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知道自己在做梦,一个无比真实又无比虚幻的噩梦。
梦中的他从江南办差回京,途中得知半个月前宫中夜宴,其父荣国公贾代善重伤回府,至今仍卧床不起。
大惊之下,贾赦当即与同僚作别,领着几个小厮护卫便快马回京。
一路日夜兼程,贾赦踩着宵禁的点赶回荣国府,扔了缰绳便急急去往正院探望父亲。从丫鬟口中得知母亲去了祖母院中,贾赦便径直往正房去。
跟着丫鬟,贾赦进了东次间。此时房间内门窗紧闭,唯有两盏离床甚远的烛台带来了几许光明。
贾代善正睡着,许是伤势沉重,他睡得不甚安稳,眉头紧皱,额上渗着汗珠。
伺候在侧的两个丫鬟正拧了帕子要为贾代善擦拭,见到贾赦进门,慌慌张张地便要弯身行礼。
“别行礼了,做你们的事。”贾赦迅速摆手,动作也放轻了。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名唤鸳鸯的对着贾赦点了点头,便转身拿着帕子细细地为贾代善擦汗。另一个唤琥珀的,放下手中的盆子,走到贾赦身边,规规矩矩地行礼道,“见过大爷。”
“起来吧,”贾赦挥挥手,轻手轻脚地凑到床边,一边看着父亲,一边轻声问道,“父亲究竟伤在何处?哪位太医看的?用了哪些药?现今状况如何?”
“是皇上钦命的齐太医为国公爷看诊,”琥珀轻巧地跟在贾赦身后,小小声地将贾代善的情况一一交代,“齐太医说国公爷正伤在胸口,虽侥幸避开了要害,伤口却是不小,故而失血过多,还不巧引发了旧疾。幸好救治及时并无性命之忧,却也需得多多卧床休养才好。初时齐太医在国公爷房中守了七日,至今仍住在府中每日来为国公爷看诊,用的药也都是齐太医命人去御药房取的。国公爷的伤已经日渐好转,只伤口不小且又愈合得慢,齐太医便在药中添了助眠之物,让国公爷多睡睡更益于休养。”
“原来是他。”贾赦微微松了口气,齐太医是他的熟人,医术精湛,又最为擅长外伤及调养,跟那些爱开太平方子说三分留七分的太医大不相同,他既说了这话,父亲的伤定是无碍的。
听了这话,琥珀心中一动,大爷难道与齐太医熟识?据夫人打探到的消息,齐太医是专为皇上和太后娘娘看诊的御医,连各宫主位娘娘都传唤不得。大爷不过是御前三等侍卫,又入职几年毫无动静,想来应该是在宫中听闻过齐太医的名声吧。想到这,琥珀恢复了低眉敛目的规矩姿态。
贾赦全没注意到丫鬟在暗自揣测他,所有心神都放在父亲身上。这一定睛细看,贾赦心中翻腾起来。他的印象中,父亲身材高大,相貌俊朗,便是静静坐着也有股子威严气势,生气怒吼时更是煞气逼人。
而此时躺在床上的贾代善,唯有五官仍是旧时模样,肤色变得发黄粗糙,脸颊凹陷,眼尾额头的皱纹清晰可见,就连以往乌黑油亮的头发都似乎笼上了一层灰色。
父亲也快要到知命之年了啊!贾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五味杂陈,上前取过鸳鸯手中的帕子,轻柔地给父亲擦汗。
换了两次帕子,贾赦眼尖地发现父亲的眼皮开始微微颤动,父亲似乎要醒了!贾赦将帕子扔回给鸳鸯,惊喜地看着父亲。
不一会儿,贾代善果真缓缓睁开了眼睛,看到面前的长子,贾代善眨了眨眼,似乎看不太清眼前人。
“父亲!你醒了!”贾赦关心地凑近贾代善面前,一叠声地问候,“你现在伤口还痛吗?渴不渴?饿不饿?”
谁想,就在贾代善听到贾赦声音之后,他的眼神迅速地从迷茫转变为了狠厉。
什么情况?贾赦有点发蒙,还没来得及问出心中的疑惑,就感觉小腹被狠狠击中,随后一股巨力精准地击中他的丹田。
“啊!”伴着丫鬟惊恐的尖叫,贾赦腾空而起,在撞碎了那扇名贵的黄花梨木汴绣四时花卉屏风后,狠狠地摔落在地。
“咳咳!”贾赦捂着胸口,侧身咳出一口鲜血。缓了好一会,才恢复了知觉。费力地用手肘半撑起身体,另一手随意地擦过唇边血迹,贾赦忍不住看向他爹。
只见贾代善胸前纱布碎落,还未愈合的伤口被狠狠撕裂,鲜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冒出来,汇成血线消失在锦被中。视线往上,贾代善脖颈青筋毕露颤动不停,口唇沾血,面色泛白,看向贾赦的眼神凶狠中却透出几分虚弱。
贾赦闭了闭眼,低头又咳了两声。他无力地又擦了两下,却发现血擦了不久又会流下来,便也不费这力随它去了。
随着血液流失,贾赦强撑的精神也渐渐散去,软绵绵地又倒了下去。迷糊地想着,挨了这一拳,他苦练近二十年的武艺算是废了八成,也不知道他爹在想什么,拖着重伤的身体拼死也要废了他,看吧,他自己现在也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吧。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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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哪!老大这是怎么了?!还不快去请齐太医过来!你们快把大爷抬到榻上去!”
“闭嘴!不准去请齐太医!去通知杜大夫过来!你这个蠢妇是要把家中丑事闹得天下皆知吗?!咳咳!”
“老爷别气!你的伤还没好啊!”
“就你养出来的这个逆子!咳咳!咳咳……”
“老爷你别急啊!老爷!……”
是母亲来了吗?昏昏沉沉间,贾赦似乎听见了母亲的声音。可是,声音为什么离他这么远呢?躺的地方又为什么这么冷呢?哦,是了,他还躺在地上呢。
果然不是最得宠的儿子是比不上丈夫的。贾赦自嘲地勾了勾唇,忍不住伸手想要捂捂冰冷的心口。
抬起的手还没落到实处,便被一只柔软干燥的手握住了。贾赦心中一动,费力地睁开眼睛,果然是祖母齐太夫人!
只见慈爱的祖母正充满怜惜地看着自己,贾赦忍不住咧了咧嘴,轻声唤道,“阿奶~”他猜对了呢!
“赦哥儿!”齐太夫人鼻子一酸,她的赦哥儿从出生就长得好惹人爱,什么时候不是光鲜亮丽风采过人?如今却浑身脏污地躺在地上,身受重伤而无人问津!
齐太夫人抬头看天,狠狠咬住牙不让眼泪掉下来,极力维持自己的声线却仍带着颤音,“赦哥儿别怕!阿奶来了!”
阿奶来了!他一点儿也不怕!贾赦眨了眨眼,想起了之前的事,忍不住扁扁嘴,轻轻地往齐太夫人身边贴了贴,俨然一个受了委屈后看到家长来为自己撑腰的孩子。
感受到孙儿的亲近,齐太夫人心中更痛,转身怒视自己的唯一的儿子,“贾代善!赦哥儿受此重伤,你赶紧派人去请齐太医过来!”
“杜大夫已经去抓药了,”贾代善靠坐在床上,将眼神从祖孙俩身上挪开,面无表情地道,“此间事不足为外人道,只有杜大夫才足够可信。”
听见这话,齐太夫人一股怒火直冲天灵,只感觉胸口胀痛、脑中发昏,用力握住贾赦的手方才能稳住身形,无尽的愤怒冲口而出,“齐太医就在府中,手上还有宫中秘药,你不让请,却偏让杜大夫去抓药,是想活生生废了赦哥儿吗?!”
“他说是自幼习武,却不思上阵杀敌报效国家,只一味贪图享乐,废了也就废了吧。”贾代善面色不变,声音平淡目光平和,只眼神牢牢盯住床帐上的一朵牡丹花,连眼尾余光也没分给自己的亲娘和儿子。
“你!”齐太夫人喉头一甜,捂紧心口再说不出话,看着贾代善的眼神几欲嗜人。
赦哥儿幼时被宫中教养得文武兼修聪颖上进,京中谁不称赞?不是贾代善自己担心贾家军中势力过盛,故意将第三代继承人往玩乐、平庸路上引的吗?!
便是这样,赦哥儿也没养成任何陋习,只偏爱华服美食、金石古玩,无心权势而已,在京中高门子弟之中也无人说他一个不字。贾代善却是哪来的脸面说出这番话?!
“老爷!”贾赦母亲史夫人原是站在贾代善身边,不敢介入这场争端,听了这话,捏着帕子捂了嘴,一手抓住贾代善的衣袖,泪光盈盈道,“老大为嫡长,乃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表字‘恩候’也是您得了皇上的首肯之后亲自取得,可废不得呀!”
“妇人之见!”贾代善一把挥开史夫人的手,恨恨道,“不思建功立业,只知觍颜媚上的畜生,我只恨不得自己从来没生过他!”
“好!贾代善!史氏!你们夫妻真是好得很!”齐太夫人再忍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
“母亲!”“老太太!”贾代善夫妻齐齐惊呼出声,贾代善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史夫人也手忙脚乱地要去扶他。
此时此刻,贾赦完全无心去想自己的委屈愤怒,只奋力撑起身体,抖着手去擦齐太夫人唇边血迹,极力安慰着她,“阿奶!你别急啊!我没事!你别生气!我没事!我现在好好的呀!”
见此情状,齐太夫人更是心如刀绞,一把抓住贾赦的手,眼泪簌簌而下,唇齿开合间声声泣血,“我的赦哥儿啊!阿奶老了!护不了你了啊!贾源!贾源哪!”
话音落下,齐太夫人大睁着双目,朝着贾赦倒了过来。
“阿奶!”贾赦哭叫,伸出双手牢牢护着齐太夫人,被带得再次倒地又呕出了几口血。但他却全顾不得自己的伤,只浑身颤抖地抱着齐太夫人,连声呼喊,“阿奶!你别吓赦哥儿!阿奶!”
连声的呼唤没有得到回应,贾赦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随着一口又一口鲜血流出,声音没了,人也抱着祖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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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院子里,隐隐绰绰地生长着几许花木,唯有前后各二共四盏灯笼照亮了脚下的路。
贾赦穿着孝服,浑身无力地被两个小厮架着,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不知去往何处。
一个粗使婆子突然冲到贾赦面前,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嘶声喊道,“大爷!瑚哥儿落进荷花池了!”
贾赦一懵,歪着脑袋看向婆子,他耳朵出问题了,竟然会听见有人说儿子掉进荷花池。
瑚哥儿已经八岁,自幼乖巧懂事,从不往危险之处去。便是瑚哥儿任性了,那荷花池也有围栏挡着轻易近不了水。再有瑚哥儿身边的人都是精挑细选的,各司其职,忠心护主,瑚哥儿怎么可能掉落荷花池?!
婆子见贾赦没反应,膝行两步抓住贾赦的衣摆,哭喊声更大了,“大爷啊!瑚哥儿真的落水了!你赶紧去看看啊!”
他不是幻听?!贾赦如遭雷击,费力地推开架着他的人,连滚带爬地冲向荷花池。
还未走近,贾赦便看见一群下人围成一圈,此起彼伏的哭声似要刺破他的耳朵。他连忙推开人群冲进去,见到了他的长子瑚哥儿。
他小小的身子静静地躺在荷塘边,比去年离京时高了,也瘦了。身上穿的是天青色锦缎长袍,是他年前亲自采买送回来的料子,果然适合瑚哥儿。只此刻瑚哥儿浑身湿得透透的,双眼紧闭,不动,也不说话,直让贾赦脑中一阵天旋地转。
好一会儿,贾赦才定下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扑到瑚哥儿身边,一把将他抱了起来,紧紧贴在胸口。仿佛一块冰块贴近胸口,贾赦的心不住地往下沉,一股呕意涌上来,贾赦死死地忍住了,抱着瑚哥儿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
似乎有人扶住了他的胳膊,耳边也似乎有人的声音,“大爷请节哀!瑚哥儿落水时间太长,抱上来时就已经去了。”
贾赦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晕晕乎乎地抱着瑚哥儿回他自己的院子。
还没进院子,远远便有一股若隐若现的腥味传来。贾赦忍不住站定,那往日熟悉的院子,此时却仿佛一头狰狞的巨兽,正张着血盆大口,欲要择人而噬。
压下心中的不安,贾赦走进院子,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史夫人正扶着丫鬟的手往外走,身后一个媳妇子怀中抱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
看到贾赦,史夫人深深地叹气道,“老大,你媳妇听说了瑚哥儿的事,受惊之下早产大出血,只剖腹取出了小哥儿。”
微一停顿,史夫人继续道,“瑚哥儿和你媳妇身边的人护主不利,我已经下令全部杖毙了。”
贾赦霍然抬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史夫人。他的妻子儿子不明不白地死了,他娘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杀了他们身边的人?!
仿佛承受不住贾赦的眼神,史夫人微微偏了偏头,迟疑了好一会,终是带着怜惜道,“你媳妇去了,你也没有个姨娘通房的给你管着院子,我便把珍珠给你。只一点,这院子见了血,不吉利,哥儿就放到我的院子里养吧。”嘱咐完,史夫人扶着丫鬟的手,带着小哥儿离开了。
贾赦僵硬地转身,一脸木然地看着母亲的背影慢慢消失,不知什么东西从胸口翻涌而出,人也随之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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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有意识时,贾赦看见了一面正旋转的镜子,这镜子看着两面皆可照人,并无什么花纹装饰,唯有镜靶上錾着四个字——“风月宝鉴”。
看了看镜子,贾赦谨慎地后退两步,打量四周。
这里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圈子大概一丈方圆,正中央竖着一面镜子,悬在空中轻轻旋转着。光圈之外似笼罩着白雾,什么也看不见。
贾赦走近光圈边缘,试探着伸了伸手指,仿佛有一层无形的膜挡住了他的手指。
绕着边缘走了两圈,贾赦确认,这个光圈与白雾泾渭分明,外面不知能不能进,反正里面不能出。
光圈周围寻不到出路,贾赦又回到了镜子面前。刚要伸手去拿镜子,就见镜面上竟是有一本虚幻的书飘了出来,其上同样写着“风月宝鉴”四个字。
似乎感受到贾赦的注视,虚幻的书自动翻开。其中既无序言,也无目录,第一页便是第一回,贾赦不自觉地看了起来。待他看完一页,这书又自动往下翻去。
只不待看完第二回,贾赦便怒上心头,一巴掌将这本虚幻的书给拍飞了。
这什么狗屁风月宝鉴,是胡编乱造来咒他们贾家的吧?!未来族长敬哥去修道,大侄子珠哥儿早亡,还没见过的二侄子竟“衔玉而生”?!还说上一辈四姊妹一个也没了,这是连女眷也不放过呀!最离谱的是它竟然说他的长子名琏,他的长子明明是瑚哥儿!是贾瑚!贾瑚!贾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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