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巴黎有雨》/核萄
2022.11.9
巴黎初春的雨,说下就下,说停就停,一天雨过天晴十二次。
梁姿从商场推门而出,裸/露的小腿立刻感到几分潮湿的冷意,于是裹了裹身上的长风衣。
她手里拎着一个朴素的纯白色纸袋,另一只手将吹乱的黑色短发抿到耳后,露出了一张白皙的小脸,双眼灵动,鼻尖翘挺。她粉黛未施,只在出门前涂了两下唇膏,唇瓣此时倒也饱满红润。
梁姿和好友约了个午饭,餐厅就在附近,她打算走路过去。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小时,梁姿走到商场那排透明屋檐下,寻了块空地,悠闲地站在下面躲雨,打量起自己手里的袋子。
白色纸袋只是巴黎各大奢侈品商家的一个幌子,防止嚣张的巴黎小偷们见了品牌包装就直接过来抢。
袋子里是一个水蓝色纸袋,装着一枚hermance经典款手表,花了六千欧,合人民币四万多,是梁姿一个小时之前替国内的堂姐买的,说国内很难买到。
hermance,中文名莫歇,是一个瑞士的奢侈品腕表品牌。跟那几家头部公司比起来,莫歇的名声没那么响亮,但梁姿一直很喜欢,因为设计很对她的胃口,好看又低调。
可也仅限于喜欢,她一个普通学生,并没有那个闲钱。
梁姿看着袋子上的品牌标志,三条罗列的烫银水波纹,仿佛波光粼粼的湖面。
她打了个哈欠,眼里染上几分倦意。
昨晚睡少了。
雨没有变小的意思,越来越多的行人站在半透明的屋檐下避雨。
没过一会儿,梁姿听到身边有些不寻常的喧闹,像是争吵。
她心里一动。
这是2017年四月,前年秋天的巴黎剧院恐/袭仍让人心有余悸,血腥惨剧又于去年七月在尼斯重演。
防恐/袭的红色三角标志贴满了全法的每一个聚集场所,马路上时常警笛大作,巴黎尤甚。几百位无辜的罹难者让这座城市的人提心吊胆,一边人心惶惶,一边浪漫生活。
比如梁姿。
她警惕地寻着喧闹的来源,周围声音嘈杂,她认真分辨,听了几句之后才放下心来,原来是琐事一桩——一个英国老太太收伞的时候把伞骨弄断了,不小心划到了一位先生的手,老太太正面带愧色地用英语道歉。
梁姿的目光穿过人群的缝隙,看向几米之外的那位先生。
是个身形挺拔的年轻男人,穿着剪裁合身的白色衬衣和深灰色西裤,更显得身高腿长。
梁姿的视线慢慢上移,沿着他的衬衣纽扣,一颗一颗,看向他的脸。
下颌线清晰,眉骨立体,额前的黑色短发干净又利落。
看长相应该是个东亚人,梁姿猜是个中国人。
男人没去管自己手上的伤口,他嘴角带着温和的浅笑,微微俯下身,对那位富态矮小的老奶奶说道:“don’tworry,madam.it’sonlyascratch,iknowyoudidn’tmeantodoit.”
别担心,女士,这只是个小伤口,您也不是故意的。
标准的英音,声线清冽。
梁姿瞥了一眼男人那只垂下的左手,长指瘦削,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腕间戴着一块深灰色的手表。
手背上确实有一道小擦伤,似乎渗了一点点血。
她从包里找出一个创可贴。
道了歉,热闹散了,人们又开始一心一意地躲雨。
梁姿走上前去,把创可贴递给这个帅气绅士的年轻男人,“你需要吗?doyouneedit?”
他也许不会讲中文。
男人正低头看着时间,听见声音,抬起眼眸望向梁姿。
方才的客气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双不带温度的漂亮桃花眼,像是夏日幽谷里的透明湖水,清冷而温柔。
他薄唇轻启,字正腔圆地用中文说道:“谢谢。”
拇指和食指握住创可贴的另一端,接了过来。
“不用谢。”
梁姿转身,又走回到她刚才站的地方。
雨里带风,梁姿闻到了几缕若有似无的香气,夹杂着几分苦涩和冷冽。
像是一根柔软的羽毛,顺着她的鼻梁轻轻下滑,勾着她的嗅觉。
想让人一探究竟。
梁姿侧眼看去,发现那个人已经将创可贴贴好,站到了她身边。
高出了她一头。
“你在等雨停?”男人语气随意。
“在等雨变小,你呢?”
“我在等车,”他瞥了一眼混乱的十字路口,“路况不太好。”
“这个天气,正常。”
梁姿看着眼前的微风斜雨,“你英语说得很好。”
男人看着她,“谢谢,我在英国读书,你呢?”
“我在巴黎读书。”
“研究生?”
“嗯,研一。”
“学的是什么?”
“对外法语。”
“就是教外国人说法语?”
“对。”
他浅笑道:“那应该很好玩。”
说完这句,男人对着马路上缓慢行进的一辆黑色轿车挥了挥手。
他对梁姿客气地道了个别,走进雨里,上了车。
梁姿站在原地,不自觉地深呼吸了一口。
空气里似乎还萦绕着几丝苦冽的香味,他留下来的。
梁姿没什么烟瘾,可能半个月都想不起来抽一根。
但此时此刻,她很想。
她需要薄荷的清凉来抚慰她的身体。
梁姿从包里翻出打火机和一盒万宝路,挑出一根,夹在指间,点燃,吸了一口。
车窗落雨,影影绰绰。
清泽坐在副驾驶,双手合握着手机,十指在手机背面交成塔状。
旁边的法国助理gabriel问道:“loch,看得怎么样?有发现什么问题吗?店员应该不认识你吧?”
清泽回答简短:“不认识,有几个小问题,回公司跟maxime一起聊。”
说完,他侧过头,透过模糊的车窗玻璃,望向站在屋檐下抽烟的那个年轻女人。
咖色风衣没系扣,只在胸前拢着,风一吹,就看得到两条细直的小腿,身形更显单薄。
冷风把她微卷的短发吹到嘴边,她双手占满,似乎无暇将头发抿到耳后,于是烟和发丝一起被她含进双唇。未几,又把烟放下,吐出丝丝几缕。
gabriel见清泽一言未发地盯着某一处,又问:“loch,你在店里遇到熟人了吗?”
清泽的眼睛依旧一眨不眨地看向窗外,淡声说道:“没有。”
雨越下越大,梁姿最后还是坐了一站地铁去了餐厅,一家自助火锅。
等她走到餐厅门口,阳光已经照得人睁不开眼了。
好友王雨薇坐在位子上跟梁姿招了招手。
王雨薇和梁姿是法语系的同班同学,本科毕业之后都来到巴黎读研。虽然一个学商科,一个学文学,但两个人永远有说不完的话。
王雨薇一眼就盯上了梁姿手里的袋子,往里一看,“梁老师给自己买了块莫歇的表?”
梁姿给王雨薇的杯子里倒着水,“帮我国内的表姐买的。”
王雨薇:“也算代购了,我前几天刚知道,莫歇的老总其实是中国人,二三十年前收购的莫歇,那会莫歇都快倒闭了,现在又这么能挣了。”
梁姿点点头,又打了一个哈欠。
王雨薇玩笑似地质问:“这刚中午,梁姿,你给我从实招来,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背着我去见哪个野男人了?”
“一堆野男人,”梁姿兴致缺缺地说道,“昨天我一个研究生同学过生日,在她家里聚会,三十多平的房子请了二十个人,有两个人一直抓着我聊天,一晚上喝了三瓶。”
“三瓶啤酒?那对你来说不就是洒洒水。又喝到了凌晨三点?”
“一点多,岁数大了,今天早晨起床的时候还觉得有点头晕。”
王雨薇:“我天天上班当社畜,下班愁装修,有的人灯红酒绿,不是,白天学术研究,晚上灯红酒绿。”
梁姿:“我也愿意为了一套七区的一百平公寓操碎了心。”
提起这个,王雨薇咧嘴一笑,“房子收拾得差不多了,我和任平安暂定下周六晚上,请你们来新家玩。”
“一定到。”
“那下午再陪我逛逛餐具吧?”
梁姿摇头,“我下午要去看个展。”
“又是哪个展啊?”
“摄影展,是一个中国的摄影师拍的,叫高波,觉得挺有意思的,想着去看一眼。”
——
第二天是周日,梁姿睡到了早上十点,拉开百叶窗,外面阳光明媚。
她在三平米的小厨房里煎了两颗鸡蛋,烤了两片法棍,切了一颗橙子,泡了一壶黑咖啡。她晒着太阳,慢悠悠地吃着简单的早午餐。
吃完,梁姿把衣服扔进洗衣机里,又用吸尘器吸了地板。屋子干净了,她穿着吊带背心和家居长裤,坐在书桌前安心看书。
过了半小时,微信出现了一则梁姿母亲的视频请求。
梁姿有条不紊地把桌上的打火机和烟盒放到屏幕后面,拿起椅背上挂着的薄毛衣,套在身上,顺顺头发,点了接听。
在法国五年,梁姿每周都会和爸妈视频一两次。
梁姿的母亲是高中老师,父亲是国企员工,家庭氛围还算和谐。但是梁姿母亲向来唠叨,不只唠叨梁姿,也唠叨梁姿她爸。父女间已经形成了一种默契,每次相互看一眼,然后安静地听梁小凤老师上课。
但依旧有梁姿忍不下去的时候。
梁姿抓了抓头发,“妈妈,也不是不让你管,但你能不能管点儿有用的,一周洗几次头这种事儿有必要管吗?”
梁姿母亲说道:“那我管什么呢?我管你学习?我管得了吗?”
梁姿心道,也是。
那就什么也别管了。
梁母继续:“妈妈就是希望你当一个美丽、知性、大方的女孩子,少穿一点儿暴露的衣服,像你那些吊带什么的,都不高级,反正我不喜欢。”
梁姿:“对,您说得对。”
梁母又问:“这个暑假学校里没什么事吧?可以回家吧?”
梁姿:“打算七月中旬回家,这几天看看机票。”
“好,回家让你爸给你做好吃的,”梁母话里有话,“最近怎么样,有没有认识合适的男生啊?”
梁姿:“没有。”
梁母:“没事,对象嘛,回国再找也行。女孩子,一定要洁身自爱,别像有些留学生一样,在国外稀里糊涂就跟男的同居了,等毕了业又分手了,传出去多难听啊。”
梁姿:“哦。”
梁母:“你就在法国好好学习,最重要的是身体健康,平平安安,快快乐乐。你看路遥,写《平凡的世界》的时候天天抽烟喝酒熬大夜,书是写好了,身体也给熬坏了。
“还有,我看法国还是挺乱的,你一定小心,别去人多的地方。钱不够的话就跟爸爸妈妈说,旅个游妈妈是很支持的,但是别乱花。买衣服也是,少买几件,可以攒钱买件质量好的,虽然贵一点,但是能穿很久。”
梁父终于说了句话:“一定注意安全,平时吃点好的,有营养的。”
梁母一个劲地点头,“对,可千万别减肥了,瘦成杆那样,一点也不好看,现在追求的是健美。你例假都正常吧?”
梁姿还是那句,“知道了,很正常,我吃得可健康了,你俩放心吧。”
聊了一个小时之后,梁姿挂掉了电话,喝了半杯水。
她将水杯放在桌上,脱掉了用来应付爸妈的薄毛衣,穿着白色的亚麻吊带,推开落地窗,拿着烟和火去了阳台。
梁姿独自住在这个二十七平米的七区小公寓,studio被房东改成了一室一厅,所谓的卧室里只有一张一米四的床和一个床头柜。
梁姿很喜欢这方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小天地,房子具备她生活所需的一切,尤其是这个小阳台。她住在六楼,视野开阔,采光很好,天气晴朗的下午,她喜欢站在阳台上晒太阳。
所以,尽管这套房子租金高昂,每个月都会用掉她三分之二的奖学金,她还是在这里住了两年。
梁姿手指夹着烟,眼睛望向对面奥斯曼建筑的蓝色屋顶,上面有一排排的砖红色小烟囱。
阳台上有微风吹过,雨后的春日阳光柔和地亲吻着她的胳膊和锁骨,温度刚刚好。
忽然之间,梁姿想起了昨天的那个清冷男人,和那双惹人沦陷的桃花眼。
以后应该再也不会见到了。
就像她date过的那些男生,要么无聊,要么没礼貌,要么不好看,要么三者都占,她再也没见过第二次。
但也没什么大碍,男人于她,可有可无。
梁姿抬起胳膊,舒服得伸了个懒腰。
“啧。”她突然出了个声。
怎么又忘了把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晾了,烦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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