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清清没有想到,自己身处的世界原来是一本小说。


    他在自己的十九岁生日宴上,被刚找回来的私生子哥哥夏缺推进池塘里。


    对方在一瞬间完成了从得逞后得意洋洋到假装紧张慌乱的情绪转变,演技堪比影帝。即便水里传音效果很差,夏清清也能够很清楚的听到夏缺“惊慌失措”的求救声,接着便是几道急促的脚步声,有什么人径直跳进了水里,将自己救了起来。


    落水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至少不会构成生命威胁,但夏清清天生体质弱,经受了这样一场危险的人为意外后,当即便陷入了昏迷之中。


    而现在,他正在梦里,以一个外来的旁观者的身份,见证着整个故事之后的发展。


    故事的前半段和夏清清现实中所经历的别无二致。他是京城权贵夏家和沪市财团曲家名正言顺的小少爷,头上两个人中龙凤的哥哥,从小就被身边所有人捧在手心里娇宠着养大。


    就连未婚夫俞植,都是垄断了多个行业的华盛集团掌权人的亲侄子,家世同样优越拔尖。


    出生高贵,容貌绝姝,夏清清不只是夏曲两家的珍宝,更是整个上层圈子里的掌上明珠。


    但这样开挂一般的开局在夏缺出现后,便戛然而止,然后故事的剧情便向着夏清清从未设想过的方向开始发展。


    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被认回,凭借始终不折不挠的坚强个性、开朗善良的美好品格,一点点打动了冷漠的夏家人,也感染了在夏清清这里屡屡碰壁的俞植。


    从一开始的无人问津、无人在意,到逐渐被接纳、被重视,最后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成为了夏家真真正正的一份子,享受着父兄们迟来的疼爱。


    也收获了美好的爱情,与俞植长相厮守,恩爱白头。


    而原来那位备受宠爱的小少爷,则在纯良无害的小白花衬托下,变成了一个无理取闹、自私自利的,“被宠坏的孩子”。


    也是被放弃的那一个。


    亲情的天平一点点倒向突然出现的人,伴随着夏缺得到越来越多的赞誉和喜欢,夏清清得到的,则是越来越多的失望眼神,以及令人心慌的沉默。


    他迷茫,也无措,不知道一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前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没有人告诉过夏清清,那些明目张胆的偏爱,其实是给另外一个人准备的。


    被宠坏的孩子试图找到变故的原因,也试图重新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些宠爱,可不管怎么努力,最终的结果却总是将夏清清与家人们越推越远。


    最后,故事里的夏清清在生日那一天,被从前最疼爱他的兄长,用最尖锐的话语指责是害死母亲的罪魁祸首之后,伤心绝望下跑出夏家,不顾外面的电闪雷鸣。


    即便是那时已经失去了家人宠爱、已经一无所有的夏清清,也依旧怀揣着小孩子一般天真幼稚的想法:他离家出走,父亲和兄长们肯定会担心、会追出来的。


    他还是很听话,连赌气之下的离家出走也没敢走太远,怕父兄们找不到会担心,所以像小时候玩捉迷藏那样,躲到了后山上的花园里。


    只要随便谁出来找找,很容易就能找到他。


    但没有,夏家别墅里灯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忙碌地为夏缺准备着即将到来的,他和俞植的婚礼。


    没有哪怕一个人,顾得上出去找夏清清。


    面对屋外的狂风暴雨,夏家的主人们只是轻轻的关上门窗,挡住冰冷的雨水,吩咐仆人往壁炉里多添一点火,不要让夏缺少爷受凉。


    而原来的夏家小少爷,伤心愤怒之下淋了一整夜的暴雨,因此感染急性肺炎,发烧惊厥,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死在了家里的花园。


    少年单薄的身体被雨淋得瑟瑟发抖,苍白姣好的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雨水,他像花园里的铃兰一样被刺骨的寒风吹得东倒西歪,也像铃兰被风拦腰折断一样,悄然倒在泥泞之中。


    泥水溅脏了洁白娇嫩的花瓣,失去爱意浇灌的铃兰,随便一场风雨就能令它枯萎。


    直到这一刻,亲眼目睹自己死亡的夏清清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原来这个故事里真正的主角,不是自己,而是夏缺。


    明明只是一道透明的空气,可夏清清却依旧感受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就好像他也正经历了一场死亡般,从发顶到脚趾,浑身上下都是冰凉的。


    他怔怔的看着泥水之中那具虽然苍白,但依旧美丽的尸体。过了一会儿,慢慢的蹭过去,然后在原地蹲下来,想要替梦里的自己等父亲和兄长们找过来。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下了好些天,急湍的雨水冲刷掉少年身上的泥污,将他洗得干干净净,纯洁的就像刚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


    雨过天晴,水坑里倒映着蓝天白云,一只蚂蚁小心翼翼的趴在铃铛似的铃兰花朵上,想要渡过这道巴掌大的水坑。


    小蚂蚁很努力,夏清清聚精会神的看着。


    下一刻,一只用料上好、做工精美的皮鞋,突兀的踩进水坑,溅起泥水。


    小蚂蚁没来得及挪动,连带着纯白的花朵,一同被踩进泥水里。


    夏清清先是一愣,然后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张熟悉的、日夜相处的脸。


    那是他的父亲,疼爱他、给予他生命的父亲。


    夏烬生。


    男人微微皱起了眉头,有些茫然的看着被风雨摧残过后、一片狼藉的花园。


    他的视线转了一圈,最终落在了早已失去气息、苍白冰冷的夏清清身上。


    他倒在冰凉的泥水里,就像那只小蚂蚁,在剧情的操控下,消失得毫无声息。


    夏烬生的眼神呈现出了一种脱离自我意识的短暂迷茫,他似乎是不明白,本该蜷缩在暖和被窝里的夏清清为什么会出现在狼狈不堪的花园里,为什么……


    夏烬生又抬起头,眼神虚晃着,始终都没有一个确切的焦距。他好像四处寻找着什么,期间目光落在了夏清清蹲着的地方,多停留了好一会儿。


    夏清清也睁着幼圆的眼睛,与父亲对视。


    视线相接的那一刻,夏清清异常清晰的明白:


    这只是一场梦,和以往的每一场梦都没什么不同。


    却又有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响起:这场梦很快就会变成现实的。


    *


    “爸爸……”


    病床上的少年呢喃出声,发过烧之后的声音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还带着一点具有颗粒感的沙哑。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一卷微风似的,一不小心就会悄悄溜走。


    但夏烬生却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声呼唤。


    连着好几晚的守夜所带来的疲倦和困顿一扫而空,男人几乎是立即便从浅眠中清醒过来,起身查看夏清清的情况,漆黑的眼眸里满是紧张和担忧。


    反应像是外出捕猎,听到窝里猫崽轻唤,便立即放下猎物,赶回窝里的大猫。


    他探身去看夏清清,病床上的男孩刚满十九岁没几天,穿着蓝白相间的病服,还在生长之中的身体处处都透露出一种勾人的青涩。


    年轻得像刚抽笋、还没长成的青竹。就连本该死气沉沉的病房,都因为有他的存在,而凭空多出一抹亮色。


    栗色的头发带着点微卷,有些长,柔软的垂在肩膀,衬得那张小脸越发的雪白–精致,比洋娃娃还好看。


    少年紧闭着眼,乌黑纤长的睫毛如鸦羽一般,有些不安的颤动着,在眼睑部位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


    他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睛,但萦绕了一点病气,这份漂亮就显得有些破碎。


    脆弱得好像雪地里的琉璃,触碰的力道稍微大那么一点儿,都会应声碎掉。


    很乖巧,也很让人心疼。


    夏烬生的手掌很大,覆在夏清清额头上时,几乎快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他试了试温差,又稍微掀开了一点被子,解开最上面的两颗病服扣子,小心的取出温度计,而后又将一切还原。


    温度计上还残留着少年微热的体温,鼻尖是若有似无的铃兰花香,带着一点青草覆上新雪那样的冷冽气味。


    夏烬生捏着温度计的另一端,在微弱的灯光下,仔细的辨认着水银刻度,直到确认高烧已经退了,这才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


    他将温度计放好,不放心的掖了掖被子,生怕就那一会儿的功夫,就会有冷空气钻进去。


    做完这一切后,夏烬生并没有闲着。


    他取出无菌棉签,倒了一点纯净水,湿润后轻轻擦着少年柔软的唇瓣。


    男人动作轻柔,做得很细致。


    夏清清花瓣似的唇保持着湿润,在微黄灯光的照耀下,泛着盈盈的水光,像落日熔金下将将绽放的蔷薇。


    等到完全松懈下来,夏烬生才有空回想起刚刚儿子唤自己的那声爸爸。


    “是做噩梦了吗?”他拉起夏清清的手,紧紧地握拢在掌心里,送去温暖干燥的体温。


    即便对方正在昏睡,根本听不到,他也像以往夏清清每一次生病时那样,温声安慰着他。


    夏烬生低头,亲了亲夏清清有些冰凉的指尖。


    “爸爸就在这里,宝贝。”


    “别害怕。”


    掌心里的手指以极小的幅度动了几下。


    幅度很细微,但夏烬生依旧感受到了。


    他看向病床上的少年,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醒了,睁着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上去正在发呆。


    深海般深邃的瞳孔里盛着化不开的水雾,是几乎凝成实质的湿润,眼尾拖着昳丽的微红,仿佛刚哭过一场。


    因为刚醒,眼神还有些迷茫,但渐渐地,便被清醒代替。


    夏清清定定的看着夏烬生。


    已进不惑之年的男人看上去没有任何一点衰老的迹象,相反,他很年轻,年轻到光是看这幅俊朗的相貌,根本就不像是为人父的年龄。


    穿着打扮上,也跟二十好几的青年人没什么差别,比起父亲这个身份,更像是夏清清的哥哥。


    即便守了好几天的夜,夏烬生脸上也不见一丝一毫的疲态,只是眼底淡淡的一圈青乌,让夏清清一眼就明白,对方在自己落水昏迷后,就一直守在病床前,无微不至的照顾着。


    就像,小时候每一次生病那样。


    与此同时,夏清清也想起了梦里所发生的一切。


    以及,对于自己死去,显得有些无动于衷的父亲。


    “清清,”夏烬生紧了紧握手力道,“还难受吗?”


    温和的声音中不难听出紧张和担忧。


    夏清清渐渐地回过神,慢慢的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攥在对方手里。


    他往外抽了抽,纹丝不动。


    就像害怕夏清清会忽然之间消失一样,夏烬生紧紧的握住他。


    夏清清眨了眨眼睛,有点儿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


    联系到梦里后来所发生的一切,他想,这么爱我的你,最后也还是会像梦里所预演的那样,去爱夏缺吗?


    如果识趣一些,或者不想事情按照原定剧情那样发展下去,那么现在,夏清清该学的就是聪明一点,像夏缺那样,体贴、不吵不闹,说自己一点都不难受。


    但可惜的是,无论重来多少次,夏清清都学不来别人。


    是夏烬生把他宠成这样的,从小到大,无数人都教他,夏清清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珍宝,永远都是。


    所以,即便以后都没有这份偏爱了。


    他也不要去讨好。


    夏清清毫不遮掩自己的娇气和脆弱,“爸爸。”


    他在夏烬生心疼的目光中点了点头,轻轻的“嗯”了一声,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我好难受。”


    在夏烬生眼里,他的心肝宝贝可怜巴巴向他撒娇地样子,像极了溪边受惊的小鹿。


    夏烬生心都快疼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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