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章
收下襻膊, 道谢回礼时,云涧恰巧路过,征得赵令僖允准后, 将株老山参包上,央那小厮捎回庄去。送走了人, 云涧方道:“娘子忘记了?这家公子身有疫病,一直不见好的。以后还是少来往些。”
“这小厮日常在庄上出入, 阿宝前晌也去过那边,没见什么异样,不必太过惊慌。”她随意笑道,“小白, 背上秧苗, 与我下田去。”
二人前后脚向那空水田奔去,学会窍门, 再插秧时总算不像上午那般无措。至黄昏时,已插下百余根秧苗,虽远看去歪歪斜斜, 但好歹是在水田中站稳了。庄宝兴适时来催,道是晚饭已经备妥,她看着地里歪七扭八的秧苗, 琢磨着明日再做调整。便是搭着庄宝兴的胳膊上岸, 刚要直腰抬头, 却觉僵硬难动, 腰背肩颈稍稍使力,就会疼痛难忍。
白双槐急忙在旁搀扶, 顺着脊椎推按询问, 确定不适处后, 另再推拿揉搓。
眼看太阳将要落山,庄宝兴半蹲下来,背着她快步回宅。
云涧已遣人将床褥铺好,见此状况,急忙又取两三软枕来,与她垫着。
“娘子还是再歇两日,循序渐进为好。”云涧与她揉肩捏腰,“今儿个晚饭在床上用吧?”
“好吧。”她低叹道,“初时确实酸痛,时间久了却没觉得怎样,没成想,一停下竟疼成这样。”
“白日就劝过娘子,那些整日泡在田里的汉子们都觉得辛苦,娘子金枝玉叶,何曾吃过这般苦头?”云涧从庄宝兴手中接过饭菜,小心翼翼喂给她,又趁着机会,细说庄上情况。将近五年来庄子合作的佃农数目、每年收缴的租钱、农具的种类数量、以及各项开支账目等,一一与她捋顺说清楚。
等漱了口,她歪在软枕绣褥上,盯着纱帘想了又想,叫云涧取纸笔来。
褥子掀起一角,露出其下平整床板,宣纸铺在床板上,她半趴着提笔写下封书信,是与那位舒公子询问附近村庄的情况。云涧说得对,她从前少有劳作,田耕这事急不来,每日抽些时间锻炼,逐日延长时间,等到收成时候,想已能适应不少。但在这之前,她不能坐等,不妨趁着空闲尚多,去看看这所谓的穷乡僻壤里的百姓究竟如何过活。
信是次日一早送去,晌午来了回信,她浑身酸痛仍难下床,躺在床上看过信函,约么有些了解。
这位舒公子来到此间养病后,并不出门,对近处村庄的情况只有少许听闻,多是庄子里的仆役们说与他听的。但在村东头住着位老者,据说年轻时曾在外游历,能读能写,村上村民有大小事情,都会去请教这位老者,若想了解村里状况,可问问他。
等云涧来,她问起这位老者,云涧回说:“确实有这么个人,村上识字的人就他一个,有什么红白事,或是来了信客,都要找他写信读信的。”
“说说路怎么走,等太阳弱些,我带阿宝去一趟。”
“娘子还是再缓两日吧,去村上的路不好走,娘子身子还不爽利。况且如今的太阳毒,恐怕要等到酉时才能凉快些。这一去再回来,指不定到什么时辰了。”
云涧再三劝说,还是没能打消她的念头,她执意起身下床,扶着腰踮脚走了几步,末了泄气躺回床上,让云涧再给自己按一按。
“从前只听老爷说娘子天资过人,这两日算是亲眼见了。娘子才来几日,就已学会插秧,我今日带佃农去看过那块地,虽然排列不大整齐,但七八成都能扎根成活的。过几日肩腰好些,我再教娘子学用织机。耕织农工,统共花不了几日功夫,娘子就都能学成,就可回昙州去,不必再在这苦地方煎熬着。”
闻言,她反手按住云涧的手腕,抬头看着她:“你倒是为我着想。”
“老爷指派我来,就是为娘子分忧解难的。”云涧笑盈盈说着,却没瞧见她已冷下脸来。
“把阿宝和小白叫来。”
“娘子有什么事,现下我也闲着,能办就帮娘子办了,那两位整日忙碌,此刻想是躲闲歇着呢。”
她松开手,淡淡道:“去叫人。”
云涧怔了怔,笑容减去,小声应下。
片刻后两人纷纷赶到床前,她扶着床板起身,勉强向外走了几步道:“附近村中有个姓李的老人,对周遭比较熟悉,你们两个随我去拜访拜访。再包套文房四宝带上。”
两人依令跟着,庄宝兴背上背篓,装着文房四宝、竹伞竹凳竹筒竹碗。三人且歇且行,见人烟时,她已是汗水淋漓。竹凳摆在稍平坦的地方,她坐下少歇片刻,用衣袖擦去脸颊汗水,双腿两足困劲稍退,才又起身出发。
等到站在李老家门前,她扶着腰,歪身长喘,浑身骨头打架般疼痛。
“你们来找李老头?”恰巧有个中年汉子扛着锄头路过,打量着他们三人好奇问道。
庄宝兴回说:“我们娘子刚搬到附近来住,想给家里寄封信,打听了人后才找到李老家。”
“李老头在村西头薅草呢!”
她扶腰长叹一声,与庄白二人摆摆手道:“走吧。”
三人又经一番折腾,总算见到李老头。
那李老头穿着打扮和沈越颇为相似,只是身形佝偻细瘦,皮肤黝黑,霜发斑驳凌乱,瞧?????着不大干净。庄宝兴先一步上前,到地里将人请到地头,小竹凳一摆,她与李老头面对面坐着寒暄几句后,取出文房四宝送上:“听说李先生通晓文墨,略备薄礼,请先生笑纳。”
“什么通晓文墨,略识得几个字罢了。”李老头喜不自禁,反复抚摸着怀中的文房四宝:“你们来找我,是有什么事?能拿得出这些好东西来,想也不是冲着老头认得那几个字来的。”
“先生说笑。”赵令僖含笑回说,“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听说先生对这周遭的人或事都了如指掌,故来叨扰。”
“了如指掌不敢说,但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娘子想问什么?”
“村子往南,有两家庄子,先生可知晓?”
“娘子说的是舒家和沈家的田庄?村上有七八户人家都在那边做工,知道些。”
“沈家我知道是昙州沈家,这些是前朝首辅沈越的田产。但是舒家是哪里的人?怎的没有听过?”赵令僖接过竹筒,倒了碗茶水递送给老者:“虽是冷茶,滋味尚可,给先生润润喉咙。”
李老头啜口茶后回答:“舒家不像沈家这么有头有脸,但也算是富贵人家,主家应是在橘州,有些产业。不过舒家那庄子,娘子能不接近最好不要接近,舒家的小公子身染恶疾,住到这边养病的。说是那病会传染,比瘟疫还厉害些,也就是舒家有钱,人参鹿茸不断地供着,才让那小公子续命到今天。”
“哦?那他是什么时候搬来的?”
“年前搬过来的,刚来的时候就给村子里送了粮食,说了说情况,叫村上人少往那边凑,还算是好心的了。”李老头将茶碗中的茶水喝干净,“娘子对那舒小公子有兴趣?”
“只是有些好奇。”她添上茶水,“我这回搬到附近,也是家中想要购置些田产,交给我来打理。本想去舒家宅子讨教讨教,如今看来是不成了。好在还有先生,我想问问先生,村中有多少户人家,男女各几,老少各几。有田者几,租田者几。除日常耕作,又有何种手段换银?”
“娘子这些问题,不像是来置产业,倒像是官府来收税的问法。”
“这便是我后边的问题了,平时当缴多少税款,每年能余多少钱粮,丰年几何,歉年几何?”
“老头约么知道些,但也不是完全清楚,娘子问的问题不少,但这天色也不早了,不如这样,今夜我将娘子想知道的问题的答案都写在纸上——”说着,李老头拍拍腿上放着的文房四宝:“今天收了娘子的好处,无论如何老头也会给娘子一个满意的答复。”
“那我就先谢过李先生了。”赵令僖再给李老头添碗水,寒暄几句后,带着庄白二人离开。
回程路途仍是艰辛,庄宝兴好奇问:“娘子是对舒公子有所怀疑?”
“没错,今夜天黑后,你再去一趟,不管他有没有病,你都要听一听他的声音。”
乡间夜路难行,白双槐在前探路,她抓着白双槐衣角在后跟着,没过多久,忽然有道亮光出现在路尽头处。一名小厮提灯跑来,迎上三人道:“我家公子听说娘子带人去村上,想着若回来晚了怕是没有光亮,叫我在这儿等着给娘子送盏灯。”
白双槐回看向她,见她点头才接过灯笼。
“又欠舒公子个人情,可惜现下天色太晚,不大方便上门拜访。”她招来庄宝兴,“田间夜里独行不安全,叫阿宝与你作伴回去吧。”
小厮想要推让,却说不过她,最后只能与庄宝兴同行回去。
回到沈家宅子已是亥时,云涧候在门前左右张望,看到亮光时急忙跑上前去,见人无恙方道:“娘子怎去了这么久,可吓坏人了。已经给娘子备好热水,娘子今日辛劳,热水沐浴解乏刚好。”
等沐浴更衣后卧床时,浑身酸痛令她难以躺卧,只好垫着软枕翻来覆去,好容易才找到个舒坦的姿势睡下。次日庄宝兴回话,道是听到舒小公子说话,声音虚弱,想是病得不轻,且声线陌生,应当不是熟人。
她点点头,本想起来活动活动,怎奈浑身困倦,又一宿没能睡好,只好叫云涧煮碗安神茶,吃了茶后又歇了些时候。等到后晌,上工的佃农突然造访,送来李老头的书信。
信上不仅写有碧水村,还将邻近几个村子的大致情况尽都写下。
她这才知道,沈家租佃虽以市价收租,却与寻常地主不同。依李老头所说,那些田租尽用在乡间义学上,凡是租种沈家田地的佃农家中孩童,只要愿意开蒙识字,读书进学,都可到义学念书,且有义学提供水粮。其他孩童,则是要自备水粮。这一合算,若是家中孩子去义学念书,交的那些租钱,便是用作给孩子读书写字上,若是勤勉好学、发奋进去,来日指不定能中个秀才,在城里谋个差事,一家子也就能摆脱这穷乡僻壤,早早进城过上好日子。
“阿宝,你家就在昙州,可知道这事?”
庄宝兴回想片刻后道:“那李老头想是知道娘子是沈家来的人,刻意往好听了说。沈老爷开办义学不假,但也只能教那些有闲有余力的孩童,像碧水村这种穷地方的孩子,帮着家里干活儿都还不够,哪里有时间去进学?”
“我看也是。”她翻了个身,又将信读了一遍:“我记得前几日云涧说的庄上收支,倒不记得有余下用作义学的部分,也不知是被扣下了,还是我没听明白。你叫云涧把账册拿来,我再仔细看看。”
庄宝兴依命拿来两本账册,又送来茶水:“云姑娘说娘子看信看账本辛苦,泡了金银花来,说是清肝明目。”
“放下吧。”
她趴在床上一页页翻着账册,腰酸了便要翻身躺着休息,足足两日才将这两本账册看完,身上酸痛也减轻许多,便起身在院子中闲逛了逛。
走到后院,突然发现院中竟用砖圈出块四四方方的空地,白双槐忙得满头大汗,正在砌砖。
“小白,你这是做什么呢?”
“那个舒小公子给出的主意,他说娘子想要学着种田插秧,身子又经不住长期劳作,去田上还要走段远路,不妨在家中圈出块地来,挖些田里的泥田上,娘子在家中就能种稻子了。”
“先别忙活这个了,趁着天色还早,随我去拜会一下这位舒小公子。”
“娘子三思,他可是有病啊。”
“有没有病,去了才知道。”
作者有话说:
小白:他有病!
张湍:你说谁有病?
阿宝:你你你就是你我听见了病歪歪都快死了!
? 第 102 章
不同于沈宅朴拙素雅, 舒家院子修得十分气派。正门极其宽敞,门前两座石狮威武不凡,两翼墙延足有十丈, 足见庭院占地之广。白双槐熟门熟路叫开院门,应门的门童见赵令僖在, 吞吞吐吐,最后说是公子疫病未愈, 不便见客。
“见贵庄多数人都身体康健,想是疫病影响有限,我自觉不会是那倒霉的鬼。”她将幕篱垂帘稍稍撩起一角,“烦劳这位小兄弟向舒公子通传通传。我欠舒公子许多人情, 请容我面表谢意。虽说男女不宜私下会面, 但以屏风为隔,便也不算失礼。”
门童支吾几声不敢应答, 约是先前已有人传话,院里有名小厮匆匆跑来,越过门童向赵令僖二人礼道:“这位娘子, 我家公子有请。”
庭中花木繁茂,绕过几条曲径,便到厅门前。厅内一侧有层层帘幔遮掩, 再立屏风为隔, 熏以艾草。侍者送上纱巾, 二人在厅外仔细蒙面, 方入厅内,向屏风处那抹隐约的身影互相见礼后落座。
“舒某身染疫病, 如此设置未免怠慢阁下, 还望阁下见谅。”
声音穿过重重帘幔, 穿过厚厚屏风,传入赵令僖耳中。隔物太多,听来虚幻飘渺,颇难辨认。她含笑回道:“是妾身不请自来,冒昧造访。只是妾身初来乍到,就几次三番欠下舒公子人情,若不登门道谢,妾身坐卧难安。听闻舒公子患病已有些时日,这些养气补药或于病情有益,还请公子收下。只愿公子能早日康复,妾身也好真真正正当面致谢。”
侍者药盒转呈屏风帘幔后的人影手中。
赵令僖眉眼微垂,目光悄然落在屏风上。
屏风后那身影,自然而然抬起左手,起身接过药盒后揖身还礼致谢。
左手书写,左手接物,似乎真是惯用左手之人。
赵令僖含笑回礼,再说几句客套话后借口离开,起身前行时不慎踩上裙摆,趔趄向前几乎扑倒在地。身旁使者慌张上前,白双槐眼明手快,追上前将人扶稳。有惊无险。二人再次告辞,由侍者引路向门外行去。
两名侍者目送二人远去后,挪开隔断屏风,挂起帘帐。
帘后,张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垂眼看向右掌。
侍者小心问道:“公子,有问题吗?”
“她认出来了。”张湍喃喃低语,他费尽心机遮掩,仍没能瞒过她的眼睛。见她踉跄那刻,霎时间的惊慌失措,被她一览无余。
侍者不解:“公子何意?”
张湍垂臂挪移,步履迟缓。她既已认出,是会离开,还是再不理睬?
“公子?”
“无妨。用轿子送那位娘子回去。”
他缓缓向后宅行去。
后宅凿有汤池,池中常注冷水。
他披着单薄里衣迈入池中,盛夏时节,唯有深井幽潭水才能如此彻骨。幽寒将他一寸寸吞噬,直至淹没口鼻,淹没眉眼,淹没头顶。冷水自四面八方袭来,挤压着筋骨血肉,不留丝毫空隙。
窒息如期而至,他已习惯窒息。
在窒息中思考,在窒息中解脱。
直至躯体冲破意志的压制,直直破开水面,扬起浪涌波澜。发间泻水,在脸颊上肆意奔走,划过眉睫,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涌入眼眶,继而缓缓淌出。
他抬起左掌,轻落在颈间。指腹摩过微凸筋骨,最终压上喉咙。
——仿佛回到那日。
门外,两只石狮子久经日晒,竟也透出几分懒洋洋的意味。
赵令僖刚刚走过石狮,院中侍者快步追上前。
“两座宅院相隔较远,我看娘子是步行而来,宅里备有软轿,可送娘子一程。”说话间,一顶墨蓝软轿抬到门前,在她身侧停落。她转身看去,见两位轿夫肩宽背厚,腿足稳健,抬轿行路必然稳当。又看侍者诚心,推让一番后应下,待回到家中,叫白双槐与两位轿夫和随轿侍者各自塞了些散碎银子。
离开这些许时间,后院砖墙经庄宝兴的手已经砌成,四面一尺高的矮墙圈出块空地,用水田里挖出的泥浆填了六七寸高。
赵令僖绕着这块小小水田走了一遭,心中欢喜,要来把秧苗,蹬去鞋袜便踩进水田内插秧,身上虽仍觉酸痛,较之先前症状轻缓许多。她将这方水田内插满秧苗时已将入夜,最后一缕天光收入夜幕内,她才走出水田,赤脚在水田周遭走了几个来回,提着灯盏反复比较那些秧苗的位置,几经调整,终于齐齐整整地排列在水田中。
白双槐与庄宝兴二人连声贺喜。
待用过晚饭,她吩咐人将躺椅挪到水田边上。盛夏夜里,窝进躺椅中摇摇晃晃,看着四角灯火照出粼粼波光,悠然入睡。
未至子夜,便是苏醒。
夜间蚊虫不断,往日在屋中有薰香驱虫,今日在屋外,却是被叮咬出不少红肿。
云涧连夜找出药膏,刚要涂抹,就被她叫停。
“叫小白来。”她拿过药罐,迎向灯光看了两眼后收至一旁,脸上漾出若有若无的笑。
白双槐紧忙赶来,睡眼惺忪。
“搅你好梦了?”
“不算好梦,娘子有事吩咐?”
“去舒家问问,有没有化肿驱蚊的药膏。”她轻拉起衣袖,亮出腕间几点红痕:“水田边上蚊虫太多,难睡安生。”
白双槐看见蚊虫咬痕,骇然惊叹:“这可了不得,我家那边地里蚊虫密密麻麻,活生生咬死过人。娘子快别在这里睡了,我现在就去舒家问问。”
“路上当心。”
待白双槐带药回来时,她刚刚出浴,正趴在榻上由着云涧仔细给自己涂抹药膏。屏风隔在榻前,白双槐紧忙道:“舒公子给了药,说是每隔一个时辰在患处涂抹一次,还送了些香料、香囊,都有驱蚊驱虫的功效。”
“没说别的?”
“问到娘子在何处惹来蚊虫,我照实说了。”白双槐又摸出只木梭,“舒公子听说娘子想要了解耕织,又送了只梭子。”
云涧看着她的眼色,起身绕过屏风,将所有物件尽数接过,送到她面前。
她趴在软枕上,拿起木梭,若有所思道:“云涧,这东西有什么用?又有什么特别的?”
云涧回答:“织机是用丝线交错排列织成布匹,这梭子,就是织机上牵丝引线用的。”
“牵丝引线。”她把玩着这只木梭,示意云涧先行离去,随后披上衣衫,走到白双槐身前:“知道那舒公子是谁吗?”
白双槐莫名,摇了摇头。
“张湍。”
“张大人?”白双槐更是奇怪,“可属下留意过,声音、身形,都不像。”
“以为左手写字、改换腔调,就能瞒得过我。”她捏住木梭,投壶般瞄向屏风。屏风以素绢制成,绢绘高山明月。腕间发力抛出,木梭飞向屏风,刺破高悬月轮,留下乱丝残绢的疮孔。
张湍离宫密谋逼宫的那些时日,她常常翻阅琅嬛斋藏书,尤其是他留下的批注,以及他曾日书一本的弹劾奏疏。无论左手右手的笔迹,遣词造句的习惯,乃至他的思绪起落,她都了如指掌。
更何况,再谨慎的伪装终究是伪装,惊慌那刻探出的右掌,远比他的口说手写来得诚实。
“那娘子有何打算?”
“不急。”
此后数日,赵令僖每日晨起查看水田,饭后随云涧学习织布,宅中存着架老旧织机,稍有朽蛀,刷洗修整后仍能使用。而张湍送来的木梭,昨夜滚入床底后再无人理会。待学会织布后,她每日都在织机前重复单调的动作。
一梭一线,交织叠压,枯燥乏味。
织机吱呀哒哒作响,布匹逐渐在她手底成型。
只最简单的素布,都叫她肩颈僵硬、腰酸背痛,每日卧床入睡前,耳畔仍无止无休地奏唱着织机的声响。
经这番艰辛磨砺,终于一寸布成,在云涧协助下收尾拆卸。她握着仅寸许长的素布,浑身骨骼筋肉无一处不疼痛。她缓步挪到水田边,手掌抚过稻尖,这些秧苗较从前长高了些许。
耕种织布,如今她都有尝试。只这几日的劳作,就已令她疲惫不堪,何况日日劳作于田间织机的那些百姓。若非亲身经历,再详细的文字记述,再生动的声情并茂,都难叫人感同身受。尤其是身处宫墙内、府院中,高高在上,又如何能体察民生疾苦。
心有所感,她唤来笔墨,握笔的手因劳累疼痛而颤抖,只好用右掌压住左腕,慢腾腾书信一封,遣庄宝兴送去沈宅。原定要在此间长住,经这几日后,她决定在稻苗成熟后离开。
碧水村虽能看到民生,却只有一村一姓之民生。
她想看千家万户,真正的百姓民生。
回信很快送到,沈越十分赞同她的想法,送来辽洋舆图,附有记载各州县风土人情的书册。待将书册收起,她抬眼一瞥,忽见镇纸下压着的一寸素布。
稍加思索,她抽出素布,提笔于角落点下朵墨梅。
“送到舒家,就说是木梭还礼。”
作者有话说:
阿喜表示喜欢:文弦怀思
张湍传达喜欢:木梭牵思
说句天作之合不过分吧
? 第 103 章
稻苗寸寸长高, 渐渐泛黄。
赵令僖每日整理稻田、操纵织机,走访村户、结识佃农,至收成时, 已将碧水村及邻近几个村落的情况记在心中。院中种下的稻子,长势不如田中, 收来经佃农帮助,晾晒脱谷, 粗碾过后,得米升许。
云涧捧来瓷坛将米仔细收入,一粒不落,笑问她说:“娘子忙了这么许久, 打算如何处置这些白米?”
“布也织了不少, 裁下一半,再分一半白米出来, 一并包好。”她捏起几粒米,长日辛劳,她的皮肤镀上层淡淡霞彩, 与那米粒的色彩愈发相近。
云涧问:“那余下的要给舒公子那边送些吗?”
这些时日,她常与张湍礼尚往来。
早笃定对方身份,她故作不知, 只当寻常邻里来往。
此前沈越说, 即便是名正言顺登基继位的明君贤主, 尚不能使朝野百官完全满意, 更遑论是她?来日临朝,她面对的, 将是远比一首歌谣、一篇檄文更加凶险的惊涛骇浪, 也更应冷静沉着, 平和应对。倘若面对一个张湍,就避如蛇蝎,那将来如何面对文武百官、天下万民?现今张湍自请离任,三年后若如期复职,于她而言有益无害。何不以此为契机,以张湍为始,去宥常人不能宥之怨憎,去忍常人不能忍之委屈,成常人不能成之功业。
所以有荒园一会,原是沈越盼她能与张湍心平气和地沟通。
这些道理,她并非不懂,可真当面对面时,开口就是那些尖锐刺耳的话。多亏田野农忙,整日百事压身,让她无暇多思真实的怨憎。偶有空闲时的零散往来也多假托他人,让她能送去那些虚假的友善。
她再捏起数颗米粒:“余下这些,再分出一半,煮成粥饭送去舒宅。就说院里种的稻谷成功收成,借这粥饭谢舒公子当日的建议。”
“那再剩下的呢?”
“再分一半存好。最后余下的部分,一并蒸了,晌午大家都分着尝尝。”
她带着米粒回屋,取出枕下压着的佛珠,想了许久后找来剪子,将?????串珠的绳子绞断,一百零四颗珠子滚了满床。织布余下不少丝线,她将这些丝线穿针后撮拧结实,将珠子一颗颗重新穿上,最后再穿粒粗米,末端绑结。
米粒夹在两颗圆珠间,渺小而脆弱。她动作轻缓将珠串盘蝶放回枕下,屋外云涧叩门道:“娘子,午饭备好了。”
桌前,她头回嗅出白饭的甜香,稍显粗糙的口感摩擦着牙齿舌头,最终滑过喉咙落入腹中。
原来是如此滋味。
“云涧,剩下的布够裁套衣服吗?”
“娘子要什么样的衣服?”
“寻常就行。”
“比着娘子身量应能裁出一套,只是料子太粗,恐怕娘子穿不习惯。”
“无妨。等到这里的田都收完,晚稻种下,今年的账大致算好,我就离开。”她将碗筷放下,碗中不余一粒米。
至十月,田间晚稻大都已插下。
宅院中那方水田虽浇透了水,却无秧苗。一离开,这块地便要荒了,她坐在矮砖墙上,手指划过水面,澄清的水带起些微泥沙,渐显浑浊。
竟有些舍不得,分明这些日子在这块田里添了不少疼痛,落下无数汗珠。
她从怀中取出块方帕,打开后显出数颗谷粒,是她晾晒脱谷前留存的种子。她只留下两粒,余下的尽数抛洒入水田,几朵轻盈水花落下后。她收起谷粒方帕,起身离开。
所有行李准备妥当,她换上云涧新裁的粗布衣,布巾包髻,荆钗簪发。
白双槐驱来马车:“娘子,是先回昙州吗?”
“先去舒家。”
舒家院门前的石狮经秋雨刷洗,看着愈发精神。门童见到赵令僖下车,初时不敢认,回忆许久才不大确定地问了句,而后喜不自禁将人请入院中。
过正厅入后院,院中没有亭台楼阁,没有泉石花木,只有片空地。
空地上零星散落着稻秆谷粒,初来时她见舒家宅子占地辽阔,以为后院是园林景观,未料到竟是片晒谷场。门童引她来此等候,想是张湍近日都在此间忙碌。预料中事,她与他虽不同症,沈越却给了同方。
不过这空空荡荡的晒谷场,遮掩形容要困难不少。
“娘子久等。”
久违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她楞在原地。
张湍。
不是此前伪装的腔调,是他原有的嗓音。
此间无泉,却有泉落青石;此间无风,却有风动珠帘。
她按下无律的心跳,按下浮动的呼吸,缓缓转身,轻轻抬眼。
阳光在她身后,将温暖铺在她后背,将影子铺在张湍身上。身躯无法阻拦的光,尽照张湍脸庞。和煦暖光为眉眼添笔温和,将神态梳作柔顺,将疏离清高点点化去,冰雪成春溪,淌过疮痍大地。
她开始思索,在记忆中搜寻张湍的模样。
她记得三四年前,殿前初会,也记得雪落长街,凄然伏跪。
可更记得冰雪夜,湖上风。前所未有的困倦疲乏压得她无法喘息,她伏在琴案,半开半合的眼睛,被寒风吹得愈发酸涩,他直直坐在案边,居高临下地讥嘲着她这一隙的落寞。
那夜的风雪飘进她的双眼,盖住她的喉咙。
“是你。”
语调冰寒,如深井幽潭的水,四面八方,挤压着他,几乎令他窒息。
窒息也令他愉悦。
“听说娘子要走,”张湍温声带笑,“不知可有荣幸,能与娘子同行?”
他知道,她定早已将他看穿。可数月来,仍愿不远不近地来往,是她于他有所求,哪怕敷衍潦草,亦不会再将他彻底拒之门外。
“同行?”轻俏的笑遮过寒风。
或许沈越言之有理,他于她有益无害,所以她尝试宽宥。可如今一见,她总想起过往的怨憎,人心如此,如何放下。
“九省百州,愿同往之;天下万民,愿同访之。”
她转身望向西落太阳,他于她有所图,一如当年陆亭。她可以将陆亭发配戍边,也能亲笔书信诏他回京成婚。如今,她也该能为来日功业,带他同行。他在她心中,不该有所不同。
眼睛被阳光灼烫,合上双眼,前方一片血红。
“好。”她说。
他不该有所不同。
她睁开双眼,歌谣与檄文在耳边乱窜。如沈越所说,她要回朝,朝中该有人为她执笔,为她与百官口舌之战。王焕已逝,沈越年迈,张湍虽无资历,可已名晓天下、官拜首辅,于她而言,是上上之选。
“张湍。”她回身看他,他被血红遮住面容:“我可以答应。但这一路上,只你一人,死生由我,你答不答应?”
张湍后退半步,长揖回说:“只我一人,死生由你。”
“一炷香后,我就启程。”
她不理会,兀自从他身边走过,快步回到车中。
一炷香后,车轮滚动,再次走上坎坷小路。
马车后,张湍背负行囊,一人一马,远远跟随。
白双槐率先觉察,探身看了许久,险些从车上跌下,稳住后急忙隔帘知会她道:“娘子,张大人在后边跟着。”
“随他。”
因要远行,便先往昙州沈府辞行。沈越穿着的衣衫料子,她觉着眼熟,好似是她忙碌数月织出的那些。酒席践行,临别前,沈越赠她书信两封,闲印一枚。
“这封信上,写着沈迎这几个月查到的缈音的消息,推测人仍在辽洋,应在昙州以西,很可能是在钧州一带。”沈越拿出另封信函又道,“这封信,却不是现在看的。我年纪不小了,不知还有多少年头能活,心里总怕看不见你还朝那日。等到那日,若我还活着,这信便不用看,若我已不在人世,再拆开来看。”
“老师寿比南山,怎会等不到那日。”她将信函推回。
“不说这些虚的。”沈越笑笑,将两封信与闲印一同递来:“活这么大岁数,虽说是当过一回逃兵,但也有些学生散在九省。在辽洋时,若无处下榻,随便扯个树皮枯叶落枚章子送去近处义学,不说多的,遮风挡雨的屋檐还是有的。等出了辽洋,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若能找到我的那些学生,将这闲印送去,或许能顶些用。”
捏着信笺,捧着闲印,心中波澜难平。
她将物件放下,望着沈越,后撤一步,仔细整理衣冠,行以大礼。
“学生拜谢老师。”
沈越满眼浊泪,从她自碧水村回来,他就看出,他这个学生已大不一样。越不一样,他越是懊悔。当初他若没有逃开,他的学生,本不该有此灾劫。
他弯下腰,将学生扶起。
“老师。”她紧紧握住沈越苍老的手掌,而后缓缓松开:“学生走了,老师保重。”
道阻路且长,会面安可知。
她将那封启期未定的信函收在怀中,再次启程。
七日后,马车驶进钧州,钧州接邻原南界。原南各州县官吏多认得她,亦认得张湍,是以进钧州后,二人皆以幕篱遮掩。以沈迎推断,缈音云游四方,进钧州后,不会再州府久留,应是继续西行,在西边两县庵堂借住。
经庄宝兴打听,钧州西边两县确有所香火鼎盛的庵堂,前两年刚刚落成,名叫静殊庵,庵中供奉观世音。据说住持本是原南人,几两年迁来钧州后,得到钧州几家大户供养,修起这作静殊庵。且西边两县,也只有这间静殊庵会接待云游僧人。
静殊庵建在桐峡县,因县中峡岸遍地桐木得名。
桐峡县地势高低错落,原本车马难行,自静殊庵名气传开,来往的香客捐出不少香火钱,慢慢拓出条小路来。白双槐驱车走过小路,看着远处山丘桐树摇摆,不由说道:“娘子,要是春上来,这里桐花全开了,指定好看。”
“可惜是看不到了。”她撩开帘子,望着远处桐树高枝,仿佛已见到来年春日盛景。
张湍策马在后:“明年春,无论身在何处,皆有美景。”
她回眼扫去:“虽为美景,各有不同,错过此间总是憾事。”稍顿片刻后,她又开口:“一生憾事太多,区区桐花,确是算不得什么。”
车轮滚滚,庵堂渐近。
未见庵堂,便得檀香入鼻,香火鼎盛,果真名不虚传。
待马车停靠稳妥,她戴上幕篱下车,留白双槐看车,带着庄宝兴入庵。张湍拴好马匹,戴好帏帽,随之入内。来往香客熙熙攘攘,庵中比丘尼各司其职,大殿之中,时不时传来铜磬厚音。
赵令僖在殿中奉香,取出些许银两与那敲磬的老尼,垂声道:“添些香油。不知贵庵可有位缈音师太?”
“阿弥陀佛,缈音师太确在此修行,施主寻她所谓何事?”
“弟子是殊菩提法师的俗家弟子,若论辈分,该称缈音师太为师叔。”
“原是居士。”老尼还礼道,“居士稍候。”说罢起身向后殿去。
张湍供完香火,抬眼望着大殿中的观音神像,稍显错愕。片刻后追至赵令僖身侧,与她低声道:“见缈音时,切勿摘下幕篱。”
赵令僖疑声:“怎么?”
张湍?????侧身抬头,示意她向观音神像看去。
她莫名其妙,稍稍拉开幕篱,抬眼望向观音像。莲座云衫,净瓶柳枝,并无异状。待目光再向上挪移,落在神像面颊时,脸色微凝。
这座观音像的面容,竟与她一般无二。
身畔脚步声近,她飞快放下幕篱垂纱,转身看去,老尼已去而复返。
“这位居士,缈音师太在经堂等候。”
“多谢师太。”礼罢,她暂将神像疑惑压下,向后殿经堂寻缈音。
殿后法堂正有住持讲经,许多香客在法堂前合掌伏身。她绕过人群,向偏处经堂行去。庵中经堂不少,她却未费功夫。
缈音正站在门前阶上,在经堂门廊前,尤为显眼。
不等她登上台阶,缈音下阶迎来:“你就是师妹的俗家弟子?”
“师叔。”她以称作答,“师父临终有惑,遣我寻师叔求解。”
? 第 104 章
大雄宝殿, 观音慈目。
张湍立在神台前,仰看观音慈悲。心中不住在想,她从未对他有过如此神态。神思渐乱, 他屏住呼吸,慢慢冷静下来。神佛本无相, 各间神像皆是综凡夫俗子心中所想创造,多是面容饱满、慈眉善目。赵令僖则秀丽轻灵, 细论之,稍近精怪。这尊观音神像,五官轮廓均与赵令僖相同,决不会是巧合。
会是何人以她形容为模, 刻观音像在此受香火供奉?
殿后木鱼声停, 响起阵阵低语,是住持讲经毕, 众香客散场。
张湍离开大殿向法堂去,几多香客在住持座前盘桓不去,一旁经堂门扉紧闭, 不知赵令僖与缈音在哪间对话。
“张大人,哪里有问题?”庄宝兴觉出异样,跟上前来, 小心问道。
“你去打听看看, 这住持来自原南何地, 这庵堂的观音像是何人雕琢。”
“观音像?”庄宝兴仔细回忆, 他进殿时目光曾下意识地扫过殿中每一个角落,当回想起观音像的模样时, 忽然变了脸色:“这观音像, 是不是——”
“没错。探听时多多留心。”张湍见住持周遭香客渐少, 又道:“我去会会这住持。”
法堂内香客散尽,数名比丘尼垂头打扫整理堂前,住持师太收起经卷,刚要离开,就被张湍拦下。进香香客对庵中僧人多有敬意,少见张湍如此行为,又见他遮发蒙面,住持不由凝眉怪声道:“施主何事?”
“听闻师太来自原南,在下从原南来,见到同乡,只觉亲切。”
说话时,张湍仔细打量住持的模样,服饰无异,面容普通,年岁稍长,约有五十上下,看起来只是普普通通的僧人。
“原来如此。”住持侧身,“施主里边请。”
二人在法堂内落座,住持脸上多了笑容,问道:“施主是原南哪里人?”
“家在宛州追禹县宣禹山下。”张湍叹道,“几年前蝗灾后,家里就只剩我一人,逃到辽洋界内,勉强谋生糊口。”
“宣禹山?那就是道家的地盘了。贫尼看施主,不似一般人家。”
“往日家中有些钱财,一场蝗灾,什么都没了。”张湍从容应答,“早年还参加过科考,可惜年年不中。蝗灾次年,又听原南的官老爷们,都被钦差公主砍了脑袋。想着当官不易,就不再考了。”
住持随之叹息:“我也是那场蝗灾后出来逃灾的,那时是在涂州的小庵修行,同庵的师姐妹们大都丢了命。我算是走运的,活着走到辽洋。”
“师太节哀。来辽洋后,师太没再回去看过?”
“说起来,倒回过一次,想着回庵里看看,不想那里已改建了寺庙,去进了几炷香就走了。”
张湍细细听着,没有听出什么异样,那住持言语间情真意切,其中惋惜悲哀难以忽视。故而再道:“这回路过桐峡,正是要回原南去。虽说家里没了人,但到底根在那边。师太若有需要,我也可去趟涂州,为师太在那庙里再添些香火。”
“不必了。”住持苦笑摇了摇头,“改都改了,如今我在这儿修行,也还安生。”
“既是如此,叨扰师太了。”张湍起身作礼。
住持还礼又问:“施主蒙发遮面,可是有疾在身?”
“瞒不过师太。我这回还乡,正是因旧疾难愈,想到宣禹山清云观里的庆愚天师,只盼能得他妙手回春,救我一救。”
“原来如此,施主看病要紧。”住持折向角落,从桌上拿起些物件,用缎子包好,送到张湍面前:“这些是神台前撤下的供品,吃了消灾解难,施主带着路上吃吧。”
一番推让后,张湍不得已收下供品离开,心中满是歉疚。旁侧经堂门扉启开,张湍回身看去,赵令僖刚从经堂内出来,见他在院中,径直走来。
他低声问:“如何?”
“回车上说。”
二人一前一后离开庵堂,白双槐在车前蹲了许久,见到二人现身,猛地跳起,但因腿脚酸麻,一瘸一拐迎上前问:“还顺利吗?”
赵令僖没有回话,兀自登上马车。
张湍在车前停了停,自离开碧水村后,他一直骑马跟在车后,从未上过这驾马车。是以此刻,他有些犹豫,不知该不该登上车去。
“张湍。”
车内传来呼声,张湍这才抱着供品登车。
庄宝兴自庵中跑来,在白双槐身边站定,白双槐目瞪口呆,拍拍庄宝兴问:“怎么回事?娘子竟准了张大人上车?庵堂里发生什么事了?快说给我听听。”
“有怪事,你进大殿瞧瞧就知道。”
白双槐将信将疑,小步快跑向庵堂去了。
马车中,赵令僖摘下幕篱,稍显疲惫地依着车壁,双眼微合,抬手按着额角:“你去见了住持,那观音像由来打听清楚了?”
“尚未。”张湍放下包袱,稍显忧心:“缈音师太说了什么?”
闻言,她微微张开眼睛。
当年宫中四处依照弥寰所拟八字秘密寻人,找到古藤庵时,时任住持慧笃以为是富庶香客,尽心招待,将庵中情况透了大概。等见到八字时,慧笃忽然警觉,从前她不少见有富贵人家为早夭孩子配阴婚的事情,她本想搪塞过去,对方却忽然变了脸色。
眼看无计可施,为求自保,又为求保人,便将另一名小比丘尼推上前去,说这就是殊菩提。户籍度牒都有形貌概述,但因比丘尼均已剃发,体型相当时较难分辨,宫中来人稍作盘问,便要将人带走。那小比丘尼聪慧机敏,看出不同寻常,只说要与师父道别,私下与慧笃说了几句后,跟随香客离开。慧笃没有多等,找到缈音后,潦草与庵堂人留下“殊菩提证悟”的话后,带着人匆匆离开。
因得小比丘尼警醒,自始至终,慧笃与缈音二人都知道,殊菩提是被带入皇宫。他们离开古藤庵,不是证法云游,而是四处躲避朝廷追拿。直到数年前,慧笃圆寂,缈音以为时过境迁,不会再有危险,这才与古藤庵互通书信。
实则,那名心知前路凶险,却仍义无反顾入宫的比丘尼,法号缈音。
而此刻静殊庵中的,才是殊菩提。
皇帝行将就木时,曾经困惑,他自己究竟相不相信所谓的投胎转世。可他到死都没明白,从根上就已错了。
张湍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回答。
知道车门被人敲响,庵堂老尼传话道:“缈音师太刚刚圆寂,留有遗言,希望居士能够帮忙,将她的骨灰带回故土。”
“圆寂?”张湍怔然,目光缓缓落在她的脸上。
俏似观音。
从经堂离开后,她的状态透着怪异,他揣测是因她从缈音那里得知的过往稍显沉重。但在此刻,他忽然觉得,或许是因今日经堂中发生的事情,才叫她如此疲惫。
就如同,她藏身皇陵,离去时,废太子投缳自尽。
观音双目空空,被释为慈悲,她亦双目空空,却是麻木冷漠。如出一辙。
赵令僖戴好幕篱,起身下车,问那老尼:“离开时师叔精神尚佳,怎会突然圆寂?”
老尼回答:“居士离开后,缈音师太曾唤僧人入内,只留两句遗言便含笑圆寂。想是从前心有症结,今日与居士一会,凡尘再无挂碍,得以证悟圆寂。此为喜事,居士不必伤怀。”
“原来如此。”
“依缈音师太遗言,明日一早即将肉身火化,请居士今日留宿静殊庵,待火化后,就可带骨灰离开。”
“全听师太安排。”
张湍在车中听得明白,心中稍有松快,缈音既有遗言,便不会是她亲自动手。大约是那缈音心怀愧疚,这才羞愤自尽。
庵堂夜里不留男客,张湍便与庄白二人一同守着马车,倚着巨石桐树睡了一宿。次日一早,殿后升起浓烟,待烟气消散后不久,赵令僖怀抱瓷坛离开庵堂。
庄宝兴思来想去,最终问道:“娘子,要先送缈音师太吗?”
依照原本安排,若能在静殊庵找到缈音,离开桐峡县后,就去陵北银?????州拜祭。如今缈音倒是找着了,可多了这么一坛子骨灰要送,恐怕又要绕路。
“去银州。”
“去银州?”庄宝兴似懂非懂,许是要先去银州拜祭,随后再送骨灰。刚要启程,庄宝兴忽而想起观音像,又道:“娘子,观音像打听到了,是县城有个工匠雕的胚,要去找吗?”
“工匠?去看看。”她将装有骨灰的瓷坛放在马车角落,将张湍带回的供品抖出后,用那缎子盖住瓷坛。
静殊庵距县城不远不近,马车缓行,至后晌才入了城。途中一番打听,很快找到那名工匠。工匠铺中摆着些半高的雕塑,佛陀菩萨、三清玉皇,应有尽有。而观音塑像,无一例外,皆与赵令僖面容相同。
张湍在铺中拿起座尺许高的观音像,好奇问道:“师傅,你这观音像有些特别,与庙里那些观音不大一样?”
工匠笑说:“有眼光,我这观音像是真真儿的菩萨脸,我见过的,同那些庙里杜撰的不一样。”
“菩萨脸?你是说,你见过菩萨?”
“见过。”工匠擦干净手,又拿手巾将张湍手中塑像上的浮灰擦去:“这眉眼口鼻,都是照着我见过的真菩萨雕的。要请一尊吗?要请的话,你再带着去桐峡县的静殊庵开个光,保证灵验。”
“这一尊菩萨,要多少银子?”
“不多不多,咱们都诚心向佛,只为结个善缘,留十两工钱就成。”
张湍掂了掂手中塑像,看这重量,应是石头。看雕刻工艺也稍显粗糙,十两银子属实是漫天要价。张湍低声笑笑,摸出锭银子道:“这是二十两,我想知道,你是在哪里见的菩萨真身?大家都是诚心礼佛的人,我也想去碰碰运气,说不准也能瞧见。”
工匠接过银子,大喜过望,回说:“你去原南宛州,至于碰不碰得上,就不一定了。”
又聊几句,发觉再无其他信息后,张湍带着塑像上了马车。
赵令僖见他手中观音像,取来细看,脸色青白。
“那工匠雕得观音塑像,都是如此。已不知散出去多少。说是曾亲眼见过菩萨,这就是菩萨的脸。”张湍低声道,“我问他在何处见的菩萨,他说是在原南宛州。”
“宛州?”
赵令僖忽而想起,当年去原南巡查,原南各级官吏汇报时曾说原南百姓感念她拨粮赈灾,要给她修生祠奉祀。后来时任原南总督意图加害于她,骗她到座城皇庙中,她见庙中神像与她面貌不同,特准了塑像工匠来为她描下丹青,重塑雕像。
许是那时留下的丹青,不知何时流传开来,被这工匠看去,编了套谎话。
张湍问道:“娘子有答案了?”
“大约知道。暂不必理会,此去陵北,从原南绕行。”
知会庄宝兴后,她取出舆图细看。从辽洋去往陵北,自红鹿平原穿行而过最为省时,但这观音像,却叫她有了几分兴趣,从原南绕行也无不可。
想要还朝,除却沈越所说的准本,还需一个契机。
而这观音像,或许就是她所需的契机。
要行远路,庄宝兴驱车在县城中购置衣物被褥、水筒干粮。备足后碾着黄昏霞光出城,连夜赶路。为求方便,张湍的马贩售给县城马夫,与赵令僖同车而行。
行出县城后不久,赵令僖合上舆图,伏在松软棉被上缓缓睡去。那座观音塑像搁在她的身旁,随着马车颠簸摇晃,在车轮碾过一颗凸起的石子时,陡然倾斜倒下。张湍眼明手快,探身向前,右掌承接塑像。石像沉重,他出手时没能使上力道,右掌生生被塑像压至车底。
车内响起一声闷哼。
石像砸手掌的痛被咽回腹中,他小心翼翼托起石像,捧在怀中回身坐好。
她伏身棉被,似在睡梦中。
而在梦中,她的左眼微微启开一线,将车内变故尽览眼底。
? 第 105 章
一路风尘, 至今岁除夕,马车驶入银州城内。
各处爆竹声此起彼伏,街巷幼童三三两两聚集, 拿着根香围在炮仗周遭,等到点燃引信, 便有轰然散开,躲在四周挤着眼睛, 等待着炮仗炸开。
马车行过一条小巷时,车轮边上突然一声炸响,惊得赵令僖心头猛然一跳。
“娘子别怕,小孩子放炮仗呢。”白双槐喜声不减, “娘子从前放过炮仗吗?今天除夕, 银州城这边的习俗,放炮仗、挂灯笼, 吃饺子、守岁火。我小时候,家里只有除夕夜里舍得烧柴火,一家人围着炉灶, 一烧就是一整夜,直到第二天天亮。”
赵令僖笑说:“在城中不会耽搁太久,若是银州城到瓶县路途不远, 还能赶在子夜前回去。今夜都在你家守岁火。”
“娘子不知道, 我小的时候, 村里遭了瘟疫, 大部分人都没了。”白双槐语调平淡,十多年前的事, 再如何惨痛, 如今提起, 那些悲伤业已消磨殆尽:“当年还是银州城的善堂知道我们那儿染了瘟疫,带着郎中和草药赶去,救了剩下的人,全靠他们,我才活了下来。”
“善堂?”她头回听说这样的名字,“是什么样的?”
“银州城的善堂有好些年头了,就是平时布善施饭、义诊赠药这些,帮帮城里的穷苦人家,做善事积功德。”白双槐四下一看,“说起来离娘子要去的地方也不算远,等娘子忙完,还能去看看。他们除夕夜还会给城里的乞丐发饺子呢!”
“发饺子?”张湍亦觉好奇,“寻常施粥,都是熬煮米粥,一锅煮起来也方便。发饺子倒是罕见。”
“何止呢,除夕发饺子,元宵发元宵,端午有粽子,中秋有月饼,重阳节还能领到茱萸糕。年年岁岁都是这样。”白双槐越说越喜,马车都快了些。
车内二人愈发好奇,等到了城郊一座破落旧巷前,马车停住。
赵令僖从马车角落里拉出瓷坛,紧了紧身上袄子后抱起瓷坛下车,张湍拿起斗篷紧跟其后,下车后为她披上斗篷,绑好衣带,戴上兜帽。帽边雪白的绒毛擦着她的脸颊,她觉得不大舒服,扭了扭脑袋。张湍瞧见,出手将那贴上脸颊的绒毛拨开,随后与她一道走入巷中,去寻缈音——或说殊菩提口中的故宅。
宅子门上挂着的陆字被蛛网遮去大半,门前积雪几乎淹过锁环。张湍扯扯铜锁,见锁环锈迹斑斑,稍加用力,铜锁与锁环一并被扯下。他无奈握着铜锁,费力将木门推开。
门后亦是厚厚积雪,张湍在前蹚出条小路,赵令僖踩着他的足迹跟上,一路穿厅进院,最后在内宅前停住。张湍将房门挨个推开,终于找到摆放牌位的灵堂。取出火折子照亮,在屋内看了一周,除了歪七扭八躺到的牌位,空空荡荡。他将牌位上的积灰擦去,木制牌位也有朽蛀,却仍不难看出其上字样,确定之后,他将赵令僖带入屋内。
瓷坛摆上灵桌,两人将牌位一一擦拭干净,摆放整齐,而后离开。
赵令僖始终一言不发,但张湍已经明了。
白双槐探头向巷内看去:“娘子,我看那宅子还荒着,买下来想必要不了多少银子。”
“不必。去你说的善堂吧。”
庄白二人面面相觑,摸不着头脑,随即驱车赶向善堂。
马车停在街前,赵令僖撩起帘子向外看去,善堂前,衣衫破旧的乞丐在口热腾腾的大锅前排起长队。静看了片刻后,赵令僖走下车,从队伍旁走过,目光在每一个乞丐身上打量。这些乞丐虽然衣衫破旧,但大都能挡挡风雪,不至于在冰雪中冻毙。队中间有瘦骨嶙峋的老老少少,多半是穷苦人家。
走到队首,七八个衣着破旧貌似乞丐的小工上下忙碌打杂,两名厨子动作迅速地擀皮包饺子。
她抬头看眼后方的建筑,已有些念头,门前柱子朱漆剥落,门头悬匾亦满布岁月风霜。
“回春善堂。”她轻声念出牌匾上的四字,旋即向着门内打量。
包饺子的厨子看她模样,问道:“姑娘是外乡人?”
“来寻亲访友,听说这里有间善堂发饺子,有些好奇,就来看看。”她走到厨子身边,看见盆中的饺子馅,竟有荤腥。她在民间乡野走动已大半年,自是知道寻常人间能有温饱已是不易,何况荤腥肉食?这间善堂不知做何种营生,能在除夕给全城乞丐穷人发肉馅饺子。
厨子说话间手中动作不停:“善堂开了有些年头了,只要顾得上,年年都有。丰年还好些。遭逢饥年灾年,就顾不得这些了,能给上口吃的就算好的。”
“是早先立下的规矩?”
“可不是吗。”厨子笑说,“老板们都是跑江湖的,满天下跑,赚到金银就送回这儿来。可这天底下穷苦人多了去了,都是无底洞啊。”说完摇了摇头,一盘饺子已经包好,厨子端着饺子,等到水沸下锅,三起三落,队中每?????人能分得五只饺子,虽不足以填饱肚子,却也是一年到头难得的荤腥。
张湍心中低叹。
莫说荒年,即便是丰年,天底下也多得是难以温饱的穷苦百姓。这一路上,他们见了太多。从前他总以为,朝廷清明,官府勤勉,百姓自然而然能过上好日子。可这半年走访下来,他竟完全看不到万民安康的希望。
她却说:“天下没有无底的洞。”
张湍转眼望去,见她绕过布善的棚子,径直跨入善堂门内。张湍随之跟上。
“姑娘找人?”善堂内忙碌的女子见到赵令僖,忽然停住脚步。
她回说:“你们这里,能否借宿?”
“倒是可以。”那女子上下打量着赵令僖与张湍二人,“只是堂里有不少孩子,只怕有些闹腾。而且供旅人借宿的屋子都是通铺,只怕二位住不习惯。”
“无妨,住得惯。”她解下斗篷,“有要帮忙的地方吗?我们在这儿借宿,总是要帮把手的。”
那女子也不推让:“后院堆着的菜还没淘洗,若要帮忙,可将菜洗了。我叫撷春,等洗完了记得叫我。”撷春说完,就抱着东西快跑上楼。
赵令僖径直走到后院,院中有处花架,架子后堆积着小山似的白菜。两人挽起衣袖,拉过小木凳子,在白菜堆边上忙碌起来。
张湍掰着白菜问道:“你说天下没有无底的洞。想是有什么法子?”
“天下田地那么多,怎会养不活天下人。”
赵令僖所言,他并非没有想过,却是历朝历代都束手无策的事。于是低声道:“可天下田,却非天下人尽有。若将天下田分与天下人,恐要生乱。”
“因是那些手握田地的大户豪绅,与权贵高官们,”她忽而想起此前的话,莫名一笑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盘根错节,纷杂难解。”
张湍微微一怔。
这话,是他当年巡查原南,对原南官场贪墨之事所做评价。而后她便觉烦躁,是以快刀斩乱麻,几乎将原南官吏屠杀殆尽。
“公主。”许久不提的称谓脱口而出,张湍四下望去,见无旁人,方才安下心来道:“娘子,天下不比原南,当年事后,原南休养许久方得喘息,百姓亦是遭殃。若以此法推及天下,岂不是要生灵涂炭?”
赵令僖放下白菜:“不过逗一逗你,慌什么。即便我想,如今我又哪来的能耐。”
张湍默不作声。
他们穿过原南地界时,沿途多有留意庙宇庵堂道观乃至生祠,发现不少供奉观音的寺庙中,观音神像以赵令僖的面容为模。历朝历代,都不乏以吉兆天命为由举事者。这些散布在原南、辽洋的观音神像,假以时日,倘若传遍九省,届时赵令僖若要举事谋逆,会有多少心中信众跟随?
她不是没有这个能耐。
只是此刻没有。
张湍再度开口:“倘若来日——”
“来日也不会如此。”赵令僖回眼看他,与他双目相接:“杀尽百官,仍有新官替之,杀尽富商,仍有新商替之,代代无穷。我知道。”
善堂人搬来水盆,虽是眼生,也未多问,打来井水供他们冲洗白菜。
井水冰凉,两人的双手很快被冻得红肿,赵令僖撩起些凉水泼上张湍脸颊,忽而笑起。听着轻盈笑声,张湍松了松神,跟着笑起。
等到一堆白菜洗完,赵令僖合起双掌,呼气在掌心取暖。张湍向前靠近些许,掌心贴上她的手背,轻轻地呼出热息,熨帖着她冰冷的双手。她愣了愣神,抬眼盯着近在眼前的张湍,他神情庄重,眉眼低垂,一丝不苟地盯着她的手掌,仿佛捧着稀世珍宝。
自离开辽洋,跨进原南地界开始,长长久久地相处,她似乎渐渐将往日的风雪抛诸脑后,对他愈发的宽容柔和。
一朵雪花颤颤飘落,跌在他的鼻尖。冻得发红的鼻头上,那朵洁白的雪花尤为显眼。
她怔怔盯着,直到雪花融化,她的手掌也变得温暖。
她骤然抽回手掌,起身向楼中走去。
张湍坐在原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心头微沉。
除夕夜里,善堂一同守岁,后院时常响起炮仗声,善堂收容的那些孩子们唱歌跳舞,喧嚣非常。她躺在通铺上,左右的住客现下都在楼下欢闹守岁,屋子里空荡寂静。
张湍叩响门,端着汤碗进屋:“撷春姑娘送的饺子,趁热尝尝?”
她没有起来,只抱着被子转了转身,看向桌边站着的人。张湍将汤碗放在桌上,回头看她:“饺子泡久会烂——倒底也是撷春姑娘的一番好意。”
她坐起身,微抬抬下巴,示意张湍将碗端来。
张湍默了片刻,端着碗,提着勺子,在床边坐下,舀起只饺子,轻轻吹去热汽,送到她唇边。
她原意只是坐在床上将饭吃了,未曾想到张湍会错了意。看着勺子中白白胖胖的饺子,她少许迟疑后,刚要去尝,就听到门外吵嚷。
“娘子,我买了烟花,要去放烟花吗!”
是白双槐的声音,很快人就闯进了屋子。白双槐望着床上两人,双手挥舞着的烟花停滞在空中,屋内忽然寂静无声。
“娘子,我找来了麻将,咱们正好四个人,可以玩一玩!”
紧跟着来的是庄宝兴,抱着方木盒,兴冲冲来,看着站在原地的白双槐有些莫名,待绕过白双槐后,看到屋内二人的目光,亦是不知所措。白双槐率先收起烟火,拖着庄宝兴跑开。
“他们两个也住这间。”赵令僖淡淡道,“今晚有得闹了。”
说完,她自然而然地将饭碗汤匙从张湍手中接过。
“是吗。”张湍站起身,“我下去看看。”
去看什么?
他不知道,只知他不敢再留在这里。
赵令僖吃完一碗饺子,重新蹬上靴子,端着饭碗下楼。后院点着篝火,角落的积雪也被这篝火热气烘得融化。许许多多年岁不一的孩子们三三两两成群,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赵令僖穿过人群,将饭碗放回厨房,出门时,忽然听到一声响。
她循声抬头,夜幕中展开一朵绚丽烟火。
另一簇烟火窜上天去,她循着烟火的轨迹向下追寻,看到房顶瓦上,白双槐正站在屋脊上高高举着烟火,一旁庄宝兴骑坐在屋脊上,抱着白双槐的双腿,以免他不慎跌下楼去。
张湍呢?
她忽然在想。
“娘子。”身旁适时响起呼唤。
她转眼看去,张湍抬起手,送来两朵绢花:“刚巧见到这里有,讨了两朵来。”
绢花在他手中绽放,比之天穹焰火更加绚烂。
“这里没有镜子。”她没有去接,缓缓说道,“你帮我戴上?”
张湍抬手,指尖微寒,拂过她的鬓角,抚上荆钗布巾包裹的发髻,小心翼翼将布巾荆钗卸下,将那两朵绢花簪在髻间。
天穹再度炸开烟火。
火光闪烁,落在蕊间,乍然春至。
? 第 106 章
夜幕回归宁静。
耳边孩童嬉闹声中, 藏着她的絮絮低语。
张湍屏息凝神,静静听着。
“当年除夕家宴,父亲为姑姑梳发簪花。”院中篝火灼灼, 为绢花描画金边,照得她面若明月:“九泉下, 父亲与姑姑,想已团圆。”
他记得殿前初见, 她满头青丝披散如瀑,不加珠饰。取醉园中再会,她以蝴蝶为饰,发间金玉珠宝不计其数。不知何时起, 她卸尽簪钗, 仅余绢花妆点。他以为她喜爱绢花,故在撷春粘花组枝时, 借来几朵花瓣,亲手做了两朵。
却叫她想起伤心事来。
“阿喜姐姐,你会弹琴吗?”篝火边的女孩欢快跑来, “撷春姐姐在库房找到几张琴,我们都没听过。撷春姐姐和胡叔她们都不会,叫我来问问阿喜姐姐, 哦对, 还有舒哥哥。”
她俯身向女孩笑道:“那就劳烦你带我去看看琴。”
女孩欢天喜地, 拉起她的手向楼中去。
撷春已将库房翻出的五张瑶琴擦拭干净, 她逐一试弦,找出还算完整的一张, 简单调过琴弦, 便随她们到篝火前。两个小孩抬来方桌, 女孩抱来座椅,她将琴端放桌上。面前是熊熊火焰,她的手指愈暖,在孩童们满怀期待的目光中,轻轻起弦。
仍是《离支词》。
曲中写着长夏斑斓、盛世繁荣,孩子们静静听着,火光落在眼中,熠熠明辉。
张湍与孩子们并排静坐,听到繁华盛景下挣扎求生的□□,看到花团锦簇后苟延残喘的悲泣。再无往日歌舞升平、海晏河清。
一曲终时,孩子们争先恐后涌上前去,将她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询问与赞美。双手按在弦上,她抬眼越过火光,看见篝火后站立的张湍。今夜细雪冰寒,他穿得单薄,风吹过时,身影随衣袖摇晃。
“阿喜姐姐的琴真好听,我好像听到娘亲从前织布的声音。”
女孩说得极其认真,一字一句,平上去入都咬出重重的音。织机吱呀的声响,与琴声淙淙截然不同?????。可她听懂了女孩的话。
她微笑着问:“你母亲一定织出了很长很长的布,对吗?”
女孩用力点头:“是很长很长的布,连起来比冬天里的风还要长。”
“冬天里的风?”她有些好奇。
“对呀,冬天里的风从早上刮到晚上,再从晚上刮到白天,一定是很长很长的一阵风。娘亲织的布更长,因为娘亲从春天到冬天,再从冬天到春天,都没有停过。”女孩拍拍手跳起来,“姐姐,我还想听你弹琴,听完后我要去娘亲跟前,把歌唱给她听。”
“好。”
撷春说过,善堂里的孩子都是孤儿。她知道女孩的母亲已经去世,所以不问不提,只稍静片刻,在女孩殷切的目光中拨动琴弦。
她记得织布时,梭子在丝线经纬间游走的节奏音调,也记得织机扳动时的节拍。她没有弹奏那些拿手的名曲,而是以瑶琴作织机,谱出新曲。
任如何阳春白雪风雅卓绝,都不抵此刻弦音。
张湍向着琴音缓缓靠近,曲中有无数飞梭游荡在织机间的经纬纵横,一双双满布皴纹的手拨弹出世间最动人的乐曲。与前曲相反,此时此刻,琴音下,是藏在困苦艰辛后的欢愉繁华。
她亦截然不同。
子夜更声响,四周鞭炮鸣。
新春已至。
“新年好~”院中孩子们听到更声,齐声拜年问候。
她坐在桌前,望着蹦蹦跳跳的孩童,蓦然笑起。
张湍站在她的身后,轻轻俯身,与她贴耳低语:“新年好。”
灼烫的呼吸擦过耳根脸颊,她微微低头,瞥见他的手掌抚上琴弦。指腹缓缓抹过数根弦,最终落在文弦一端,轻轻挑动。
一弦一音,鸣在心头。
待篝火将熄,孩童愈发困顿,撷春带着他们各自回房睡觉。她将琴还回库房后,扶着楼梯回房。房中吵闹,在通铺留宿的旅人们闲谈不休,各自聊起四方见闻。白双槐与庄宝兴回得早,替她占下铺位,从自家车上取来的枕头被褥已然铺好。
通铺最内侧的位置给她留着,旅客人们初时未察,待她蹬下布鞋躺在床上时,方才惊觉,竟有名女子与他们同宿此间。
笑语交谈变为窃窃私语,白双槐与庄宝兴面面相觑,随即齐齐盯住旁边那些旅人。他们虽未上过战场,却也是几经艰险厮杀出的军将,只一刹的目光便足以将寻常人逼退。
窃窃声停,屋内静得出奇。
她拉过被褥盖在身上,稍稍翻身,能听到衣料与被褥摩擦的声响。不久,身旁又有响声,旁侧的床褥塌下——有人来。她翻过身,看到侧身躺下的张湍,两人面对着面,目光相接。
绢花还在她鬓间,枕乱的发丝跳出,划过眉眼,斜过鼻尖,随着呼吸起起伏伏。
他看到她的呼吸渐渐快了,如她指下的音调般撩人。
鬼使神差,他抬起手,捻起那绺乱发,理顺在她的耳后。
约是灯油耗尽,灯火在片刻挣扎后熄灭。她随灯火一同闭上眼睛,耳尖还有他的手指擦过时的落下的微弱体温。
一宿未眠。
夜里,旅人的鼾声、张湍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混乱交织。她听着更声,寅时初就有人踩着更声收拾行囊。张湍亦如常早起,待他起身离开,她方觉困倦,在细微的闹嚷声中沉沉睡去。
这便睡到晌午,撷春受托送来梳洗用具,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下楼时,昨晚的女孩见她现身,匆匆跑到跟前:“阿喜姐姐,上午舒哥哥给我们写了唱词,我唱给姐姐听好不好?”
“什么唱词?”她仍是半梦半醒的模样,难以分辨女孩话中含义。
“就是昨天晚上,阿喜姐姐弹得曲子,舒哥哥知道我要唱给娘亲听,特意给我写了唱词。”
张湍走近,她亦醒神。
“擅自作主,还望莫怪。”张湍递来信纸,纸上工整落着几行歌词。
她没有接,只在女孩身前蹲下,笑吟吟道:“姐姐带你去唱给娘亲听,姐姐也在旁边听,好不好?”
“太好了。”女孩扑进她怀中,险些将她扑倒。
听撷春讲,女孩的母亲埋在城郊乱坟岗,坟头楔着支破损的旧梭,梭上缠有红线,很是好找。银州城没有初一上坟的忌讳,她唤来白双槐,带女孩乘上马车,向乱葬岗去。
三人在乱坟中好一阵搜寻,几次三番被裸出地面的骸骨绊到,她仍定心稳神,牵着女孩找到那支旧梭。数年风吹日晒,红线已褪了色,也难怪他们现下才找到。女孩在坟前跪下磕头,站起身后笑着与母亲说话唱歌。
歌声散入风中,她忽觉惋惜——来时应将那张琴一并带来。
等歌声停落,女孩忽而呜咽,抬袖擦着眼泪。她将女孩揽入怀中,轻轻抚过女孩脊背。
阴云吐出雪粒,落在发间衣上。
身后忽有几声重音,她转眼看去,几名身型壮硕、体态笨拙的汉子,抬着两卷草席抛在坟堆里。她按住女孩后脑,向白双槐递去眼色,示意他上前看看。几名汉子离开后,白双槐凑近查看。两卷草席被那汉子们抽走,坟堆间是两名衣不蔽体的女子,满身伤痕淌血,其中一人仿佛还有气息。
白双槐解下外衣,披在那名还未断气的女子身上,将人抱回。
“看得出是什么伤吗?”将女孩与女子送上马车后,她在车边与白双槐低声问询。
“粗粗看过一眼,刀伤、鞭伤,还有尖钉、烙铁,不知是什么样的畜生,竟下这样的狠手。”白双槐恶声道,“娘子,我先送你回善堂,无论如何,这伙人绝不能轻饶了。”
怎料马车未动,远处忽有蹄声。
一队人马急急赶来,将他们围在当中。
白双槐将她护在身后,目光在众人间迅速扫过,来者不善,看起打扮,像是山匪盗贼。
“兄弟们说,有个多管闲事的小子,带着个漂亮姑娘。”为首的人抬起马鞭指着二人,“今儿大年初一,正发愁给大哥拜年要带什么礼,你们来得刚好啊。”
“阿喜姐姐快逃!”女孩分开车帘,“他们是山贼!”
她回眼看去,温声问道:“你知道?”
女孩摇摇头:“是车里这位姐姐说的,她身上的伤,就是这些山贼做的。”
山贼们哄然大笑,马蹄高扬,马匹嘶鸣。
白双槐侧首道:“娘子快上马。”等她上马,将套马的绳索砍断,她就能纵马先逃。
“你们是山贼。”她却走到白双槐身前,抬眼瞥向山贼问:“在哪座山?你的大哥,又在哪间寨?”
山贼笑个不停:“小娘们儿胆子倒是不小,想知道?跟爷回去,不就知道了?不仅让你知道,要是伺候大哥伺候得好,还能让你当两天寨主夫人,吃香喝辣,逍遥快活!”
“寨主夫人?倒是威风。”她后退几步,抓住缰绳飞身上马:“小白,放马。你们带路,我还真想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新年快乐~初一早上六点给大家抽个奖。
新的一年,好运连连~
——
阿喜的初一,要干大事嘿嘿
? 第 107 章
缰绳绕掌两周绷紧, 马匹被迫转向。马背无鞍,她依然坐得平稳,脊背挺直, 头颅轻昂,目光在围堵四周的山贼们身上扫过。
白双槐握紧怀中刀, 警惕地反复环视四周,久久没有动手。
是声嗤笑:“小白, 看来此前崔兰央找的武师夫子不够尽心,未授你行兵布阵之术。这七人纵马来时,排布虽看似混乱,实为列阵前行, 中为主攻, 左右两翼策应,尾有后防可进可退。”
“娘子的意思是?”白双槐恍然, 看向山贼的目光多了几分忌惮。
这群人若是山贼,行进有此排布,其后必有高人。若非山贼, 以此行军默契,恐是逃兵。
而《大旻律》载有明文,逃兵皆处死刑, 罪及亲眷。故而逃兵躲藏大都不愿为人知晓, 为藏身份, 行凶杀人不在少数。
“臭娘们。”为首山贼抽出长刀, “我看你是活腻歪了。”
她向侧后方看去:“远处应还有队人马接应。若依车内女子所说,你们现今做了山贼, 此行下山竟出动如此数目, 想不会只是要丢两个人出来。今日正旦, 各地守备多有松懈——银州城以南八十里,有处粮仓,此时紧赶去,到地方时已是后半夜,宜抢宜盗。”
“宰了她。”
几匹马围上前,白双槐抬刀要挡,却听她又道:“要抢粮仓,不如带我同行。”
闻声,白双槐稍感惊诧,但不敢松懈,仍死死盯住几人。
为首山贼侧目,打量着赵令僖问:“从刚一开口,爷就知道你这娘们不一般。看着是识字的,看过两本兵书,知道点儿行兵布阵不稀奇。但凭这点本事可还不够。”
“够不够你说了不算,带我见你们寨主。”她再向白双槐催到,“小白,砍绳。”
山贼似在犹豫,她乘势又道:“杀人越货、抢劫钱粮,不必奔出百里。你们寨?????主另有打算。我若是你——区区妇人,即便无能,带回寨中也坏不了事。倘若是有真才实学,能助寨主成事,你就是那举贤伯乐,地位自会大有不同。”
字字句句,皆叩在那山贼心头。从她说出行兵布阵时,这山贼心中已有动摇。听到劫粮猜测,因其极短时间内的准确判断而脊背生寒,忧惧惶恐,是以色厉内荏,妄以声势压人。最后一句,更是直切要害。
她戏谑笑道:“怎么?没有这个胆子?”
“寨主岂是你三言两语说见就见?”
“骑兵行军,十二人编队,七前五后相互照应,你们这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白双槐已将绳索砍断,她驱着马向山贼靠近,相差不足三尺远时拉稳缰绳:“你们寨主,或是军师、谋士之流,大约是五城兵马司或者京周兵将出身。近几年京周武将调动,应轮不到银州附近,即便轮到,日常操练的战术亦不会忽然更改。如此说来,最有可能是在三年前。蝗灾波及银州,上将军陆文槛的儿子陆亭曾带人马到银州赈灾,指挥训导你们的,是陆亭麾下。”
山贼们面面相觑,听这一通分析后道:“你说的这些我不知道。你想见寨主,我可以带你去见,但车里那两个,听了这么多不该听的,绝不可能留她们性命。”
“你抽出三人随我去见寨主,另两人牵拉马车。她们的命,你拿不走。”她回头瞥向白双槐,“看好她们。”
白双槐领命守在车前,山贼迟疑片刻后咬牙应道:“好,我答应你。你应该清楚,就算我让开位置,你骑着马也跑不掉。见到寨主,若你是个没有用处的废人,兄弟们有得是法子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赵令僖对此并未作答,只冷笑一声,扬鞭策马。为首山贼另点出三人,与她同行,一路直奔野地高山,至日落月明,几人抵达寨门前。山贼叫门,互对过口令,实木大门缓缓启开。她抬眼扫过望台楼墙的灯盏,又看过门内,心中有了估算。
“齐哥怎么这么快回来?这女人是谁?”
“大哥还在里屋玩着,今儿受了气,心情不太好,知道你们没办成正事要发火的。带个女人回来也不顶用啊!”
“是啊,齐哥你们要不先去躲躲?”
为首山贼姓齐,名叫齐七,听着围上前来的兄弟们七嘴八舌,刚要将身后的赵令僖抓上前,手掌落下前生生刹住,改作侧手相请:“姑娘怎么称呼?”
“喜。”
“喜姑娘,这边请。”齐七推开人群道,“都等着,待会儿我请弟兄们吃酒。”
齐七带着赵令僖穿过排低矮茅屋,在座木屋前放缓脚步,屋内火光熠熠。
忽然间,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刺破夜空,在山巅回荡。
是女人的惨叫。赵令僖停住脚步,正眼看向那扇木门。她想起刚刚外边那些山贼说的话,和被丢去乱坟岗的女人。如此看来,这个山寨中的匪首,心情不佳时惯爱虐打女人。
齐七问:“喜姑娘这是怕了?”
“这些女人,都是从哪里找来的?寨中还有多少?”
“山下掳的,也有底下村民自己送来换粮饭的。”齐七不以为然,“后山还关着十多个吧。你要是不能叫大哥满意,就求求菩萨能和后山那些多作几天伴吧,不然就跟里屋那个一样。”
她未应答,兀自向前叩响房门。
隔着一层薄薄的房门,她听到屋内无法压抑的哭泣声——不止一人。
“谁?”屋内传来轻快的笑问。
她凝眉看向齐七,齐七赶上前来回答:“大哥,是我,齐老七。去那边的路上碰到个女人,想着带回来给大哥瞧瞧,耽搁了些时间。”
屋内静了片刻后,房门骤然被拉开。血腥与焦糊气息交织,扑入口鼻之间。她掩住口鼻,抬眼瞥向门后人的脸,眉头紧蹙,片刻后缓缓舒展。
“齐老七,你最好——”阴森的语调戛然而止,“……干得好啊,齐老七,去把屋子里那两个拎出来扔了。”
齐七见对方喜色难掩,急忙喊人到屋内收拾残局,屋内两名女子一残一伤,被拖去后院,不知生死。她未开口,与被拖行的女子擦身,入室后于主位缓缓落座。
“我当是谁。”她的右臂轻轻搭在案边,侧首抬眼瞥去:“落草为寇,占山为王,倒是风光。”
侧前方不远处,右眼残疾的晏别枝欢喜难耐,带着满身血气走到她身前,直直跪下,捧起她的双足,面颊贴着脚背低语:“公主,属下日思夜想,只想有朝一日,能再侍奉公主左右……”
“想念本宫?”她收回脚,向下踩在晏别枝的心口,稍一用力便将人蹬开:“你可知道,本宫如今是个死人?”
“公主放心。”晏别枝忽而变了脸色,左眼中满布杀意:“近处几个山头的山贼都已在属下麾下,等这两日拿到粮草,就可举事。属下是要为公主复仇的,从未奢想过还能见到公主。属下到底是和公主有缘,竟能在这时节与公主团聚。”
晏别枝陡然笑起,跪行向前,紧紧抱住她的双腿,脸颊贴着小腿不住摩挲:“属下对公主赤胆,天地可鉴,才叫公主来到了这里,来与属下重逢。”
“晏别枝。”她只觉恶心,动了动腿试图将人踢开,却不见成效,沉声骂道:“滚。”
骂声入耳,晏别枝张开紧闭的左眼,阴沉着脸,缓缓站起身来。
“你说得对,你已经是个死人了。我何必在意一个死人的态度,也不必听一个死人的命令。”仿佛是恍然大悟般,晏别枝脸上铺开诡异的笑容,缓缓倾身向前,两掌按住座椅扶手,将她圈在自己怀下。
两旁的火盆将他的身影拓印在她身上,她被阴影笼罩着,左掌探出衣袖。
“晏别枝,你知不知道,”她忽而笑起,“能和死人说话的,只有死人。”
话音刚落,一柄短短的匕首刺入晏别枝的心口,热血喷洒而出,落了她满脸满身。
她的手很稳,匕首的落点很准,刺入心口只在瞬间。晏别枝眨了眨眼,气力随着血液喷出而迅速流逝,他伸出手,想要扼住她的脖颈,想要捏碎她的喉咙,可已没有力气。他甚至没有力气支撑自己的身体,缓缓跪倒在地,趴伏在她双腿上,而后被她一脚踢开。
解决起来比她想象中更加容易。
她坐在原处,轻轻向前探身,看着倒地的晏别枝微微笑起。
咚——
木门突然被人撞开,木屑横飞,她惊得起身,盯着门口,见是庄宝兴冲来,这才松了口气。片刻后,又一人提弓现身,夺步上前,轻而易举越过庄宝兴来到她的面前。庄宝兴见状,退出屋子,向外远去继续忙碌。
而在屋内,在她面前。
只余张湍。
那张清润如玉的脸颊染上血迹,那袭干净整洁的衣衫沾了污秽。
就这般停留在她眼前,一言不发。默然许久后,他忽然搭箭上弦,拉弓如满月,箭尖指向生死不明的晏别枝。松弦,箭矢自其眉心贯穿头颅。
她的心骤然猛跳。
他默不作声,弓矢被丢掷在地,面上毫无表情,脚下已将晏别枝狠狠踢开。而后,他在她身前半蹲下身,抬起衣袖,轻轻覆上她的脸颊。
衣袖布料粗硬,磨得她脸颊泛红。她握住他的手腕,想要将他的手掌拉开,却被他反手按住。衣袖仍不住地擦拭她的脸颊,将脸上猩红的热血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她挣着手,冷眼冷声:“张湍,松手。”
他不回答,右手只一味地擦拭,左手钳住她的双手,身躯阻在她身前,迫使她端坐原地,无法动弹。
“张湍,你松手。”
脸上的血渐渐被擦拭干净,肌肤上换了红色。他终于停下右手,松开左手。她好似得以喘息,想要站起身离开,却被他逼在座椅间无法动弹。
他伸出手,落在她的衣襟上。
衣上的扣结绑带被他一个个拆解。
她万分惊愕地看着他,神情专注,眉眼庄严,执着地在她的阻拦下,将绑带扣结一点点解开,直到在她挥舞着手臂的同时,将她的外衣剥下。
“张湍,你疯了?”
“张湍!”
他终于停了手,抬眼看着怒不可遏的她,仿佛僧道在神像前低声颂唱经文般,低声开口:“他的血,怎配淋在你身上?”
膝盖轻轻点在冷硬的地板上,他半跪在她身前,稍稍抬头才能望见她的面庞。
眉眼间的冰霜在他的低语声中瞬间融化,她哑然失声,垂眼回看。
她看到他眼中无尽的忧虑与愤恨,看到不该属于他的热烈与欲望。她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只知此时此刻,他仿佛是深林中的凶恶猛兽,亮出了久藏的獠牙利爪。
可在转瞬间,那獠牙利爪化作无尽温柔的掌,轻轻落在她耳侧。
指腹灼烫,擦过耳廓,留下一带红痕。
她?????在他的注视下莫名红了耳,她看到他眼中的柔情,不由自主探出双手,捧上他的脸颊。身躯微微前倾,她与他缓缓地靠近,贴近,最终,是轻轻的亲吻。
本是蜻蜓点水,却经他的手,化作倾盆大雨下的惊涛骇浪。他拥抱着她,掌心贴在她的腰脊后颈,无数次想要野蛮粗暴地将她牢牢锁住,再无数次用仅存的礼乐诗书将自己驯化成人。他贪婪而又克制,猛烈却又温柔。
如春溪清风般缠绵,似炽阳夏花般热烈。
捧着脸颊的手缓缓滑落,她的双臂环上他的脖颈,在绵密的亲吻中回以紧紧拥抱。
阔别已久的浪潮来势汹汹,叫她无力抵挡,满身的热血只为此刻而沸腾,耳廓脸颊、脖颈双手,皆如沸水淋过般滚烫。
直至气力渐消,喘息不及,她微微向后躺仰。
他随之缓缓起身,托着她的后颈,送她枕靠桌案,半躺半坐。
“张湍。”
长久的亲吻在低唤中停歇,两双微张的眼彼此注视,她看到他眼底细微的泪,他看到她两颊浓艳的红。
是情涌。
作者有话说:
排兵布阵我瞎编的……
? 第 108 章
静寂如斯漫长, 滞涩的嗓音劈开混沌:
“公主。”
复又宁静,于寂静中倾听她呼吸,亲吻她掌心。呼吸渐促, 掌心灼热,猝然蜷曲的手指落在他的脸上, 指腹印在他眼尾、眉心——他在她的掌中。
神魂颠倒,逃无可逃。他期望环在自己脖颈间的手臂能够无限收紧, 不余丝毫喘息空隙。
——在她掌中,再无心喘息。
“张湍。”
她只觉浑身气力被抽空,低声懒懒道:“我有些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 你帮我叫阿宝来, 我有事交代他。”
“好。”张湍这才意犹未尽地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轻轻放下。
等张湍离开, 她站起身走到晏别枝尸身旁,垂眼看着他圆睁的左眼。
庄宝兴来得极快,带着血气与红刃, 在她身侧停住。
“把他的脑袋割下来。”她背过身,面色如常。庄宝兴微怔片刻,依着吩咐照做, 将晏别枝的头颅斩下, 抓住顶发提起。血从切口处滚落溅起, 带着些微余温贴上她的足踝。
“张湍可有从官府借兵?”
“不曾, 来人都是江湖武夫,有些功夫傍身, 但都是野路子。”庄宝兴忧声道, “张大人知道娘子被抓上山寨, 是想直接调兵剿匪救人,好在想起娘子身份特殊,又得知善堂里有些看家护院的武夫,这就组织起来直接上山。原本不想打草惊蛇,可张大人见到刚刚那两名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只怕娘子出事,冲动之下才动了手。”
她从庄宝兴手中接过头颅:“山贼是否伏诛?”
“还没,晏指挥使在这儿盘踞的时间不短,这些山贼都有训练,比较棘手。那些武夫虽是好手,但只是游兵散将。”
她提起头颅,信步向外,跨过门槛,被门墙隔断的厮杀声瞬间响起。她循着声源逐步靠近,两侧被弓箭射杀、射伤的山贼三三两两倒伏在一起,震骇地望向冷月冷光照下的她,以及她手中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血迹在她身后蜿蜒成路,庄宝兴沿着血路紧紧跟随,同时扫去四面八方袭来的干扰。她稳步直抵寨门,在混乱中登上望台楼墙。缩躲在望台的山贼迎着庄宝兴手中冷刃瑟瑟发抖,她提着头颅靠近,低笑问他:“能否劳烦你将楼墙两侧的灯笼摘下,全挂在望台里?”
山贼颤抖着点头,脚步虚软地向两侧摘灯笼。
望台的光骤然明亮,甚至遮过高悬明月。
她扶着栏杆,向下看去,武夫与山贼的争斗未停。忽然一支羽箭飞来,自她身畔掠过。叮当一声,有刀刃坠地,她转头看到有山贼高举右手,头颅被羽箭贯穿。
高台下,张湍双臂微垂,手中长弓的弦丝仍颤。他遥遥望向高台,数盏明灯齐照,她泰然直立,不怒自威,虽身披素衣,却经火光照耀而愈显瑰丽艳绝。
“张湍,”她平静的嗓音在黑夜中显得嘹亮,“停手。”
她抓起头颅递送向前,夜风呼啸而来,卷起乱发。
刚得空闲的山贼抬眼上看,见灯火下,她掌中,是晏别枝惊恐万状的脸。偶有滴鲜血坠下,被风卷去旁侧,最终砸在某名山贼额头。
“晏别枝,原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现落草为寇,为祸四野,故而杀之以平民愤。”她的嗓音平稳,油然凛冬冻结的冰面:“其余寨中贼寇,放下武器,不予追究。”
五指张开,头颅闷声坠地,咕噜噜滚开。
“张湍,叫人收手,退到寨门外。”她只留下这句,再下楼台,有庄宝兴在侧护卫,缓步跨过寨门。
张湍沉默片刻,带众武夫成队退出寨门。而寨中贼寇,见晏别枝头颅滚地,已斗志全无,不再追击。双方近乎平和地分至寨门两侧,隔着半扇半开的木门,遥遥相望。
张湍自怀中取出手帕与她擦拭掌心,低声问她:“你想如何?”
她未答话,转身向寨门前行数步,门内众寇随之后退。
“诸位不必紧张。”她抬眼看向寨门内,“刚刚有两名女子身负重伤,后山亦有数十名女子被锁其中,请诸位将人交给我们。此事今夜就可揭过,我们也好离开。”
门内无人敢应,最终齐七拖着带伤的右腿向前,面色凝重反问:“姑娘究竟是谁?”
“无关紧要。”
“姑娘通晓兵法,又有胆略,实在不像一般人。我看得出大哥认识你,重视你。他曾经是五城兵马司的副指挥使,他重视的女子,绝不会是寻常人。”齐七心中忐忑,“姑娘不说,我们心里始终没底。”
“五日后,”声音被风裹着送入众人耳中,“我会再来。”
张湍猛地抬头。
她又补充一句:“只我一人。”
寨中关押的女子被放还下山,寨门闭锁,赵令僖亦随众人下山。回到善堂时,已是清晨,惨白天光铺满路,一行人各自回房倒头休息。张湍端来热水,与她擦面擦手,擦去脖颈手臂的热汗血污。
手帕的热气抚平疲累,她倚着稍显破旧的棉被,合眼静静享受着久违的舒适。
热气蒸蒸,渐渐熏红脸颊,她微抬双眼,犹如酣醉般睨向身侧的张湍。他换盆热水,动作轻柔地替她脱去鞋袜,将她的双足轻轻放在热水中。
此举已悖礼教。
可昨夜寨中,是她先起弦音,拨动情思。
微烫的水熨帖双足,缓缓纾解久行的酸痛。屋内静谧而又安逸。她转腰伏在被上,在安逸中沉沉睡去。她不愿再多想。直至梦中,温热的掌捧起脸颊,粗糙的茧磨过嘴唇,她在滚烫的遐思中惊然乍醒,心如船顶雨珠乱跳。
室内不知何时焚起香,沉静绵长,是安神香。
却难抚她心神。
她身上盖着温软的被褥,半掀褥子起身,发觉衣衫已被解去,换了套崭新的里衣。
张湍不知去了哪里。
枕边叠着套干净的袄裙,淡黄的面料,素雅柔和。不是她的衣裳,但看模样应是新的。她起身换上衣衫,披散着长发便向屋外去。
善堂楼内无人,后院传来吵闹声,还有些叮叮当当的声响,吵得她头疼。待走进后院,她才发觉,昨夜闯寨的武夫们,此刻正在后院和泥晒砖、锯木劈柴。一问方知,这是想在后院新起间屋子,再制几张桌椅。新屋可作学塾,善堂收留的孩子们能在这儿读书识字。
“学塾?”她四下看去,未见张湍身影。
“舒公子说要长住,想要开办义学,我们在这儿盖新屋,他去城中找大户们借学具去了。”撷春笑意盈盈捧来些细枝干柴,“托娘子的福,这些孩子们也能有识字的一天了。”
这便明了。她说五日后重回山寨,是因晏别枝死前曾说,近处几座山头都已在他掌控之中,且都经过训练。倘若她能顺利将这些贼寇收入麾下,来日举事便有了最初的队伍。想来张湍是猜到这些,才会说要长住。
他离任在外,是为体察民情,终有一日要回京复职。
“娘子,外边来了些人,要见娘子。”小女孩匆匆跑到她的身边,抱住她的双腿,抬头笑说。
“见我?”她心觉莫名,由着小女孩握住自己手指,将自己拉到门前。
善堂门前,数十名衣衫破旧、形容枯槁的人,无论男女老少,看到她出现在门前,纷纷俯身跪地叩首:“谢喜娘子救命大恩!谢喜娘子救命大恩!”
此起彼伏的声响在善堂前不住徘徊。
是从寨中救出的那些女子和她们的家眷,聚集在善堂门前,向她叩首致谢。从前无数人在她脚边匍伏叩首谢恩,都不及今日令她心中震颤。
“听说喜娘子要在善堂办义学,我们没有钱,但是有力气。”几个稍微结实些的汉子直起身,“帮娘子盖屋铺瓦,挑泥搬砖,都不在?????话下。”
周围人附和,那些女子又道:“我们虽什么都不懂,但织布洗衣还是会的,也能来善堂帮忙。”
“你们——”她沉吟许久,本想拒绝,可看着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却无论如何开不了口,最终柔声笑道:“你们吃苦受累好些日子,养一养伤病,等精神好了再来帮忙。”
“娘子,”远处角落有一女子吞吞吐吐,犹豫再三道:“我有件事想请娘子帮忙。”
她走上前,躬身将近处几人扶起,后边的人不愿让她受累,自行爬起身来,同时让开道路。她走到那名女子身前,扶着她的手臂想将人搀起,那女子却刻意躲开,摇摇头说:“这事我跪着说才心安。如果娘子不想听,我就不说。”
“你的礼我已受了,岂能不听,站起来说吧。”
女子迟疑再三,最终缓缓起身,低声道:“这事能不能私下里说?”
她转身看向众人道:“你们都先回吧,记得养好身子,善堂还等着你们帮忙。”
等人散尽,她带着那女子入善堂坐下,端盏热茶,令其放松心身后缓缓道来。
“我家妹子,是被她丈夫送给寨主的。”女子刚说一句,肩背便不住发抖:“托娘子的福,人囫囵救了回来,可是回家后,她丈夫不肯要她。说她被山贼们糟蹋过,不干净,不配进家门。我家妹子一晚上投了两次井,我怕她再想不开,把她捆在床上。娘子——”说着,那女子又跪下:“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想求娘子想想办法。娘子连那些山贼都能制伏,帮帮我这可怜的妹子肯定不是问题。”
凝眉听完,她将人扶起后道:“你先回去,将你妹妹带到善堂来。”
白双槐领命套上马车,带着那女子回家接人,出门时与张湍擦身而过。
张湍抱着几叠宣纸,手提竹篮,篮中是笔墨砚台。他将东西交给撷春后,听说刚刚门前道谢的事,暗自欢喜片刻,便登楼去寻赵令僖。
赵令僖知他回来,正在楼梯前等着。
她垂眼看着张湍拾阶上楼,直到他在两级台阶下停步。
“张湍。”
张湍轻抬双眼,微微仰视着近在咫尺的她。
“你回来时遇到小白了吧。”声音低缓,带有些许疑惑:“是名从寨子中带回的女子,她妹妹也被抓入山寨,回家后被丈夫嫌弃,心伤之下自寻短见,好在是人救回来了,却仍想不开。”
他的呼吸愈发轻缓,几近屏息。
“她丈夫觉得她脏。”她低眼看去,“你呢?”
记得张湍也曾数番寻死,是以心觉好奇。
忘记是何时起身有俗欲,而她心中所有欲望从来不加遮掩,故而设檀苑、训檀郎,以觅欢愉,以作纾解。她不在意那些檀郎是否心甘情愿,因最终能侍奉于她的,皆是心甘情愿。于她而言,寻欢作乐与世人争名逐利并无区别。人不厌金银多、不惧名利高,又岂能忌心中欲、色中相。
倘若无忌,便无肮脏洁净之分。更不应因此寻死觅活。
“公主。”张湍低首垂眉,“史书刻有数千年,何必论一时对错。”他亦茫然,心中空荡,没有答案。他不知她是何意,却生怕叫她难过。她的过往,世人尽知,他曾因此心觉耻辱,又曾因此心怀嫉恨。他不敢认下自己曾以权谋私,将薛岸等人发配蛮荒之地,更不敢回忆,昨夜自己是以何种心情置晏别枝于死地。
是他擦去血污的动作叫她生疑吗?
“非是净污之辩。”他又仓皇低声,“是嫉恨,是湍,心有嫉恨。”
似乎答非所问。她忽而想起淋了满身的血污,和他执着擦去血迹的动作。他不是疯癫,他神智异常清醒,直至此时此刻都清醒至极。
“嫉他什么?又恨他什么?”
袖间双拳紧握,他几乎将牙齿咬碎,最后泄了力:“心有痴妄,故生嫉恨。”一经开口,便松了口气,继而又道:“净污是假,嫉恨是真。人皆有独占之心,难容他人染指。”
“独占。”她俯身贴耳,“你说,你想独占本宫?”
吐息如手,乱他心弦。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最终,他吐出一字,语气坚定,而后抬起双眼。
“是。”
自雪夜宫变,鸩酒入喉,情思狂涨,自此覆水难收。
是他曾怯懦迂腐,圈禁于史册经书,心有所思,而口不敢认。
心中嘲声沸腾,不止不休。悦琴音为风雅,悦情|欲为低俗?荒谬。至今日,他才敢将心念剖开。他张湍,自始至终,都是因情|欲所导,落足迷梦泥淖,继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克己复礼令他困身水牢,他将琴弦视为稻草。水中稻草,岂能救人?驼身稻草,岂能杀人?
不过是自欺欺人。
不过是顺水推舟。
凭欲生情亦为情,因何为之羞?因何为之耻?
“是。”他再言之,蓦然探出双手,将咫尺外、心魂中的她拉入怀中。他将人抱起,开合房门,极尽温柔地将人送上床榻。
她坐在床边,稍有愣神。她从未想过,他会有如此笃定的陈辞。好似从她离开皇陵,被他劫马带回王府那刻起,张湍就不再是她知道的张湍。
他抬起她的手掌,轻按在自己喉间。
“早已立誓,生死由你。”他沉声低语,嗓音边缘仿佛带着雾气。他吻过额头,吻过眉心,吻过鼻尖,吻上双唇。占有是野兽本能,人亦为兽,本性如此。他亦如是。
扣结绑带在他指底逐个散开。
——他想要无穷无尽的占有。
“张湍。”喉间手掌脱力垂落,带着水音的低唤在他耳边响起,“张湍,等等。”
他睁开眼睛,满含情意的双眼深深望着她,对她将出之语倾耳聆听。
“孝期未毕。”她回望道,“你我皆是。”张湍父母过身刚过两载,先皇驾崩仅去一岁,他们本都是戴孝身,何以窃云雨?
倏忽风来,吹开房门,眼中情思渐次消去。
他醒了神。
“抱歉。”他仓皇站起,背过身去,不敢再看。
衣带绳结缓缓系紧,她低声轻笑,却未应答,话锋转道:“你要办义学?九省未曾走完,长留在此,朝中恐怕不好交代。倘若哪日圣旨来寻,我在旁边,你该如何回话?”
“他不会知道。”张湍垂首应声,“在你想要他知道之前。”
“如此最好。”指腹抹过唇角,起身与他擦肩,兀自向楼下去了。
她也在逃。
曾经予她无限欢愉的乐事,如今她竟惧于面对。心中所欲,脑海所思,她难明了。是碍于怨恨,或是碍于情思,亦难明了。与其细细分辨,不妨早早躲开。
他是赵令彻亲命的首辅。
是亲自带兵逼入禁宫的逆贼。
她不该节外生枝。
“娘子,官府来人了。”撷春气喘吁吁,拦在她身前道:“官府听说娘子救了那些被掳的女子,说是要给娘子嘉奖。可我看来者不善,娘子快先躲躲吧。”
“来了几人?”
“少说有十多个,那阵仗,仿佛要来拿人的!”
她稍感困惑,现今还在年节,照理官府只有数人值守。除非——有谁走漏了风声。
作者有话说:
没错,小张大人从做春|梦开始就在逐步沦陷,早就被撩动了,表面疯狂克制,内心越来越藏不住,其他所有都是借口。
张湍是,因欲生情。
阿喜是,因情避欲。
? 第 109 章
“撷春姑娘, 烦劳将此事告知舒先生,让他出面化解。我往库房避避风头。”
送走撷春后未作停留,赵令僖自院中正做活的孩童口中得知庄白二人所在, 转向库房稍停片刻后,兀自去寻两人。不久, 庄宝兴套辆马车,在后门接上赵令僖与白双槐后, 于街巷几经迂回后出城。
再抵山寨已至深夜,寨门仅余两盏灯在晚风中摇晃。庄宝兴拍响大门,稍作等候才有人声:“谁啊?大半夜的。”
“喜娘子有事来寻。”
门骤然拉开,应门人是齐七, 瘸着腿快步迎上前问:“喜姑娘, 不是说五日后再来?怎么这会儿就来了。”
“进去说。”
在齐七带领下,几人经过血色未褪的厅院, 跨过破碎的堂屋屋门。沿途及屋内皆未见其余人,昨日分外热闹的山寨,今日已如荒凉废墟。
“寨子里兄弟们散得七七八八, 还有六七人,在后院屋里睡了。”齐七倒了杯冷水解释道,“今晚是我值夜, 所以才醒着。”
赵令僖接过水杯, 含笑望着齐七:“看得出, 你是个聪明人, 窝在山头做山贼岂非埋没了?如今我有条明路,你可愿听上一听?”早在初见时, 她就看出齐七足够聪明, 虽嘴上强硬, 却是老实听她将话说完,否则她断不能如此轻易地杀死晏别枝。
齐七犹豫片刻后问:“在听这条明路前,喜姑娘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想知道我的身份?”
“是。姑娘虽然穿得是寻常百姓家的布衣,但是周身贵气逼?????人,不会是普通百姓。”齐七忧心道,“姑娘愿意指点,齐老七我肯定是感恩戴德,可也要知道将来是跟着谁走这条明路。”
她笑问:“看起来,你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我听说五城兵马司有位女指挥使,曾经四处率兵剿匪。”齐七掂量着说,“这两年却突然没了音信,有说是嫁人了,也有说是犯了事被革职了。姑娘是不是姓崔?”
“崔兰央曾经倚靠靖肃公主,得到指挥使的职位,后却背叛靖肃公主。如今新皇登基,自然不会再重用她。”她喝下杯中冷水,“——我不姓崔。”
齐七疑惑许久,反复思索,恍然大悟后扑跪在地:“草民有眼不识泰山。”
“那你该知道,如今的我该在何处?”
“在,在……”
冷汗骤然浸透后背,靖肃公主被贬为庶人、挫骨扬灰的圣旨,早已传遍九省。齐七心中暗自后悔,悔不该多嘴去问。靖肃公主此刻该是个死人,是坟堆里的一把灰,眼前活生生的这位,叫他半猜半问得出了真实身份,指不定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还想听吗?”她倾身上前,轻声笑问。
“请公主给草民指条明路。”齐七更是猜到,这位公主心狠手辣,能亲手杀死晏别枝,对于往日失利,就绝不会善罢甘休。这条明路,恐怕也是死路一条。但无论如何,都是一死,与其今日死在他们刀下,不如多活些时日,或许来日还能有转机。
她起身将齐七扶起:“你是聪明人,不必我再多说,你也该明白,来日的路不会好走。如果你不愿意,我不杀你,只是你这条舌头我得留下,望你能够谅解。”
齐七回答:“草民愿意追随公主!”
“我已不是公主。”她侧身相请,示意齐七落座,见他战战兢兢坐下后又道:“晏别枝收拢了几个山头?约有多少人?晏别枝的死讯可传去了?”
齐七估算着回答:“附近五座山头的寨子都听他的。这座山的人最多,但已经跑光了。那些下山的人多半不会去另外四座山头传信,但也说不好。五座山头原本大概有二百号人,如果另外四座的人没有散开,现在大约剩一百三十人。”
“明日一早,你带着两个可信的兄弟,去另外四座山头传信,将余下的人都聚到这里。”她向庄宝兴招了招手,“阿宝,明日你随老七一同前去。”
“公主——”齐七见她含笑侧目,忙改回称呼道:“姑娘,那些山头的人不好使唤,之前晏别枝在的时候,他们都不太听话,现在只我去叫人,恐怕叫不回来。”
“你就告诉他们说,有发财的机会。”
“姑娘有打算?”
“你只管去,有没有打算,要看能来多少人手。”她掩面哈欠道,“寨子里还有铺位吗?我困了,今日就先到这儿,来日等你的好消息。”
齐七虽有些为难,但还是答应,带着她在晏别枝此前的卧房住下。
她将房中原先的床褥纱帐尽数拆下,和衣而眠。白双槐坐背靠床榻,席地而坐,庄宝兴守在门旁,倚墙小憩。
一宿无事。
次日清晨鸡鸣犬吠。赵令僖与白双槐站上望台,望着齐七带着庄宝兴等人策马下山。望台下,三名面黄肌瘦、衣着褴褛的少年,正不知所措地站着。
“你们三个,多大年纪?”她走下望台,打量着三名少年。
“十二。”
“十五。”
“十三。”
三人勾着脑袋瑟瑟回答,中间十五岁的少年小心翼翼抬眼瞄来,又惊慌失措地紧闭双眼。
“不用害怕,我有些好奇,你们小小年纪,怎就来到这地方?”
十五少年结结巴巴地回答说:“上山给俺爹采药被抓了。”
“那你爹怎样了?”
“死了。”少年话语中没有分毫悲意,仿佛已然麻木。
她心有戚戚,柔声再问:“家中还有人吗?”
少年摇头。
“是什么病症?”她忍不住再问。
“发热,俺听隔壁家的大哥说有种草能治,就上山来挖。”少年低头拧着破破烂烂的衣角,“俺不认识,找着太慢,俺爹就没等到药。”
“不怪你!”十二岁的少年急声说,“你是被山藤绊到扭了脚,才被他们给抓过来的。我认识草药,你那天背篓里的是柴胡,可以疏散退热,能治你爹的病。”
“你认得草药?叫什么名字?”
“我叫文素,跟随堂叔悬壶于原陵三省,去岁游至银州城外,被山贼抓进山寨。后堂叔采药不慎跌下山崖,尸骨无存。”文素有条不紊道,“山贼见我懂医理,就将我留在山寨中,给一众山贼看病疗伤。”
她问:“文素,依你所见,他父亲若能及时用药,就可保住性命?”
文素摇了摇头:“我没见过病人,不敢妄下定论。但是我与堂叔游历期间,接诊无数贫苦人家,皆是无力负担医药。其中多数初时病症轻微,若能及时用药,都可安然痊愈,但大都因拖延时间,小病不治,累作痼疾,直至药石难医。”
白双槐闻声低叹。
她凝眉回看:“小白,你说。”
“当年如果不是善堂义诊,我们村子,没人有钱能去看病吃药。”白双槐低声说,“每年地里的收成,能人人吃个半饱都得谢天谢地。”
经碧水村后,她对农民收成大致有所了解,白双槐所说是实情。文素所说,不必亲自去问,亦知必定为真。饭尚且难以饱腹,何况医药?
“齐七想必已经与你们说过,日后这山寨由我做主。你们三人倘若愿意继续留在山寨,以后就跟着我,但来日恐怕要吃苦头、要掉脑袋。若不愿意,可带些银子下山,自谋生路去。也可往银州城中回春善堂做工,也算是条活路。”
三人面面相觑,两人片刻在茫然后选择离开,只有文素双目奕奕问:“我愿意跟着姐姐。堂叔志在医治四方,我也不要偏安一隅,愿意跟着姐姐游遍四海,医遍天下穷苦人。”
“你怎就断定,跟着我可以医遍天下穷苦人?”
“姐姐刚刚听到他父亲的事时,眼中有泪。”文素放低声音,“而且姐姐先前杀晏别枝为民除害,今日又要整顿周遭山匪,定然是心有百姓的善良人。我听姐姐的口音不是原陵三省任何一方,定是跋山涉水来到此地,未来也不会久留。所以我觉得,跟着姐姐能够走遍天下,救天下穷苦人。”
“我不想救天下穷苦人。”她垂眼回说,“但可以带你走遍天下,如此,你可还愿意留下?”
文素不解:“为什么?”
“杀晏别枝是为私仇,整顿山匪是为私利,走遍天下是为私愿。”她从白双槐手中拿过银两,递送到文素眼前:“跟着我,或许在来日,不仅不能医治穷苦百姓,还要眼看天下血流成河。拿上银子,走吧。”
闻声,文素泄了气,接过她手中银两,低头想了许久,才又抬头问:“若我跟着姐姐,遇到穷苦病患,姐姐会阻拦我治病救人吗?”
她默了片刻,回答:“不会。”
“那我跟着姐姐。”文素笃声道,“来日如果天下血流成河,还有我为天下止血疗伤。”说罢,他双手捧着银两送还。
她看着文素掌中银两,蓦然笑起,从他手中抓过银两道:“年岁不大,志向不小。去洗洗脸、洗洗手,好好吃些东西养养。”
文素喜笑颜开,跑去井边打水。
直至三日后,寨门外忽然吵闹喧嚷,白双槐登上望台,远看见有队不明身份但看似训练有素的人马,正逼近山寨。白双槐摇钟知会正在寨中理账的赵令僖后,握紧刀柄半蹲下身,悄悄盯着来人。
赵令僖在屋中正与文素共同盘查山寨所余物资,听到望台钟鸣,当即搁下纸笔,嘱咐文素在屋内藏好后,推开房门。
房门外,数十人正手忙脚乱列队,见房门开启,皆停下脚步,齐齐向她望来。
庄宝兴与齐七在前,齐七喜道:“姑娘,银州城外五座山头,山寨□□计三十七人,愿意追随姑娘做番事业。”
文素听到动静,小跑出屋子,与众人齐齐列队,补道:“三十八个。”
她笑看文素,而后平声问道:“老七叫你们来时,可说明白要做什么了?”
“齐哥说了,跟着姑娘,要么性命不保,要么名利双收。”一人高声笑答,“咱们以前做山贼,早就习惯活过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不怕丢命。但如果运气好,赌来个名利双收,那不就大赚特赚了?”
“看来老七给我带来一群赌徒。”她的目光扫过忽而疑惑的众人,“倒是巧了,如今我也在赌,大家同上一个赌桌,妙哉。”
院中众人纷纷笑起。
待笑声渐弱,她又道:“这几日我查了寨中余下的粮草财帛,此前逃跑的人卷走了不少,留下的不多。”
有人喊道:“姑娘怕什么,兄弟们下?????山走一趟,要什么没有?!”
她冷眼看去:“银州城内外,有什么可抢的?”
齐七忙说:“喜姑娘有妙计,咱们都听喜姑娘的。”
“既然兄弟们愿意跟着我,我多少也算是个魁首统领。古往今来,大都盼着魁首统领能够知人善任,即是说,要知道自家兄弟的长处,再分派合适的差事。”她在人群中走了一遭,“如今我看大家都身强体健,但不知谁人身手更好些?”
“姑娘想看我们的身手,我们比比就是了。”
“可你们有三十八人,若一一对打,等到太阳都落了,恐怕也没能比完。”她转身回到屋门前,向文素招手道:“文素你去拿纸笔,待会儿将他们的名字和答案都记录下来。”
文素点头,跑进屋内取来纸笔。
她望着众人含笑道:“劳烦各位兄弟,依次报上姓名,以及往日在山寨中,曾劫过几户、杀伤几人、掠来金银财宝几多。我初来乍到,不知你们说得真假,但你们周围的兄弟想必都知道,所以可莫要哄骗我。”
“姑娘放心!”
有几人喜出望外,纷纷应声。更多人愁眉苦脸,左右顾盼,提心吊胆。最先开口的几人皆是战果颇丰,越向后者,则越是惨淡。待文素将除齐七外三十六人所报数目登记完全,交入赵令僖手中。她先点出四名战绩较为丰厚的山贼,托他们暂在去望台、寨门值守。成果惨淡者,则被派去往后山砍柴,另余下九人,则被请入堂屋。
齐七带人前往后山具体分派活计,白双槐领四人上望台安排岗位,庄宝兴则与赵令僖一道,随余下九人,在堂屋落座。
落座后,几人只聊来日愿景,了解周遭钱庄分部、粮仓储量,又提起盐铁等营生。九人中有大喜过望者,有疑心不定者。赵令僖浅笑安抚,又遣文素去厨房烧水煮茶。
堂屋相谈甚欢,不久,白双槐骤然归来。
赵令僖抬眼望向门外白双槐,旋即起身迎上前去:“那四位兄弟已安置好了?”
白双槐冷笑瞥向席间众人,回说:“回禀公主,已处置妥当。”
“公主?”
“怎么是公主?”
“是哪里的公主?”
血气涌入鼻息,赵令僖回身望着惊讶万分的众人,退后一步,正跨过门槛。白双槐与庄宝兴皆亮出兵刃,众人即刻作出反应,她含笑关上房门,随即落锁。
门后拼杀声起,文素抱着装有草叶的陶罐跑来:“姐姐,寨子里没有茶叶,这些草药煮水可以暖胃——”说到一半,他竖起耳朵,听着屋内刀剑金鸣、惨叫阵阵,惶惶不安道:“姐姐,屋里,屋里怎么了?”
“照你说的,将这些草药煮水,熬些茶汤,等后山砍柴的人回来,也好叫他们有口热汤喝。”
文素点点头,不再理会屋内,兀自回厨房去了。
一盏茶凉,屋内消停,片刻后房门敲响。
她打开门锁,推开房门,白双槐与庄宝兴二人互相搀扶,带着满身血迹,步履蹒跚向前回说:“属下,幸不辱命。”
屋内,九具尸身横斜,遍地淌血。
“辛苦你们。”她上前扶着两人,身躯感受着他们虽尽全力却仍压来的些许重量:“你们暂且休息,我去叫文素来给你们疗伤。”
庄宝兴急忙道:“公主,还有齐七,他虽未明说,但手中未必没有人命。”
她扶着两人坐下:“对于齐七,我另有打算。你们安心养伤,不会有事。”
文素来得很快,捣药、止血、包扎,马不停蹄将两人的伤势控制下。随后又偷偷看着屋内的尸体,微微松了口气。
待齐七带着后山众人砍柴归来,见寨中如此景象,尽皆骇然。
“诸位放心,这十三人手上皆有人命,我要带诸位所成的功业,容不下他们。只好先送他们上路。”她洗去双手血迹,“你们若还愿意跟着我,从今日起,就是我的兄弟。来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绝不背誓。”
院中沉默许久,忽有一人喊道:“要不是被逼无奈,谁想当山贼!姑娘杀他们,是为民除害,但饶了我,那是赏罚分明!我愿意跟着姑娘!”
一声落,余下众人纷纷应声。
待众人平静后,她又道:“但这山寨,却不是久留的地方。来银州城前,我曾路过一个镇子,镇上人丁稀少,四周土地贫瘠。但好在那里买地便宜,以我们手头余下的银子,应能买来百十亩地,仔细耕作,糊口不难。”
齐七突然发问:“姑娘要我们去种地?那之后呢?”
“先种地谋生,而后再论其他。”
几经议论,最终将此事敲定。但因庄白二人负伤,赵令僖不急着启程,耐心理账、分工,闲时与众人谈笑。至元宵时,庄白二人伤情大好,于院中稍作操练。两人还未动手,便闻望台钟鸣。
值守匆匆赶来,与庄白二人道:“有人喊门,说要见姑娘。”
“来了几人?”
“只有一个,是名男子,模样挺俊,看着没带兵器。”
白双槐忽而一笑,小跑通传赵令僖。
寨门外,张湍提着食盒静静等候。两刻钟过,张湍裸露在初春寒风中的手已冻得紫红,寨门方缓缓开启。
赵令僖信步走来。
张湍将食盒送出,声色温和,却略带颤音——是冻得狠了。
“今日元宵,与你送些元宵。”
“送过之后呢?”
“我回银州。”
“再然后?”
“寻短见的女子已与丈夫和离,如今在善堂帮忙。学塾搭建过半,再有十日就能授课。还有,官府那日来人,是因头疼晏别枝所率山贼许久,想请能人志士协助剿匪。”张湍将这些时日的事逐桩讲明,“我知你会来此,已将官府按下,近两月不会有官兵前来。”
“再有五日,我会离开。”
话音落地,她接过食盒折回寨中。
寨门慢慢闭合,她在门内,抬眼望着远处崖壁秃木,枝上似有几点翠色。
最后那句话,她本不该说,却莫名脱口而出。
“这是什么?”白双槐盯着食盒好奇。
“元宵。看看有多少,多了分给兄弟们,少了就给文素自己吃吧。”
“娘子不吃?”
她有心事,愣神许久后才木然回答:“不喜欢。”
孟春已至,五日光阴飞逝。山寨众人早早理好行囊,整齐列队,人群内满是欢声笑语。等到齐七将所有房门落锁,交回锁钥。她抬眼回看向崖壁,秃木翠色已经悄然铺开。
“走吧。”
寨门开启,门外无人。
她怔然良久后,率队启程。
春来雪消,下山路泥泞难行,众人互相搀扶,前后照应,一路有说有笑。至半山腰时,她忽然听到歌声。
童音稚嫩,曲调熟稔。
喜色忽染眉梢。
她催众人继续赶路,自己则折身循歌声寻去。
层层春木后,张湍于石上盘膝而坐,膝上一张瑶琴,身旁数名孩童,随曲调而歌。
踩着浅草,踏过泥泞,最终在巨石前停步。她听一曲终了,弯眉浅笑,如朝花春风,柔声问询,如晨露春溪:“歌有名否?”
张湍回答:“拟名《梭织曲》。”
是她那日即兴所奏。
“好名字。”
隔着草木春色,二人脉脉对望。
蓦然间,她开口道:“鹃啼镇。”其后似有悔意,便再不言语,转身融进春色。
孩童好奇,目光来回扫过,末了奇道:“舒先生在笑什么?”
? 第 110 章
为节约银两, 他们风餐露宿,日夜兼程赶到鹃啼镇。
在镇上多番打探,几经议价, 最后购得薄田五十亩。由于余钱无几,众人省吃俭用, 夜宿荒庙。往后半月,每日清晨便起, 锄地耕田、伐木砍柴、掘土制坯,终于在地头盖起间土屋,有了茅檐避雨、泥墙遮风。
春里夜寒,焚柴取暖。睡前常围火闲聊, 时日渐久, 愈加亲密,便无话不谈, 听天南海北事,聆芸芸众生音。风清月皎时谈笑吟月,晚来疏雨时静听雨落。
虽整日辛劳, 赵令僖却愈觉快慰。
至春麦播种完毕,沥沥春雨浇出遍地绿芽。不知谁悄悄沽来浊酒数坛,夜里赵令僖饮酒微醺, 借月色星辉, 望着满田翠色, 似醉似醒地说出实情。
“耕田种地不失为件快活事, 却给不了兄弟们名利。春种已播,前路迢迢, 是该早做打算。”田间依稀闪着萤火, “曾经我该名正言顺登基即位, 却被逆贼窃去天下。终有一日,我会杀回京城,你们要不要跟我?”
说罢回身望向众人,目光灼灼,犹如当空皓月。
其余兄弟多少也有醉意,有人振臂回道:“别说是去京城,就算闯漠海、下东岭,也都听喜姐的。”
“漠海东岭算什么,刀山油锅我也敢跟着喜姐闯一闯。——酒再给我来一碗。”
文素年幼未饮酒,在旁搓洗草药以备煮醒酒茶,跟着问道:“阿喜姐姐,我随堂叔云游时,曾听他提过一篇文章,是批前朝靖肃公主虽被立为储君?????,但其品行却不能担起江山社稷。”
她道:“《檄靖肃文》。”
“是这篇。”文素点头,“阿喜姐姐就是靖肃公主吗?”
吵嚷在文素的疑声中渐渐落下,酒酣众人清醒许多,纷纷噤声,不敢言语,等待她的回答。
“你觉得呢?”
“我觉得不像。那篇文章说靖肃公主骄奢淫逸、暴虐无道,可阿喜姐姐吃苦耐劳、通情达理,与靖肃公主全然不同。”文素迟疑片刻,“也或者是那檄文作者在信口胡说、恶意中伤。”
垂首低笑两三声后,她仰面望着满天星斗:“他没有胡说。”
远处传来声犬吠。
“还要跟着我吗。”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个人,“伺机起事,拨乱反正。”
“跟!”满屋静默中,齐七率先站起:“要赌名利,就赌这天底下最大的名利!咱们都是泥腿子出身的贱命,本来这辈子都踩不上皇宫里头的砖。现在有这样的机会,我跟。”
一人开口,其后众人纷纷响应。
“皇宫还能比刀山火海凶险?我也跟!”
“再过几百年,咱也是戏里唱的英雄豪杰!我跟!”
“喜姐能跟着咱们挥锄头种地,咱们怎么就不能跟喜姐去京城?我也跟!”
…………
“自山火劫后,属下就已誓死效忠公主。”庄宝兴抱拳半跪,“今生能为公主赴敌,哪怕战死沙场,亦无悔也!”
白双槐随之跪礼:“属下亦然!”
她将二人扶起,同时拦下后方众人:“不必下跪。今日醉酒,难免酒劲上头,冲动决断。现下天色已晚,各自喝盏醒酒茶后休息。明日一早,倘若仍还记得今夜承诺、仍愿践诺,镇外荒庙,我等你们。”
提盏风灯照路,月下独行至荒庙。她站在神台前,望着破损残旧的神像,灯火轻摇,照得神像忽明忽暗。
她伸手掐灭烛焰。
次日鸡鸣,天际晨光未亮,她便张开双眼。目光扫向门窗,无丝毫光亮。她起身拉开那扇残破的木门,听到猎猎风声。
天边,第一缕阳光终于落下。
荒庙前,二十七人整齐列阵,风过衣摆猎猎作响。
从银州城外山寨,至鹃啼镇外荒庙,无一人缺席。
她由衷笑起,旋即郑重抱拳,迎着不断倾洒的阳光,向他们庄严作礼。
回到土屋,个个激情洋溢,只差当场斩木为兵,攻进京城。她心中喜悦,一面应和、一面安抚,等到众人情绪暂时平定,方将自己的安排说出。
“起事并非儿戏,将来迎击千军万马,只有我们肯定不行。要召集人马,我就不能在这儿久留。好在这些薄田虽贫瘠些,但每年种菜种麦的收成,足够你们维生度日。我走时,只带小白一人即可。从前晏别枝虽教过你们排兵布阵,却都是五城兵马司的路子,多用于守城、巷战,不适于来日起事的攻城掠地。阿宝留下,可以带你们学习兵法、日常操练。至于时机何时到来,此刻我也说不准,但凡事预则立,做好准备,才能有备无患。”
文素不舍道:“阿喜姐姐要离开我们吗?”
“留在原地,就只能原地踏步。”她温声回答,“前路生死难料,倘若我出师不利,死在外边,你们留在此处,也不会被我牵连。”
文素不禁垂首抽泣。
经几番争辩,众人最终被她说服,留在原地等她消息。隔日,她带着白双槐启程,庄宝兴和齐七、文素一同,送行二十里地仍不愿回。
道边烟柳垂丝绦,她停住脚步,折下柳枝:“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回去吧。”
三人低声轻叹,旋即再三道别。转身分别前,庄宝兴蓦然忆起,又问:“娘子,那些信呢?”
自抵鹃啼镇落脚以来,每隔两日,便有银州城来信,是张湍所书。
——她从未拆过。
“你代我收着吧。”
“这事,不告诉张大人吗?”
“他终归是要回朝复职的。”她挽着柳枝,“我与他所求,注定殊途。”
张湍想要家家户户团团圆圆,可她回朝注定要起战祸,与其将来为难,不妨就此别过。何况,那些分别的话,她好似已说不出口。还是悄悄离开吧。等他觉察时,早已天各一方。不得常相见,不知相思苦。不知相思苦,便可心无伤。
夹道垂柳飞絮飘扬,如烟似雾。她带着白双槐,走进迷雾中,向着前方去。除她之外,无人知晓,她要去往何方。
因有意走访各地民情,两人未乘车马,一路步行,四月底才到陵北边界。趁她歇脚时,白双槐四下查看,恰寻到名樵夫可问问路,得了消息便忙不迭回去告知赵令僖:“娘子,再向前就进红鹿平原了。”
“沿着红鹿平原与原南交界走吧。”她擦擦额上汗珠,“稍绕远些,但好在稳妥。”
“娘子要去永苍还是东岭?”白双槐仍觉好奇,一路上,她只带路前行,却从未提过目的地。
向东横穿红鹿平原便是永苍,永苍之东即是东岭。永苍有粮,禾丰粮仓便在永苍,若要起事,粮草军需必不可少。而东岭被世人称为蛮荒地,夏日湿热,瘴气丛生,冬日严寒,冰封千里。除却州府夏城稍显平和外,其余地带环境恶劣,高山深峡、密林沼泽应有尽有。朝中常将派去东岭为官视作贬谪流放,凄苦不亚于漠海边疆。
但东岭夏城,有前三皇子赵令徵。
赵令徵自幼痴愚,先皇不喜,故而养在东岭夏城,格外拨出二百精兵常驻夏城,以作护卫。
她喝口冷水,将水壶递给白双槐道:“永苍。”
“是要去禾丰?”
“因何做此判断?”赵令僖含笑侧目,眼中带有赞赏。她确实要去禾丰县,却没想到白双槐竟能猜出。她将庄宝兴留在鹃啼镇,是因庄宝兴较白双槐心细,留在那里能帮她时时安抚那些兄弟。
白双槐抱着水壶喜不自禁:“禾丰有粮仓,咱们谋事,可缺不得粮草。”
闻言,她轻叹一声,摇摇头道:“如今加上我,我们才不足三十人,强行去禾丰粮仓只会走路风声。”
“不是要粮?”白双槐低头细思,“那是……禾丰驻军?”
“正是。禾丰驻军中有名主事,叫做方袭,是赵令律的门客。赵令彻谋权篡位,赵令律横死皇陵。方袭心中必有怨气。见着他,或许能谈一谈。”
白双槐恍然,经赵令僖催促饮水解渴后,便又上路。
再行两月有余,两人扮作夫妻进入禾丰县城,租了间旧屋长住。每日白双槐出门寻找活计,赵令僖则在家中织布等待。直至军中兵将休沐,进县城吃喝取乐,白双槐设法打探,大半月后才确定方袭现今仍在禾丰。
赵令僖已织满一匹布料,交予白双槐贩与布庄,换来银钱尽数沽酒、买肉。次日清晨,两人带着酒菜到禾丰驻军外围,酒菜贿与守卫,只说家中缺钱,想在军中寻个差事。守卫见赵令僖虽灰头土脸,但听其柔声细语,不免心生怜惜,便说平常军中不缺人,只在年节时候会觅些厨子妇人帮衬,再过几日就是中秋,早两日去禾丰县城满裕酒楼等着,说不定会有机会。
眨眼便到中秋,赵令僖如愿进入营地,伺机摸到方袭帐中。
中秋夜,军中载歌载舞,饮酒吃肉,至子夜时分,两名士兵扶着醉醺醺的方袭回帐。士兵点灯倒水,看方袭摆手示意,方才退下。
赵令僖藏身暗处,见方袭虽有醉态,但尚算清醒,这才幽幽开口:“《六韬》有言:‘智而心缓者,可袭也。’①方将军,可还记得此句?”
方袭正要解衣,闻声警惕,刚要唤人,但听其所言,怔然愣神。
他原名方律,得前太子赵令律赏识,招为门客。他心怀感激,便借口犯讳请太子赐名,太子察其品性才能,告诉他:“将有十过,中有智而心缓者,智而心患者可袭也。你是将才,可惜性情太柔。今后名之曰‘袭’,时常自省,自我告诫,来日前途无量。”
此事他从未告知旁人。
“你是何人?”方袭端起烛台,向着暗处探去。
赵令僖从容现身:“不知方将军可认得出我?”方袭曾为东宫门客,她不能确定,对方是否见过自己。
方袭举灯照去,火光铺上她的脸庞。虽形容落魄,衣衫朴素,但面容俏丽,气度不凡,且有些许熟悉。方袭苦思冥想,不久后,心中隐约有了答案。她的相貌与已故前太子赵令律有几分相似,多半是皇亲国戚。如此年纪,如此境地,又偷偷摸摸潜入军营,或许是先皇后表亲,又知太子赐名之言,或是得前太子妃之命前来。
“面生。”方袭脸色未改,“我与姑娘,应未见过。”
“虽不愿挟恩图报,但太子死得蹊跷,皇太孙处境艰难,不知方将军可愿施以援手?”
方袭不动声色,反问:“太子于皇陵投缳自尽,哪里蹊跷??????”
“原来如此,我懂了。”她伸出双手,“请方将军将我绑了,即日槛送京师,也好借此向窃国逆贼表白忠心。”
话音落下,两人俱沉默不语。
她好整以暇地看向方袭,心中慨叹,对于方袭,赵令律倒未看错,无论品性才能。
“你想如何?”
“等方将军送我回京。”她扬声笑语,见方袭眉头轻拧,转了话锋又道:“或者,报仇雪恨。”
“找谁报仇?”
她的声音渐渐冷下:“太子、皇太孙、太子妃,还有我,仇家只有一个。”
方袭听得明白,却犹疑不决。
“智而心缓。”她徐徐道,“方将军,恩仇大事,不宜‘心缓’。”
“我想知道,你是以何身份为太子报仇?又如何得知太子非自尽而亡?”方袭仍难决断,再三发问。
她默了片刻。
当年原南山火后,随行护卫尽被赵令律藏在禾丰军营,此事必是方袭经手。那些护卫皆认识她,如今不知是何去向,但只怕还有留在营中者。而赵令彻派人刺杀她的事,方袭亦不会全然不知。即刻表明身份,或者暂作遮掩,是两难之选。
这片刻犹豫,叫方袭忽然警觉,退后半步,紧握掌中灯烛,随时可以出手将她擒住。
“眼下,我无名无姓。赵令彻将我自宗族玉牒除名,并已昭告天下我被挫骨扬灰。”她抬眼盯着方袭,“方将军以为,我应是谁?”
作者有话说:
创业初期的阿喜:钱不能多花,走路全靠双腿,发展人员仿佛传/销。以及熟练地栽赃七哥。
①《六韬?龙韬?论将》:多谋而优柔寡断的,可以突袭他。
? 第 111 章
帐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方袭瞬时吹灭灯烛。
两人次第望向帐帘,室外火光镀上帐衣,晕染开暗红墨彩。隐约红光落进眼帘, 映得两双眼睛在黑暗中熠熠闪光。
等待脚步远去,赵令僖放轻声音:“看来方将军没想抓我, 那我是否可以认为,方将军愿意为皇兄报仇雪恨?皇兄的狠心无情虽叫我难过, 可眼光到底狠辣,看对了人。”
“殿下待我恩重如山。”方袭沉声,“但方某,绝不做逆臣反贼。”
“我依父皇安排, 借假死藏身皇陵。其后皇兄用性命换我出皇陵, 只要我做一件事——保谌儿上位。”她从袖中取出火折子,重燃灯火。火光照亮二人面庞, 她的目光越过烛光望着方袭,愈显真挚诚恳:“我亲眼见到皇兄被弓弦绞杀,鲜血淌过脖颈染红衣领, 往日怨恨在那瞬间仿佛一笔勾销。方将军说不做逆臣反贼,可也曾听命皇兄隐藏数百护卫,又岂非将者大忌?依我看, 赵令彻才是那逆臣反贼, 正直良臣正该拨乱反正、维护正统。”
方袭愕然:“弓弦绞杀?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她摊开双掌, 掌心弓弦勒痕未褪, 与薄茧共成徽记:“我想解开那弓弦,可弓弦勒进血肉里, 紧紧缠着筋骨, 我怎么也扯不断。”她忆起那弓弦缠掌的痛, 忆起那刻难以压抑的激动,热泪瞬时盈入眼眶,她抬手抹去泪花:“方将军,他得位不正,怎会容忍正统苟延残喘?昨日是皇兄,不知何日,就会轮到谌儿。”
方袭不顾礼节,握住她的手指,仔细看她掌心疤痕。
疤痕虽浅,却不难辨认。
“公主是只找到了末将,还是已找过他人?”
“方将军是第一人,也是唯一一人。”她丧气道,“事发突然,我未能获知皇兄旧部所在,只有方将军。是从赵令彻口中得知赐名往事,再自皇兄口中得知始末。这些年我过得不好,已经想好了,今日来若见到的是忘恩负义之辈,被抓回京城处死,也认了。”
方袭看到她掌中薄茧,东躲西藏的人,难免要吃苦头。
“末将并非忘恩负义之辈。只是小殿下如今被迫剃度出家,身在庙宇,而殿下旧部多已向当今皇帝效忠。”方袭再度掐灭灯烛,“末将在禾丰营中,也不好过。最近就请公主暂留军中,待末将稍作查证,自会给公主交代。”
说罢,方袭将灯台放回桌案,向帐外去。
她忽又开口:“还有件私事,想请方将军帮忙。”
“公主请讲。”
“数年前,原南山火,驿馆血案,除却百名护卫外,另有名女子被一同藏入禾丰营中,平日浆洗衣物、帮衬后厨。”她想起次狐,“名叫次狐。她在禾丰营中与名将士定下终身,后怀有身孕,被我宫中亲信救回。我想知道,她的丈夫姓甚名谁?现今是否还在禾丰营中?”
方袭垂眼默声,良久后颔首回答:“末将会帮公主查明此事。”
“她在宫中产下一女,如今养在大理寺少卿解悬府上。”她低眸轻笑,“她的女儿,比起解悬的女儿,要漂亮许多。”
方袭未在应答,离帐而去。
此后数日,赵令僖藏身营帐,一日三餐皆由方袭端入帐中。她不便在营中走动,换洗衣衫也成麻烦,以防被人察觉,只得穿着方袭新裁的衣裳。转眼入了冬,方袭看她畏寒,匆匆新裁几套棉衣,并着暖炉一并交到她手中。
至腊月,方袭托人查探的事情有了回信,信中所言与她所述基本吻合,赵令律确是被弓弦绞杀后吊上房梁,假作投缳之象。
信在方袭手中,逐渐皱褶,最终被他捏烂。
“方将军,倘若你再纤瘦些,棉衣就不会有这么多缝隙透寒。”比照方袭身量裁出的棉衣宽大,她紧了又紧,绑了又绑,还是无法叫棉衣贴身,总有寒气钻过缝隙爬上她的肌肤。她叹息着甩开两袖,衣袖长出一截,空空荡荡,摇摇晃晃。
方袭醒神,将信函送到烛火前引燃:“末将是武将,整日操练,比不得朝中文臣身量纤弱。公主不妨将自己吃胖些,撑起衣服,也就不冷了。”
她瘪瘪嘴,看向方袭,目光嗔怪,片刻后泄了气道:“可营中这些饭菜,我每日吃上那么许多,衣带竟还渐渐宽了。”
“公主这是受心事累赘。”
“是啊。”她感叹道,“信上怎么说?方将军承诺我的交代,何时才能给我?”
方袭反问:“公主有何打算?”
“我在银州城外的山寨里,结识许多兄弟。他们现下在耕田种地,若能好好培养,说不定大有所为。方将军倘若愿意将他们招入营中,再好不过。”她将衣袖慢慢拉起,“另要走趟东岭,三哥手下还有二百精锐,我或能调动。”
但在皇陵时,孙福禄与她吐露许多往事,其中就有东岭夏城这二百精锐。皇帝给她那枚“抱道怀贞”的闲章,就是调动这二百精锐的军令。
“招纳新兵入营不算难事,末将可以处理。但东岭之行,末将无法随从。”方袭沉吟片刻又道,“希望公主明白,倘若只有末将以及这二百人马,轻举妄动无异于以卵击石。”
“放心。我早已能坐在织机前,接连数个时辰穿梭引线不停。”她低笑一声,两袖已经挽起:“不过是等个好时机。”
“公主打算何时出发?”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此前营中将士会往县城采办觅工。”她已盘算好时间,“到时就请方将军稍作安排,送我去县城。我有位兄弟,恐怕在县城中已等得着急了。”
禾丰县城,茅屋间,白双槐点盏油灯,端着盛有稀粥的碗的手上满是冻疮。
门扉忽被叩响。
白双槐警惕地放下汤碗,掐灭油灯,提刀至门旁。他在禾丰县城没有朋友,周遭邻居皆以为他性格孤僻,也不与他来往。中秋后这几个月来,他的房门从未响过。
“小白,开门。”
听到赵令僖的声音,他忽然鼻酸泪涌,急忙拉开房门。
屋外黯淡天光闯入室内,赵令僖跨过门槛,嗅到粥饭淡香:“可巧我也饿了。”
“我再煮碗粥,娘子稍等。”白双槐转身要去灶边。
“那别忙活了。”她呵气暖暖手,“咱们去满裕酒楼吃,再温两壶酒暖暖身子。明日过完小年就动身去东岭。”
白双槐看到她穿着臃肿的棉衣:“娘子这棉袄不贴身,透风的,还是先去裁几套合身的棉袄。冬日赶路,还是往东岭,路上会越来越湿寒。”
“不用担心。”听出白双槐是想省些银两为她裁衣御寒,她笑眼弯弯道:“我有些银子,既能给你我裁上新衣,再备几双棉靴,也能到酒楼喝酒。”
白双槐松了口气,挠头笑道:“都听娘子的。”
“还要去趟医馆,与你买些药膏。”她看到白双槐掌背的冻疮,“都要冻裂了,也不知给自己买些药。”
眼中热泪再起,他揉揉眼道:“我听娘子的。”
置衣买药,饱腹温酒,再套来马车,至腊月二十四,行李齐备。两人驾着马车,在腊月二十五的清晨悄悄离开禾丰。
冬日官道难行,他们走得极慢,至正月末才进东?????岭界内。
东岭崎岖,行路迂回曲折,兼之气候恶劣,刚进东岭不久,赵令僖便不慎染病,满身红疹难消,精神日渐萎靡。东岭各州县城镇相邻甚远,他们正在道中,离前后城镇皆有数日路程。白双槐心中焦急,看到不远处的高山峭壁,索性咬咬牙,将马车留在道边,背负着赵令僖翻山越岭,两日功夫不眠不休,赶到山后最近的小镇。
五副药下肚,红疹渐渐消去。
怎奈病去如抽丝,赵令僖气息仍微,无法赶路,就在镇上暂歇。白双槐不敢远去,日夜照拂左右,直至她精神大好,才敢原路折回,去取马车。
好在东岭少人烟,马匹虽已挣脱缰绳消失在山野间,但马车上的行李仍在,白双槐稍作整理,再挑着行李回镇。时进三月,暴雨频落,东岭愈发潮湿。白双槐翻山时不慎脚滑,摔折了腿。
赵令僖见他久久不归,央托镇上猎户带她往山中去寻,找到白双槐时,人已只剩半口气。伤筋动骨一百天,行程再次耽搁下来。直至七月,两人在酷暑中启程,披着湿热黏腻的风,终于在九月中旬接近夏城。
夏城周遭难得地势平稳易行,赵令僖见到宽阔的官道,未见夏城,就能见到道边飘扬着酒旗,和酒旗下供旅人吃茶饮酒歇脚的棚子。
白双槐步子快,先到酒棚要了酒菜,等赵令僖缓缓走近时,凉菜酒水已经上桌。
棚下六张木桌,连带他们这张,其中五张有客。夏城虽是东岭最为繁华的城池,但这较她想象中的还要热闹,于是两盏酒入喉后,向着老板打听:“老板近来生意挺好?”
那老板是东岭口音,不大会讲官话,赵令僖凝眉辨别许久,也没能听明白老板的回答。邻桌两名汉子随即笑起,一人道:“这位娘子是从京城来的吧?东岭话确实难懂,这老板是说托你的福,最近生意红火得很。”
“二位也是从京城来?”
“可不,我们是做生意的,南来北往,各地的货都捎带上,东岭多山珍,京城的贵人们喜欢。”客商喝盏酒道,“不过近来东岭确实比往年热闹。”
赵令僖举起酒盏敬了敬后问:“兄台可知原因?”
客商回敬,又一盏酒下肚,夹两筷凉菜后回答:“皇上有位兄弟,从小就在夏城养着,登基后也没将人召回去。我听说是皇上要来夏城看看他这位兄弟,再了解了解东岭的民情。要我说,这鬼地方,要不是路难走,这儿的人早就跑光了,有什么民情能了解?做做样子罢了。别以为咱们不晓得,朝里都把来东岭做官当做被贬。同样是县令,辽洋与东岭紧挨着,辽洋的县令,一年就能腰缠万贯,东岭的县令,连官袍都是带补丁的。”
“皇上要来?”
“娘子没听说过?那这千里迢迢跑东岭来受什么罪?”
“夫家祖坟在夏城,这些年时运不济,惹了霉运。找到位高僧算了算,说是祖坟风水被破坏导致的。这不就回来看一看,补救补救,也好求祖宗保佑。”
赵令僖信口扯出套说辞,那客商倒未起疑,本就是萍水相逢,吃饱喝足后便分道扬镳。那两名客商拉着马匹,带着货向远处去,看来是刚从夏城出来。
待离开酒棚,白双槐方忧心问道:“娘子,客商们天南海北地走,消息最是灵通,说不准真要来夏城。娘子还要进城吗?”
“好容易到了,自然要去。”
傍晚时分,城门将合,两人赶着最后一刻挤进城池。城门守卫看到二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不由讥笑。赵令僖不以为意,进城寻间客栈,一番畅快梳洗后,换上白双槐刚刚在城中买来的新衣。
“打听过了,城里虽也有流言,但说三皇子不在夏城,恐怕流言为虚。”
她正梳头,听到赵令徵不在夏城,奇道:“三哥痴愚,为免生事端,府上人很少愿意带他离开夏城,这是去哪儿了?”
“不得而知。听说上个月就出去了,带走不少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娘子可有什么打算?”
她低叹一声:“等吧。”
这一等,便到冬日。
夏城气候炎热,即便腊月,也无须穿袄穿靴。
赵令徵的队伍赶着除夕抵达夏城,正在窗外大街上行过,她推开窗,垂眼看去,正见队侧一匹红鬃黑马,马背上是抹红影。
白双槐匆匆跑上楼,推开门,气喘吁吁道:“娘子,三皇子回来了,还有——”
“张湍。”她合上窗,心府猝然猛跳两下,随后渐趋平稳。
队中那抹红影,虽只瞥见侧脸,但她笃定是他。
是巧合?还是有意追随?
她毫不怀疑张湍能猜到她会来夏城。
见她不语,白双槐有意岔开话题:“三皇子府上年年除夕都会散些银瓜子给夏城百姓。每到这时,府门外就会起乱子,娘子如果要今日去见三皇子,我在门前稍闹一闹,娘子可以趁乱进府。”
“不用。”赵令僖微微笑起,叫他找来纸笔。
笔落无字句,寥寥几笔,勾了只张牙舞爪的螳螂出来。她吹干墨迹,将信纸仔细叠好放入信封,交给白双槐,叮嘱道:“将这张拜帖送去,就说是给慧慧的。”
白双槐忍俊不禁,拿着信封好奇问:“是三皇子乳名?怎么这么怪。”
赵令僖横他一眼道:“我取的。”
“我这就去送信。”白双槐连忙跑开,带着信函,挤过围堵在府门前等候散钱的人群,几乎丢了条命才到前列,挣扎着将信地上前说:“我有拜帖,烦劳转交。”
门前守卫将他从人群中拉出,听他细说:“烦请这位大哥将拜帖转交给慧慧。”
“慧慧?”守卫拿着信抖了抖,“府上好像没有叫慧慧的女婢。”
正在准备散银工作的管家听到,稍愣了愣神,仔细琢磨后上前问道:“这拜帖是给慧慧的?”
白双槐点点头。
管家再问:“你家老爷给的?”
“我家娘子画——写的。”
“你且等等。”管家提着衣摆,带上信函,匆匆进府。府内乱哄哄一片,赵令徵今日刚刚回府,一切还未安置妥当,就又要忙着散银施粥。府中上下皆是焦头烂额。
管家步进书房,赵令徵面带委屈坐在桌前,手中握着只毛笔,悬在空中,手臂乱颤,墨汁四溅,却也没有放下。桌案对侧,张湍拿着本古籍,刚翻过两页。
“殿下殿下,这有封拜帖。”管家笑吟吟来,看到赵令徵手臂发抖,额间带汗,五官都挤成了一团,大吃一惊,心疼道:“哎呦张大人,殿下何曾受过这些罪,容他歇歇吧。”说着将拜帖搁在桌上,从赵令徵手中取回毛笔,再轻手轻脚给他捏着手臂。
赵令徵神情胆怯,悄悄抬眼看着张湍,屏住呼吸不敢出气。
张湍无奈,笑着摇摇头,合上古籍道:“歇一刻钟吧。”
得到准许,赵令徵拍着胸口喘息。
管家提醒道:“殿下,看看拜帖。”
赵令徵甩甩酸痛的手臂,毛手毛脚拆开信函,抖出其中信纸。信纸脆弱,当即裂成两半,管家急忙搭手,小心翼翼将信纸拼起,摆在他面前。
纸上螳螂张着镰刀,骇得他猛然跳起:“却愁好坏!”
张湍本不在意什么拜帖,闻声惊然,快步走到桌案前,抽过信纸,展开仔细看去。却没有任何字句,只有只虫子,看似威风凛凛。
“殿下认得这虫子?”
“却愁最坏了,捉只螳螂吓慧慧,慧慧的手都被割出毛毛血了。”赵令徵委屈地捂着手,仿佛刚刚被螳螂割伤般。
张湍追问管家:“是谁送来的拜帖?”
“送信人就在门外等着。”管家回了句,又问赵令徵:“殿下,要见他吗?”
赵令徵抿着嘴唇,眉眼挤成一团,最后小声道:“你要好好看着却愁,不准让她吓我。”
管家叹息,嘀咕着说:“哪还有靖肃公主。”旋即有抬起声音回答:“老奴这就去回话,叫他们今日就过来。”
“金管家。”张湍叠起信纸,妥帖收入怀中,含笑礼道:“今日府上忙碌,想来金管家抽不开身,不妨由湍代劳吧。”
张湍刚进偏厅,抬眼见白双槐正在等候,笑意愈深。
“白将军。”张湍作礼请道,“府上众人抽不开身,三皇子就将迎客的差事交给了我。时间不早了,白将军,请带路吧。”
白双槐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最终只得硬着头皮,带张湍回到住处。看到张湍纵马在前引路,赵令僖丝毫不觉诧异,登上马车。他们避开正门前拥挤的人群,绕去偏门,从偏门入府。
一路不语,直抵书房。
赵令徵仍在练习持笔,手臂越发无力,眼看笔尖只差丝毫就要点在纸上,赵令僖快步上前,将纸张抽出。笔尖在纸上落下一道长竖,她笑盈盈将纸上旋转,看着横痕道:“不错,会写‘一’字了。?????今日练习就到这儿了,还请夫子明日再来。”
她将信纸递给张湍,扬了扬眉,逐客。
近一载未见,他有千言万语藏在心口,却被她堵住。他知道她来寻赵令徵必有要事,但一介痴儿,又能帮她什么?
张湍收下信纸,双脚却不挪分毫。
赵令徵看着僵持的二人,小心翼翼道:“老师,这是却愁,我的妹妹。却愁,这个是张老师,要教我写字的,每日授课要到亥时。”
“亥时?”她陡然作色,“张湍,你自己爱挑灯苦读是你自己的事,他的心智不过是个孩童,你怎能这般苛刻?”
张湍张了张口,无言以对。
赵令徵恂恂缩起手脚,低头嘀咕道:“我早上起不来,过了午时才上课的。”
声如蚊呐,赵令僖却听得清楚,不由回头敲敲桌道:“多大年纪,竟还赖床?”
“娘子,殿下心智与孩童一般,晨起贪睡难免的。”张湍眉眼带笑,旋即行礼告退,不再僵持。他虽有满腹相思待倾吐,仅听她三言两语,就将愁苦消解殆尽。他有来日方长,不急在朝朝暮暮。
门扉轻轻扣合。
赵令僖回看闭合的房门,登时被抽空气力,歪坐在扶椅上。缓了又缓,在赵令徵好奇的目光中,她随意开口:“谁叫他来教你写字的?”问题的答案她心知肚明,张湍不会无故到东岭授业,多半是赵令彻授意。
赵令徵果然回答:“是七弟。”
“你去过京城?”
“嗯嗯。”赵令徵点头,“七弟说想让我当东岭王,但是我不认字,他们都不愿意。七弟就说让我学写字,等学会写字了,就封我当东岭王。”
? 第 112 章
赵令徵天生痴愚, 不懂权衡谋算,记性又差,赵令僖徒费功夫, 最终没能问出赵令彻的目的,是以作罢。窗外霞色渐浓, 赵令徵攥着衣角:“却愁,天马上黑黑, 要找人来点灯了。”
赵令僖将门拉开些许,一线霞光拓上她脸颊。她与守在门外的白双槐颔首示意,转眼瞥见院中树下,张湍举张残破信纸静静站立, 正微抬首若有所思。
是个麻烦。
“慧慧, 我正和七哥捉迷藏。”她轻扣合门扉,回到案边贴着赵令徵右耳悄声:“除了你, 再不能有旁人知道我在哪里。他们都是七哥的眼睛、耳朵,一旦被他们知道,我就会输。慧慧也不希望却愁输给七哥吧?”
赵令徵惊慌失措:“慧慧不想!那慧慧该怎么办?”
“从现在开始, 我要藏好自己,让他们都看不到我、找不到我。”她将赵令徵推到门前,“你现在带张湍离开这里, 等到吃过晚饭再回来。那时我已经藏好了, 但你不能找我藏在哪里, 不能大喊我的名字, 要完全忘记我来过。慧慧做得到吗?”
赵令徵郑重点头,挡在门缝前悄声说:“慧慧要出去了, 却愁快先躲起来, 别被人看到。”她走到桌案后半蹲下, 赵令徵踮脚抬头,看不到她的身影,松了口气后出门。先挽着白双槐的胳膊快步跑向张湍,再挽上张湍,将二人一同拖拉出院子。
半炷香后,白双槐绕至书房后窗翻入。
“拖着两个男人跑出那么远,三皇子竟也不觉得累。”白双槐揉揉胳膊,见赵令僖正以夜明珠照亮。
桌案边叠摞许多宣纸,纸上是横曲折竖拐弯的笔画,赵令僖颇有耐心地逐张翻看。少时痴症未显,赵令徵拿过几日笔,因太过吃力没少遭受责罚。后查出痴症,皇帝厌弃,赵令徵在宫中常受欺凌。直至赵令僖开蒙后偶遇赵令徵,那时二人皆不爱动、不爱说,常常并排坐在阶前晒太阳。其后兄妹二人俱被一只螳螂割伤,不久赵令徵便被送至夏城,再没回过京城。
“我叫他带你们走,哪怕是累,他也不会开口。”她将宣纸重新叠放平整,“赵令徵府中养有二百精兵,这方印鉴可作兵符,立春前要完全接管。”
虽说军纪严明,有印鉴兵符在手,可任意调动那二百精兵。但她不仅要能调动,还要这二百精兵,入她麾下,随她征伐。
印鉴推至白双槐面前。
夜明珠荧光温柔覆盖印鉴,白双槐当即跪地:“这二百精兵是娘子赖以回朝的本钱,娘子理应亲自接手。”
“你也是我的本钱。”指腹轻拍印鉴,“阿宝带银州兄弟,你掌管这二百人,来日我们共同回京。”
“娘子信我?”
“为何不信?”她微感诧异,掩口失笑,上前将人扶起:“原南山间我已说过,你与阿宝,皆是我的亲信。血脉相连谓之亲,交而不疑谓之信。我怎会不相信你?”
她双手捧送印鉴至白双槐眼前:“立春为期。”
白双槐肃然接下印鉴:“立春为期!”
誓言落地,白双槐自后窗离去。她折回桌案前,手掌抚过那叠宣纸。来日赵令徵若进京受封东岭王,她与麾下兵将,借护送之名潜入京城,或也未尝不可。念头刚起便被按下,京中五城兵马司、宫中禁军,倘无策应,绝非数百兵将可胜者。贸然动手,不过自投罗网,还会牵连赵令徵。
忽而,一只冰冷的手,掩住她的口鼻,一条健实的臂,箍住她的上身。脊背后虽有空隙,仍能觉出灼热的体温与剧烈的心跳。
长久的凝神细思,叫她没能觉出对方潜入靠近。
那条健实的臂膀将她抱起,同时调转朝向,扶她坐在桌案边缘。叠放整齐的宣纸被推散开,飘飘扬扬落地,在黑暗中沙沙作响。夜明珠骨碌滚远,月白清辉愈显淡薄,最终隐入黑暗再无光彩。
淡光消失前,她看清了对方的脸。
那只冰冷的手终于挪开,抚上她的脸颊,轻柔而又胆怯。他双眼中的神采随夜明珠的亮光消失而荡然无存。
拇指摩过嘴唇,指腹与唇肉皆生灼意,他缓缓贴近,留出足够的时间供她脱逃。
可她没有。
阔别已久,她从未思念,也从未淡忘。
是无暇思念,而又不肯淡忘。
呼吸间的丝微起伏,喉咙中难抑制的叹息,朦胧如纱,潺潺如水,在黑暗的书房里奏出和谐的曲调。
屋外烟花升空炸开,刹那间刺目的光穿透窗纸,照见两唇间一带春溪分外明亮。
顷刻墨色重染,室内复又黑暗。
鼻尖微碰,沙哑的嗓音低诉哀求:“别再不辞而别,好吗?”
不问缘由,不求长伴,只求来去有信。
“张湍。”声调微沉,稍带水音:“授课到几时?”
“最迟年底,新年祭天前会为三皇子授封。”不等细问,张湍便将前因后果和盘托出:“此举并无他意。从前三皇子因生来痴症未得封王爵,是以薪俸微薄,又常年散银施善,在东岭的衣食起居略显简陋。加道爵封,多些赏赐,不过是为三皇子能过得舒适。”
沉吟片刻,她嗤笑道:“三哥常年布善,在东岭广受爱戴。又天生痴愚,无力动摇其皇位。如今给个不痛不痒的爵位,就能顺手揽获东岭偏地民心。好算计。”
张湍知她心中有怨,如此揣测也属常理。他未开口替赵令彻多加解释,怪怨尽由赵令彻一人担下,他这雪夜宫变的始作俑者,还能在煎熬中佯作心安理得。是该窃喜,又觉羞愧,不知何时起,他开始能如此泰然自得委罪于人,而自己逍遥法外,甚至恬不知耻,在她面前阴魂不散。
也或许,他的脸面早已被踩在脚底,反复践踏,再不值一提。
不想再提。
复追缠绵拥吻,不知几时消停。直至漫天烟火辞旧迎新,她晕忽忽将他推开:“张湍,适可而止!”
衣襟微松,他拉起她的手掌,将粗糙的掌心按贴在自己袒露的心口。
灼烫的心跳冲撞着,似要破开胸腔禁锢钻进她的掌心。节律叩心头,直将冰雪捣作春潮,乱了她呼吸。
“心如明月,此情昭昭。”他松开禁锢,不再勾缠,将她的手掌轻轻放下,理正她凌乱的衣裳,而后郑重其辞:“再等数月,我去辽洋沈府请老师做媒。待过十月,成婚嫁娶,名正言顺。不知喜娘子可愿?”
曾经,他将情意诉诸琴曲、诉诸行为、诉诸欲念,却从未如此直白诉诸言辞。
一经宣之于口,再无余地。
不属于她的体温渐次消退,叫她怅然若失,心生眷恋。可当高涨的潮水缓缓平息,冲动被克制,她变得冷静。
“张湍,你是当朝首辅,清正直臣。我要做乱军逆寇,颠覆朝纲。”掌心贴紧他喉咙,“即便合流同行,亦该泾渭分明。”
吞咽。
喉结在她掌心回转滚动,再度撩起业火焚过四肢百骸,她惶惶撤手欲逃,却被他握住手腕。
“张湍,鱼与熊掌,不能兼得。”
名正言顺,何其可笑,她连活着都不是名正言顺。
“张湍,你不是我,你做不到。”
为达目的,她能罔顾人伦,也能受世间唾骂,她可以用谎言欺?????诈,也可以用感情要挟,她甚至会狠心让天下血流成河。
但张湍,什么都做不到。
他顾念曾经的恩情,在乎缥缈的名声,自困经书方寸间,被枷锁层层绑缚。
他是诗书礼乐捏塑的模范,所以他什么都做不到。
“我能。”
张湍注视着她的双眼,宛如神台前誓愿般庄严。所谓欺瞒诈伪,所谓颠覆朝纲,他早已身体力行。所谓声誉,所谓礼义,早已是千疮百孔。
他是外镶金玉的败絮,是乔装人形的走兽,再无须以迫不得已为借口行以叛逆。
他是叛逆本身,他什么都能做到。
赵令僖莞尔笑望,探出手掌,指腹滑过他的掌根腕骨,最终扣住他的脉搏。她将他的手掌拉近,抚过心口,滑至腰腹。
脉搏鼓动如雷,直至他手臂骤然回缩。
“我会做到。”他再三重复。
她看着他落荒而逃,自门缝泄入的月光铺出条水路,淌过微开裙摆,和裙摆间若隐若现的双腿。抬指垂眼,指腹也在水中,跳动的节律仿佛犹在,击出层层波澜。
屋内飘起似嘲似喜的轻笑。
——这都不敢,又能做什么呢。
门外爆竹声声不停,她将门推上,拾起散落在地的纸张,捡回滚进柜底的夜明珠,坐在案边静静听着府苑的热闹。
不久,书房门突然被人叩响,只轻轻几声。
赵令僖抬头望着门上映出的影子,掩面低笑,等人影远去,她才上前拉开房门。门外放着食盒,赵令徵蹑手蹑脚送来的。倒是念着她。
年初张湍给赵令徵放假,几人撇开随从,往夏城外踏青。
未至立春,白双槐便送来好消息,在夏城的舒适惬意至此戛然而止。基石既定,是时候启程离开,继续为来日筹谋
春风刚吹,夏日转眼便至。
赵令僖雇来车夫,清晨孤身启程,她将白双槐留在夏城,替她守住这二百精兵。车夫半梦半醒,打着哈欠稍显不耐地说:“再说一遍啊,出了城路很难走,遇着暴雨什么的,路上就要耽搁不少时间。而且我只能送你到渔地,到时候你是绕山路还是过沼泽,我都不管了。”
“知道了,走吧。”
车轮还未滚动,马儿忽然啼鸣,马夫道:“谁啊,大清早就挡路,走开走开。”
她撩开帘子,见张湍拦在马车前,三两步跃上马车,自然而然带着她在马车内坐下:“启程。我们一道。”
马夫见车内未闹,莫名了些时候,扬鞭驱车。
昨日她留书道别,未料到他竟早早赶来拦车。虽来得突兀,她未觉烦扰,前路迢迢,又多坎坷,有人同行倒也免去旅途孤寂。
半个月后抵达渔地,马夫将两人搁下后离开。
渔地向南有片大沼泽地,过沼泽地后是玉湖。玉湖西南涌出条小河,小河曲折,最终流入辽洋省内最大水系。渔地向西则有崇山峻岭,翻过最后的瘴岭即可入辽洋境内。这两条路,如途中无意外,是从夏城进辽洋最快的路。
“玉湖泛舟,瘴岭摘荔。”张湍提起行李,“走瘴岭吧。”
赵令僖耗些银钱,在渔地找到名村民,愿为他们领路。山间多野兽,路陡峭难行,她撑起树枝,由着张湍在前牵着手,两人一路相护扶持着翻山越岭。
靠近瘴岭时,她不慎被藏在草间的尖刺刺穿脚掌,好在村民识得些草药,简单替她处理伤口,以免溃烂腐坏。起初是由张湍搀扶着缓慢前行,两日后,张湍得知前路会稍平缓些,索性将她抱起,行速快了不少。
她倚着他的胸膛,枕着他的肩膀,想起在原南的山间,他也是这样,带着自己翻山越岭、涉生涉死。
她想将他留下。
瘴岭荔枝花开时节,他们恰好抵达。张湍扶着她站在荔枝树下,遥遥望着枝头荔枝,她低声哼起《离支词》的调子,张湍抬手压下条长枝,枝上带花,横在二人中间。
点点荔枝花在他眼前绽放,她藏在花后哼着曲,眉眼堆笑,灿如繁花。
他细细听着曲调,是新谱。
心头微颤,如风过花摇。
本要为她簪串荔枝花,她却说再有数月结了荔枝再摘不吃。于是继续前行,过瘴岭,入辽洋。
辽洋多川,多水多财,无论何时起事,总是不能缺了金银。但此事没有叨扰沈越,免得提前事发,牵连了他。她在辽洋各处结识商贾,靠着过往见识,很快与那些富商熟络。张湍则随她四处奔走,她忙碌时,便自己在房中写书撰文,将这数年间对底层百姓的所见所闻记录成册。
至五月,荔枝熟,辽洋富商有数座山头栽有荔枝,在山中设宴,邀她前往。
山门前,她望着满山红荔,不由忆起过往。宴席过半,她携张湍在山间散步,见远处果农正摘荔枝,她讨来两颗鲜荔,塞到张湍手中。张湍剥去外壳,将荔肉送到她唇边,她轻轻咬下,随后踮脚吻过,舌尖轻推,便将荔肉喂入他口中。
口中清甜。
“好吃吗?”
“嗯。”
“最初那段时间,我有想过,你或许同这荔枝一般可口。”
张湍抬眼看去,见她脸上浮着红晕,是有些醉了。
“确实是颗荔枝。”她笑吟吟道,“外壳硌手极了。”
“现在呢?”
她摊开双手,掌间烙着半生的风霜:“现在不怕硌手了。”
张湍握着她的双手,指腹在疤痕旧茧上轻轻摩过,这些年的艰辛都在掌中,皆由他而起。
远处果农站在树上,笑看着两人往来。本是一片喜气,那果农不慎一脚踩空跌下树,折了腿。赵令僖清醒过来,急急与张湍上前帮忙,果农忍着剧痛,却在担忧耽误采摘。张湍百般劝说,才说服果农下山疗伤。
赵令僖未跟着下山,与富商打过招呼后,直向山中去,果农们付出百倍辛劳,最终却仅有微薄报酬。口中未散的荔枝清甜转瞬变得苦涩。至夜来雨落,天空被滚雷撕裂,她仍在荔枝林中。
张湍在一株树下找到她,她正抬头望着最高的枝头挂着的那颗红荔。
她说:“这里的荔枝,往年有一成会送进京中,与其他几处的荔枝一并作为贡品进宫。那样许多,存在冰窖里,最终还是会腐坏,被当做垃圾清出宫门。却不晓得,原来都是血与汗浇出来的。”
“人非生而知之者①。”
“可若仔细想,就该能想明白。蠢笨而已,哪有这些借口。”她抹去面颊雨水,“明日凌霄渡有船去茶山镇,我要去一趟,你呢?”话题揭过,不再提起。
“我随你一道。”
仍是那位富商,商船泊在凌霄渡,赶去茶山镇验新茶,捎带上赵令僖二人。船途经昙州停靠半日,张湍在此下船,道是有事要忙,随后会自行追去茶山。赵令僖应声送他离开,耳边响起他先前所说——去辽洋沈府请老师做媒。
哪怕荒谬,哪怕于她而言只是泡影,也有一瞬欢愉。
六月初,商船停在与茶山镇相距约五十里的青茶渡口,赵令僖等人转乘马车,奔向茶山镇。富商在镇外有座别院,赵令僖受邀住在别院,帮着富商品验茶色。
待富商收足数目,将要离时,张湍仍未追来。富商见她要留在茶山镇等人,好意将别院借与她暂住,又邀其来日得闲可往近海的野林湾做客。赵令僖在别院住下,白日闲时便与当地茶农闲谈,等到六月中旬,张湍仍未来。
六月十二,她在山顶听茶农讲说种茶诀要,忽然听到天穹乍响——
如天擂鼓。
响声仅霎时,可她耳中仿佛浇筑铜铁,隔绝其他声响。
风摇树叶,茶农倒地,仿佛都无声无息。
她怔怔许久,才意识到身边茶农骤然扑到,急忙去扶,她开口呼喊,喊声仿佛远在天际,入耳一片朦胧。她扶起茶农,见他面色铁青,双目圆睁,再探气息心脉,脉息全无。再等两刻钟后,她的听力才恢复正常,耳边却时有嗡鸣。
倒地的茶农经仵作查验,是惊吓至死。
她头脑发懵,缓步回别院中,院中仆役皆对后晌的天鼓声议论纷纷。她无暇细听,当夜早早入眠,却在午夜惊醒。
是个噩梦,却无印象,只觉遍体生寒。
六月十三清晨,周身阴寒,她披件外衣推开房门,听到院中仆役惊慌乱语。
今日的天,较往日同时辰更加阴暗,天空满布黑云,似要下雨。难怪会冷。她紧紧衣衫,再前行两步,忽觉有物落在发间。
她抬手拂过发髻,收手时,见指尖一抹灰色。
再抬头,漫天灰雪,飘飘旋落。
脸色随之骤变。
阴风怒号,六月飞雪。
大凶之兆。
院中仆役不顾其他,于哀鸣声中,纷纷跑出别院,奔向镇外城隍庙中。她在镇中走了几个来回,四处落雪,而所有百姓都向城隍庙涌去。
辽洋六月飞雪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递入京城,同时在九省间飞速传开。只半个月时间,举国上下皆知,百姓人心?????惶惶,寺庙道观香火瞬时鼎盛无加。
七月,张湍仍未赶来。
赵令僖留书一封,借快马四处奔走。自六月十三落雪起,辽洋天气变得阴凉,茶山茶树萎靡。她走访四处,看田间庄稼长势,听稻农所述,今年收成不会太好。
一路前行,九月进原南。
原南种麦,九月已完成收割。她在原南放慢脚步,靠近宣禹山已过十月。茶山镇留书时,她告诉张湍,年底在宣禹山等他。
不同于山下冷风号号,山腰落雨幽寒,山顶大雪飘落。
赵令僖登抵山顶,远望清云观,顶被厚雪。至观门前,有名小道士正扫雪,每扫两次,就要停下动作,怀抱着扫帚棍,合掌哈气取暖。他的手已冻得红肿。
“善福寿是来进香?”小道士见她靠近,先跺跺脚,随即卖力快速扫雪:“等我扫除条路出来。”
距上次来已逾四年,也不知庆愚是否尚在人世。她不顾雪湿鞋袜走上前道:“我来见庆愚。”
“天师闭关清修,不见客。”小道士说完继续埋头扫雪。
她打量着小道士,见他步态怪异,本以为是便于扫雪,仔细再看,其左腿似有跛疾。她沉思回想,随即再问:“你叫宜巽?”
小道士诧异抬头,直觉她面貌熟悉,左思右想,惊然问道:“慈航大士?不对不对……”
原南各处佛宗寺庙所用观音塑像皆仿照她的面容,道观供奉慈航真人难免仿照佛宗观音塑像,宜巽小道因此错认也是常理。
“大约四五年前,我们见过。”
“你是……靖肃公主?”宜巽慌张抛开扫帚,一瘸一拐高喊着:“师兄,大事不好,见鬼了!”
作者有话说:
①《师说》韩愈。
? 第 113 章
观门前, 雪又积几层,盖住扫痕脚印。
半个时辰后,庆愚踩着积雪靠近, 赵令僖听踩雪音,缓缓转身, 见是庆愚,笑问一声:“是年轻弟子道术不精, 故而除妖驱鬼需得天师亲自前来?”
庆愚沉默片刻,含笑稽首:“福生无量天尊。公主说笑,宜巽鲁莽唐突公主,几位弟子失礼未来迎客, 老道代他们向公主赔个不是。冬月山间苦寒, 请公主移步殿内取取暖吧。”
大殿还是四五年前的模样,赵令僖敬香三炷, 随庆愚在神台边落座。宜巽搬来火盆,烧木柴取暖,再煮壶姜片茶送来, 供她驱寒暖身。端茶时宜巽才发觉,这位公主好似大不相同,原先细嫩白皙的手, 现今关节处竟也隐隐显出红紫淤痕, 是生出冻疮的前兆。
“公主此来所为何事?”庆愚摆手让宜巽推开, 等殿门扣合, 才悠悠发问。
她放下陶碗:“来请天师帮忙。”
“老道清修久,不知山下事, 恐怕难帮得上忙。”
“与山下事无关。”她微笑回说, “数年前与我同来求医清云观的钦差, 不知天师可还有印象?”
“公主说的是张钦差。”
“然。”她颔首应道,“记得从前天师提过,张湍身如朽木、沉疴难愈,若随天师于山野间修身养性,或可延年益寿。不知此言当真否?”
庆愚略作沉吟道:“当日老道确有此论断,但时日已久,倘若张钦差这数年间依旧劳心劳力、多受苦难,直到今日再医,不见本人,老道也难说是否有回天之术。”
“张湍年底会来,届时还请天师出手诊断一二。”她起身作礼言谢,又道:“六月飞雪,时令紊乱,天下将入大乱之世。唯在山野有望避祸。待到年底张湍来此,烦劳天师收容他在观中休养。倘若我能回来,自会前来迎接。倘若我回不来,他在这里,也能延年益寿,得个善终。”
庆愚起身还礼,思虑再三后问:“敢问公主所言天下将乱,是在几时?”
“天师能掐会算,又得三花聚顶,必能窥见天机,何必问我?”
“这些年,原南新建的大小庙宇、道观,凡供奉慈航大士,皆选用全新塑像,塑像面貌较从前大不相同。”庆愚缓缓行至角落,自柜中取出尊尺许高的塑像,恭恭敬敬呈送至赵令僖面前,继续说道:“不知公主是否见过?”
“多年前的事了,无心插柳柳成荫。”她含笑回问,“庆愚天师既肯帮我为张湍治病养身,我自然是要报答。天师有何要求,尽管开口。”
“天下将乱,不知会是哪尊神佛现身救世?是慈航大士,还是禅宗菩萨观世音?”
“慈航大士佛道双修,托身凡世化为人身,可以是真人①,亦能是菩萨。”赵令僖从庆愚手中接过塑像,郑重供上神台,再添三炷清香为敬,虔肃叩礼后起身道:“此来宣禹,除却方才所托事外,另有一事。虔请天师为我开坛起卦,作法扶乩,卜问正身。”
庆愚还礼:“福生无量天尊。公主尊贵,扶乩问身非同寻常,还请公主暂留些许时日,待来年正月十五,老道亲自于清云观行扶乩之法。”
议定此事,赵令僖便在清云观住下。
晨起修习道经,白日搭手观中事务,煮茶做饭、扫雪捡柴。宜巽原本惧怕,几日后便是熟络,还将自己护手的棉套赠予她。
山中无年月,眨眼便是年底。除夕夜里,香客纷纷涌入道观,观内观外挤满了人,将积雪尽都踩踏融化,里外便满是泥浆。
每逢过年,各地寺庙道观都是人山人海。
宜巽从焚香裱的炉中扒出些花生,经大火炙烤后,花生香脆可口。宜巽将花生塞满两袖,攥紧袖口揣去后山。赵令僖避在后山,躲开人声扰扰。
“姐姐,来吃花生。”宜巽跑到赵令僖跟前,等她捧起两掌,便松开右手袖口,将袖中烤花生全都抖在她手中。
花生很烫,宜巽只穿件袄子,这些花生收在袖中时,必是贴着手臂的。她温声问道:“胳膊疼吗?”
“不疼的。”宜巽伸伸手,露出胳膊,看到胳膊上烫出些红痕,慌忙又藏起来。
她笑着摇摇头,闻着花生衣上浓郁的香灰气味,又说:“又在香炉里烤花生,叫香客瞧见了不好。再叫庆愚天师瞧见该生气了。”
宜巽咧嘴笑起,将左袖花生倒出几颗在右手中,牙咬开壳,剥出两颗花生尝了尝道:“姐姐快尝尝吧,可香了。”
花生还烫,她指骨不住起伏,掸动花生避烫,同时吹风吹去热气。等稍晾片刻,才合掌用力挤压搓动,将花生壳挤烂压碎,再轻轻吹去,掌中便只余颗颗红艳艳的花生。
剥过壳的花生送到宜巽手中,再将他左袖中的花生依样剥好,两人在月下站着,一面吃花生,一面闲聊。
宜巽不由好奇:“今天是除夕,张大人怎么还没来呢?”
她捏着花生,停了些时候道:“如今山下不太平,路远难行,想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不着急。”
宜巽点点头,见花生吃空,便要再去扒些来。
至子夜,头香入炉,诵经声遥遥传来,宜巽急匆匆跑回正院诵经。赵令僖仍在后山,望着满天星斗,想起宜巽刚刚的疑惑,低头轻笑声,回房歇下。
清云观的热闹直到正月十五都未消停。
正月十五当日,山下香客得知庆愚天师将亲自开坛扶乩,纷纷涌上山来,将清云观围个水泄不通。自清晨起坛,至黄昏未歇,扶乩期间,清云观大门紧闭,所有人只能等在门外,议论纷纷,不知求问扶乩卜问的是何人,竟能劳动庆愚出手。
直到挂灯点烛,观门微启,前排百姓自门缝中得以窥见刹那景象。
庆愚身披紫色法衣,背向观门,面前有灯烛昏光吊在头顶,悠悠洒落,如灵光笼罩。灵光照处,有女子与庆愚对面而立。
女子眉低眼半合,面颊晕有淡黄微光,尤显慈悲庄严。
前排有庙宇道观的常客,只细思片刻便回过神来,直呼观音娘娘降世,更有甚者跪倒叩拜,祈求一见佛面。
清云观未作应答,道是雪夜山路危险,请众人及早下山。
流言一经传开,就再难遏制。
络绎不绝的香客登山赶来想要一窥究竟,而清云观自正月十五扶乩作法后,便再不接待香客。人们千辛万苦登上山,苦等不见,只得再败兴而归。
山下追禹县城的工匠接到单生意,要塑道家慈航真人像,镀金身,要赶在二月十九送入清云观。数十名工匠齐心协力,一同赶工,终于二月十五竣工。追禹县诸多百姓护送塑像登山,许多不明缘由的百姓亦争相跟随,县衙官府唯恐生乱,派遣数队人马跟随。
二月十八夜,火把串联如龙,照亮山路。慈航真人金塑被抬至清云观门前。
二月十九,观音诞,各地庙宇香火不息,清云观中尤为鼎盛。
晨起放饭时,赵令僖终于现身,将早先准备的斋饭施与观外苦等一夜的百姓,慈航再世之名由此传开。
几日后,宜巽下山采买米粮,带回张告示。
赵令僖铺开告?????示细细阅罢。天地异象,民不聊生,皇帝初七祭天,下罪己诏,晓谕四海。
行文措辞,分外熟悉。
——大约是,不来了吧。
当夜,她将行李收拾完备,次日一早辞别。
宜巽稍有不舍地问:“姐姐,你不等张大人了吗?”
“不等了。”她背着行囊,双手套着宜巽赠她的棉套,笑着挥挥手说:“他不会来了。”
“张大人爽约,姐姐不生气吗?”
“不生气。”她抬眼望着层叠枯枝后的冰冷曦光,“意料之中。帮我转告天师,约定仍然作数,已经开春,快该播种了,我要去田里看看。”
去年六月天鼓鸣后,各地收成锐减近半,靠着仓储陈粮勉强过冬。冬日大雪纷飞,按理来说今年该是丰年。可罪己诏一出,她心里不踏实。
倘若天灾难渡,就是饿殍遍地。
两省蝗灾尚且饿死百万众,九省异象所造灾祸不可估量。
数个月间,行走在各地田间,粮食长势不好,农户唉声叹气。至五月份,仍无夏讯,晨起田间结霜,夜里冷风刺骨。各地百姓纷纷祈求神佛,朝中连番祭天,法事道场一应俱全,再追一道罪己诏,仍无甚效用。
至秋,依旧光景惨淡。
她帮着一户农家收了粮,粗略一问,才知今年收成只有寻常年份的两三成。
各地富商大户早早囤积粮食,生活富足,普通农户只能勒紧腰带,日日食不果腹。越来越多的民众聚在她身边,每日听她唱经,祈祷灾祸早些平息。
朝廷各式手段用尽,仍挡不住一片片倒下的饥民。
无粮饿死,无衣冻毙。
哀鸿遍野,生灵涂炭。
茅檐下,她将柴火烧得更旺,抱起昏昏沉沉合上眼的女婴,低声唱着经文。近处诸多百姓伏倒在地,满是痛苦呻|吟,唯有耳闻慈悲经声时刻,方得片刻慰藉。
十月初一,大雪。
只半个时辰,漫天雪花铺遍原南,无数奄奄一息的饥民披盖大雪长眠。
四肢瘦如细枝的男子跌跌撞撞扑倒在她面前,呜呜咽咽吐出些含混不清的句子,旋即将她怀中抱着的婴孩夺走。男子是婴孩的生父,抱着孩子仍然喋喋不休,她有疑惑,扶着土墙缓缓站起,忍住晕眩,盯着那男子离去的方向。
很快,孩子的母亲连滚带爬扑在她身边,那女子形销骨立,面颊眼眶凹陷,两眼睁得极大,甚是骇人。女子抓着她脚踝,惊神惶恐地呼喊,却因缺食少水,喉咙嘶哑、声音微弱。
辨别许久,她终于听懂,旋即不顾晕眩追出去。
那男人,竟要将自家婴孩,换与旁人作粮。
——“这么大的飞蝗,吃人吗?”
——“回公主,蝗虫不吃人,但人会吃人。”
——“人吃人?真恶心。”
想起宣禹山的两具道士遗骸,想起那截指骨上细微的齿痕,她忽然觉得肠胃翻涌,继而蹲在路边,捧心作呕,却只吐出些许酸涩苦汁。
肺腑间翻江倒海,愈发难受,可再迟些,那婴孩就不知要成谁家盘中餐。她挣扎着站起,继续前追。
最终在株树衣剥尽的枯木下,她找到那男子。男子怀中抱着名面容发青、四肢僵硬、死亡多时的孩童,依靠着树干痴痴发笑。她再三追问,才问出他孩子的去向,复又赶去。
远远的,听到微弱婴啼,她脚步再快,扑开扇柴门闯入屋宅。是对瘦骨嶙峋的夫妻,妻子正在悄悄生火烧水,丈夫正掐着孩童的脖颈。因久未进食,力气太弱,过去许久,婴孩仍能喘息。
她夺过婴孩,再从厨房抢来菜刀。
“想吃东西?跟我来。”
她抱着婴孩,提着菜刀,一路回到茅屋,孩子的母亲伏在地上不住哭泣祈祷。她将婴孩还给母亲,随后叫醒四周奄奄一息的人们。
刀锋在掌心划过。
血液涌出,滴落在破旧的陶碗中。
碗底满布鲜红,脸色越显苍白。
她将血碗捧给那对夫妻。
“饿了,你们可以饮吾血、啖吾肉、食吾骨。”她回身望着众人,“我,空受朝拜,唯有血肉,可供你们果腹解饥——还有谁饥饿难耐,尽管带着碗来。”
或是因饥肠辘辘而行动迟缓,或是因心有忌惮而不敢妄为,四周无人动作。
她问:“食一人肉,解一时饥,负一世罪,值当吗?”
“喝这一口,是一辈子的罪业,可少这一口,半天都熬不过去了!”那对夫妻在众目睽睽下将一碗血饮尽。
妻子久未见荤腥,忽饮生血,不住扶墙作呕。
丈夫抹着嘴角,舌头将溢出的血一点一滴舔舐干净。
不知是谁,吞咽着口水。
又不知是谁,畏畏缩缩捧上只陶碗。
“观音娘娘,可怜可怜我吧,太饿了,实在是太饿了。”
作者有话说:
①道家称存养本性或修真得道的人。亦泛称“成仙”之人。
? 第 114 章
啪啦。
陶碗触地碎裂。
随之而来是声怒吼, 自肺腑,涌上喉头,带着剖肝泣血的泪, 震响四野。
是那位母亲,放开面色青紫的婴孩, 用尽毕生气力,掀翻陶碗。
幼童纤弱, 不知窒息或者饥饿,终究断了气。
“是你杀了我孩子!你们杀了我孩子!饿了吃我!吃我啊!为什么要吃我的孩子?”母亲哭喊着,“吃我,吃我好不好, 放了我的孩子……”
一声声, 一滴滴,传入她耳。
像把利刃, 剐过五脏六腑。
“都饿。”赵令僖捡着碎陶,一片片,都揣在怀中。声音细微温柔, 却比愤怒的嘶吼更加有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忘记你们没读过书,不认得字, 或许听不懂这两句。换种说法。这世上, 无论什么时候, 不会人人都挨饿, 总有人能吃得饱饭。”
周围静了许多,母亲哭得力竭, 空张着口。
“对。观音娘娘说的对。”
“有人吃饱饭, 可我在挨饿。”
“我听说镇上高老爷家, 每顿饭有鱼有虾、有鸡有鸭。他家一桌饭,够我们一屋子人吃一天。”
“还有谢老爷,俩月前还在施粥,嘿,一碗粥五粒米。现在,五粒米也没了。”
陶片尽藏怀中,她缓缓起身:“五粒米,一碗粥。一天两天饿不死。饿死的人,我见过,你们也见过,太难受了。不如投河上吊,痛快点,少遭罪。不想饿死,有两条路可走。往西二十里,是平康河,往东二十里,是善怀镇。去善怀镇的,跟我来。去平康河的,随你们。”
长久饥饿令她身形瘦削,腰带愈显宽松。她解开腰带,重新绑扎,刀紧紧缠在腰间,再披件破旧外袄,遮住残缺的刀刃。
二十里,寻常日子,只需一个时辰。
这一次,她从天亮走到天黑,身后的队伍越走越短,站着的人越来越少。敲开高家大门时,身后只剩下些精壮中青年,和那位声嘶力竭的母亲。
“谁啊?”高宅看门老人提灯照着,“滚滚滚,到别处讨饭去。”
“想见见高老爷。”她抬脚跨过门槛,卡住大门。
身后饥民跟着喊起,声音越来越大,周围的房屋零星几盏灯亮起,几扇门悄悄拉开一线,盯着高家宅门。
高家屋宅的灯烛次第点燃,高老爷捧着手炉、披着斗篷匆匆出来。借着灯光一照,再看她身后的饥民队伍,高老爷了然道:“我当是谁,十里八乡有名的活菩萨。是来化缘的?大半夜的,来人,去抬两袋米来。算是给咱们的活菩萨上个供,添点儿香火钱。”
“高老爷。”她跨过门槛,脚跟贴着门槛站立,负手探身向前,目光在宅院内扫过。
精致雕花的窗棂,枝繁叶茂的盆景,铺满青砖的地面。
两名精瘦的仆役汗流浃背,抬着两个半满的麻袋,踩着青砖缝隙,步步艰辛走到门前。麻袋被丢在她脚前,溅起的灰尘落在她单薄补丁的布鞋上。
“我们这些人,两袋米,不够分呀。”她踢踢麻袋,“香油钱,这些可不够。”
高老爷摆摆手,仆役抬着麻袋丢出门去。
雪又飘下。
“这年节,谁家都不容易,菩萨也不能只渡穷人,不渡我们啊。”高老爷紧紧斗篷,握紧手炉,叹息着说:“就这些,再多没了,够你们吃些时候了。”
“是啊,不能只渡他们,不渡你。”她摸摸襟怀,碎陶凹凸不平,尖利的边缘隔着布料刺痛她的掌心。掌心的血又开始淌起。
高老爷再挥挥手,看门老人要关门,她仍在门槛内。
“不能不渡。”
暖的。
血液从额头淋过,划过右侧眉眼、脸颊,描过嘴角。
很暖。
雪夜,热血尤显温暖。
刀别回腰间,她冷眼微垂瞥向地面。
高老爷捂着脖颈躺倒,仆役与老人,六条腿,齐齐瘫软,站立不起。灯笼落在地上,烛火散落,将纸与骨点燃,火焰燃起,照亮遍布惊呼的夜。
她的手探入火中,掰下截竹骨,带着火,退过门槛,仰面看着高宅门口挂着的灯笼。
“灯笼点亮。”她将竹骨递?????出。
骨尖的火照亮她干净的左脸。
火苗在黑夜中悬着,寸寸向下,越燃越暗,再有分毫就要舔到她的指尖。
有人接下点燃的竹骨,踩在同行人的肩头,依次点亮门前两盏灯笼。
“高老爷,布善与人,是该受百姓瞻仰。可惜夜黑风高。”她抬头看着两盏灯笼,“吊在灯笼下吧,有罩遮风,有灯照亮,看得清楚。”
饥民随她走进高宅,扫过所有屋子。
夜里高宅灯火通明,灶火燃起,流水般的菜肴送入厅堂,一盘又一盘,饥民吃撑了肚皮,却还不停下。
桌上盘盏堆积,她却腹中空空。
次日早晨,院中青砖铺着层皑皑白雪,风刮过,露出其下殷红的冰。
官兵围在高宅门前,将灯笼下冷硬的尸身放下,提刀拍响房门。吃饱喝足,一夜温暖,饥民们经一夜休整,终于清醒。惶惶不安,左顾右盼。
她这才端起碗冰冷的粥,挑出五粒米,摆在掌心,而后逐粒吞下。
“有鱼有虾、有鸡有鸭。”她站起身,“还有五粒米。”
饥民们在她平稳温柔的声调下逐渐安静。
“五粒米,我替你们吃了。”她拿起筷子,夹起块鱼肉,放在旁边被吃得空荡荡的盘中:“余下的日子,无米可吃,鸡鸭鱼肉还有得是。我每日都在唱经,可佛祖总也不听。或许渡人,本就不该唱经。”
那名母亲从角落站起:“观音娘娘,你带我吃饱这顿饭,也能带我吃饱下顿饭。外面那些官兵,从来没给我过一个馒头一粒米。我孩子死了,我男人成了吃人的疯子,我活着没有意思。人是我杀的,我去偿命。”
“不是我带你吃饱饭,饭都是自己吃的。”她站在门口,“以后的每顿饭,都想自己吃、吃饱的,跟我来。”
饥民瑟瑟,犹犹豫豫。
直到那名母亲毅然决然跟上,零星又有几人缓缓站起,跟随而去。他们摔碎盘盏,握紧碎瓷,抄起扫帚,举起花瓶。等到院门打开时,她的身后已聚着一群视死如归的将士。
门外的光落在她脸上。
她抬起手,遮住晨光。
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响起,如云中惊雷坠地。
她抬起眼,瞥向门外。
“属下来迟。”白双槐跪地叩首,“如何处置,请公主发落。”他将前来问罪的官兵尽数捉拿,钳住口舌,压跪在地。
她跨过门槛,满布伤痕的手扶起身披风霜的白双槐。
“不迟。”
东岭至此,山水迢迢。
信去东岭,人到原南。
她算过时间,涉沼泽、翻瘴岭,再快再快,也要五日后才能抵达。
白双槐来得何止不迟。
目光一扫,见只寥寥十数人,她再问:“来了几人?”
“原有精锐二百,这些年碍于粮草供给,只增训二百,共计四百精锐。”白双槐自怀中取出印鉴奉上,“因怕引人注目,分散为六人小队各自行军,定于十月初十善怀镇北十里坡集合。属下带领两队先行一步赶来增援公主,没想到还是来迟,叫公主受委屈了。”
“十月初十。”她低声盘算,“通知善怀镇上大户,将囤积粮食送到镇东戏台。”
“如若那些大户不从,该如何处置?”
“如有不从,格杀勿论。”
院中饥民战战兢兢,她回身笑说:“还要劳烦几位去镇周看看,将乡亲们都带到镇东戏台,以后就在那儿烹饭煮粥,先将这个冬天熬过去。”
“可……”有人犹疑不决,先前的勇气在听到刚刚的对话后荡然无存。
“总要先吃饱饭,不是吗?”她顿了顿又说,“我这位兄弟初来乍到,还要劳烦熟悉善怀镇的乡亲带路,去敲敲大户的门,借些粮食给乡亲们过冬。”
“我以前给镇上大户洗衣,路熟些。”仍是那位母亲,“这位将军,我来带路。”
她叫住那位母亲:“辛娘,你先带人去找你丈夫,找到后如何处置,你说了算。”
白双槐指派名部下到辛娘身边,辛娘望着她,忍着泪点头,随即带着人出镇去。余下饥民缓缓应声,领路、运粮、喊人,很快分派完全。至夜,镇东戏台的粮食已堆积成山,戏台下燃起炉灶,支着大锅,一碗碗粥饭分送到十里八乡赶来的饥民手中,间有哄抢打闹之事,皆被她一一平息。
十月初十,镇北十里坡。
四百精兵于密林集结完全,随即扮作流民,混入善怀镇中。
“乡亲们。”她站上戏台,指着迅速消耗的粮堆:“人越来越多,这些粮已经吃不了几天了。找不到多的粮食,大家就要继续挨饿,你们还想继续过挨饿受冻的日子吗!”
“不想!”
“不想挨饿,就要找到新的粮食。”她跳下戏台,走入人群,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的百姓:“向北去,进永苍,禾丰县有大粮仓,囤粮数百万石之巨。剩下这些粮食,俭省着吃,还能支持我们到禾丰。你们要不要去?”
“可……可那是官府的粮仓。”
“官府?”她嗤笑声问,“官府会种地吗?会育种、灌溉、收割、晾晒、脱谷吗?那粮仓里的粮食,本就是你们缴上去的,如今因皇庭失德,天降灾殃,却要劳苦百姓自行承担。岂有此理?”
“都是我们种出的粮食,凭什么不给我们吃!”
“今天就走!今天就走!”
人群中闹嚷起来,等了许久才渐渐消停。
她再度开口:“乡亲们,我们此去禾丰,是求口饭吃,倘若官府惦记着我们这些穷苦百姓,愿意施粥放粮,我们也不愿多惹是非。但若不愿——”
“那就反了!”
一声高喊,震得四野皆寂。
她望向声源处,是辛娘。
——那日辛娘带着将士找到丈夫时,丈夫正在撕咬死婴手臂,满口满面尽是发乌的血迹。回来时将士禀告,经由辛娘决断,给了她丈夫一个了结。
——她问将士:“辛娘怎么说?”
——将士回答:“辛娘子只说了一个字,杀。”
辛娘推开周遭的百姓,径直走向前列,看到她眼中赞许后,轻点点头,转身面向众百姓道:“官府不管我们死活,我们还管他们做什么?到了禾丰,官府肯开仓放粮,一切好说。如果不放,那就反了,杀进京城,将那狗皇帝从龙椅上踢下来,打开全天下的粮仓,让全天下兄弟姐妹们都能吃得上饭!”
见众人还在犹豫,辛娘再催:“我们有观音娘娘庇佑,怕什么!”
“对,我们不怕!”
“皇帝老儿才该害怕,我们跟着观音娘娘!”
……
等到声量稍稍回落,她问:“大家,决定了?”
“没错!”
她道:“收拾东西,去禾丰。”
近千人的长队,推着米粮,跨过山河,沿途汇聚起更多的流民。由于人数越来越多,米粮早已耗尽,人们沿途挖土剥树,所有能吃的都塞进口中。最终,他们中的五成,活着走到禾丰城下。县城大门紧闭,遵循赵令僖号令,他们在城外扎营,没有轻举妄动。
子夜,赵令僖携白双槐抵达禾丰军营。
方袭早早收到风声,安排好营区值守,以迎接赵令僖的到来。值守将士皆是当日赵令僖在银州城外收编的山贼,已分批次在禾丰营地登记参军。赵令僖与值守们颔首示意,随即堂而皇之踏进禾丰营地,如入无人之境。
“当时,我在这帐中藏了多久?”
方袭回答:“三月有余。”
她打量着帐中陈设,随口闲聊,待庄宝兴抵达帐内才步入正题。
“小白手下有四百精兵。”她轻车熟路在帐中翻出舆图,手指点在粮仓处:“方将军,仅靠这四百人,有无把握拿下粮仓?”
“难如登天。”
“倘若只要粮,不要仓呢?”
方袭惊诧抬头,撞见她似笑非笑的神情,思量许久后回答:“也不容易。”
“看来是可行。”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两章正文完结-w-
先提前感谢一下大家一直以来的宽容
? 第 115 章
半月后, 禾丰粮仓失窃,再半月,庾吏始有觉察, 八百里加急报至京城。
赵令僖带领流民取道红鹿平原,直进陵北, 背靠漠海,遥望京城, 揭竿而起。
原南有庆愚造势,言慈航真人受命于天,统帅万民,夺九省、渡灾劫, 各地饥民起义不断。南陵与陵北有千陵为隔, 绕道原南又有义民为阻,永苍后有京城, 各地驻军领命踞守要塞,漠海黄沙万里,又因边军难动, 无力支援。
只半年时间,陵北尽入囊中。
六月夏深,陵北各处田地均已复耕, 粮菜蔬果仍长势平平。
七月进秋, 天气又寒。赵令僖修书两封, 领十人小队闯沙漠, 赴边疆。信则适时递进京城。
距边军二百里外,拒沙镇, 一队人马停步歇脚饮水。
“算算时日, 信该送到了。”庄宝兴喝完两碗冷水, 刚说两句觉得硌牙,舌头在口中扫过,卷出不少沙子,熟练地低头吐出。
赵令僖稍停片刻,待碗中黄沙沉降?????些许,方缓缓润喉,稍解干渴后回答:“路上若无阻碍,应已到张湍手中了。咱们的时间还算宽裕,吃顿饭再走吧。”
辛娘解开发髻,五指梳出草叶,抖落其间黄沙,而后潦草重绾,好奇问说:“大士,张湍是什么人?大士为什么要冒险写信给他?”
“辛娘对各省武将如数家珍,竟不知道这天下文官之首。”庄宝兴再吐口沙子,“张湍是当朝首辅,自六月飞雪天下大灾后,那些赈灾济贫的政策,多半都是他拟的。你知道的那些武将分布,也是经他同意后调派的。”
辛娘笑笑说:“嗨,阵前对抗的都是武将,谁晓得那些缩在被窝里的文官什么样。大士跟他通信是劝降?”
赵令僖回说:“才吃下这么大点儿地方就说劝降,未免太托大了些。我与他有旧情在,思来想去,准备给他几条路走,看他怎么选了。”
“什么路?”辛娘越发好奇,依着民间广为流传的故事来说,赵令僖原为靖肃公主,奉法旨为储临朝,以御来日灾劫。后被当朝皇帝篡权夺位,挫骨扬灰。天庭震怒,降六月黑雪、颠倒四时,惩处其罪。为渡万民,观音大士托体化身,率百姓颠覆伪朝,平息天怒。张湍作为伪朝文官之首,按理来说当与皇帝一同以死谢罪才是。
赵令僖抬眼看远处炉灶烟气腾腾,饭菜且需等些时间,既有空闲,在座皆为亲信,说说倒也无妨。
“我将赶赴边疆约见陆亭的事情写在信中,等他收到信函便会知晓。”她再晾碗水,“届时,他有三条路可选。其一,将此事告知赵令彻,赵令彻便知他与我有往来,君臣自生嫌隙。其二,按下信函佯作不知,可惜另有消息递入宫廷,赵令彻知后,必会怪怨他瞒而不报,其后再用,必会慎之又慎。其三,自请解职,投奔于我。不过无论他如何抉择,结果不会有变,只是来迟来早而已。”
辛娘疑道:“那他如果不看信直接送到皇帝那儿呢?”
“他不会不看。”不仅会看,看到信时,张湍也定能猜到她的意图。她再饮半碗水,看着碗底沉降的一层黄沙,莞尔道:“再催催饭菜。”
待吃饱喝足,队伍启程,庄宝兴右手缠稳缰绳:“大士,明天就能到最近的营哨,真的不用我们随同吗?”
自银州出发前赵令僖就已说明,此去边疆营中,靠近营哨后其余众人分散靠近,她则孤身入营去见陆亭。
“放心,不会有事。”
“可陆亭和崔兰央究竟背叛过一次,这回如果还想抓您立功,实在危险。”
曾经她将婚书交予崔兰央,送往漠海,诏陆亭回京与她成婚。可恨崔兰央中途背叛,将此诏令交出,催动赵令彻等人提早逼宫篡位,害死父皇。后从方袭处得知,新皇登基后不久,崔兰央远嫁边疆,与陆亭成婚。如今夫妻二人皆在边疆军中。
她未答反问:“老七那边有消息吗?”
“前次驿站换马时收到点信儿,八成能成。”
“老七要能办成,边军的粮草还要再断一个月,他们等不得。这两年收成本就不好,听方袭说,各地军需早就开始往下砍了,边军也难免来上一刀。从军戍边保家卫国,可若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的力气保家卫国。”她望着远处风沙,“再者,我去边军的消息传入赵令彻耳中,必会前来查探。离家千里,饿着肚子,还被朝廷怀疑要反,军心难稳。”
一队人即刻启程,再行二十里后分道扬镳,各寻小道向边关围去。
赵令僖经过营哨佯作问路,几句闲聊后,大约摸清边关补给状况后,马不停蹄赶到边关。边关小镇黄土飘扬,她拂去衣领落尘,才发觉那不是土,而是携卷飞沙的雪。
雪沉沉坠地,脚步踩过揉着沙土的冰,咯吱响个不停。
崔兰央每月都会到镇集采买东西,赵令僖在镇上客栈等着,待其入城,便托名稚子送去信件。两刻钟后,她听到陈旧的楼梯吱呀作响,沉重快速的脚步声不住向她靠近。片刻,脚步声停,再几息后,门扉叩响。
轻轻缓缓的敲门声,只怕惊到屋内旅人。
她启开房门,入目是厚厚皮袄下高高隆起的肚子。
“公主。”瞬时,崔兰央泪如雨下,挺着孕肚便要跪倒。
她扶住崔兰央的双臂,将人拉进房中,闭锁房门。
“外面传来消息说公主还活着,我怕极了,只怕那是谣传,只怕是空欢喜一场。”崔兰央满面泪水,“公主这些日子,受了好多苦。”崔兰央看到她满面风霜,看到她遍布伤痕的双手,不禁泪如泉涌。
她无心与其客套叙旧,只说:“我要见陆亭。”
“好,我叫他来。”崔兰央擦擦眼泪,就要转身。
“在营中。”
“营中?”崔兰央迟疑道,“公主在地方起事,各地军中皆已知悉,此时进军营,恐怕会有危险。而且营中素日不留女眷,我也是在营外住着。”
“女眷?”她戏谑打量着崔兰央的肚皮,“当年与赵令彻合谋,最终竟只换来个在营外生儿育女的女眷?我听他们说你在边军,还道是当上将军,统领一军了。”
崔兰央脸色骤变,随即托着孕肚倔强跪下:“公主明察,崔兰央从未背叛公主。当年我带婚书诏令离京,未入漠海便被父亲派人截道,后被软禁漠海缃州,直至出嫁。陆亭当年得知公主死讯,也曾日夜兼程赶往京城,最终被陆文槛派人追回。”
“几个月了?”她没再去扶,拉来长凳坐下,倾身向前好奇问着。
“八个月,快临盆了。”
“吃得好吗?孕中吃不好可不行。”
“还好,虽比不得京中,但到底也不缺吃穿。”
“陆亭待你如何?”
“每月见上两次,也算举案齐眉。”
“还想当将军吗?”
崔兰央原是小心翼翼垂首回话,闻言骤然抬头,两眼明光闪烁,片刻后又熄灭:“公主不说,我也能猜出些许来。可我爹究竟是当年宫变主谋之一。无论战事结果如何,我都是他的女儿。”
“明日带我进军营,前仇旧怨一笔勾销,来日归京,可饶你父亲一命。”她上前打开房门,侧身道:“不多留你了。”
崔兰央还想多说,却见她已无心再听,只得落寞离去。
次日一早,营中小将带套盔甲到客栈寻她,却不见踪影,问过掌柜,才知已退房离开。
赵令僖在镇上寻到户人家借宿,晨起站在门前遥遥望着城门。近晌午时,城门下出现条长队,队首是名身着紫袍的官员,策马横穿城镇,直向军营奔去。队中其余人马则进驿站休整。
只匆匆一瞥,她便看出是张湍。
来得如此匆忙,想是传令。
张湍纵马飞奔,直至营前拒马方停,下马传令未有片刻间隙。
陆文槛携陆亭急忙前来接诏,引张湍至主帐前传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即刻起,免去陆文槛、陆亭在军中所有职务,另有任用。其所掌事务,暂由副将代理,主理军官随后赴任。钦此。”张湍合上圣旨,送入陆文槛手中。
营中上下一片哗然。
陆文槛接下圣旨,展开细看,与张湍所述分毫不差。事发突然,陆文槛父子二人皆是茫然,片刻后有副将忿忿不平:“另有任用?另有什么任用?粮草粮草跟不上,咱们多久没吃过顿饱饭了?将军不过写折子催了几次,就要免将军的官?”
张湍沉声道:“押赴边军的粮草前些时日被劫,诸位再委屈几日,新筹措的粮草很快就会上路。”
“什么?粮草还被劫了!”两名副将霍然站起,“你们这些京官,整日吃喝享乐,连个粮草都供不上!还要免我们将军的官?”
“退下!”陆文槛呵斥一声,随后向张湍礼道:“还望张大人海涵,久在边地吃风沙,难免性子糙些。方才听大人说粮草之事,我还有些疑问,可否进营中详谈?”
陆亭起身瞥眼张湍问:“叛军盘踞陵北,漠海与陵北接壤处是沙漠,等闲难渡。原南虽有生乱,但永苍有重兵把守,红鹿平原东北方有骑兵镇守,乱军难过。如今时节,运粮队中皆为精兵。敢问张大人,如此情形下,究竟何人能成功劫粮?”
张湍回眼看去,神色疏离,冷漠回道:“此事尚无定论。”
“依我看,张大人是在挟私报复。区区一介玩物,仰靠钻营登得庙堂,军国大事面前,竟也是小人作派。”陆亭从陆文槛手中抢过圣旨,摔到张湍肩头:“请张大人带着圣旨先回,等什么时候粮草到了,什么时候我再接旨。”
“不可。”张湍漠然扫视聚在帐前的诸多将士,“陆亭有通敌之嫌,务必于即刻起卸任。”
“荒谬!”陆文槛诧异,“陆亭近年皆在边地,未曾有过哪怕半个时辰?????的远离,如何通敌?通的何敌?张大人空口无凭,可知如此罪名于武将而言,是莫大的羞辱!”
张湍反问:“陆少将军私会叛军统帅,可有此事?”
“却愁?”陆亭愕然,见张湍言之凿凿,当即挥手招来下属:“来人,张大人一路风尘仆仆,舟车劳顿,请先回帐休息。其余事宜,稍后再议。”
军中窃窃私语不断,陆文槛亦显恼怒,喝道:“陆亭!你做什么?”
“父亲,叛军到不了漠海,流民打不过精兵,那粮草究竟是不给还是被劫,难道不清楚吗?如今又扣来个通敌的罪名给我,摆明是公报私仇。天灾国难当头,如斯小人,岂能客气。”陆亭与部下使了眼色,部下想到那没有来的质疑与丢失的粮草,咬起牙,心一横,推着张湍锁进帐中。
陆文槛气恼不及,却听陆亭又道:“父亲,昨日阿兰照旧往镇上采买,我怕张湍等人传出什么风声,她即将临盆,听不得这些。我得去看看。其余事情,容我回来再与父亲详谈。”
三言两语搪塞了陆文槛,陆亭纵马出营,赶到崔兰央住处,院中却未见人影。一问守卫,方知她又去了镇上,又驱马前往。几处常去的铺子、人家均无崔兰央踪影,陆亭再赶去驿站,得知崔兰央并未到访。
苦无下落,慌神间,陆亭望见驿站斜对面茶棚下站着名女子,身披麻布斗篷,兜帽面巾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双眉眼。
那眉眼,分外熟悉。
女子转身步入小巷,陆亭驱马追去,最终在巷尾黄土墙下停步。
“来寻阿兰?”赵令僖摘下面巾兜帽,徐徐转身,含笑抬眼:“来得正巧,阿兰身困体乏,在我屋里歇下。松斐哥哥大可不必担心。”
“却愁。”陆亭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将她揽进怀中:“随我回营,我可保你周全。”
她将其轻轻推开,笑盈盈道:“那就有劳松斐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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