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子,一家三口在冬日启程,走遍世界各地。
依偎在一起时,江屹听见祝心不无遗憾地说,如果这一刻能早点到来就好了。
如果他们能不是因为商业联姻而结合,而是在正常的情况下相知相爱,避过车祸,早一些和长辈和解,留住早逝的哥哥,一大家子人同时陪伴糖糖长大,该有多圆满。
祝心说那番话的时候,正裹着毛茸茸的厚毯,坐在室内的烤炉面前,看着屋外大雪纷飞,眼帘微微垂下,显而易见的黯然。
改变过去,超乎他们的能力范围。
可江屹也陷在那样美好的愿景中,恍惚一瞬。
上天仿佛听见他们的心声。
一觉醒来,他回到十六岁的一个清晨。
江屹望着镜子里稚气未脱的小少年。
十六岁的他,在外求学,祝心在北城一所贵族中学念书,糖糖还没出生,父亲尚未生病,母亲仍是繁屹集团的董事长。
同时,江繁还活着。
江屹用最短的时间接受现实、整理思绪,联系江繁。
他屏住呼吸,听着电话接通之前的等待音,直到手机那头传来江繁明朗欢快的语气。
江屹过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哥。”
“醒这么早?”江繁说,“我这边晚上十点多了,刚才偷溜出去,约了几个朋友玩极限跑酷。”
江繁去世时,江屹没有落泪。哥哥的人生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成了既定的事实,他已经接受。
可如今再听见他的声音,一时之间,江屹心情难以平复。
那边江繁拿出哥哥的架势教训人。
他说江屹就好了,背上包,直接跑到国外去,将家里的烂摊子丢给自己。
谁愿意留在国内当繁屹集团的继承人!
这是时隔多年,重新听见的,他哥鲜活的声音。
“哥,我想回国了。”
江繁自然惊喜。
好几年了,他留在北城老宅,在冷漠压抑的家庭氛围下和父母斗智斗勇,孤军奋战。
现在弟弟能回来,矛头终于可以转移,兄弟俩分摊。
“我要办退学和转学申请,给你发几份资料,帮我一起改。”江屹说。
江繁答应着:“明天,我先跟他们——”
“先别玩。”江屹打断他的话,笃定道,“你现在就回去。”
江繁当年离世是因为登山时遇到意外,那天雪山环境恶劣,他和同伴在下撤时滑坠遇难。他生性热爱自由,冒险基因刻在骨子里,江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从长计议。
“来不及了。”他又说。
江繁终究还是拗不过弟弟,双手插兜和极限跑酷的朋友道别。
当时执意要出国离开父母的是江屹,如今突然要转学回国的还是他。
太不符合他的作风了。
但他愿意回来,就是最好的消息。
重生后的江屹,当机立断地决定回国念书。
办理各种手续时,他基本上不麻烦父母代劳,但毕竟他还未成年,一些需要家长签字的流程,没办法省略。
范青英与江朝晖对小儿子很不满,素来稳重的他,怎么突然想一出是一出了?
可就在他们沉着脸训斥时,小儿子递来私立医院体检的预约单。
“你们去做一下全身体检。”
“到了这个年纪,身体检查是必须的。”
夫妻俩愣了一下,看一看小儿子,再看一眼懒洋洋靠在一旁吃瓜的大儿子。
相较之下,小儿子依旧是沉稳的,十几岁的孩子,居然莫名就有让大人听话的气势?
……
十六岁的祝心,和傅舒舒就读一所高中。
小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脸庞精致俏丽,明艳动人,但性格骄纵,透出些高高在上的劲儿。在家时,祝家昌时常提醒,等到出了家门,没人能惯着她,可实际上,学校里的同学们仍旧和她处得很好。
同校同学们大多与她家世相仿,不过部分同学家里大概怕娇惯出纨绔的富二代,在生活费的把控上非常严厉,相较之下,祝心有花不完的零花钱,吃喝玩乐大手大脚,自然很受欢迎。
即便是不太深厚的情谊,但大家各取所需,凑合着一起玩,同样愉快。
祝心在小事上稀里糊涂,大事却有些许分寸,升入高中暂时还兼顾着学业。直到那一天,祝家昌随口一提,说倒也不用念这么多书,混个差不多的文凭,尽早联姻才是祝家女儿最终的出路。祝心一气之下,那个学期直接给他甩来一笔奖学金,对于学习便更加专注。
因为与父亲赌气而决定好好学习,在外人听来简直是不可思议。
可祝心从小到大与父亲赌气,又何止这一次?只不过最开始的时候,她这么做是盼着得到父亲的关注。而后又一次一次失望,连她自己都忘记激怒他的初衷。
很多人都认为高中生活十分枯燥无趣,少女时期的祝心却乐在其中。
失落的时候也有,但很少。
那一天,祝心在不经意间听见三个同学提起想要去北城新开的室内滑雪场玩的事。她们说,去那里玩得请私人教练,论小时算费用,还需要准备专业装备,对于家里长辈来说不是多么高昂的价格,可囊中羞涩的高中生对此望而却步。
最后她们达成一致,找祝心一起去吧,虽然她的性子有点烦人,但肯定愿意出钱请大家玩。
祝心从不懂什么叫忍气吞声,当下就气鼓鼓地冲出来,和三个同学闹掰。
同学们看着她气愤的样子,生怕失了长期饭票,一个个好声好气地道歉,可她垮着小脸,转身就走。
气愤归气愤,但当她放学走出校门的那一刻,又忽然觉得,自己这算不算恼羞成怒?
司机早就已经在校门口等待,祝心不想上车,独自一个人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半路看见公园,她转头绕了进去。
好多小朋友在父母的陪伴下玩耍,祝心呆呆地看着,眼中生出羡慕。
这个时候,她自己也只是一个在慢慢长大的“小孩”。
祝心两只手抱着书包,下巴抵在上面,微风吹动,吹得她高高扎起的马尾飘扬,她用手捋了捋自己脸上的发丝,眼圈红红的。
“姐姐,你要不要吃糖葫芦?”
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男孩跑过来,伸出小手,给她递了一串红彤彤的糖葫芦。
祝心摇头:“不要。”
“我有两串。”小男孩说,“请你吃!”
“你请我?”祝心望着他,漂亮的眉拧起。
“很好吃的。”小男孩坚持道。
祝心接过这串糖葫芦。
轻轻咬到山楂,酸酸涩涩的滋味,就像她的心情。
可冰糖糖浆融化在唇齿间,又变成纯粹的甜。
小男孩坐在她身旁,两个人分别品尝着自己的糖葫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祝心轻声道:“还从来没有人请我吃过东西呢。”
小男孩忙着吃,还忙着看人家踢球,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看我像不像一个冤大头?”
“姐姐,冤大头是什么?”
祝心抿了抿唇:“小屁孩,什么都不懂。”
很显然,这一串糖葫芦,让祝心的心情平复了些。
重新背上书包要离开时,她和小男孩道别,没走几步,听见一道温柔的女声。
“溜溜,你跑哪里去了?妈妈一转眼就找不到你,急死了。”
“糖葫芦是哪里来的?”
“是一个哥哥请我吃的!”
小男孩妈妈连忙说道:“以后可不许吃陌生人的东西了,要是被人拐跑了怎么办?都这么大了,还跟个小傻瓜似的。”
祝心低下头,望着自己手中还没吃完的糖葫芦。
她比这小男孩要大得多,也吃了陌生人给的食物,听到人家妈妈说的话,才知道后怕。
小孩是小傻瓜,她就是大傻瓜!
她急匆匆将剩下的糖葫芦丢进垃圾桶,出门右转,看见自家的车仍停在公园门口,连忙开门上车。
“小姐,你可算出来了,我都想给祝董打电话了。”
祝心语气讥嘲:“也得他有空接啊。”
话音落下,她随手关上车门,车子发动,她余光扫向车窗外。
那里什么都没有,但还是觉得心里头毛毛的。
是不是有坏蛋在跟踪她!
等到祝家的豪车驶远,江屹从大树后边出来。
莫名的阻力,他无法露面,无法靠近祝心。
但不管怎么样,一串糖葫芦,至少在那一瞬间,让她的心情好了一些。
……
江屹预约了全身检查项目,范青英和江朝晖便按照他的安排,去了一趟医院。
检查结果出来,范青英的身体状况良好,江朝晖的毛病却不少。好在检查及时,只要积极治疗,不至于酿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江繁仍旧热爱各种极限运动。
因他都是在私底下瞒着父母出门,知情者就只有江屹一个。
江繁怎么都想不到,这个弟弟,居然也成了阻碍他前进的拦路虎。
但当江屹提出,和他玩一玩动脑子的项目时,江繁被弟弟这么一激,居然还真留在家里。
“玩什么?”
江屹拿出让管家买来的十几盒乐高。
成千上万片的乐高,装搭工序繁琐,并不是幼儿玩具,江繁将房门关上,背着父母,斗志一下子就起来了。
眼花缭乱时,江繁皱眉:“你怎么搭得这么快?”
“练出来的。”江屹说。
陪着糖糖一起练出来的。
江繁时常觉得弟弟古里古怪,像是变了个人,可深究之下,也只是稍稍成熟了点而已。
他不为难自己,难以理解的事,就直接略过,问起一直感兴趣的话题。
“怎么突然决定回国?”
江屹沉吟片刻:“这里有我喜欢的女孩。”
江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体温正常。
开窍了,头一回从他口中听到这么有人情味的话。
“什么女孩?去追了?”
“没有。”
“为什么?”
“她还小。”江屹轻声道。
江繁皱眉:“多小?”
“她现在,才十六岁。”
江繁:……
”你多大?”
江屹保持沉默,好不容易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憋出两个字:“十六……”
他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
兄弟俩僵持许久。
“早恋很正常,我给你瞒着爸妈。”江繁搭着弟弟的肩膀,仗义地说,“你哥都不知道偷偷摸摸早恋多少次了,是内行人。”
江屹叹气。
成天冲着一个十八岁的小毛头喊哥哥,小毛头还一副人生历练很丰富的样子,真是不甘心。
……
江屹在父母的安排下进入一所高中念书。
并不是祝心所就读的学校,不过离得近,再加上如今再回到校园,课本上的内容于他而言简直是小儿科,因此他有足够的时间,去祝心的学校见她。
重生并不意味着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江屹试图改变过去填补遗憾,可他在摸索中前行,担心自己会在不经意之间打破时空规律。
是否得按照曾经的时间轨迹发展,他们才能顺利地走到一起?
江屹尝试出现在祝心的生活中。
然而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冥冥之中阻挡着他,他们始终没有办法相识。
于是他们的见面,是江屹单方面的“见面”。
默默地保护她,已然成了他的习惯。
不管是少女时期,还是长大之后,她始终可以无忧无虑地做自己,令他安心。
他经常想念祝心和糖糖。
但至少这一次,她不必再承受车祸带来的伤痛,宝宝也不会因错失的陪伴而受委屈。
不论等待多么漫长,他始终坚信结果一定会是值得的。
一转眼,两年过去了。
江屹猜测,按照时空轨迹,在祝心十八岁时参加的那场晚宴,将是他们故事中重要的一环。
那原本就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范女士致力于慈善事业,不会错过这一次的晚宴。
只是她没想到,当提出要让两个儿子陪同自己一起参加时,江屹立刻答应。
“你去干什么?买画?”江繁问。
“见一个人。”江屹的嘴角微微翘起。
……
祝家昌提出要带祝心参加慈善晚宴时,她很干脆地同意。
要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塑料名媛姐妹花们碰面,祝心盛装打扮。
祝家昌满意地望着女儿这张令人惊艳的脸蛋,嘴角不自觉扬起。远航船业今时不同往日,顶多再撑两年,可好在女儿已经长大,随时可以推出去进行利益交换。
来到晚宴现场,祝家昌勾起臂弯,让祝心挽着。
祝心双手随意地提着裙子,稍稍加快脚步,回过头。
她扬着下巴,语气骄矜:“别迟到了,否则你还得跟人家点头哈腰地道歉。”
祝家昌脸色一僵,左右环顾见没人注意到自己有多难堪,才跟上她的步伐。
祝心只在儿时偷穿过母亲的高跟鞋,后来母亲去世,连踩着高跟的技巧都变得生疏。
十八岁的她,像是迈过一道门槛,认为自己已经成为大人,上盘旋楼梯时,踩着高跟鞋健步如飞,又懊恼地顿住脚步。
有点疼,不优雅。
她微微弯腰,揉了揉脚踝。
这时,一道沉稳的脚步声响起。
祝心下意识抬起头。
隔着回旋楼梯不长不短的距离,江屹一眼就看见她。
重生之前,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十八岁时。那一天,她一袭水蓝色的高定礼服,栗色长发散落在纤细双肩,笑眼灵动,像误打误撞闯入宴会现场的小美人鱼,却比小美人鱼张扬顽劣。
后来,他们时隔多年重遇,仓促草率地步入婚姻。
这一次,江屹希望他们的开始,不再是强求。
祝心也望向他。
少年高瘦,五官轮廓很深,气质清冷,眸光却温润。
璀璨灯光倾泻,细细碎碎地洒下,他们对视许久,交错的时空在顷刻间定格。
前后等待数年,一场蓄谋已久的初见,江屹终于如愿来到她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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