是做什么,你可别告诉我……”
“练长跑呢。”江眠月说。
“……”
兴许是睡前练了很久的“长跑”,江眠月今日困得特别早,浑身无力的躺在榻上,很快便睡着了。
尹楚楚睡前,路过她的榻边,看着江眠月沉睡中依旧蹙着眉,满怀心事般的睡颜,尹楚楚轻轻叹了口气。
她帮江眠月拽了拽被子,心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姑娘,怎么总是一幅忧心忡忡的模样。
虽然她如今时常在笑,可尹楚楚却能看出来,江眠月身上仿佛架了无形的担子,那担子有千斤重,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
外头是喧闹的街市,街市旁的书肆之中往常都十分安静,今日却十分热闹,不少书生聚集在此,等着书肆的掌柜将新书上架。
今日要上的,据说是从南京国子监弄来的监本,数量不多,只有十几册,恐怕要经过好一番哄抢。
江眠月失去了去国子监的机会,伤心了一阵之后,便在家中念书自学,准备自行备考科举。
家中书虽多,可那些书中的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她时常出门,带着兜帽去书肆里去寻些好书。
而书肆之中,国子监的监本是最受欢迎的,不仅因为那是国子监成书,售价低廉,最关键的是这些书经过国子监博士助教和监生们的校勘之后,极少有错误,且刻书文墨是最清晰最漂亮的,一上市便遭到诸位书生的哄抢。
南监北监的监本中,又数南监的刻本最为受欢迎,听闻是由于那南监的司业大人在这方面颇有些建树,在他手上做出的监本,比任何一版都要好。
打开扉页,只要见到是“编撰:崔应观”三个字,准没错。
这一日,江眠月听闻书肆又有新书要来。
她早早就到了,一直在等那些书,可眼看着那几本新到的书一上书架,便立刻涌上一群人哄抢。
江眠月来书肆从来都是独自进出,不喜欢有人跟着,可今日她被挤得动弹不得,被人踩了脚,推推搡搡的跌倒在书架旁时,才有些后悔。
她也没想到,平日里那般温文有礼的书生,在面对这些监本的时候,便如狼一般可怖。
手脚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江眠月一时起不了身,却眼看着那人潮朝着自己挤过来,即将便要踩着她。
她努力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心中一阵难过。
人一旦不顺,便事事不顺,她一阵悲凉涌上心头,只捂住了脑袋,颓丧地等着前方的人踩上来。
可半晌,人潮拥挤离开之后,她也并没有感觉到疼。
她喘了几口气,眼眸中带着几分泪光,缓缓抬起头,却撞上了一个人的清亮的目光。
那是位年轻的男子,看起来比自己大几岁,正用手撑在她的上方。
他的背后仍旧是人潮拥挤涌动不息,他却在江眠月的面前挡成了一面墙。
看见江眠月抬头,他眸光一滞,有些微的惊艳,随即却笑了出来。
他笑起来很好看,让人心中舒适,脸上单边还有一个笑涡。
“别担心,姑娘,我帮你挡着呢。”
作者有话说:
崔应观:我来了。
崔应观:我又走了。
崔应观:祁云峥这个缺德玩意儿。
祁云峥:= =
惊不惊喜?!今天我是不是很早!么么哒!
第五十九章
江眠月惊愕的看着他, 听着他带着笑意的话语中透着温和,闻之则心安。
“多、多谢。”江眠月缓缓撑着身后的书架站起身,她手上和裙角都沾了泥污和灰尘,手上磨破了皮, 火辣辣地疼。
那男子递上一块白色的棉帕, 温声道, “姑娘需要这个吗?”
“不必了,谢谢。”江眠月自己从袖中抽出随身的帕子, 轻轻擦拭手上的灰尘。
“姑娘怎么一个人来此, 今日人多,下次还是带上家中小厮前来, 能护着你些。”男子笑道, “我看你也是来买书的?”
江眠月见此人面带笑容, 极为热情,心中却有些提防, 打着退堂鼓,她礼貌回应道, “小厮在外头等着我。”
“原来如此。”那男子见她有些防备,缓缓站远了几步, 笑着说,“那姑娘自便, 告辞。”
江眠月点头与他行礼, “多谢公子。”
江眠月这日没抢着书,第二日便又来了,这日她带上了家中的小厮, 书肆中却没什么人。
她摘了兜帽, 慢慢在书架前走动, 时不时找本书翻一翻。
半晌,她走到昨日摔倒的地方,抬头一看,却见书架的最上层,似乎摆着一本监本。
那正是她想要的《广韵》。
兴许是昨日抢的人太多,混乱之中,这一本放在高处反而被忽略了。
她心中一喜,踮起脚尖去拿,可那最上层的书架却距离她的食指半指之遥,她见四下无人,轻轻蹦了蹦,除了差点撞着脸之外,根本一无所获。
“掌柜的。”江眠月正要叫人,却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随即,一只手伸了过来,将那本《广韵》拿了下来,递给她,“给。”
“谢……是你?”江眠月一愣,看着面前人,有些意外的笑了笑,“多谢。”
“不必言谢,顺手而为。”男子笑了笑,露出笑涡,“你要买这本书?”
“正是。”江眠月点头,“国子监的监本极为难得,公子,你不买吗?”
“不必买。”他笑意更甚,抱拳道,“在下崔应观,国子监司业,原来在南监,如今刚调过来,这书便是我在南监时编校的。”
江眠月愣住了。
国子监……司业大人,崔应观。
也是《广韵》扉页上的那位崔应观,没想到如此年轻。
她睫毛一颤,垂下头,躲开他的目光。
国子监,她遥不可及的地方。
却没想到,会在此处遇到司业大人……她,她已经没有资格进国子监了。
一想到此事,她便觉得心中难受得紧,她还未从此事的遗憾中走出来,如今看到这近在咫尺的人和书,她的手指都有些微颤。
“可否有幸知道姑娘姓名?”他试探问,见她眼眸低垂,有些抗拒之意,赶紧道,“抱歉,冒犯了,姑娘不愿的话,当我没说便是。”
“江眠。”江眠月省去了一个字,明明是自己极为崇敬的人,在自己面前时,她却羞于报出真实的姓名。
“江眠?好名字。”崔应观缓缓一笑,“江姑娘是爱书之人,若是日后出了新的监本,我给你留一本如何?”
江眠月猛地抬头,眼眸中略有些惊喜,也有些惶恐,见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崔应观也不知道怎么的,心中泛起一股心疼之意,他笑道,“不必跟我客气,我编校监本,本就是给人看的,姑娘喜欢,便给姑娘一本,与我而言,是小事罢了。”
他说话时总是带着笑,善于察言观色,随时根据人的心情来开口,令人无法拒绝。
江眠月时常去书肆,时常遇见他,一来二去,她便敞开心扉,时常与他谈论书中的内容。
“你不来国子监读书,实在可惜。”崔应观深深看了她一眼,“如今推举的名额已经没了,但是例监生的名额还有,看你家境不错,应当出得起一百零八两,到时候……”
“不必了。”江眠月打断了他的话,垂眸道,“不必了,谢谢司业大人。”
崔应观见她如此,微微蹙眉,有些不解。
“江……”
“家中还有事,告辞。”江眠月朝他行了个礼,便离开了书肆。
那以后,江眠月还是照常去书肆,却比之前更频繁的遇见崔应观。
只是他再也不提国子监之事,转而与她继续讨论书中物,二人观点往往相似,时常聊得极为尽兴,关系倒是渐渐好了起来。
便这样持续了半年时间。
直到江眠月家中忽然落难,她再也没有去过书肆,便这样忽然消失在崔应观的世界里。
而那本《广韵》,她带到了那深宅之中,悄悄放着,时常拿出来翻看,以慰寂寥之心。
……
江眠月缓缓睁开眼睛,茫然的看着天花板。
自她吃了刘大夫安神的药之后,便极少梦魇。
不过,这次的应当不算梦魇……
“眠眠,你终于醒啦。”兰钰今日都比江眠月起得早,有些意外的说,“你今日睡得可真沉啊,喊你也不醒,嘴里还嘟嘟囔囔的,说什么广……云?”
江眠月恍然起身,长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是《广韵》。”
兰钰满头问号,“那是什么东西?”
“一本书啦小傻子。”尹楚楚路过兰钰跟前,用手指敲了敲她的脑袋,“第三名,多看点书吧。”
“哼哼哼!”兰钰朝她做鬼脸。
崔应观。
怎么会忽然想起他。
若说上辈子亏欠最多的便是此人,他帮了自己那么多,可后来,她却连一句谢谢都来不及说。
上辈子他说自己是国子监司业,按照上辈子的时间,他早就该从南监调来了,可如今却毫无踪影,仿佛梦幻泡影,只是一场梦。
江眠月深吸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脸,将自己从上辈子的回忆中拽出来,照常起床上课。
她白日认真上课,傍晚与裴晏卿他们排演,公主那边彻底消停了,他们便安心在国子监待着,认真排演细节。
司业大人日日都来看排演,时常很早就来等着了。
他一开始还收敛着,坐在一旁带着笑意观看,美其名曰做指导。
后来过了几日,他便彻底放松下来,经常一面跟诸位监生说笑,一面嗑瓜子。
他有的时候带南瓜子,有的时候带西瓜子,有的时候带的花生,有的时候带着松子炒货,时不时还给候场的监生们分一点。
司业大人的炒货也不知道在哪儿买的,香得很,吃了一点就停不下来,导致候场的监生们经常吃着吃着就忘记了该自己上场,严重影响了排演的进度。
有时候江眠月一边说台词,一边听着耳边传来“咔哒咔哒”的嗑瓜子声,抬头一看,便看到司业大人身边围着五六个候场的配角,正美滋滋看着自己和裴晏卿演戏。
她心头一哽,台词没说出来,倒是差点被口水呛着。
这种情况只有在祭酒大人来时才有缓解,只是他一来,现场的气氛就会变得极为凝重,大家战战兢兢,老老实实演戏,就连司业大人也把那些炒货放进袖子里不敢掏出来。
排演结束后,江眠月便去骑射场练跑。
一直到脚完全恢复,她依旧坚持每日练习水中闭气,渐渐地,她能闭气的时间越来越长,脚上的划伤好全了以后,她便开始每日夜跑。
三十里,江眠月心中有大概的概念,可真正跑起来,却仿佛是个无法达到的距离。
骑射场整圈大概不到一里的距离,整整三十圈,江眠月往往跑十圈,便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地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月明星稀,江眠月孤独的身影在骑射场上,像是一个渺小的动物。
祁云峥缓缓来到骑射场上的看台上,目光追随着那小小的身影,沉重而深邃。
今日能跑十三圈了。
她“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祁云峥眼眸一凛,却见远处那小小的身影,磨磨蹭蹭的,又缓缓站了起来。
她见四下无人,缓缓掀开了裤腿,仔细看了看,见没有伤口,便放下衣裳,拍了拍上面的灰,缓缓往前走。
走了几步,她似乎不太疼了,便又开始往前跑。
一圈,又一圈,循环往复。
祁云峥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握着栏杆,手背有青筋显现。
她越跑越慢,最后支撑不住,缓缓躺在了骑射场那片软塌塌的枯草之上。
躺下的一刹那,她的目光滑过不远处的看台,恍惚间,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影。
她擦了擦额头流到眼角附近的汗水,喘着气再往看台看去,却一个人也看不见。
也许是跑得太累,居然产生了幻觉。
江眠月咬牙站起身,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浑身脱力感,心中却异常的平静和充实。
她可以做到的。
可今日跑的太狠,她脚下一软,还是膝盖着地,双手撑着地面,不住地喘息。
好累……
她喘着气,却听见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一双靴子缓缓来到她的跟前,熟悉的墨香味飘进她的鼻尖。
她艰难抬起头,果然看到了祁云峥的那张脸。
月光洒在他玉一般的面容上,仿佛神祇一般难以靠近。
黑暗中,他沉默着,静静地看着她,居高临下,一如既往,一如上辈子。
他总是以一个高位者的身份俯视着她,然后为所欲为。
江眠月轻轻笑了笑,原来方才的不是错觉。
她喘着气道,“祭酒大人安好……祭酒大人怎么会来此。”
话音未落,她却恍然间看到祁云峥缓缓单膝蹲下,单手撑在膝盖上,与她目光齐平。
江眠月一愣,惊愕的看着他。
他从未如此……
“这么跑,伤身。”祁云峥轻声道,语气中隐隐有几分怜惜,“你不要命了,嗯?”
作者有话说:
第六十章
江眠月愣住了, 她喘着气,缓缓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身。
可脚下绵软,着实是起身无力, 用力要起身的时候, 手脚都在微微颤抖。
“需要帮忙吗?”祁云峥问。
江眠月舔了舔干涩的唇, “多谢……祭酒大人……”
江眠月一口气喘不上来,咽了口唾沫, 正准备说, “不必了,我缓缓就好”, 话还未出口, 便感觉到祁云峥伸出手, 捉住了她的胳膊。
黑暗中,江眠月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稍带轻柔的, 却极为有力的将她捉住,他呼吸浅淡, 一声一声在她耳边响起,却渐渐染红了她的耳根。
他的力道一点点传到她的手臂上, 温热的触感和熟悉力度令她觉得有些别扭,她喘着气低头, 视线正好落在了他的手指关节处。
那儿有一颗红痣。
脑子里顿时闪过无数个画面。
他的手捉着她的腕, 掐着她的踝,甚至于藏匿在她幽邃之渊,黑暗中只能听到氤渍的水声, 揉碎了瓣碾碎了枝, 只有那颗殷红的痣清晰的, 在她躲闪而模糊的视线中昭示着某种存在感。
“放松。”他附在她耳边说。
她报以难以言喻的娇声,无法控制。
江眠月冷不丁醒过神来,额头上冒出冷汗,眼前人的存在感着实太强,再加上他笼罩过来的墨香味,仿佛将她的意识拉回过去,拉回上辈子,拉回那无法挣脱的记忆力去。
她如今虚弱,几乎要产生奇怪的幻觉。
“祭酒大人。”江眠月终于站起身。
“嗯?”祁云峥低头,发出一声鼻音。
江眠月耳根酥麻,长长吸了口气,“学生……再缓缓就好,您,先回去吧。”
“你没有基础,如今这样跑,很容易出事。”祁云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忧虑,“谁告诉你要这样练习的?”
“学生……自己想的。”江眠月轻声说。
“胡闹。”
江眠月脚一软,祁云峥没有再将她拎起来,反而顺着她倒下的方向,将她放在了干枯的草地上。
江眠月不解看着他。
“明日你的腿会疼。”祁云峥在她面前单膝跪下,手指触及她的小腿肚,“冒犯了。”
“啊——”江眠月疼得腿肚子一抽,剧痛不已,比她跑这么久还要难受,他在做什么!
江眠月直接被摁清醒了,惊恐地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深深地掐在她的腿上。
“别别别!”江眠月见他的指间又要往下掐进去,赶紧捉住他的手腕,“别!”
“明日还想跑吗?”祁云峥问她。
“想。”江眠月老老实实说。
“可是我前几日已经疼过了,每日跑,已经有些麻木。”江眠月补充了一句。
“长远来看……”祁云峥话音未落,便又缓缓掐了下去,“长痛不如短痛。”
江眠月死死捂住嘴,眼泪汪汪的看着他。
任一般人面对江眠月这样的目光恐怕都下不了手,可祁云峥却缓缓的,温柔的朝她一笑,“换一只。”
“不,祭酒大人,祁大人,谢谢你,不用……啊!”江眠月刚刚下去的汗水如今又冒了上来,额头上满是冷汗,疼得嘴唇发白。
她几乎不可置信,这人怎么会如此恶毒!
自己好不容易坚持下来,想回去休息,却要被他如此折磨!
“祁大人!”她几乎要说出超出礼数的话,可这声话音刚落,便听到祁云峥说,“站起来试试。”
她疑惑看着他。
祁云峥捉住她酸疼的胳膊,将她拽了起来。
江眠月站起来的一瞬间,却感觉到了极大的不同。
她的小腿原本僵硬疼痛,仿佛被灌了陈醋一般酸疼,如今却有一种被人重新理顺了经脉,祛除了酸痛的舒畅感,整个小腿仿佛换了新的似的,十分轻松。
江眠月惊愕的看着祁云峥。
祁云峥眼眸深深,淡笑道,“好些了?”
“啊,嗯……”江眠月喘了口气,咬住了唇。
“怎么?回去吧。”祁云峥道。
江眠月悄悄环顾四周,见四下无人,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个,祭酒大人……”
“嗯?”祁云峥看着她,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其他地方……可以吗?”江眠月主动开口,有些羞赧,但是如今为了长跑,她已经无所畏惧。
“手可以,腿的话,剩余的地方不太方便。”祁云峥缓缓道。
“无妨。”江眠月觉得最难受的就是上腿,长跑到现在,就数这儿最难受,整个都是紧绷的状态,无法放松下来,“请祭酒大人帮忙!”
“会更疼。”祁云峥说。
“我能忍。”江眠月说。
“坐下吧。”祁云峥“无奈的看着她”,“别哭。”
“嗯。”江眠月觉得自己着实有些厚脸皮,方才祁云峥好心替自纾解,她还不领情,差点愤怒地几乎要骂出口,如今却觉得祁云峥着实是什么都会,居然有如此厉害的“手艺”,着实是方便极了。
实用为上,实用为上,疼就疼点了,总比练了许久苦也吃了罪也受了最后什么都得不到强得多。
江眠月一面想着,一面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缓缓落在她的腿上。
她咬牙,闭上眼。
“唔!”她眼泪氤氲在眼眶之中,大口喘着气。
“忍得住吗?”祁云峥皱眉看着她痛苦的模样。
“可以的!”江眠月话音还未落,他便冷不丁的摁了下去,手指卡在她的经脉处,几乎在何揉碎她的酸痛部分。
这仿佛最恐怖的刑罚,她几乎面容扭曲在一处,眼泪哗哗流了出来。
祁云峥看不下去了,骤然松手,“为何如此执着于长跑,为了那奖励?还是为了赢那监生?”
“都有。”江眠月还刚刚说完这两个字,便感觉到他再次施力,她差点咬着舌头,疼得大喊了一声。
“好了,手伸过来。”祁云峥额头上也冒出一层薄汗,目光幽深的看着她,“你知道那奖项为何?连我也不知。”
江眠月乖巧的将手伸过去,轻声说,“我猜的。”
“若是猜的不对呢?”祁云峥深深看着她。
“那也不能错过机会。”江眠月轻声道,“而且皇上奖赏之物,应当不会太差。”
祁云峥手指一顿,而后回过神来,缓缓纾解她最后一处酸疼。
手上比腿脚好些,祁云峥施力的时候,她只觉得略有些酸疼,明明施的力道基本一样,不同地方的感觉却有极大的不同。
“明日的疼痛便会好很多。”他说,“明日少跑一些,待身体恢复,后日便能继续照常练习。”
“好厉害。”江眠月十分好奇的看着祁云峥,“祭酒大人怎么会这些?”
祁云峥将她双臂都纾解了一遍,见她发问,便缓缓答道,“从前学过些功夫,知道一些身体脉络走向和穴位,可以缓解酸痛,只是过程有些疼,极少有人能忍下来。”
江眠月闻言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有些错愕,却淡淡笑了出来。
月光下,她的笑颜带着几分放松和憧憬,不再如上辈子那般死气沉沉,眼底沉着忧虑与愁绪,她便仿佛那死而复生的槐树,重新长出了枝丫,抽出了嫩芽,迎着阳光努力生长。
祁云峥睫毛微颤,将她整个笑颜都用力地盛进眼眸之中。
江眠月缓缓站起身,她发现自己手脚都不抖了,虽还有些酸软,却与刚刚的感觉完全不同,整个人的松整了,十分畅快。
“学生多谢祭酒大人相助!”江眠月感激不已,抱拳道,“大人博闻强识,还长于实用技能,着实厉害极了。”
祁云峥倒是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这样的话,缓缓轻笑一声,道,“溜须拍马便不必了。”
江眠月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她低下头,却没注意到,星月皎洁之下,祁云峥耳后一抹淡红。
第二日,江眠月醒来之后,果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酸疼感比以前好了太多,正如祁云峥所说,“长痛不如短痛”,虽然那短痛着实像是卸了她的四肢一般疼,但是归根到底只是一瞬间的事,忍过去之后,便是坦途。
她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她昨晚便应该请求祁云峥,若是日后再酸疼……还得要麻烦他才行。
“眠眠,你昨晚睡得不错呀。”尹楚楚看了她一眼,“比前几日精神多了。”
“是呀。”江眠月心情大好,“我一定能赢。”
话虽如此,可三十里着实还是太长了些。
江眠月每日都去跑,却没有一日能跑完三十里,总是在二十里的时候便筋疲力尽,喉咙火烧火燎几乎像是要死了一般,无法再继续。
她夜跑的事情也很快惊动了很多监生,不知从哪一日开始,到了晚上,骑射场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些人觉得热闹,也跟着她一起跑,还有些人干脆就是来看热闹,一面闲聊究竟是那李海赢还是她赢,一面在看台上吹冷风。
尹楚楚和兰钰怕江眠月被一些无聊的人打扰,便都来陪她跑,可她俩没跑两圈,就气喘如牛,坐在草地上看她一圈又一圈,绕得人眼睛疼。
不久后,她们却忽然发现,有个人缓缓地跑到了她的身边。
“喂喂喂。”兰钰拍了拍尹楚楚,“那谁啊。”
尹楚楚目光一凛,远远看到那人的脸,有些微愕,“裴晏卿?”
江眠月正在专心往前跑,缓缓控制呼吸,却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她侧眸一看,却见裴晏卿扎进了裤脚,束上了袖子,露出修长结实的小臂,跟在她的身侧半步远。
她心念一动,却说不了话,便朝他轻轻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然后继续专心的往前跑。
裴晏卿面不改色,继续往前。
月光下,骑射场的看台附近的一处树下,祁云峥与司业大人站在高处往下俯视,耳边传来看台中各位监生八卦的声音,“诶,跟上江监生的那个人不是裴监生吗?修道堂的斋长。”
“他怎么也去凑热闹了,这不像他素来的风格。”
“恐怕是因为那出戏吧。”有人神秘兮兮的说,“皇上寿宁节,国子监献礼不是梁祝吗?那裴监生是梁山伯,江监生是祝英台,任谁看了他俩,也会说是一对璧人。”
“看着倒也还般配。”
“二人关系好着呢,听说之前就熟悉了。”
“这若是真凑到了一块儿,也算是一段佳话。”
“不过国子监规矩森严,他们这样不好吧。”
“又没做什么,只是一起跑几步,他们身旁那么多人呢,就算要罚,也得找个理由吧。”
一旁的树下,司业大人听闻这些话,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是啊,就是要这样,有什么可罚的,同窗的情谊才是最美好的,年轻人嘛。”
树荫下,祁云峥陷在月光外的阴暗处,缓缓垂眸,声音轻柔笑道,“是啊。”
“诶,那是谁。”司业大人忽然上前一步,“好像是那个李海。”
祁云峥缓缓掀起眼皮,看向那骑射场。
只见一个高大壮实的男监生,一把拦下江眠月,如一座山一般堵在了她的面前。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年轻人就是要轰轰烈烈嘛。
祁云峥:是啊,我也不老。
司业大人: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
祁云峥:你是。
二更老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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