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江眠月原本有些担忧的情绪被兰钰这声尖叫瞬间打散, 她无奈笑道,“从和乐公主第一次来国子监那日,我便猜到了。”

    兰钰震惊地看着江眠月,瞳孔震动, “你, 你,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我要晚一些。”尹楚楚道,“当时只是有些怀疑, 过了一阵子才确定。”

    “你们, 你们……”兰钰着实委屈的不行,“你们合起伙来骗我……”

    江眠月无奈, “我和尹楚楚倒是没有互通有无, 只是各自都看出来罢了, 谁让你什么情绪都放在面上,我们想不猜到也难。”

    尹楚楚被她逗笑了, 摸了摸她的脑袋,反问道, “你再说说看,谁骗谁?”

    兰钰瑟缩着脑袋, 不敢吭声。

    “不过哪有你这样的公主,看看你这小模样。”尹楚楚往她的身边一坐, 都比兰钰多了几分霸气, 她拍了拍兰钰的后脊背,“挺直腰杆,小公主。”

    兰钰撅了撅屁股, 瘪了瘪嘴。

    “我是不是很没用。”

    “是啊。”尹楚楚说。

    兰钰震惊的看着她, “你知不知道, 我说这句话,是希望你安慰我的?”

    “嗯?是吗?”尹楚楚挑眉看着她。

    “当然啊,我虽然不如姐姐,但是我长得可爱啊,我还有很多朋友,比我姐姐朋友多。”兰钰扳起了手指,“我还运气好,每次考试前看的书第二天都会考,我写的文章也不错,原本父皇准备让我做例监生的,没想到我居然自己考进了广业堂!”

    江眠月抿着唇看着她笑,“是啊,你最可爱。”

    尹楚楚捏了捏她的脸,咬牙道,“你都知道还问什么!这次月度考试我一定要超过你,你等着吧!”

    江眠月笑着垂眸,心中却仍旧想着方才兰钰所说的话。

    寿宁节此事,从一开始便是和乐公主挑起,如今却把祁云峥扯下水,看来他这个祭酒看起来与世无争,实际上并不好当。

    江眠月不由得想起上辈子……

    那时他每日回别院,都已经很晚了,有时身上带着几分血腥气,有时眼眸沉沉,眉眼中掩映着淡淡的疲惫。

    首辅之位,不会比祭酒之位轻松。

    当时的他究竟在忙些什么?在担忧些什么,在为了什么奔波?

    “担心祭酒大人吗?”兰钰问。

    “有点。”江眠月并未否认,“还有些担忧裴晏卿。”

    “裴晏卿啊。”兰钰叹了口气,“姐姐恐怕也要找他麻烦的,不过好在,他上头还有祭酒大人顶着,裴晏卿不会有事的。”

    江眠月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心中升起一股奇怪的情绪。

    ——万事都有他顶着,那,万一出了事,谁替他顶着呢?

    这个月的月中假期,江眠月没有回家。

    她一大早便去了槐林,在槐市上与要出去代买东西的监生交易,托人在外头买了一些素雅的糕点。

    午时,那监生回来了,带了三盒糕点,“差点没买到,最后三盒了,比寻常的贵一些,可能因为盒子漂亮些,这位监生,你得多付一两银子才行。”

    “无妨,辛苦了。”江眠月知道这家东西精致,价格时常会有起伏,便直接付了银子,也没多想,抱着三盒糕点飞快的回到舍内,将其中一盒分给尹楚楚和兰钰。

    “你们先吃,我出去一趟。”江眠月抱着另外两盒便要往外走。

    “你要干什么去?”兰钰一面叫住她,一面打开那盒糕点,面露惊叹,“哇,这糕点太精致了,比宫里的还香。”

    “念心斋的点心,娘时常买,送人、自己吃都不错的。”江眠月解释完,便拿了两盒糕点出门,“先走了,记得给我留两块!”

    尹楚楚闻着香味,也凑过来拿了一块,她拿的中间的一块,那一块糕点拿起来以后,尹楚楚忽然发现盒底下写着字,她抖落抖落糕点,露出完整的一行字,一个个念了出来,“唯愿君心似我心”。

    “哦吼。”兰钰眼睛亮了,“这是送相好的糕点吧,有情趣。”

    “你脑子里能不能装点正经东西。”尹楚楚一脸嫌弃的看着她。

    “敢不敢跟本公主打赌!”兰钰将那盒盖反过来一看,上头果然画着并蒂莲和小鸳鸯,她用沾了糕点碎屑的手指头指了指,扬起下巴,“瞧瞧!”

    “还真是……”尹楚楚忽然抬眸,看向窗外,“等等,那眠眠是不是要去把糕点送人?”

    “……”兰钰僵住了。

    “怎么办?”尹楚楚问,“要不要追?”

    “你觉得她会送谁?”兰钰反问道。

    “裴晏卿?”尹楚楚猜测。

    “我猜是裴晏卿和祭酒大人。”兰钰猜测道,“如果是他俩,就不用追了。”

    “为何?”尹楚楚问。

    “祭酒大人就不用说了,他即便收到这种东西,也知道眠眠肯定是买错了,你别看我平日里总是把他和眠眠想一块儿。我想归想,可他总不至于真的跟眠眠有什么,眠眠颇受祭酒大人照顾,如今送祭酒大人糕点,再寻常不过了,不必多想。”兰钰一板一眼说着,嘴边还沾着糕点碎屑。

    尹楚楚点了点头,觉得颇有些道理。

    “那裴晏卿呢?”

    “裴晏卿是梁山伯啊!”兰钰点了点那糕点上的并蒂莲,“这次没当成,送给他欢喜欢喜,让他宽慰一下,也是好事,反正他君子的很,不必为眠眠担心。”

    尹楚楚皱眉坐下,拿了块糕点,“这种事我不懂。”

    “不懂就吃你的吧。”兰钰说,“回头借书给你看,多学学。”

    兰钰神秘兮兮的凑到她跟前,悄声说,“其实我这次从宫中回来,藏了三本,是公主微服私访遇到真爱成亲那种,可好看了。”

    “?”尹楚楚差点噎着。

    今日阳光不错,却有风,还是有些阴寒之气,江眠月抱着两盒糕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先去敬一亭东厢房。

    江眠月抵达之后,刚想过去,却发现厢房门未关,祁云峥与司业大人在里头,祁云峥手中拿着几张纸,那张纸被他揉得有些皱了,他一反常态,面容严肃,声音极冷。

    “谁让他回来的。”

    “收到信,说明他已经在路上了,你总不能再派人去拦啊祭酒大人,那岂不是显得国子监太不欢迎他了。”司业大人赶紧道。

    “……”祁云峥将手中的纸扔在桌面上,“还未就职,便如此不成体统,不守规矩,恕我直言,国子监确实不欢迎他。”

    “可他是皇上派来的,您总不能再把他弄回南监去吧?”司业大人一脸为难,“而且下个月我也要走了……”

    祁云峥听到此处,眼眸忽然转向门外,却见江眠月抱着一个糕点盒子,有些尴尬的站在门外。

    他微微一怔,原本疏冷的面容缓和下来,开口问,“何事?”

    “祭酒大人安好,司业大人安好。”江眠月赶忙上前行礼,她没想到司业大人也在,这糕点买少了……可又不好把裴晏卿那份省下,她只好硬着头皮笑着上前,轻声道,“今日听闻祭酒大人因为寿宁节之事被牵扯连累,学生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祭酒大人平日里夙兴夜寐十分辛苦,此次护着我们,着实辛苦,托人买了些糕点来,以示感谢。”

    祁云峥闻言,深深的看着她耳根上的淡红色,手指微动,欲言又止。

    一旁的司业大人看着江眠月在桌上放下那盒糕点,缓缓瞪大了眼睛。

    那盒子上……是鸳鸯和并蒂莲吧?

    这江眠月,是当他司业老头子头晕眼瞎了吗?

    他心中震惊,原本以为这祁云峥只是一厢情愿,结果这江眠月?

    祁云峥眸光落在那盒子的花纹上,喉结微微一动,缓缓挪动脚步,遮挡住司业大人的目光,朝江眠月道,“下次不必送了,心意到了便是,护着你们是我的责任,你不必多想。”

    “是。”江眠月缓缓点了点头,“那学生先告退。”

    “嗯。”

    江眠月离开后,司业大人探头看向那盒子。

    “司业大人想尝尝?”祁云峥看到司业大人探头探脑的模样,单手飞快掀开盒盖,反向放着,不让他看上头的花纹,“试试吧,这家糕点似乎还不错。”

    司业大人也并不想客气。

    平日里都是他拿吃的来,如今祁云峥分给他一些自然也没什么问题。

    他捻起中间那块最漂亮的莲花状糕点,咬了一口,缓缓点头,“确实不错,甜而不腻,粉而不僵,细而不……这写的什么?”

    祁云峥看向那盒底,稍稍拨弄那糕点,便只见底下藏着一句话。

    “心悦君兮君不知。”

    祁云峥猛地伸出手,将那糕点死死盖上,耳根有些稍稍泛红。

    “学生不懂事。”祁云峥声音有些不太自然,浓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如即将振翅而飞的黑蝶,“她……恐怕买错了。”

    “啊,哈哈,是啊,不然呢……”司业大人笑得脸上发僵。

    江眠月带着另一盒糕点来到举业斋,寻了一位男监生,替她将糕点送进去给裴晏卿。

    她捎了一张纸条,上头写了些安慰的话。

    那男监生见她如此,面色暧昧的笑了笑,说一定替她送达。

    她见那男监生跑的飞快,应当没什么问题,转身要走,却忽然听到背后传来裴晏卿的声音,“江眠月,留步。”

    江眠月没想到他出来的这么快,转过身看他,见裴晏卿面色微有些苍白,眼中却带着微微的欣喜,他快步走来,手中还握着那字条。

    “多谢你关心。”裴晏卿面容温和,“这点心你还是收着吧,我嘴笨,对吃的没什么讲究,如此精致的点心,还是适合你。”

    “买给你的,怎么能轻易收回来。”江眠月笑道,“不过,我有些事情想问问你,这糕点就当谢礼了。”

    “这儿人多口杂,不如换一处地方。”裴晏卿道,“一道将这糕点吃了。”

    “好。”江眠月也不跟他客气。

    裴晏卿红了红面,努力压下心头的欣喜,与她一道往前走。

    要说附近人少的地方,自然是靠近博士助教们的宅院旁边,那儿有一块小竹林,附近少有人在,还有一块大石头可以坐人。

    江眠月便与裴晏卿坐在那石头上。

    “我其实想问清楚,那日究竟发生了什么。”江眠月一面开口,一面打开那盒子,递了一块糕点给裴晏卿,认真道,“有些冒犯,你愿意告诉我吗?”

    “当然。”裴晏卿目光下落,看向那糕点,“那日其实……”

    他话音一滞,看向那盒糕点的底层,伸手拨弄了一会儿,却见底层有一行字。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做连理枝。”

    “江……江监生,这个……”裴晏卿顿时有些无措。

    江眠月顺着他的手指低头一看,猛地站起身,脸唰的一下红了。

    完了,祁云峥那边……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我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这里……

    二更十二点后!

    改了个名,连载应该暂时用这个名字了,完结会换回去!

    第八十二章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千万别误会。”江眠月赶紧解释道,“这是我让别的监生替我出去买的念心斋的点心,平日里都是我娘亲带着丫鬟亲自去买,我不知这里头会有这样的东西……”

    “我知道的, 你不必如此紧张。”裴晏卿笑了笑, 笑容清冽, “就算你不解释,我也不会误会的。”

    “是吗?”江眠月松了口气, “那就好。”

    裴晏卿的眼底略过一丝淡淡失落, 却未表现出来,只悠悠看了她一眼, 声音平静, “实际上, 那日其他人开我们的玩笑,我便看出你不大自在。”

    江眠月一愣。

    “平日里不太好说……其实我一直认为, 你作为女子,在国子监中, 定然是比一般男子要辛苦。更何况,你还兼任斋长之位。”裴晏卿面容认真, 语气平静,听来十分舒服, “我知道斋长的辛苦之处, 更知道你奔波的劳累,你一心读书,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江眠月心中一暖, 重新在他的身边不远处坐下, 淡淡的笑了起来。

    裴晏卿看着她此时的模样, 正好有凉风拂过,她的面颊上飘上一缕柔软的发丝,她轻轻伸手,自然的将那发丝捋至耳后,露出莹润的耳朵。

    “知我者,裴晏卿也。”她笑着看他,“我确实,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婚嫁更是如此。”

    虽然早就料到,可裴晏卿看到她朝着自己毫无防备的笑,又说出这样的话,心中如被什么狠狠击中,又冰又寒,又滚热发烫的可怕。

    他艰涩地开口,“我还是与你说说……那日寿宁节的事吧。”

    “嗯。”江眠月忙不迭的点头。

    “那日我去……行方便时,四下无人,我在宫中并不熟悉,找了个太监问路,那太监将我带去一处僻静处,我谢过他以后,便进去了那处小屋。”裴晏卿细细回忆起来。

    “那屋子是什么样的?”江眠月问,“四面都是墙吗?”

    “并非如此。”裴晏卿道,“那屋子不大,却有窗户,一扇在左,一扇在后。”

    “你头疼的地方在?”

    “后脑。”裴晏卿道,“我也想过是不是人为,可是我头上却没有伤疤,若有东西击打,应会流血。”

    “倒也是。”江眠月顿了顿,“那你醒来以后,出来时,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出来后发现,那附近唯一一处出入口,挂着一块木牌。”裴晏卿说,“上书四字,宫人止步。”

    江眠月眉头微蹙。

    这定是人为。

    可是这会是何人所为?

    如今皇太子反将一军,将祁云峥与和乐公主扯在了一条船上,那么如今看来,希望的国子监演出失败躲过劫难的,似乎只有……祁云峥?

    江眠月一愣,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有些离谱。

    “你在想什么?”裴晏卿问,“是有答案了吗?”

    “不……”江眠月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我还得再想想。”

    “你也吃一个吧。”裴晏卿拿起一个桃花状的粉色糕点,递给她,“这个糕点长得到与你有些像。”

    “是吗?”江眠月被他逗笑了,“我没有这么……”

    “江眠月。”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江眠月手一抖,那桃粉色的小糕点,便这么直接坠落在地。

    她猛地站起身,看向来人,心中一紧,赶忙上前行礼,“祭酒大人,司业大人!”

    裴晏卿也急忙赶来,心中忐忑,“我们在说……”

    “住口。”祁云峥声音显得有些幽冷。

    一旁的司业大人看了一眼祁云峥,又看了一眼江眠月,然后看了一眼裴晏卿,最后眼眸落在了那大石头上的……糕点盒子上。

    他陡然一惊,这盒糕点,不是跟江眠月送给祭酒大人的……一样?

    江眠月这孩子……这是送了多少盒出去?

    亏他还以为江眠月在这些事情上未开窍,没想到她居然是其中最有七窍玲珑心的一个,不光是祁云峥,如今还有一个裴晏卿。

    还有别人吗?司业大人有些好奇她到底有几盒糕点。

    不过,现在如何是好?司业大人有些替江眠月发愁,他小心看向面容疏冷的祁云峥,心道,这家伙方才收到糕点似乎心情还不错,如今恐怕是要气死了。

    江眠月啊江眠月,你有点过分了。

    司业大人缓缓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祁云峥听到身后叹气的声音,瞥了司业大人一眼,“您有什么想说的?”

    “没有!”司业大人立刻道,“没有要说的,祭酒大人,我先走了,你处理吧。”

    他说完这句,果断抱拳转身离开,不敢再继续掺和这越来越浑的水。

    现在祁云峥恐怕在气头上,再掺和下去,祁云峥一会儿发怒,把他郭晟也迁怒了,可划不来。

    司业大人走后,裴晏卿咽了口唾沫,缓缓开口,“祭酒大人,学生和江眠月在说那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并非是您看到的这样……”

    “……你先回去。”祁云峥忽然道。

    裴晏卿一愣,疑惑的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

    “表面上看,确实惹人误解。”祁云峥声音已经温和了许多,“不过江监生的为人,我还是了解的,自然不会在国子监做什么出格的事。”

    江眠月松了口气,“多谢祭酒大人信任。”

    一旁的裴晏卿,却有些无言。

    祭酒大人所说的,是相信江监生的为人,却没有说,相信他的……

    难道他的心思,已经被看出来了?

    “裴晏卿,你先回去,寿宁节的事她已牵扯在其中,我与她有些话要说。”祁云峥道。

    “是,祭酒大人。”裴晏卿看了江眠月一眼,为了祭酒大人看到那糕点盒子上的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附身将糕点盒子也一道端走了。

    祁云峥看着他手中的盒子,手指虚握成拳,面色不改。

    裴晏卿离开后,祁云峥看了江眠月一眼,“跟我来。”

    江眠月乖巧点了点头。

    江眠月本以为祁云峥要训斥她,却没想到,祁云峥不紧不慢来到夙兴斋的门前,他进了屋,从屋里拿出一碗肉,然后敲了敲碗。

    江眠月便看见远远地,一只橘色的猫快步跑来,猫脸似乎又比之前看起来圆了一些,也不知祁云峥给它吃了多少好吃的。

    江眠月摸了摸猫头,“小家伙又胖了。”

    祁云峥淡淡看了她一眼,面容温和,“吃得多,自然胖。”

    江眠月低声笑了起来。

    祁云峥看着她面上的笑容,心中微微一动,问,“你送裴晏卿那糕点……”

    江眠月猛地站起身,脸缓缓红了起来,她磕磕巴巴解释道,“祭酒大人,您听学生解释,那糕点是学生托人去买的,一共买了三盒,一盒给您,表达谢意,一盒给裴晏卿,学生觉得他这阵子很辛苦,如今受了打击郁郁寡欢,身为朋友,自然要关心一下,还有一盒,则分给兰钰和尹楚楚了。”

    “只是学生事先不知那念心斋的糕点盒子还有这种花样,祭酒大人您若是看到盒子底下的字,千万不要当真!”江眠月努力解释道。

    祁云峥呼吸凝滞了瞬间,静静盯着她,沉默不语。

    江眠月顿时反应过来,语无伦次道,“当然,这种事祭酒大人当然不会当真,不过,这真的不是故意为之……”

    “好了。”祁云峥声音淡淡,打断了她的话,“不必再说此事,我已知晓。”

    “嗯……”江眠月窘迫的垂下脑袋。

    “你问裴晏卿那日的事,是想知道什么?”祁云峥接着问。

    “想知道寿宁节究竟是谁对裴晏卿下的狠手。”江眠月抬眸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应当也知道,裴晏卿绝不是自己晕倒的,对吗?”

    祁云峥眯了眯眼,发出一个鼻音,“嗯。”

    “祭酒大人,知道是谁做的吗?”江眠月问。

    “你先说说你的想法。”祁云峥声音悠悠,略带几分试探,“看你与我,是否想到了一处。”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点了点头。

    “其实一开始,学生想到一个可能,是您。”

    祁云峥眼眸微微一僵,手指微颤,下一秒,眼眸却径直看向她,带着几分淡淡的笑意,“接着说。”

    看到祁云峥那带着笑意的眼神,江眠月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她缓缓道。

    “但是祁大人一开始便提醒过学生,不要表现的太过突出,而且您身为祭酒,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祁云峥眼眸低垂,嘴角带笑,目光却转向了一旁的猫儿。

    “所以学生觉得自己应当是想岔了。”江眠月叹了口气,“脑子里先入为主,以结果为前提看对谁有利,便妄下断言。”

    “但是学生想到,您又不会事先得知皇太子会做什么,便更不可能因为皇太子的计谋,直接对监生下手。”

    “您当时会提醒我,也许是因为当时在宫宴上,我与爹爹在一处遇到皇太子,引起了那皇太子的注意,那皇太子并非善类,您当时还为学生解了围。”江眠月想到当时的场景,还有那皇太子眼底的阴霾,便觉得有些害怕。

    “而裴晏卿消失,谁能想到还有人能顶上裴晏卿的位置?最大的可能性,便是有人想拉祭酒大人您下水,故意让您出丑,才将裴晏卿弄晕过去,想让献礼失败。”

    “但是对方没有想到,国子监没有裴晏卿依旧能献礼,这才换了个借口,用另外的方式,将祭酒大人您与和乐公主扯了进来。”

    “算来算去,做出这些事,最大的可能,便是那位皇太子殿下,方才问裴晏卿,他是被一位小太监带走的,祭酒大人,当时在宫中,我也注意到皇太子身边的那位太监,曾鬼鬼祟祟的偷听说话。”

    “皇太子应当是想要将您与和乐公主一网打尽,玩了两手准备,才会有今日的结果。”江眠月一口气说完,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学生说的对吗?”

    祁云峥眯眼看着她,沉默了许久。

    江眠月感觉到他目光中的审视,有些紧张。

    “你何时,长进到如此地步?”祁云峥眼眸中露出轻松与欣慰,“很不错。”

    江眠月松了口气。

    “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干的。”祁云峥笑道,“毕竟对我有利不是吗?”

    “不会的。”江眠月认真的摇了摇头, “祭酒大人不是那样的人,您人品高尚,维护监生,不会做那样低劣的事。”

    确实是……低劣的事。

    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道,“我在你心中,是这样好的人吗?”

    “嗯。”江眠月轻轻一笑,“祭酒大人,国子监几乎由您一人顶着,您独自抗下这么多事,公平公正,是所有人的顶梁柱。但是您每日这么劳累,一定要注意身子。”

    祁云峥心中一动,静静看着她面上的笑意,几乎想要将她如今的模样烙进心里。

    耳边却仿佛传来她前世在他耳边说过的话语。

    “祁大人,您……要不要休息几日?”她声音带着几分瑟缩,似乎是鼓起勇气才说出口,“您夙兴夜寐,日日忙碌,一定要……要注意身子。”

    他当时抱着她,心中想着那朝中的尔虞我诈,生死挂在刀尖,身子又算什么……当时他的声音极为冷淡。

    “不必管我。”

    他记得她闻言,默不作声的垂下头,后来再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寒凉的风吹过,却吹不息祁云峥眼中的火。

    “没人与我说过这样的话,除了你。”祁云峥朝着她笑了起来,那笑容带着几分放松与温柔,“多谢你关心我,江眠月。”

    看着他不加掩饰的笑意,江眠月心猛地一跳,垂下了眼眸,面庞微微发热。

    她竟不知,他这样笑起来,倒是……很好看的。

    第二日。

    江眠月在广业堂分发题纸的时候,忽然听到外头传来喧闹声。

    这堂课她们考文章,她专心属文,不闻窗外事。

    待晚上在会馔堂用饭的时候,江眠月听到吴为在与其他监生说国子监来了新的司业的事情。

    “那位司业大人也很年轻啊。”吴为声音夸张,“长得极好,人很和善,看来皇上真的很重视国子监,据说是非常厉害的一位,从南监调来的。”

    江眠月顿时想到前世那崔应观崔司业。

    是他吗?她心中微动,却并不多想什么。

    即便来了,即便有上辈子的那些事,他这辈子应当也与祁云峥一样,不会认识自己。

    那便看作寻常司业看待吧。

    又隔了一日,国子监大课,六位斋长们都前去敬一亭领命。

    “今日新司业到,除了江眠月之外,都去彝伦堂职守,江眠月,新司业长于编撰监本,你去书库,替我找几本书。”祁云峥吩咐道。

    “是。”众人都领命。

    江眠月接过祁云峥给她的纸条,上面赫然是四十多本书。

    她……一个人,搬这么多?

    她惊愕的看向祁云峥,“祭酒大人……”

    “若是觉得多,可以多跑几趟。”祁云峥仿佛猜到她的想法,开口道,“受累。”

    作者有话说:

    江眠月:这人怎么翻脸跟翻书一样!

    剧透:司业大人不会退休,很快他就走不了了

    第八十三章

    祁云峥说出这样的要求之后, 在场所有的人都有些微愕。

    这么多书,怎么就独独让江眠月一个人去?

    书库里很多书都是大部头的书册,书单上看着只有一个书名,实际上可能共有十几二十册, 四十多个书名, 江眠月一个人, 可能需要搬十几个来回。

    且从书库到敬一亭的距离并不算近,一来一去, 得耗费不少的功夫, 将那些书全都搬来,恐怕一个上午也就过去了。

    “祭酒大人……”一旁的裴晏卿忽然开口, “这书太多了, 江监生一人恐怕搬不动, 不如我去吧。”

    “祭酒大人,我们一道去都行。”一旁腿伤刚刚恢复的顾惜之也开了口, “我们几个人合力,一会儿便搬完了。”

    江眠月咽了口唾沫, 心中感激,可一抬头, 却见祁云峥正眼眸沉沉的看着自己。

    她心中一咯噔,莫名觉得祁云峥恐怕有别的事要让自己去办, 心中一动, 赶忙开口道,“不用了,多谢你们, 你们该去大课上职守的, 我自己去就行。”

    裴晏卿还想说什么, 可祁云峥却“啪”得一声放下了手中的笔。

    “那便如此吧,几位,可以去彝伦堂了。”祁云峥直接下了逐客令。

    几位斋长都不敢再多开口,尹楚楚临走前担忧的看了一眼江眠月,却见她似乎有什么话要单独跟祁云峥说,心中稍定。

    祭酒大人对江眠月一向手软,应当不会故意为难她,应当是有什么事要说。

    她放心离开,却见那修道堂的斋长裴晏卿,一步两回头,目光露出担忧之色,皱眉看着江眠月的背影,哪里还有以往见他时那淡如清风的模样。

    人有了在意的东西,便会变得不像自己了。

    江眠月待其他人走后,轻声问道。

    “祭酒大人,可有什么其他吩咐?”江眠月问。

    祁云峥看着她疑惑又好奇的模样,手上一动,从一旁拿出另外一张纸。

    “这是额外需要你去找的书。”祁云峥将另一张字条放在她的手中,“多谢。”

    江眠月一愣,却见上头只有两本书,《毒物经》《鬼山遗毒》。

    “祭酒大人?”她心中一惊。

    “其他书我也有别的用处。”祁云峥看着她,“近日查出,皇太子梁清泽母妃祖籍来自建阳县,且善用毒,此事定不可透露给旁人。”

    江眠月心中一惊,仿佛猜到了什么,浑身发凉。

    “那和乐公主那位……”

    “你知道便是,不要再多说。”祁云峥深深看了她一眼,“去吧。”

    “是,祭酒大人。”江眠月心中的困惑得以解决,心情好了不少,她就猜到祁云峥这么做定是有原因的,不然不会这样无缘无故的折腾她。

    看着她欣然离去的身影,祁云峥缓缓伸出手,手指抵着额头,指节上的红痣殷红。

    什么是徒劳而为之。

    这便是。

    监生和司业,要见面的机会何其多,根本不在这一刻。

    可即便只能拖延半刻,他也宁愿耗费代价去做,去在她的心中留下一些新的痕迹。

    江眠月,这次,你会如何做?

    江眠月抵达书库,与书库官说明了来意,并递上了祁云峥亲手写下的书单。

    书库官是位三四十岁的女子,面容严肃的往她身后看了看,皱眉道,“与你同来的人呢?”

    “没有人与我同来,只有我一个。”江眠月笑道,“祭酒大人只让我一个人来。”

    书库官狐疑的看了她一眼。“犯什么错了吧。”

    江眠月笑了笑,点点头,“恐怕是的。”

    “行吧,你小心点,那些书颇有些重,有的在顶上,需要梯子爬上去,你慢慢的,别摔着。”书库官嘱咐道。

    “多谢大人关心。”江眠月朝她笑着行了个礼,“学生进去了。”

    书库官看着她的笑容,觉得这位监生颇有些讨人喜欢,犯什么错了被祭酒大人这么折腾?

    一上午,便只见阳光热烈,微微风吹起,她一趟又一趟的往敬一亭搬书,额头上渐渐起了汗水,心中却并没有什么怨言。

    全当锻炼身体了 。

    此时彝伦堂,监生们都齐齐站好,鸦雀无声,祁云峥一身官服,声音微冷,告知所有监生们郭大人即将告老还乡之事,并请出新的司业大人崔应观。

    兰钰一直心不在焉,听到新司业的名字,缓缓抬头,眼前一亮,她刚想跟眠眠扯手指头表达兴奋,却想起眠眠今日不在身侧。

    她扭头看向值守的斋长,却见斋长里头也没有江眠月的身影。

    眠眠去哪了?今日大课,不是所有监生都来吗?

    台上崔应观眼中含笑,声音有淡淡的磁性,说话间仿佛与你早已是熟知已久的朋友,带着几分天生的亲和与幽默。

    他仿佛天生就该在国子监,传道授业解惑,是亦师亦友一般的存在。

    不过一会儿功夫,台下的诸位监生便见情绪稍有些放松,看着他,面容上也多出了几分笑意。

    这个司业大人不一般啊!兰钰极想跟人分享心情,苦于周围都是男监生,憋得极为难受。

    很快,大课结束,祁云峥转身离开,刚走到绳愆厅附近,却听身后传来崔应观带着笑意的声音。

    “祁大人,怎么,似乎不欢迎我?”

    祁云峥脚步微微一顿,嘴角露出笑来,压下眼眸中的冷色,侧眸看他,“哦?崔大人是觉得,祁某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

    “不敢不敢。”崔应观上前一步,四下无人,二人在槐树下站立,祁云峥稍稍比崔应观高一些,可崔应观脊背挺直,气势上也并不输他,二人四目相对,一阵寒风吹过,崔应观忽然笑了起来,露出了淡淡的笑涡,状似随意说,“祁大人比我想象中的,平和不少。”

    “崔大人何出此言。”祁云峥也淡笑出声,双手背在身后,明明在笑,浑身却气势不减,“难道外界传言我祁云峥,是位脾气暴躁的祭酒?”

    “倒也不是。”崔应观浅褐色的眼眸一瞬不瞬的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似的,面上笑意浅浅,意味深长道,“你比之前做首辅时,平和了不少。”

    又是一阵风,风吹动祁云峥的衣袂,那风有些寒凉,仿佛能钻进人的骨髓。

    祁云峥微微一挑眉,忽然低头笑了笑,“崔大人身在南边,消息难免错漏,应当是记错了,我祁云峥这辈子,还从未做过什么首辅。”

    “说的自然不是你这辈子。”崔应观死死盯着他的眼眸,一向带笑的眼眸泛起几分探究。

    “……”祁云峥静静看着他。

    二人目光对视,周围空气寂静一片,祁云峥面容平静,半晌,忽然开口,“崔大人。”

    “你说。”崔应观道。

    “你刚来,还不适应环境,多住几日,若是还有这些想法……国子监医舍的刘大夫,医术不错,可治癔症,你趁早去看看为妙。”祁云峥说完,淡淡转身,往敬一亭去。

    崔应观蹙眉看着他的背影,缓缓闭上眼,敛去了惯常的笑容,手指紧握成拳。

    那书给了祁云峥,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要说他不记得一切,可行动上却一次次的阻止他崔应观前来北监。

    这祁云峥究竟在搞什么名堂?他究竟记不记得上辈子的事?

    还是说,此人就是天生看自己不顺眼?

    还有……

    江眠月呢?

    “崔大人,怎么一个人站在此处不动啊。”不远处,司业大人一脸笑意的走了过来,“哎哟,一把老骨头追不上你们俩,祭酒大人呢?”

    “回敬一亭了。”崔应观扬了扬下巴,“郭大人何事?”

    “当然是与你交接一下日常事务。”司业大人满脸是笑,“来来,日后你便是在敬一亭的西厢房处理事务,祭酒大人在东厢房,你啊,若是有什么不解的,便可以问他。”

    “哦?”崔应观闻言笑了起来,笑容亲和,眼眸中却带着几分讽刺,“祭酒大人如此好说话?”

    “还不错的。”司业大人点了点头,“祁云峥此人,不管在哪个方面,都称得上是一个好祭酒。”

    除了与江眠月那档子事之外……司业大人心想。

    他看了一眼崔应观,见他面含笑意,平和近人,眼眸清澈,一看便是位正直的好青年,心中不由得有些担忧……

    祁云峥那些事,他要不要提前跟这位崔司业说一声,让他有个心理准备?不然,日后崔司业发现此事,还不知会受多大的惊吓。

    司业大人心中纠结难忍,有些踌躇,想说,却不大敢开口。

    还不知这位崔司业的为人,若是得知此事,宣扬出去,那事情倒是不好收场了,还不如瞒着不让人知晓,待时间慢慢过去掩盖这段往事。

    “郭大人何事烦忧?”崔应观发现司业大人似乎极为头疼,口中念念有词,不由得开口问道。

    “无事,无事,你来西厢房吧。”

    祁云峥回到敬一亭后,江眠月已经在屋里等着他,祁云峥推门而入时,江眠月猛地抬头,刚想开口,却撞上祁云峥微冷的眼神。

    她微微一愣,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道,“祭酒大人,学生将书都搬来了。”

    祁云峥脚步一顿,面色稍缓,“辛苦,跑了几趟?”

    “不妨事。”江眠月笑了笑,“长跑后,已经许久没这么动了,还是挺舒服的。”

    祁云峥面容温和的看着她,却见她头上落了一片枯叶。

    今日风大,应是风吹的。

    “别动。”他缓声道,然后伸出手,从她的发丝上,轻轻摘下那片叶子。

    门外,准备与祁云峥讨要书本的司业大人看到此景,猛地顿住了脚。

    他看到,祁云峥那亲昵的动作,还有江眠月轻轻仰着头,一动不动,两人互相对视,仿佛早已形成了什么默契一般。

    司业大人心中顿时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纠结万分。

    怎么办,要不要提醒崔司业?

    这种情况,日后还不知道会有多少,若是被崔应观直接撞见,那可不得了……看来,还是要提前告知一声为妙,不然日后国子监多了一桩丑闻,可不是凭空惹出麻烦。

    他心事重重地转身,想要回西厢房,却忽然听闻背后的东厢房房门打开的声音。

    司业大人下意识的往大树后一躲,不敢被祁云峥看见自己在此处。

    他便听到江眠月轻声道,“学生告退。”

    祁云峥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极尽柔和。

    司业大人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刚想走,却见西厢房的门猛地打开。

    随后,崔应观大步往前走去,轻轻喊了一声,“江姑娘。”

    江眠月脚步一顿,整个人僵在原地。

    司业大人在树后,有些发愣。

    他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随后,他便眼看着崔应观,快步上前,轻轻捉住江眠月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

    司业大人顿时瞪大了眼睛,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

    二更十二点以后!

    第八十四章

    江眠月在转身与崔应观对视的一刹那间, 二人便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某种熟知的东西。

    那个瞬间,仿佛不必有言语,只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江眠月便看出来, 这崔应观看着自己的神情很不对劲。

    那眼神中包含了太多的情绪, 庆幸、欣慰、深情、怀念……所有的情绪杂糅到了一处, 揉进他浅褐色的眼眸之中,仿佛只想告诉江眠月一句话。

    我记得一切。

    可明白是一回事, 有所反应确实另一回事。

    江眠月仿佛被泥水塞住了脑子, 被上辈子的困境挡住了视线,她呆愣愣的看着崔应观, 直到被他扯进怀里, 听到他在她耳边说, “对不起,上辈子没有护住你。”

    江眠月如木桩一般愣住了。

    他真的……记得?

    寒风骤起, 司业大人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人塞进了冰块之中,浑身上下的血都快要凉了。

    他待了几十年的国子监, 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有一天, 会有司业抱住女监生的情况发生,且如此不避讳, 不躲人……要真是暗度陈仓, 倒也罢了!可这是在敬一亭门外!若是被人看见了,该如何是好!

    司业大人气得浑身发抖,四肢发凉, 恨不得想要冲上前去将这两人扯开。

    可下一瞬, 他却想到了……祁云峥。

    祁云峥平日里对江眠月如何, 他可都看在眼里,如今这崔应观在此做出这档子事,祭酒大人为何一点反应都没有?难道是没注意到?

    江眠月却不知不远处还有人在看着,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直到鼻尖传来陌生的味道,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崔应观的身上有股书卷之气。

    并非俗话所说的那种虚无缥缈的书卷之气,而是真正的书卷气,便仿佛在刻印书本的地方呆的久了,身上便沾染上了那儿气味,淡淡的,不难闻,却让江眠月十分不自在。

    她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挣开了他的怀抱。

    “崔司业!”江眠月声音有些微颤,“这是在国子监,请自重。”

    “你也记得。”崔应观笃定的看着她,“是吗?江眠。”

    江眠月许久都没有听到有人这么叫自己了,闻言,抬头看向他,眼眶微红。

    她不知道这究竟是好还是坏,原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记得,如今又多出了一个人,她心中混乱,迷茫,突然到来的崔应观,让她不知所措。

    “上辈子最后一次见你,如今仿佛恍如隔世。”崔应观缓缓上前一步,江眠月退后一步,他忽然低头笑了起来,笑容有些苦涩,“不,是真的隔世。”

    “虽然有些急,可我实在是有太多的话想要跟你说。”崔应观上前一步,江眠月再次退后半步,呼吸微窒,不知该作何反应。

    “崔司业,您……要不先缓一缓,让我也缓一缓。”江眠月轻声说。

    崔应观朝着她淡淡一笑,脸上显出一个笑涡,但是我真的很想告诉你,“江眠月,我心悦你,上辈子就如此。”

    东厢房内,传来东西微微碎裂声音。

    祁云峥手掌微颤,他手中的白瓷镇纸,被他捏得碎成了几块,瓷片扎进他的血肉,深深地扎进他的手心,他却仿佛根本察觉不出疼痛,指尖微微颤抖,那瓷片掉在地上,然后一滴滴的血砸在瓷片上,缓缓滑落在地。

    崔应观所在之处不远,他所说的话,所做的一切,被祁云峥尽收眼底,声音自然也是一字不落。

    他睫毛微颤,死死看着江眠月的侧影,眼眸中仿佛有凶兽即将喷薄而出。

    唯一一丝理智将他拴在原地,让他没有冲出去,做出什么无可挽回的事。

    崔应观说完这句,眼眸淡淡的看了看东厢房处,见其中毫无动静,眉头微微一蹙。

    这都没听见吗?

    “崔司业,您恐怕是……”江眠月连话都有些说不利索,“恐怕是疯了,这儿是国子监,您是司业,如今的身份,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没疯。”崔应观极为认真的看着她,“不管这儿是哪儿,我只想说,这辈子,我想护好你。”

    “你可能不明白,我的心情……当年,你死后,连坟冢都没有。”崔应观说到此,眼眸微红,几乎有些说不下去。

    江眠月原本只是心情复杂,听到此处,却脑子嗡的一声。

    她仿佛一瞬间被扯回上辈子死前的场景,她口中仿佛冒出了血腥之气,绝望的话语,最后的遗言,她说出口之后……那是她第一次看到祁云峥露出那样的表情。

    ……他平日里如坚石般的眉眼近乎一瞬间崩溃,仿佛山棱崩塌,骄傲自尊,碎为尘土。

    江眠月也陡然被扯进那情绪的旋涡之中,呼吸急促,浑身颤抖。

    东厢房内,祁云峥闻言,猛地站起身,迈步来到门前,沾了血的手死死捉住门把,黑沉沉的眼眸中如海浪遇暗礁,风暴不息。

    门外,崔应观上前一步,继续道,“我遍寻整个京城,却发现那祁云峥连你的尸首都不放过,他……”

    “不要说了!”江眠月眼泪几乎不受控制的流出来,她几乎是咬着牙,声音艰涩,却尽力让每一个吐字,都十分清晰,“崔应观,请你,不要说了。”

    崔应观愣住了。

    祁云峥缓缓闭上眼,手指止不住的发颤。

    被死死塞进阴暗角落里的东西被重新扯出来,光一照,便有一股令人惊恐的破败感。

    重生以来,江眠月重新来过,她虽然想要弥补上辈子的遗憾,可有些东西,却被她深深的放在心中,藏得极深。

    每一次回忆起来那些往事,对她来说都是宛如让她再死一回的噩梦。

    她努力粉饰太平,将原来的记忆一点点的塞在心中深处,一点点的等它们化为尘土,然后迎来新生。

    可崔应观的记忆,就像是打碎她平静生活的一把刀,几乎将她的所有努力,化为乌有。

    “抱歉,是我说得太过……”崔应观蹙眉道。

    她深吸一口气,擦了擦眼泪,抬眸朝着他笑了笑,然后恭恭敬敬朝他行了个礼。

    崔应观见她如此,心中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

    “崔司业安好。”江眠月红着眼眶,一字一句清晰明了,“我不是江姑娘,也不是江眠,我是国子监监生,广业堂斋长江眠月。”

    “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江眠月说完这些,朝他淡淡一笑,“还望崔司业您克己奉公,不要逾距。”

    崔应观面色瞬间苍白。

    江眠月行礼之后,缓缓道了一声,“学生告退。”便转身快步离开。

    她不是那个任人摆布,生死被人揉捏在掌心,只能被动承受一切,活得像个傻子的江姑娘,而是凭自己本事进国子监考学做官、获得皇上赏赐御撰金笔的江眠月江监生。

    祁云峥也不是那手掌生杀大权,手腕狠厉,位高权重的首辅祁大人,而是光风霁月、言传身教、诲人不倦的祭酒大人祁云峥。

    维持现状,就很好了。

    江眠月脚步踉跄,逃一般的离开了这里。

    她走后,敬一亭附近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崔应观在原地站了很久,风吹着他的衣袂,让他看起来如掉完了叶子的槐树一般萧索。

    他想见江眠月太久了,见到她之后,便想将所有的心里话都告诉她,顺便试探那位祭酒大人,是否真的如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没有前世的记忆,只是普普通通一祭酒而已。

    他太着急了……

    枉顾她的意愿,弄巧成拙。

    不远处的树干遮挡处,司业大人瞳孔震颤,听完了全程,他还是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什么?前世?江眠月死了?

    什么东西,他们这些年轻人,究竟在玩什么鬼花样!

    他为什么连听都听不懂?

    半晌过后,崔应观缓缓动了动,转身准备回西厢房,他脸上失却了那笑意,面色微微苍白,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终究是来晚了,隔了太久,江眠月已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了太多。

    她看着他的眼神再也不像前世那般信任温柔,而是带着几丝防备……

    他陷入沉思,心情略微沉重。

    好就好在,如今她是监生……国子监内,抬头不见低头见,他总有机会的。

    正在此时,东厢房的房门缓缓打开。

    崔应观脚步一滞,冰冷的寒风中,与祁云峥四目相对。

    祁云峥面容比那寒风还冷,只是乍一看上去,似乎却没有什么特别的,除了手掌上裹着帕子,上头似乎有些血痕。

    “崔司业。”祁云峥声音极沉,“过来,我有话要同你说。”

    崔应观微微一挑眉……这家伙,可真够能忍的,方才一直不出来,如今终于忍不住了吗?

    方才想了许久,崔应观觉得,江眠月虽有如此反应,可她应当只是需要时间罢了。

    猛然看到自己,听到自己说的那些话,情绪上的冲劲儿太大,她无法接受也实属正常。

    至于和祁云峥……上辈子还未斗完,这辈子他可不会再输。

    崔应观缓缓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个笑来,面上仍旧显出笑涡,可那笑却不像平日里那般人畜无害,而是带着几分不羁。

    “ 是,祭酒大人,这就来。”

    二人都进了东厢房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气氛僵硬的仿佛要杀人。

    门外,司业大人浑身僵硬,几乎无法跟上他们的节奏。

    这又是怎么了!怎么看起来要打起来了?

    这下好了,他告老还乡,原本最放心不下的就是祁云峥和江眠月,还以为新的司业过来以后,可以为他分忧解难,担任监督好祭酒与监生关系的重要责任,好好管理国子监,还国子监一个风清气正的读书环境。

    可是没想到!

    来的这个崔司业,更加的乌烟瘴气!更加的放荡不羁!

    他守了几十年的国子监啊!

    可不能被这两个人给毁了!

    他不能走!

    他绝对不能走!

    作者有话说:

    司业大人:我的国子监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啊,玩的太花了!(转头多买几斤花生瓜子)

    第八十五章

    江眠月恍恍惚惚回到勤耘斋中, 兰钰和尹楚楚都还未回,她静静地坐在榻上,垂眸发呆。

    崔应观记得上辈子。

    他怎么会记得?

    江眠月闭上眼,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日后他作为司业, 抬头不见低头见, 她一想到自己与他对视那场景, 便觉得心情复杂。

    “我心悦你,江眠月, 上辈子就是如此。”

    “你死后, 连坟冢都没有。”

    “祁云峥连你的尸首都不放过……”

    江眠月死死地捏着拳头,不要再想了……

    好在, 下一刻, 她听到房门被一把推开, 随即便传来兰钰聒噪又活泼的声音。

    她仿佛在一瞬间从缠人无助的回忆中被拉回了人间,浑身的血液重新开始流淌。

    “眠眠!你怎么先回来了?听楚楚说, 你今日去替祭酒大人搬书了?祭酒大人怎么这样,那么多男监生, 为什么偏偏让你去,那么多书, 你一个人怎么搬啊。”

    江眠月转头看向她们,眼眶微微一红。

    “怎么了眠眠?”兰钰关切的跑过去, 轻轻搂着她, “怎么哭啦,祭酒大人欺负你了?”

    江眠月反手搂住兰钰,将脑袋埋进了她的怀里。

    “心里难受。”江眠月轻声说。

    兰钰有些惊愕, 看向一旁的尹楚楚, 尹楚楚也有些意外。

    江眠月之前也时常有低落时, 有噩梦哭泣时,她从不将这脆弱的一面暴露出来,问她如何,她也是笑着说没事,令人心疼。

    江眠月如此,她们二人也不好多问。

    如今第一次看到她朝她们露出这般无助的表情,兰钰紧紧地将她搂进怀里,揉揉她的脑袋,咬牙说,“是不是祁云峥欺负你了?本公主去跟父皇说,把他发配去西北放羊!”

    江眠月差点没绷住,她面容上的压抑渐渐散去,嘴巴瘪了瘪,搂住兰钰柔软的腰,带着鼻音,带着几分撒娇的意思,“跟他没关系。”

    “好吧。”兰钰的愤怒用错了地方,只好尴尬的拍了拍她的肩膀,“眠眠不哭,姐姐抱抱。”

    江眠月微微蹙眉,缓缓直起身子,盯着兰钰。

    “你,姐姐?”

    “你十六,我十七,我不是姐姐,谁是姐姐?”兰钰挑眉。

    江眠月看向尹楚楚。

    尹楚楚面容含笑,“我也十七,好妹妹。”

    “……”江眠月又看了看兰钰,有些不可置信,“可你长得……”

    “我长得可爱,但不妨碍长你一岁,好妹妹。”兰钰一把搂住她的肩膀,拍了拍,“妹妹,叫姐姐。”

    “……”江眠月不开口。

    “快叫姐姐!”兰钰伸手在她的腰上轻轻挠了挠,“快点快点!”

    “不喊!”江眠月破涕为笑,四处躲闪,“我才不喊!”

    “楚楚,抓住她!”兰钰喊道。

    “这就来!”

    江眠月大笑起来,四处躲闪,被她们俩摁在床上笑得喘不过气,喘息间,她脑袋里闪过那些不开心的事……管他的!

    同时间,敬一亭东厢房门内。

    房间内气氛一片死寂,祁云峥站在窗边,双手背在身后,目光看向远处,崔应观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去,微一挑眉,这个方向正对着的,便是方才自己与江眠月说话的那片地方。

    “你都看到了?”崔应观淡淡一笑,“你如今与从前,确乎是不同了。”

    “事到如今。”祁云峥缓缓阖上眼,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严肃而带着几分威严,“你还不知,自己错在何处?”

    崔应观看着他的侧脸,轻轻笑了笑,笑容中带着几分淡淡的挑衅,“你说,我听着。”

    祁云峥缓缓转过身,眼眸沉沉地看着他。

    “身为司业,轻易对女监生动手,做出此等事,说出这种冒犯的话,难道你就没有一分悔改之意?”祁云峥面容已初见怒意,可却能看出,他仍在忍着,可那份忍耐,仿佛只是在给这位初来乍到的司业大人几分薄面。

    崔应观倒是没想到,祁云峥会说这样的话,略微一挑眉,似乎有些意外。

    他眯眼细细的审视祁云峥,却见他面容平静,眼底有淡淡的愠怒,那情绪恰到好处,多一分则满,少一分则假。

    他仿佛只是因为一件司业违规之事发怒,并非因为那是江眠月。

    呵,怎么可能。

    崔应观几乎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滑稽。

    “你在南监当过司业,应当明白身为国子监司业需要以身立言,不说立功立德,至少也要率先垂范。”

    崔应观闻言,轻轻笑出声。

    祁云峥蹙眉看着他,声音微凉道,“第一日来北监,崔司业便对监生如此,让我如何看你,让郭晟大人如何看你?”

    崔应观静静的凝视着他。

    “你是不是怕我,祁云峥。”崔应观缓缓上前一步,与他目光对视,“几个月前,我便上书要来京城,可你百般阻挠,不让我来此,你存了什么私心?”

    “崔大人难道没有自知之明?”祁云峥冷冷看着他,“国子监不收废物。”

    “你如今只会嘴上功夫了?”崔应观面容上依旧带笑,笑容露出些嘲讽,“祁云峥,你奈我何,与监生亲密又如何?只要她愿意,我可以立刻娶她,带她去南监。”

    下一刻,崔应观只觉得喉咙一紧,随即脑后一阵剧痛,祁云峥那只绕着帕子的手青筋暴起,捉住他的衣襟,将他堵在墙角的书柜边。

    书柜震动,上头的书哗啦啦的往下掉,落了一地的狼藉。

    崔应观被他抓住衣襟,却丝毫不慌,只看着他笑,仿佛祁云峥越是愤怒,他便越是得逞。

    “对,就是这样。”崔应观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笑容一直挂在唇边,笑涡显眼极了。

    看着近在咫尺的祁云峥,崔应观仿佛看到了上辈子的祁大人。

    当时的他,在下朝之后,让太监将崔应观引至墙角,然后亲自动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狠狠撞向宫墙。

    “那信是你送的?”祁云峥语气极冷,高高在上的俯视着他,仿佛看着一只蝼蚁,“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崔应观在宫墙之下看着他艰难的笑,那笑容刺目,带着几分讽刺,“杀了我,眠眠会伤心……你敢吗?”

    如今,在这敬一亭内,崔应观依旧看着他笑,笑容依旧刺目,“祁大人,你要如何?”

    祁云峥冷冷看了他一眼,缓缓放开了手。

    “你不值得我动手。”祁云峥冷冷看了他一眼,“崔司业,自己选吧。”

    “是自己走,还是由我参你一本。”

    崔应观眯了眯眼。

    “什么意思?”

    “你做出这样的事,我如何敢让你继续呆在北监?崔司业可以选择,是回南监任教,或是去向皇上讨要个别的差事,我国子监,容不下你这尊大佛。”

    气氛再次陷入沉寂,崔应观忽然就有些……觉得不大对劲起来。

    祁云峥若是记得一切,会是这样的反应?

    据他对祁云峥的了解,此人睚眦必报,心眼极小,怎么可能容忍自己这般挑衅,结果 居然是如此正经的答案……参他一本?

    皇上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不可能因为这些事便将他调回去。

    祁云峥在想什么?

    正在他皱眉思忖之时,外头忽然传来轻轻地敲门声,那敲门声带着几分试探,也有几分小心翼翼。

    祁云峥微微抬眸,“进。”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正是方才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司业郭大人。

    他顶着一头花白的发,小心翼翼跨入房间,看到那满地狼藉的书本之后,他心中不由得一颤,心说这俩人居然真的打起来了吗?

    看这阵势,当真是动静不小啊。

    方才听到动静的时候,司业大人不敢贸然进来,如今听到里头没了声音,他有些怕里头有人出了事,赶紧来敲门看看状况。

    还好,两个人都活着,看样子也没受什么伤。

    “那个……”司业大人支支吾吾,“祭酒大人,我方才听到些动静……颇有些吓人。”

    崔应观刚想开口,便听祁云峥淡淡开口道,“没什么,方才崔司业走路不小心,脑袋撞到书柜上。”

    “……”司业大人看了一眼崔应观,欲言又止。

    能把这么些书撞下来,那脑袋再不济也得是铁打的。

    崔应观也不答话,他与祁云峥之间的恩怨,与其他人无关,祁云峥不想声张,他也并不想。

    “正是。”崔应观笑道,“是我不小心。”

    司业大人见他们二人话语一致,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赶紧打圆场,问道,“祭酒大人,您与崔司业说完了吗?我那儿还有些事需要崔司业去做,您看?”

    “嗯。”祁云峥淡淡发出个鼻音,“去吧。”

    “是。”司业大人赶紧拽了拽崔应观的袖子,“走走。”

    崔应观见状况已然如此,见好就收,刚好跟司业大人打听打听如今的情况……想到如此,他便跟着司业大人快步离开。

    东厢房的门缓缓关上,房间里一片沉寂,祁云峥揭开那沾了血的帕子,扔在一边,面露戾色。

    ……

    一晃便是两日,也许是司业大人日日跟着他,与他吃行都在一处,一点一点的与他说一些国子监的相关事项,这两日,崔应观没有再生事。

    江眠月几乎能躲则躲,成天呆在广业堂念书,连斋长每日去敬一亭禀告情况,她都让人帮忙请了假。

    祁云峥都一一准假,让她近日不用再来。

    祁云峥在与崔应观发生冲突当日,便写了奏章呈上,两日后得到的回应却是,“使功不如使过,物尽其用。”

    作者有话说:

    使功不如使过:使用有功绩的人,不如使用有过失的人,使其能将功补过。

    二更晚一点,早点睡!

    第八十六章

    皇上朱批除了对祁云峥上书的回应之外, 还说了些其他的。

    比如长跑赛后监生们定没有再继续强身健体,国子监空有骑射场,却没有骑射课,如今来了个崔司业擅长骑射, 日后便由他来教学, 让监生们多动动。

    北监刻书落后于南监许久, 南监刻书声名远扬,刻书一事, 可由和崔司业担责。

    近日有数位官员弹劾祁云峥与大公主共谋, 有结党营私之嫌,皇上讲这些都拦下, 对祁云峥既往不咎, 令他将国子监管理好, 不得有失。

    而今外敌频频进犯,边防不稳, 春日一到,便会来临雍讲学, 让祁云峥做好准备。

    朱批虽不是圣旨,可皇上金口玉言, 且用公主之事敲打他,便是打定了主意让崔应观留下来。

    “祭酒大人。”司业大人趁着崔应观在单独忙碌的时候, 迅速来找祁云峥, 见他面色如常,心中算是松了口气,“祭酒大人, 皇上如何回应崔司业的事?”

    祁云峥直接将一旁的朱批丢给他。

    司业大人接过那朱批, 翻开一看, 面色一凝,“祭酒大人,我有一请求。”

    “说。”祁云峥面容冷淡。

    “老臣想留在国子监帮忙。”司业大人道。

    祁云峥正在写奏折的笔微微一顿,挑眉问,“你跟皇上提及的告老还乡呢?”

    “不告了,不告了。”司业大人讪笑着,“这几日仔细想想,我不过一孤家寡人,家中便只有几个远房侄孙,如今回去,恐怕惹人嫌……还不如留在国子监中,看着这些监生们,多帮些忙,倒也有乐趣得多。”

    祁云峥闻言,放下了手中的笔,发出“啪”的一声。

    司业大人心头一颤,有些胆寒。

    祭酒大人眼神淡淡看着他,语气却比平日里平和的态度中多出了几分不满。

    “若早说,便也不会有今日这桩麻烦事,绳愆厅的刑罚若是能用在崔应观的身上,他恐怕已经被打成废人。”

    司业大人听闻此言,想到那崔应观,又看了看面前的祁云峥,心情有些复杂。

    祭酒大人的话虽这么说,可崔司业那日,其实也就是稍稍抱了江眠月一下,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差别只是在于,崔应观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如此做派,丝毫不避人,有些嚣张罢了。

    而他却记得,祭酒大人那日在医舍,可是……可是真的俯身亲了人家江眠月!

    还是在江眠月昏迷不醒的时候!

    这是什么行为?他好意思说崔应观?

    这要是真算起账来,祁大人跟这崔大人,一个亲,一个抱,不过是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不过想归想,让司业大人当着祁云峥的面将这些话说出来,那是万万不敢的。

    就那日祁云峥和崔应观打得一地狼藉的模样,司业大人都不敢想,若是那日自己看见他亲江眠月的事被祁云峥知道,他恐怕都不用准备告老还乡,直接可以选个风水宝地把自己的老骨头给埋了。

    “祭酒大人,实际上,崔大人还是很不错的。”司业大人想着想着,觉得祁云峥站在制高点批评折腾崔司业还是有些不地道,自己似乎该给崔应观说两句,便壮着胆子开口道。

    “那日之后,他便不再有逾矩之举,这两日将过去的文档都整理得极为清晰,不止如此,他还主动去了书库,将过去的监本找出了不少,且已经在着手准备今年的刻书事宜,一晚上也睡不了几个时辰,倒是很辛苦的。”

    “哦?”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了司业大人一眼,“那倒不错。”

    “是啊是啊。”司业大人闻言,欣慰点头,心中想着,所以你们好好合作吧,别再打起来。

    “我也是这么考虑的。”祁云峥从一旁拿出一张纸,上头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劳烦郭大人将这些给他,这都是需要校勘的书稿,请他尽快完成。”

    司业大人接过那张纸,只见密密麻麻几十份书稿名,那都是书库中的陈年书稿,校勘起来可是要人命……

    “还有这个。”祁云峥拿出另一张纸,“国子监的博士有许多年过七旬还在日日坚持给监生们上课,属实辛苦,这三项课业,便交给他吧。”

    三、三项?

    国子监六堂,每堂三项课业,就至少是十八项!

    往常一人一项已经是不少。

    “还有……”祁云峥缓缓道。

    “还有!”司业大人有些听不下去了,“村里的老驴也没这么用的吧,祭酒大人。”

    祁云峥闻言,淡淡笑了笑,笑容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似乎对司业大人这句话异常的满意。

    司业大人无言看着他。

    “皇上朱批,使功不如使过,物尽其用。”祁云峥面上的笑容几乎令人如沐春风,“总要给他一个,将功折过的机会,不是吗?”

    “……”

    寒风刮过窗棂,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

    广业堂中,兰钰捂着脸,听着张怀宁博士带来的新消息,国子监即将开一新课程,即骑射课,此话一出,广业堂的监生们有的兴奋不已,有的发出哀嚎。

    “骑射,谁会啊!”

    “我会一点,我喜欢这个,骑马可太好玩了。”一旁的刘钦章面露笑意,有几分骄傲。

    “我怕马啊!”李随哀嚎一声,“谁要骑那鬼东西啊!”

    江眠月的注意力却放在张怀宁博士的最后一句话上……此课程由新来的司业大人崔应观来教学。

    她心中微微一颤,垂下头去。

    几日过去,想到崔应观,她的心情还是会有些怪异,不过事到如今,也是时候面对了。

    总不能因为他一人,因噎废食,毁掉了自己在国子监的正常生活。

    江眠月心中下了决心。

    隔日晚,江眠月与兰钰先回了房,尹楚楚却一直未归,直到比往常晚了两个时辰,她才一瘸一拐的回到了房中,看起来腿脚有些不大方便。

    “你怎么了?楚楚?”江眠月皱眉问,“腿伤了?”

    “唉,别提了。”尹楚楚缓缓叉着腿坐下来,一脸苦涩,“我不会骑马,今日骑射课,我上马时不小心踹了马屁一脚,若不是崔司业舍身护着,我已经摔了个倒栽葱,一命呜呼也。”

    “听起来好吓人啊。”兰钰凑上前去,“让我看看你的伤。”

    “还好,只是擦伤,崔司业送我去医舍上了药,他人真好,不放心我的腿脚,一路送我回来的。”尹楚楚一面露出伤口,一面感叹道,“崔司业很勤奋,不像之前的司业大人,成天就知道下棋看热闹嗑瓜子。”

    江眠月闻言,微微垂眸,并不开口。

    “我虽对他了解不深,可传言中他以一人之力顶起南监,特别是刻书方面很厉害。眠眠,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那位崔司业啊?”兰钰忽然想到,“那日大课,你不在彝伦堂呢,他很亲切的,跟祭酒大人很不一样。”

    “嗯。”江眠月笑了笑,“不急,以后上课便能见到了。”

    “说的也是。”兰钰笑道,“我们明日似乎便有骑射课了,眠眠,你会骑马么?”

    江眠月微微一愣,沉默了半晌,点了点头,“会。”

    一转眼便过了一日,广业堂的骑射课在下午。

    午后的阳光显得比其他时候要温暖一些,寒风都显得没有那么寒凉,淡淡的有几分暖意。

    江眠月面色如常,与兰钰一道来到骑射场,远远的,便看到崔应观一身淡青色的衣衫,从袖到肩处却绑着白色的襻膊,那长长的带子将他宽大的衣袖束起,露出半只手臂,阳光下显出流畅的线条,看起来颇为有力。

    兰钰看到这场景,脸忽然微微一红,口中不由得发出一声,“哇哦。”

    “怎么?”江眠月问。

    “没什么。”兰钰摸了摸嘴角,“崔大人有点好看。”

    江眠月再次看向崔应观,却发现崔应观也正在看向她,她心中一凝,怕他忽然做出什么事来,却见他朝着这个方向笑了笑,脸上露出笑涡,“你们也稍稍走快一些吧,都是来骑射场来溜达散步的吗?”

    江眠月心下一松,立刻跟兰钰一路小跑上前,在人群中站好。

    崔应观淡笑着看向在场的诸位监生,他的笑容十分亲和,众人都不太畏惧他,有的站得松松垮垮,有的用脚尖不停的戳着地面的草。

    江眠月便见他缓缓走向其中一个最为松垮监生身边,忽然抬脚,轻轻踩了踩他的脚。

    “嗷!”那人惊声叫了起来。

    “站直很难吗?”崔应观笑着问。

    “不,不难。”那人赶紧道。

    诸位监生立刻全部站好。

    “将襻膊都系好,骑马的时候,要小心。”崔应观开口道,“斋长,领襻膊,发下去。”

    “是。”江眠月应声。

    她缓缓出列,并不抬头,面无表情接过他手中的一叠襻膊。

    崔应观淡笑着看了她一眼,道,“会系吗?”

    “会。”江眠月立刻道。

    崔应观意味深长的看着她,笑意更深,这是怕他帮她系襻膊吗?

    看来那日是真将她吓着了,如今她看到自己便如同洪水猛兽似的,可真是……

    崔应观笑了笑,开口问其他人,“大家都会吗?”

    “我不会……”

    “我也不会。”

    人群里传出声音来。

    襻膊一般用于衣袖不便时,比如骑射、马球、种地等需要体力和大幅度运动,在场监生们没骑过马的都有不少,种地劳作的就更少了,不会系襻膊也实属正常。

    “那你作示范,教一下大家,江斋长。”崔应观声音温和道,“多谢。”

    江眠月没有理由拒绝,她将所有襻膊分发下去之后,便站在人群之前,拿起那白色的襻膊 ,静静的、利落的、将袖子束紧。

    她的动作十分漂亮且自然,崔应观静静看着她,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欣赏。

    其他人有样学样,都开始尝试。

    骑射场的看台边,有棵大树,司业大人手中捏着花生,剥了一地的壳。

    他兴致盎然,嚼着花生,看着江眠月阳光下藕色的白嫩手臂,果然,那些男监生们的眼神都开始飘忽起来,开始往女监生的手上偷瞄。

    当然,长的最漂亮的江眠月被瞄的次数最多。

    “啧,这要是祭酒大人看到了……”

    “怎么样?”祁云峥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

    司业大人吓得差点蹦起来,他一转头,看到祁云峥平静的面容,心中一颤,总觉得这平静之下,酝酿着什么风暴。

    这……专程来看崔应观给广业堂上课,用脚指头想,也知道祭酒大人这是吃醋了。

    这是来监督崔应观的吧……

    司业大人咽了口唾沫,摊开手掌,递过几颗花生,“吃吗?”

    祁云峥眯眼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地上的花生壳。

    “一会儿我来扫,我来扫。”司业大人心虚,赶紧把手收回来,不敢吱声。

    “情况如何?”祁云峥沉声问道。

    “还不错。”司业大人赶紧道,“崔司业性格好,监生们都喜欢,也有威严,知道如何治人,上课相当不错的。”

    “嗯。”祁云峥淡淡应了一声,眼眸看向骑射场。

    诸位监生已经开始学上马,崔司业见到不会的,便会上去搀扶,手上扶着对方的腰,手臂在阳光下显得结实有力,却又不过分强壮。

    轮到江眠月上马,崔司业缓缓来到江眠月的跟前。

    祁云峥眼眸微微一深。

    却见江眠月迅速上了马,动作麻利,根本无需搀扶,便坐得稳稳的。

    崔应观准备扶她的手僵在空中,显得有些突兀。

    看台上,祁云峥紧绷的嘴角,淡淡的浮起一丝笑意。

    作者有话说:

    比村里的老驴还忙的崔应观:江眠月怎么什么都会?

    每天只知道吃醋的祁云峥:舒坦了。

    成天就知道下棋看热闹嗑瓜子的某司业大人:默默吃花生看热闹。

    第八十七章

    司业大人看到此景, 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祁云峥,见他面色明显比方才好了许多,嘴角也漾起淡淡的弧度,若不仔细看, 完全看不出来。

    也是司业大人平日里察言观色, 对祁云峥颇有几分了解, 这才能看出来一些端倪。

    他剥开一个花生,熟练地捻了捻花生皮, 可此时有风, 那花生皮飞舞,如花瓣飘飞。

    祁云峥静静背手站立, 脊背挺直如松。

    骑射场上, 江眠月上马后坐得极稳, 一看便知道学过骑马,且动作十分标准, 无可挑剔。

    “江监生这动作很不错。”崔应观缓缓放下自己僵住的手,笑道, “大家可以跟江监生学一学。”

    兰钰眯眼看着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江眠月,眼中闪闪发光, 口中喃喃道,“眠眠这样, 真是漂亮。”

    她正在崔应观不远处, 说出的话顺着风,便缓缓飘入了崔应观的耳朵里,他心中一动, 目光落向江眠月。

    只见江眠月双手擒着缰绳, 背脊挺直坐在马上, 阳光下,马蹄踏踏,扬起细微的尘土。

    “眠眠!你好厉害!”兰钰朝她大喊。

    她笑着转头看向兰钰,笑容如浴雪冰消,万物回春。

    漂亮,确实漂亮,可崔应观却觉得,江眠月的身上,漂亮却在其次。

    她就像一株冰雪中绽放的花儿,看似脆弱,让人想去护着她,守着她,却不敢靠得太近,不敢护得太过。

    脆弱的她却不是温室中的花朵,将她锁在温室中,只会让她枯萎死亡……给予些许温暖和阳光,她便会在风雪中开出花来,震颤人心。

    崔应观仰视着她,心中仿佛有些什么失落已久的东西,渐渐地被她点亮。

    他浅浅一笑,这笑虽不如平日里看起来那般亲和爽朗,却全然是出自真心。

    他似乎明白了她那日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崔应观从一旁拿出弓箭,递到江眠月的手中,“看你还挺熟练,不然直接试试?”

    他态度动作都很自然,便如一般给监生们上课的助教和博士那般,江眠月见他如此,接过他手中的弓箭。

    “靶子在那儿。”崔应观指了指不远处的稻草靶子,一共五个靶子并排而立,距离他们所在的地方,一共百尺余,“你随意挑一个。”

    所有人都看向江眠月,江眠月心中有些紧张。

    她已经许久没有摆弄过这个,当年他教自己的时候,在姿势与如何发力的方面教得比较多,但是准头上,确实是差了许多。

    江眠月缓缓拿起弓,将那只未开刃的羽箭轻轻地搭在弦上,手臂从高位缓缓而落,目光盯着远处的靶子。

    马儿有些不安的踏步走动,江眠月的眼前也在不住地晃动,她听到周围传来起伏的赞叹声,稳了稳心神,靶子就在眼前,可她耳边却仿佛传来了他的声音。

    “后背绷直,这儿用力。”他的声音紧贴着她的耳边,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她的胳膊,那骨节上的红痣殷红,他的声音钻进她的耳根,酥麻一片,“然后……松手。”

    江眠月手一松,只听弓弦震颤之声,那支箭径直飞了出去,众人纷纷惊呼。

    “好厉害!”兰钰在一旁拍掌,可只拍了几下,便消停了。

    江眠月脸上一红,抓着弓下了马,有些不好意思的将弓还给崔应观,“崔大人。”

    崔应观笑得厉害,嘴上却安慰,“还是不错的。”

    不错什么呀,一个靶子都没中,那箭跟没长眼似的,斜斜的飞了出去,远倒是挺远,就是完全没准头。

    江眠月自己都觉得有些滑稽,她忍着笑,面颊微红,“学生会继续练习的。”

    “也不必太紧张,你如今已经比大多人厉害。”崔应观笑着对她说,转而抬头看向其他监生,“还有谁想要来试试。”

    “崔大人,学生想试试。”刘钦章看到江眠月如此,早已在下边看着跃跃欲试,蠢蠢欲动,听到这话,忙不迭的举起手。

    “来。”崔应观重新拿了箭。

    刘钦章动作比江眠月还要熟练,上马时衣袂猎猎生风,潇洒的一转头,看向江眠月,却见她正背对着自己与兰钰说话,似乎在笑,又似乎很窘迫,根本没有看他一眼的意思。

    刘钦章瞬间失落,再看周围的其他监生,也似乎懒得看他,有的围在一块讨论如何上马,有的在聊如何在马儿乱动的环境下射箭,还有几个人在安慰吓作一团的李随。

    他顿时失了劲头,有些颓丧,却听一旁崔应观笑着看他,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哪敢说自己因为江眠月不看他而觉得失落,赶紧弯弓射箭,那箭飞驰而去,“咻——”的一声正中中间的靶子,虽然稍稍歪了一些,却极为难得。

    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刘钦章撇了撇嘴,一旁的崔应观却大声开口道,“好!”

    众人这才抬起头,纷纷鼓起掌来,远处的江眠月也朝他看了过来,露出佩服的眼神。

    刘钦章下了马,对崔应观着实是感激涕零。

    “马上骑射并不如站立骑射一般,只要有准头就好。”崔应观开口道,“其中有太多不确定的因素,没有别的诀窍,只有多加练习,我会在敬一亭西厢房准备一些弓箭,你们若是没有其他课业,可以去我那儿领取弓箭使用、练习,用完之后记得还回来便是。”

    “多谢崔大人。”监生们齐齐道,面上都有几分兴奋。

    江眠月看着人群中的他……他面带笑意,年纪轻轻却显得有些“慈祥”,监生们围作一团,几乎将他做大哥哥一般问他问题,他耐心一一解答,又颇带有几分气势,便如其他人所言,他确实是个不错的司业。

    想到这里,江眠月一直带着防备的心情,也比之前要轻松了许多。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上辈子崔应观便是不错的人,如今一看,依旧如此。

    那日第一次见她,崔应观恐怕还是……被往事给迷住了双眼,沉浸在过去之中无法走出来。

    也是。

    她第一次见到祁云峥时,也差点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出了一身的冷汗。

    若不是因为她实在是太想待在国子监,恐怕她早就转身离开,不读这书也罢。

    而如今转眼间,江眠月已经在国子监生活了三个月,短短三个月,她经历了这么多,更让她颇为珍惜现在的时光,不想再有改变。

    下了课后,所有人都准备离开。

    司业大人吃完了手中的花生,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去拿笤帚来扫地。

    祁云峥见众人渐渐散去,眼眸微动,转身欲走。

    却忽然听到看台下传来崔应观的声音,“江斋长,留一下,我需要你帮忙。”

    “是,崔大人。”江眠月声音清脆,却有些犹疑。

    监生们都走了,只有江眠月留下,骑射场广阔风大,江眠月扯下身上的襻膊,宽大的衣袖缓缓落下,显得她整个人空荡荡的,有些许瘦弱。

    祁云峥刚要离开,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崔大人要我帮什么?”江眠月试探着问。

    “这些弓箭,有些乱,需要整理,还有马儿要牵回去,三匹马,我一个人有些忙不过来。”崔应观笑道。

    “您来的时候是怎么……”江眠月好奇问。

    “跑了三趟。”崔应观笑道,“其他人都不太熟悉,不好意思请他们帮忙。”

    江眠月静静看了他一眼,低垂眼眸。

    这话他上辈子也曾说过。

    “多谢你留下来。”崔应观转头开始收拾弓箭,“近日太忙了,北监比南监的事务多了许多,我还在适应。”

    江眠月只静静地在一旁整理大家解下来的襻膊。

    见江眠月一直不开口,崔应观想到她那日的反应,便也不敢再胡乱说话,只利索的将弓箭都收好,挂在一旁的马背上。

    “你说吧。”江眠月忽然开口。

    崔应观手上动作一滞,转身看着她。

    “崔应观,你有什么话,便说吧。”江眠月忽然笑了起来,“你大费周折留我下来,想说什么? ”

    崔应观也笑了。

    他将那些箭挂好,走到她跟前,却没有做什么,只认真朝她行了个礼。

    “那日对你无礼,我后悔了很久,抱歉。”

    江眠月咬了咬唇,沉默了片刻,忽然朝着他微微一笑,“下次不许了。”

    “是!”崔应观道。

    “也不许在祁云峥面前胡乱说话。”江眠月说。

    “是!”崔应观露出笑涡,抬眸看他,眼眸中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二人相视一笑,这个瞬间仿佛回到了过去那段时光,江眠月想到过去,心中有些怅惘,心中对他依旧存留着感激。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也会记得那些事。

    如果可以的话,江眠月还是宁愿他不记得,他们一个监生一个司业,倒也不错。

    不过现实既然如此,那也只能面对。

    记得有记得的活法,不记得有不记得的好处。

    崔应观牵着两匹马,江眠月牵着一匹,缓缓走在骑射场上。

    阳光照着他们的身影,斜斜的,十分好看。

    “实际上,上辈子遇到你的时候,也是我处于低谷之时。”崔应观道,“我身为南监司业,所有的基业,根基,全在南京,却因为监本校勘能力出众,被调来北监。北监虽好,可我刚刚到此,人生地不熟,孤身一人,经受了太多不公,刚好出门买书时遇到你,当时便觉得,你与我是同类。”

    江眠月垂眸看着地面。

    “人生难得知己,我很庆幸,那段时间有你在。”崔应观缓缓开口道,“后来你忽然消失,我找了很久,得知你……成为他的人后,我受了很大的打击,我很懊悔,没有关心你的情况,没有帮你一把。”

    “重生后,我想进京,几乎是千难万险。”崔应观眼底显出浅浅的阴霾,“我不是傻子,有些手段,我能看出是祁云峥干的,我总觉得他也知道一切,才会那般不顾一切的拦我,我怕他对你另有所图,却没想到他如今却……”

    “我明白。”江眠月笑了笑,抬眸看他,一字一句道,“可是居衡,你不能再停留在过去。”

    崔应观停下脚步,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江眠月缓缓朝他笑了笑,“我们,向前看吧,好吗?崔司业?”

    崔应观心中缓缓一震,看着她面上的笑意,心中鼓动着喧嚣。

    上辈子,她从未如此笑过,如她所言,重生一次,便是上天给他们的机会。

    “好。”崔应观面上笑涡颇深,“江监生!”

    看台上,寒风猎猎,祁云峥面容冰冷。

    作者有话说:

    二更还是晚,早点睡!

    第八十八章

    一路上, 崔应观与她聊了那日后来发生的事,说起祁云峥,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祁云峥真的不记得?”崔应观问道。

    江眠月摇了摇头,“我试过, 确实不记得。”

    “他倒是轻松了。”崔应观缓缓叹了口气, “那我岂不是很尴尬。”

    江眠月意外的看了他一眼, “你在他面前做什么了?”

    “我对他放狠话,让他离你远一点, 我要带你走。”崔应观面色微微一红, 松开一匹马的缰绳,伸手捉住自己衣襟, “把他气得揪住我的衣襟, 像这样。”

    江眠月痛苦的捂住脸, 几乎不想再跟他说话。

    这辈子祁云峥性子算是温和儒雅,做出这等事, 怕是被崔应观气得不轻。

    崔应观这么做,自己以后在祁云峥面前该如何是好?这不是添乱么。

    “抱歉……”崔应观着实是后悔, “当日见他说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装模作样假惺惺, 我当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让他露出真面目, 找他算账, 再不济,跟我实实在在打一场也行。”

    “然后呢?”江眠月努力缓了缓心情,“他还留你在国子监?”

    “说去皇上那儿参我一本。”崔应观缓缓叹了口气, “皇上恐怕觉得我还有用处, 给我安排了一堆事务, 也就这时候见缝插针的与你说说话,等把马儿送回去,我便又要去给率性堂上课,晚上要去校勘书稿,明日还有四堂课……”

    江眠月怜悯的看着他。

    “你……”

    “我活该。”崔应观叹了口气,“我若是普通监生,祁云峥早就把我弄死了。”

    “说的也是。”江眠月想到那被充军的陆迁,缓缓点了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赞同,“他如今最忌讳的便是在国子监论男女之事,你此番也算是犯了他的大忌,日后你还是小心谨慎一些,别再招惹他。”

    “多谢提醒!”崔应观朝她抱拳,“这次真是抱歉,把你连累了,你如今打算怎么办?”

    “我……”江眠月想到祁云峥那张脸,便觉得有些头疼,她这几日都未去敬一亭,也不知道祁云峥如何想的。

    躲几日可以,可她是斋长,总是躲不过去的。

    以往他对自己多加照顾,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她都不知该如何与他解释。

    什么前世现世,他恐怕只觉得崔应观是个疯子。

    “他若是找你麻烦,你便说我疯了,认错了人,与你无关。”崔应观道,“我如今对皇上有用,他轻易不敢如何,可若是因为我的冲动毁了你的前程,那我还不如不活这一世。”

    “也不至于如此。”江眠月说,“他如今作为祭酒,还是很好说话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

    崔应观挑眉,似乎觉得很意外。

    这祁云峥,真就变化这么大?

    江眠月帮崔应观将马儿送回马厩之后,崔应观朝她摆了摆手,“你快回去,剩下的东西我自己拿回去就行。”

    “我帮你拿一些。”江眠月说着,便主动从一旁拿过那筐弓箭,“剩下的你自己拿,就不用多跑一趟了。”

    崔应观一面栓马绳,一面看着她抱着箭框离去,胸中涌起一片暖意。

    心中却不由得想起上辈子她浅浅淡淡的目光,眼眸明亮,而带着几分耐心,不厌其烦的听他讲述国子监那些烦心事,以及对于那些刻书的见解。

    面上,仿佛他是国子监司业,与她讲些知识,开阔视野。

    可他心中知道,自己对她逐渐依赖,最后都是她在倾听,在陪伴他。

    一个连家在何处,真实姓名都没有告诉他的女子,便这样成了他心中的依靠,死死扎根。

    那日他终究是没忍住。

    “江姑娘,可有婚配?”

    江眠月意外的看着他,“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娶你。”他直接开口,将她吓得面色一变,脸颊微微泛起红。

    她道,“莫随意开这档玩笑。”

    “我明媒正娶,不纳妾。”崔应观笑着看着她,声音依旧仿佛玩笑,显得格外轻松,“如今手中还有些积蓄,南京的家业还算丰厚,祖宅两幢,田地也有一些,你若是不嫌弃,便跟我吧。”

    “你若再说,日后我便不来了。”江眠月羞恼得用书砸他后背,却是轻轻的。

    后来,她消失了,再也没出现过,再次与她说话时,他轻轻摸着那赤红落色的木门,隔着僻静宅院的后门门板,他问。

    “我会救你出来的,之前的话还作数。”崔应观努力克制情绪,仿佛开玩笑般与她说,“你跟我吧,明媒正娶,我不纳妾,南京的家业……还有一些,田地都卖了,在京城买了宅子,不大,你莫要嫌弃。”

    隔着门,他听到她的哭声,第一次那么想弄死一个人。

    可她却抽泣着说,“不必了居衡,我如今,很好,你走到如今不容易……别去招惹祁大人。”

    崔应观拴马的手缓缓落下,眼眶泛红。

    他本想,这辈子能做些什么帮帮她……却反而给她带来更多的麻烦。

    他长叹一口气,继续将马拴好,抱起那些弓箭回去。

    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江眠月便快速跑去会馔堂领了饭,胡乱扒拉几口之后,立刻回了勤耘斋五号厢房,从柜子里拿出那件叠好的……祭酒大人的衣裳。

    上次陆迁冒犯她,祭酒大人给她披上这件衣裳,后来发生了不少事,她也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回去。

    如今倒是可以作为一个不错的借口……

    江眠月坐在床边,看了那衣裳许久,手指轻轻在那衣裳的袖口处拨动。

    会不会显得太刻意了?

    上次的糕点已经吃完了,还有些什么……

    江眠月的目光落在自己桌上摆着的那竹书算表上。

    她深吸一口气,抓起那祁云峥送她的竹书算表,抱着他的衣裳,去往敬一亭东厢房。

    天色已经不早,东厢房果然还亮着灯,西厢房的灯难得也亮着,江眠月愣了愣,反应过来那儿如今已经是崔应观所在的房间,郭大人已经不管具体事务,自然便是祁云峥与崔应观他们二人忙碌。

    她抱着衣裳和算表,轻轻地敲了敲东厢房的门。

    门内没有声音。

    不在吗?

    江眠月咬了咬唇,心中忐忑。

    “祭酒大人。”她再次敲了敲门。

    “……进。”祁云峥的声音传来,听不出情绪。

    江眠月立刻推门而入,为了避免其他人看见,特意立刻关上了门。

    祁云峥抬眸看了看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衣裳上。

    “何事?”他明知故问。

    “这件衣裳,上次忘记还给您了。”江眠月缓缓走近,才看清祁云峥在做什么。

    他的手掌心血肉模糊,鲜血渗出他的掌心皮肉,白中混着血红,极为触目惊心。且那伤口上似乎有旧伤,有新伤,如今这伤仿佛是刚刚裂开一般,血流得有些吓人。

    江眠月心中一颤,赶忙将手中的东西放下,着急道,“学生这就去医舍给您拿止血的东西。”

    “等等。”祁云峥叫住她,声音平静,“你左手边第二间书柜,第三层,有个匣子。”

    江眠月立刻照办,在书柜边的一处空档处找到了那匣子,快步拿去祁云峥面前打开,见里头果然有干净的白棉布和止血的药粉。

    “帮个忙。”祁云峥单手捏住手腕止血,“包扎会吗?”

    “会……”江眠月声音微颤,立刻拿出白棉布,轻轻擦拭他手掌上的血迹,手指微微颤抖。

    他这伤口,属实吓人,便如同被人撕裂开似的。

    “别怕。”祁云峥缓缓道,“那日与崔大人有些冲突,割伤了手,方才又没注意,伤口裂开而已。”

    裂开而已?江眠月觉得他对自己的身子着实是有些不以为意到了轻漠的程度,这种撕裂伤,新伤叠旧伤,得有多疼?

    只是提到那日的事,江眠月还是心中有些不自在,她缓了缓神,一面替他轻轻撒上药粉,一面轻声道,“祭酒大人,那日的事……听闻你已经知晓了。”

    “嗯。”祁云峥目光示意窗边,“你们便站在那儿,我看得很清楚。”

    江眠月手一抖,药粉倒了许多。

    她尴尬的放下药瓶,拿出白棉布叠好,轻轻盖在他的手掌心上。

    “一直等你来解释,今日才来。”祁云峥淡淡笑道,“你若再不来,我便要怀疑你与那司业真有什么了。”

    “学生……辜负了祭酒大人的期望。”江眠月低声道。

    祁云峥闻言,手指微微一颤,欲言又止。

    他忍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疑问,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嗯?”

    “学生确实与崔司业是旧识,不过,没有他所说那般,他对我……有些误解,才会发生如今这些事。”江眠月垂眸,一面替他包扎一面轻声说,“学生知道,祭酒大人最厌烦此等事,学生知错了,请您罚我。”

    祁云峥静静看着她,缓缓松了口气一般,反问道。

    “为何罚你?”

    江眠月一愣,抬眸,与他目光对视。

    “既是他误解,为何要罚你。”祁云峥问。

    “之前那陆迁……您也罚了我。”江眠月支支吾吾。

    “陆迁是监生。”祁云峥理由充分,“崔应观是司业,两者本质不同,我连他都无法处置,为何要处置你这个受害者。”

    江眠月被他说服了。

    ……似乎,确实有点道理。

    “还没包扎完。”祁云峥动了动手指,示意她继续。

    江眠月立刻低头将那白棉布扎紧,祁云峥吃疼倒吸一口冷气,江眠月听到这声音,不由得开口道,“我还以为您不怕疼呢。”

    “伤得这么深,您也不懂得心疼自己。”

    祁云峥睫毛一颤,静静看着她。

    二人目光对视,江眠月心猛地一跳,只觉得空气中蔓延着古怪的氛围。

    “学、学生逾矩了。”她耳根通红。

    作者有话说:

    祁云峥:眠眠心软,还是苦肉计最好用。

    第八十九章

    祁云峥这房中并未点太多的烛火, 桌上的瓷灯火光柔和柔软,颤颤悠悠,照在江眠月清莹皎白的面上,她面色淡淡泛着颜色, 桃红印染, 一片瑰丽。

    她着实有些窘迫, 赶紧将手缩了回去,微微垂眸, 耳根也染上了红色, “学、学生逾距了。”

    话音落,却并未听到祁云峥做出什么回应, 她心中更加忐忑, 却又垂着脑袋不敢看他, 与此同时,她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心跳也有些不受控制。

    他怎么会忽然……脱口而出这样的话。

    江眠月暗暗恼恨自己,心念陡转, 第一反应就是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人身边……自己这不受控制的心情也许会平静一些。

    祁云峥看着她或羞赧或窘迫或懊悔的模样, 心中震颤,几乎有些压抑不住心中涌动的热潮。

    江眠月这样的话, 他等了太久。

    他按捺住心中的欲念与躁动, 压抑着嗓子里若有似无的暗哑,强行令自己冷静,唇边却仍旧压不住那分弧度。

    他用近乎平静无波的语气说, “倒是无人与我这样说过。”

    江眠月闻言, 听到他并没有什么抵触的意思, 缓缓松了口气。

    祁云峥终究是压抑不住笑意,温和开口,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意味深长,“众人畏我敬我厌我恨我,只有你……”

    江眠月抬眸看着他。

    他却并未继续说下去,只垂眸看了看手上包扎好的伤口,声音如淙淙泉水般温柔,“多谢。”

    江眠月心中一动,退后几步,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原以为他会抵触她这般不守规矩的……近乎僭越的话语,或是冷漠相对颇有些不满,再不济,也是随意敷衍过去。

    却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温和又安静,让人没有办法讨厌他。

    众人畏他敬他厌他恨他……她之前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如今,她却愈发对他有所改观。

    导致方才看到那伤口,着实有些于心不忍,那些话居然便这样脱口而出。

    这种情形,若放在刚重生那会儿,她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只有你……”

    他后续的话语还未说完,江眠月却不敢问,怕问出什么令她动摇的话语。

    江眠月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还是原来那张精致的脸,还是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少了些什么,却又多了些什么。

    他在伤口裂开前,似乎在写什么奏折,只是那奏折上头一片空白,还有星星点点的血迹,晕染了一片。

    祁云峥用那伤了的手轻轻捉起那奏折,收起来扔在一旁,动作略有些笨拙。

    这样的他有些陌生,虽然不想承认,但又确实是有些惹人心疼……

    上辈子他从不会如此。

    可如今的他,相处起来,却比从前要好了许多,至少她不必再时刻担惊受怕,被他左右磋磨。

    一个人的变化,真的能这么大么?

    “想什么?”祁云峥见她一直发呆不语,看起来心情仿佛很复杂,主动开口道,“今日来还有何事?”

    江眠月一愣,她原本害怕祁云峥生气,又担心话题不方便引过去,便想办法找了好几个借口……如还衣裳,如竹书算表,却没想到事情进行的如此顺利,该说的话似乎都说完了,那竹书算表似乎也并没有再拿出来的必要,便道,“就是这桩事,想与您解释清楚,其他没有了。”

    \"竹书算表拿来何用?\"祁云峥问。

    原来已经被他看到了……这可如何说才好。

    江眠月呼吸一滞,只觉得耳根上的热度一直未褪去,心中乱糟糟的,不敢直视他,“原本有些问题想要问您,如今您受了伤,还是改日吧。”

    “无妨。”祁云峥立刻开口截断她的话,“拿来吧,我教你。”

    江眠月心中一紧。

    没必要……没必要教她这个,更何况她还没想好要问什么。

    “不必了,祭酒大人,您手上有伤,不大方便,学生还是改日……”她一抬眸,却见他目光悠然的看着她,带着几分笑意,仿佛看穿她心中所想。

    江眠月垂下头,“其实……此事另有原因。”

    “嗯?”他仿佛鼓励她接着说,面容笑意渐深。

    “其实学生就是来跟祭酒大人说清楚那日的事情,这些都是过来的借口。”江眠月硬着头皮说,“学生……没有问题要问。”

    “原是如此。”祁云峥了然点头,似乎明白了她的意思,面容温润和煦。

    江眠月松了口气,缓缓笑了笑。

    “那看在你替我包扎伤口的份上。”祁云峥接着说,“我来考考你。”

    江眠月笑容当即一滞。

    想起上两次被他“考考”的窘迫境况,她心中一哆嗦。

    大考,她不怕,骑射,她不怕,长跑,她也不怕,她就怕祁云峥问她九章算术。

    “不必紧张。”祁云峥笑了笑, “你便用一千三百五十六,乘上三十五。”

    “……”江眠月面色僵硬,咬住了唇。

    “可以用算表。”祁云峥见她如此,不由笑道,“算与我看便是。”

    江眠月一听到可以用算表,立刻精神起来,“是。”

    她捧着算表缓缓打开,用手指在算表上滑动,一面轻声说着方法,一面抽动那算表上的算绳。

    祁云峥看着她时不时顿住,一开始不开口,等她自己想通,继续往下算。

    若是说错了,他便一挑眉,轻笑一声,“是吗?”

    江眠月一个头两个大,觉得自己今日算是自投罗网,好好地带什么算表,带什么书不都成吗?

    江眠月花了不少时间算出了结果,千位数着实有些难,她摸了摸额头上的汗,赶紧将算表收了起来。

    “你倒是聪明。”祁云峥忽然说了一句。

    “祭酒大人……何出此言。”江眠月有些不解。

    “明明不擅长,还带了算表过来。”祁云峥意味深长的看着她,“是想提醒我,平日里我对你的关照。”

    祁云峥一语道破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想法,她呼吸一窒,面容通红。

    “学生……”

    “你赌对了。”祁云峥声音平静。

    江眠月几乎要窒息,他今日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奇怪。

    动作也奇怪,行为也奇怪,还有奇怪的伤,奇怪的眼神,奇怪的话语。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呼吸纷乱,不知如何应对这样的祭酒大人。

    明明他什么过分的话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可便是这样几句话,便让她的情绪乱成了一团,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思考。

    祁云峥说完那句话,便伸出手,用那受伤的右手轻轻端起一旁的茶水,水壶微微震颤。

    他无奈,换了左手……

    “祭酒大人,我来吧。”江眠月赶紧上前去,有些狗腿的将那水壶接过来,小心翼翼的替他倒了杯茶水。

    祁云峥捻了捻手指,看着她的手稳稳地端着水壶,替他倒了杯茶。

    她身子微斜,耳根依旧泛红,却面容认真,带着几分难得的讨好之意,想必是因为方才他的话而有些心虚。

    祁云峥细细咂摸着她的面色,接过杯子,喝了口茶水。

    茶水已经有些凉了,顺着他的喉间缓缓流下,刺激着他的神经,让他更加冷静。

    江眠月一抬头,便见他正在盯着自己,手微微一缩,眼眸从他湿漉漉的唇上一晃而过,手指猛地一颤。

    “不早了,学生……”

    “既如此,你能否帮我……”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语。

    “祭酒大人请说。”江眠月率先妥协。

    “一会儿要写奏折,书墨还未磨成,手指不便,能否请你帮忙?”祁云峥也并不与她客气,缓缓道。

    “是,祭酒大人,学生愿意效劳。”江眠月一想到他方才说的竹书算表一事,便觉得心虚的紧,她自己都未反应过来的下意识的动作,却被他看得透透的。

    还能有什么事是瞒得住他的?

    墨迹在砚台上缓缓晕染开,江眠月咽了口唾沫,手指轻轻捉着手中的墨块,缓缓在砚台上磨出细致的圈。

    祁云峥用并不惯用的左手捉住笔,沾了些墨汁,浅浅试了试。

    还太浅。

    他放下笔,静静看着她的手。

    江眠月忽然想起些什么,猛然间面红耳赤。

    她方才便觉得此场景过于熟悉,仔细一想,她才想起,上辈子她也曾如此。

    那日他有一份紧急的奏报要批阅回应,临时如此,便由江眠月替他磨墨,他在一旁书写。

    她当时觉得有些新鲜,还从未见过他坐下来安静书写的模样,那字着实是漂亮,一笔成龙,力透纸背。

    她看得出了神,却没注意到祁云峥不知何时已经写完,也正在注视着她。

    “看什么?”他忽然冷声问。

    “没、没什么。”江眠月一愣,赶紧着急解释,害怕他以为自己是故意打探什么机密,“只是觉得大人的字写得好看。”

    “是么。”

    他将她扯到身前,在他腿上坐下。

    “我教你。”

    “不、不必……”

    祁云峥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捉住了她的手,裹着她的手指,捉着毛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

    “月眠江心江眠月。”

    江眠月心中猛地一跳,惊愕看着他,他却微微俯身,咬住了她的耳朵。

    “好名字。”

    “大……大人。”江眠月慌乱的捉住他的衣襟,呼吸急促,“您还有急报要……”

    “不必管。”他扯开她的衣带,单手捉着她的腰,大掌一片滚烫。

    “不,不要在此处……”江眠月单手撑着木桌,艰难道,“墨,墨汁……”

    “无妨。”祁云峥伸手捏着她的耳垂轻轻摩挲,“总归都是要弄脏的。”

    作者有话说:

    刚刚忽然头晕的厉害,缓了很久,今晚只能一更了,明天周末日万补上!

    第九十章 (二合一)

    江眠月上辈子的时候时常不解, 祁云峥看起来分明是冷冽清寒,又令人不由得畏惧的模样,明明一双乌黑的眼眸中装不下任何人,黑沉沉的瞳孔有时望去, 仿佛一汪深海, 看不到尽头。

    可他为何时常在这些事情上如此的……心切。

    她看不懂他, 不明白他,也不知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

    她躺在木桌上, 发丝散落在桌面, 黑发令她的肤色看起来更加的白皙,她口微张, 口中溢出令她自己都觉得不堪的声响。

    桌面上散落着白纸与黑墨, 除了那份紧急的奏报被扔到一旁之外, 其他的书墨纸笔早已混沌不堪,凌乱成一片。

    “大人。”她被他擒住脚踝, 羞耻心蔓延不息,且他手指上的力气太大, 捏得她脚踝生疼,不由得软声开口喊他。

    祁云峥撑在她的上方, 黑色的长发顺着他白色的衣衫缓缓下落。

    平日里的他一身官袍仿佛半点人间气也不沾,而此时, 他深深的眉眼中暗暗滚动着嗜欲, 瞳孔中却真真切切印着她慌乱的情绪,他轻轻俯身,江眠月感觉到他温热的手指落在她的面颊旁, 轻轻捋着她的发丝。

    她微微一颤, 心跳极快。

    “怎么?”他问。

    江眠月口中发干, 顿时间,想问的话却忽然不敢问出口。

    她想得到什么答案?得到了答案之后,又能如何?

    江眠月下意识摇头,祁云峥见她欲言又止,久久不开口,便压得更深了些。

    她不由得眼眶一红……好疼。

    他却呼吸微滞,被她的反应弄得愈发卷起惊涛,他忽然将她单手捞起,让她伏在他的身上。

    她无助搂着他的脖子,被他全然掌控着,口中溢出吃疼的声音。

    “大人……”

    “嗯?”祁云峥的声音带着几分意趣,仿佛明知她此时不适,却故意而为之。

    便让她的手楼得更紧一些,依靠他更多一些。

    “能不能,不要……”她力气吃紧,有些撑不住得往下滑。

    “不能。”

    敬一亭东厢房室内一阵安静,前世的画面不断的,不受控制的,无法掐断的涌进她的脑海里,江眠月想到此处,几乎无法呼吸,她手中一滞,面容顿时通红,心慌意乱无法平静。

    她在想什么?

    怎么会在这种情况下想起这些事,祁云峥明明还在一旁!

    她怎么了?她今日的脑子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怎么?”祁云峥见她心神恍惚,一幅几乎要羞愤而死的模样,手指轻轻动了动,看到她细软的手指轻轻捏着磨块的模样。

    白的指,黑的墨。

    一如既往地灼人。

    他不由想到当年与她在书桌上做那些荒唐事,眉头一挑,忽然开口,出口之声却正经得仿佛刚从学堂上课回来,故意道,“不舒服吗?面容怎么这般红。”

    江眠月手一抖,手中的墨差点落入墨汁中,她赶紧稳住心神 ,却依旧控制不住心中的慌乱,特别是在他那双温和的眉眼注视之下,心跳更是有些不受控制。

    “学、学生忽然想起,还有事要办……”江眠月想跑,她不敢再呆在这里,再这样下去,她还不知会想起多少尘封的往事。

    “嗯。”祁云峥也并不留她,声音温和,带着几分淡淡的关切,“身子不适,便去医舍找刘大夫看看,别硬撑。”

    祁云峥这么一说,江眠月只觉得更加心虚。

    如今他将那些前尘往事尽数忘了,对自己并无半分杂念,可是她却总是想起那些尘封的过往,对此时这位尊贤爱才的祭酒大人,着实有些不大尊敬。

    “是,多谢祭酒大人关怀。”江眠月轻声说,“学生告退!”

    “不必客气,路上小心。”

    江眠月几乎是抓着一旁的竹书算表落荒而逃,岂料一打开门,她只觉得眼前有身影一动,差点便撞进外头那人的怀里。

    她一愣,缓缓抬头,却见崔应观有些惊愕的看着她红着脸的模样,眼眸有些微微的湿润,水汽氤氲,便如同刚被人欺负了似的。

    崔应观皱眉,顿时抬眸,看到厢房中的祁云峥,只见他正襟危坐,面容平静,与江眠月这边的状况,着实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崔应观皱眉,刚想捉她的胳膊,却猛然想起她之前说过的话,顿时放下手,却往身旁一步,挡住了她的去路。

    “等等。”

    江眠月心中一震,他要做什么?

    她赶紧抬头,与他目光对视,朝他使眼色。

    让我走。

    祁云峥的目光落在二人“眉来眼去”般的对视上,目光微微一紧,开口道,“崔司业来有何事?”

    崔应观这才想到江眠月今日兴许是来与祁云峥说明情况的,若是江眠月刚被祁云峥训斥完,眼眸湿润面露委屈倒也是正常。

    他一看到江眠月那副样子便难以冷静,如今立刻反应过来,忽然笑起来,“抱歉,我如今实在是想抓个人去给我帮忙,看到江监生便如同看到了救星似的。”

    祁云峥仿佛能够猜到他后续要说什么话,缓缓抬眸,一脸冷淡的看着他。

    “那些书稿,对江眠月而言,研读的价值不高。”祁云峥直接将他的想法扼杀。

    江眠月着急想走,时刻准备开溜,在后头磨磨蹭蹭,脚步缓缓往外挪,不想参与到他们的话题中。

    “是吗?”崔应观缓缓一笑,“ 我听郭大人说,皇上即将来临雍讲学。”

    祁云峥睫毛一颤,眸光下意识的看向江眠月。

    果然,江眠月那准备溜走的娇小身影脚步顿时一僵,整个人怔住了,然后稍稍倒退了两步,似乎想听崔应观将话说完。

    祁云峥那只完好的手指微微弯曲,呼吸着实有些凝滞。

    这消息,他原打算换个时机再告诉她。

    可这崔应观……

    崔应观却朝着祁云峥淡淡一笑,那笑涡显眼而欠揍。

    欠揍之余,他紧接着说,“到时候皇上讲学的内容,可并不只是上课说的那些四书五经典范,古籍中内容颇为丰富繁杂,平日里看的都是那几本书,脑子里的东西已经凝住了,若是能多看看那些古籍书稿,倒也是修身养性的好事,祭酒大人您觉得呢?”

    江眠月似乎更加感兴趣了,她甚至侧身看向崔应观,似乎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似的。

    “此事不急于一时,天色已晚,江监生,你先回去。”祁云峥下了命令。

    “是。”江眠月无奈,只得快步离开,一步三回头,见崔应观进了东厢房,厢房门“砰”一声关上了。

    江眠月吓了一跳。

    这崔应观,关门也不必关地如此吓人。

    厢房门内,崔应观看着祁云峥受伤的手关门还关得这么狠,不由得微微挑眉,“祭酒大人气性这么大,必要发这么大火么?”

    “实不相瞒,我还想将你赶出国子监。”祁云峥声音悠悠,“作为司业,随意将圣旨内容告诉监生,你究竟有没有脑子?”

    “这事是不能说的吗?”崔应观笑了笑,“祭酒大人着实是严谨了些,郭大人已经宣扬的满城风雨,国子监内没有一个……”

    “有其他监生知道吗?”祁云峥问。

    “……”崔应观笑容微微一僵。

    倒是没有。

    “日后行事能不能多加小心。”祁云峥深吸一口气,一幅苦口婆心的模样,“此事只是初步定下,还有很多变数,覆水难收,万一出了变故,如何是好。”

    听了这话,崔应观的心中居然涌现出一股愧疚感。

    刚想说些什么表示歉意,一抬眸,看到祁云峥的那张脸,他顿时压下那股愧疚感,心中依旧来气,咬牙反驳道,“江眠月应是你的得意门生,她明事理,懂规矩,不会说漏嘴,我是看到她的份上,才开了口。”

    “……”祁云峥静静看着他。

    二人眸光对视,厢房内一片暗潮涌动。

    半晌,祁云峥居然没有反驳,缓缓开口,“罢了。”

    罢了?

    这回轮到崔应观感到奇怪,这就……罢了?

    跟前世比起来,如今的祁云峥,好脾气的简直如换了个似的,难道这便是为人师者的修养么?

    “日前交给你的古籍,完成了多少?”祁云峥问。

    “只刚开始。”崔应观面露难色,听闻他的问话,不由自主进入往常作为司业的状态,“那古籍陈旧,页面破损,光是复原识认原字,便要耗费不少的功夫,祭酒大人,您虽然不了解我的为人,可我从不推脱责任,此事确实超出了我的能力,需要人帮助。”

    “真让你一人做此事,我这祭酒也别当了。”祁云峥语气淡淡,“本就是罚你。”

    崔应观无言应对……怎么他说什么都有理?

    “近日我会有安排。”祁云峥懒得看他,兀自去忙碌,他伸手将那砚台中歪歪斜斜放着的墨块放在一旁,用完好的那支笔沾了沾她磨好的墨汁,面容呈现温柔之色。

    崔应观见他似乎并没有跟自己故意抬杠的意思,原本对他的敌意便显得有些自讨没趣。

    再加上之前江眠月所说的那番话,崔应观觉得自己若是继续对祁云峥如之前那般敌视,便有些自讨苦吃,自取其辱了。

    “祭酒大人有什么安排?”崔应观的语气显得比方才要谦和一些,脸上那仿佛故意为之的笑意,也渐渐淡薄了些,整个人显得正常了许多。

    祁云峥发觉了他态度上的变化,微微一挑眉,正色说,“国子监刻书,原本就是国子监的大事,整理古籍手稿,编撰校勘,需要大量人力,且耗时久,没有监生们帮助,你应该明白,定是难以做到……难道崔司业如此三头六臂,在南监时便一人为之?”

    “那不至于。”崔应观解释道,“南监监生们早就习惯于各类编撰校勘事务,被选为校勘之人,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是巨大的荣誉,而非负担。”

    “那便按照南监的方式进行。”祁云峥直接下了决断,“你全权负责此事。”

    “……”崔应观心中微震,这人,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胆。

    “怎么?不敢?”祁云峥瞥了他一眼。

    “怎么不敢。”崔应观挑衅的看着他,“祁大人自己不参与吗?”

    “谁说我不参与。”祁云峥缓缓道,“北监在刻书一事落后许久,今年需要尽力而为,我会全程参与,做你的辅佐,监生们交由你挑选,名册定下之后,你我一人带一组,分编校勘,节省时间。”

    崔应观抱拳,“是,祭酒大人。”

    ……

    江眠月回到勤耘斋的时候,兰钰和尹楚楚都已经在房中了。

    兰钰半靠在榻上,手中抱着本书,正看得聚精会神,江眠月一开门,她猛地一哆嗦,将手中的书“哗啦”一声藏在了被子底下,那动作相当的熟练,就是动静稍稍大了点儿。

    江眠月关上门,便听到兰钰抱怨道,“吓死我了,眠眠你进来的时候能敲门吗?”

    “你哪次进来的时候敲门?”江眠月无言看着她,“又是哪来的闲书?”

    “上次回宫带回来的。”兰钰神秘兮兮的看着她,“你可千万别告诉祭酒大人,不然他真要去跟我父皇告状了。”

    江眠月缓缓看了兰钰一眼,听到这话,心中顿时觉得……

    按照祁云峥的性子,恐怕早就把她的这些事禀告给皇上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

    “这次又是什么书?”江眠月忽然对这些好奇起来,“好看吗?”

    “好看啊。”兰钰朝她招了招手,“我方才都看哭了。”

    “啧。”尹楚楚在一旁无奈道,“烦不烦啊,我还在背书呢。”

    “你背你的!”兰钰声音清脆,并不知悔改,“我看我的。”

    “你看书用嘴看吗?”尹楚楚将书往桌面上“啪”的一放,瞪着兰钰。

    兰钰身子缩了缩,躲在江眠月的背后。

    “眠眠你别惯着她,见过这样的公主吗?啊,一天天的好吃懒做,看杂书睡大觉,是不是没人敢管你啊!”尹楚楚忽然冒出火气来,用手撸袖子,“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上国子监,耗费了多少心力,花费了多少代价!”

    兰钰被忽然爆发的尹楚楚吓着了,身子微微一颤,死死地躲在江眠月身后。

    江眠月发现尹楚楚今日心情似乎不对劲,像是在隐忍着什么似的,眼眸也有些泛红。

    她一把抓住尹楚楚的手腕,抱住她的胳膊,“楚楚,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尹楚楚深吸一口气,看着江眠月担忧的眼神,嘴唇抖了抖,欲言又止,半晌才道,“我,我现在不想说,你们休息吧。”

    她将手从江眠月的怀里抽了出来,背对着她们去换衣裳梳洗去了。

    兰钰这才从后头缓缓冒出个脑袋,小心翼翼的跟江眠月说,“我第一次……见到楚楚睡这么早。”

    “你知道出什么事了吗?”江眠月皱眉,小声问兰钰。

    兰钰猛地摇头,“我要知道,我敢这样吗?”

    江眠月心道也是……

    她想了想,还是不过去多问。

    之前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她们二人也没有多问,只是给些安慰,便已经很好了。

    “不过我这公主,当得可真窝囊啊。”兰钰瘪了瘪嘴,小声嘀咕,“谁都能训我……问题她还训得挺对。”

    江眠月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抚道,“知道她说的对就好。”

    兰钰靠进江眠月的怀里,在她柔软的怀中蹭了蹭,却忽然感觉手上一松,耳边传来江眠月温柔的声音,“书我就没收了,等下次大考结束再还你。”

    “诶诶诶……”兰钰伸手去拿,江眠月已经拿着书走远了。

    夜晚,五号厢房里格外安静,尹楚楚缩在被窝里不出声,根本没睡着,江眠月点着灯,床边看书,兰钰这家伙是真的睡着了,打着轻轻地小呼噜,一声一声的,让人无端也跟着犯困。

    江眠月去弄了些热水来,倒进茶水壶里头,给尹楚楚端了杯茶,放在她榻边的小几上。

    昏暗灯光下,尹楚楚的脸上有些泪水反光的痕迹。

    江眠月一怔,却见尹楚楚看了她一眼,便将自己蒙进了被子里。

    她拍了拍尹楚楚,“没事的,事情总是能解决的。”

    尹楚楚没有出声。

    江眠月知道她平日里性子也倔的很,是个不服输的个性,如今遇到事情,不到万不得已,应当是不想被人知道的。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尹楚楚的被子,转身回了自己的榻上,盖着被子半靠着,着实有些睡不着。

    耳边传来尹楚楚压抑的啜泣声,她心中一酸,有些心疼。

    究竟是什么事,让平日里坚强又勤奋,仿佛无坚不摧的尹楚楚哭成这样?

    江眠月也有些心事重重,最近发生的事情有些多,方才听到崔应观说起皇上临雍讲学之事,心中再次开始思考原本自己担心的那件事。

    免罪金牌只救一人,她还要去争取吗?

    江眠月皱眉,可只救一人,也是一个筹码,有,总比没有好。

    祁云峥上次说的话还在她的心中藏着。

    她有些想问问他,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左右睡不着,江眠月拿出那本从兰钰那儿搜刮来的书,翻看起来。

    那本书的内容很简单,左右不过是梁祝的那些故事,当朝小公主女扮男装到书院遇到人品才华俱佳的翩翩公子,二人相知相爱,最后却因为身份两两相隔。

    故事不长,前面剧情普通,只有些有趣罢了,直到江眠月翻到最后,看到一句话,手指却猛地一顿。

    文字的描绘极美,是那小公主与公子在京城的城墙下,一墙之隔,手掌相抵,诉说苦楚。

    小公主哭着说,“若是此生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1)。公主殿下,您忘了我吧。”

    江眠月眼眶一热,将书合上。

    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

    江眠月垂眸,放下书,吹熄了灯。

    她不敢忘却前世的苦楚,怕自己再次重蹈覆辙,可如今该忘掉的那些过往,却依旧沉在她的心底里,一旦找到机会,便会浮现在她面前,让她迷惘而慌乱。

    ……

    草原一望无际,耳边有风吹过,轻柔而带着几分淡淡的幽香。

    祁云峥牵着马,看着往常在院中极少动弹的江眠月,她有些瘦,穿着白色骑装,更显出她出挑的身形。

    她的头发结着丝带,辫成了一股,挂在她的胸前,比往常多出了几分活泼。

    江眠月仰头看着高头大马,面上略有些几分怯意,祁云峥却看出她眼眸深处露出淡淡的兴奋。

    果然是喜欢的。

    这时候,江眠月去那院中住下也就三个月余,也是祁云峥忙里偷闲,皇上突发奇想要去秋猎,便让祁云峥亲自去安排秋猎草场的事宜,顺便躲躲朝中的风暴,稍稍避一避。

    这一行便是七日,随行人数不多,他便将她带来这草原。

    祁云峥简单道,声音在风中有些微冷“上马。”

    “大人……我,我不会骑马。”江眠月的声音在风中有些颤颤悠悠的,带着几分愧疚。

    有什么好愧疚的。

    祁云峥淡淡瞄了她一眼,把她看得微微瑟缩了一下。

    “上马。”他重复道。

    他耐心不多,也懒得多说,第一遍不听,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她总是乖乖顺从……不管是什么事。

    江眠月确实不会骑马,她咬着牙硬着头皮,手不知道抓在那儿,脚也不知道先踩在哪儿,她稍稍一碰那马背,马儿感觉到陌生人的试探,打了个响鼻,把她吓得一踉跄后退,差点摔倒。

    祁云峥看着她笨拙的模样,难得勾唇,露出几分淡淡的笑意。

    江眠月被他这么一笑,更加窘迫。

    “再试试。”祁云峥说。

    如今左右无事,看她骑马也是个不错的消遣。

    江眠月便努力往上爬,她动作笨拙,却终于找到些诀窍,她身形不稳,祁云峥的手掌在她身后微微一托举,她还未反应过来,祁云峥便兀自迅速的上了马,绕着她捉着缰绳,将她整个人圈在了怀里。

    江眠月吓得闭着眼,几乎下意识的往祁云峥的怀里缩。

    “背脊挺直。”祁云峥的手扶着她的后背,“膝盖和腿夹紧马肚,马跑起来时,身子前倾。”

    江眠月依样画葫芦,照做无误。

    “准备好了?”他问。

    “嗯……”江眠月紧张点头。

    “驾!”马儿经他驱使,撒腿飞奔,在草场上迅疾如闪电。

    江眠月蓦然害怕起来,有种会被颠得飞出去的错觉,可下一秒,她却感觉到后背上附上他怀中的温度,随即,抓着马儿缰绳的手,也被他的掌心裹住。

    那殷红的小痣,在他的骨节上,显得有些妖艳。

    作者有话说:

    (1)情由忆生,不忆故无情。《晋书·列传·第 六十四 章》

    释义:情感由回忆而生,不去回忆就不会有情感生出。

    这章二合一,还有一章晚一点,我尽快!


图片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