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叮的一声,到达9楼。
任冬迎租的房子是陈阳帮他找的,是个新小区,人不多很清净。
他拿出钥匙打开门,低头从鞋柜里拿了双拖鞋出来,放到丛星泽面前,又拿了另一双自己换上,然后道,“进来吧。”
那是一双干净的男士拖鞋,本来摆在鞋柜里,和任冬迎的整整齐齐放在一起。现在两双拖鞋都被取出来,鞋柜里就只剩下一双放在鞋柜里面的,像是不经常有人穿,然后被他的主人收起来了。
一般人是不会给偶尔来一次的客人单独准备一双拖鞋的。
丛星泽静默片刻,突然问:“经常有人来吗?”
任冬迎回头,顿了一下,他说:“嗯。”
“你先坐一会儿。”他又说。
房子不大,但是很干净。东西不多,大多都是很实用的,整整齐齐摆放着。除此之外还有几棵绿植和一些摆件,给这个家增添了些温馨。
任冬迎正在电视机下的柜子里找医药箱,他家里有备用的药膏和拆线工具,不过倒是很久没有用过了。
丛星泽坐在沙发上,半垂着眼盯着他手上的动作。
任冬迎的手很白,手指也很长,每一寸骨节都瘦削匀称,看起来很柔软。像他这个人一样。
他专注着手中的动作,把需要用到的东西都选出来,摆在一边。头发因为低头的动作乖顺地垂在额前,往下是挺秀漂亮的鼻尖。
丛星泽盯着他,手指微微抽动了一下。任冬迎注意到,以为不小心弄疼他了,想抬头询问,却撞进一个幽深似海的眼眸里。
“哥。”丛星泽嗓音有点哑,“这么多年,你谈过恋爱吗?”
任冬迎微微一怔,手下动作一顿。
很多人都说过,说他长得好。他的父母没有给他留下关于身世的任何东西,只有这张让他从小到大一直很受欢迎的脸。
在外人看来,任冬迎性格温柔,脾气好,待人对事从来不会不耐烦,好像从来都不会拒绝任何事,喜欢他的人一直很多。
但其实不是的。他拒绝过很多次,礼貌的、温柔的、视而不见的,去拒绝那些因为这些看得见的,被误认成的优点而所发生的表白。
那些别人看来的优点,大多是他用来自我保护,保持正常社交的手段罢了。
他没有想过这辈子能拥有一个能长久陪着他的相爱的伴侣,所以那些在他身边来来去去的过客在他看来都是一样的,任冬迎依旧会跟他们保持正常的社交距离,但是不可能再近一步了。
但是此刻,丛星泽问出这个问题,却让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丛星泽和所有人都不同,从他第一眼见到自己,他就表现出明显的厌恶。他突破防线,扯下任冬迎与人交往的画好警戒线的距离,以那样让他不能接受的方式强势而冷漠地闯进他的世界。
六年前是这样。
六年后,他却好像变得哪里不一样了。
任冬迎说不准自己对他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他没办法单纯的记恨他,因为回头一看,过往的那些事情并不能把过错全部都推到他的身上。他也没办法单纯的厌恶他,因为他也不止一次地帮过自己。
思来想去,大概是因为他每每对他语气嘲讽,却也在他需要的时候每每出现,所以显得特别一点吧。
“没有。没碰到合适的人。”任冬迎最后说。
他还是以对过往所有人都一样解释的话术避过了这个话题。
丛星泽对于他的特别,也仅仅是他与旁人对待自己的态度上的“特别”而已,再往深了讲,最多多了一点别人没有的身体上的接触。
等他手上的伤好了,他们会彼此再次重新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回归到“只是认识的人”这一个分组,等待时间冲刷记忆,互相渐渐淡忘。
仅此而已。
任冬迎拆了纱布,伤口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他熟练地拆着线,清浅的呼吸轻轻拍打在了他的手背上。
丛星泽也没再吭声。
等到伤口处理好,任冬迎起身的时候,却发现丛星泽不知什么时候靠在沙发靠背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任冬迎怔了怔,沉默片刻,还是叫了他一声。
丛星泽睡得很浅,闻声瞬间睁开眼睛,只是那眼睛里似乎闪过微微的一丝迷茫。
他一贯强势,此刻却罕见地冒出一丝脆弱的神态,眼皮微微上挑,直直盯着他,低声喊了一声:“哥。”
任冬迎错开了他的视线,“伤口处理好了,你回去吧。”
“......”
丛星泽坐直,沉默几秒钟,神情渐渐清明。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走了两步,突然扶着额头闭上眼睛,身体有些摇晃,又重重跌了回去。
任冬迎:“......你怎么了?”
他看出不对劲,迟疑一下,还是扶了他一把。指尖碰到他的手臂,很热,不太正常。
任冬迎皱了皱眉,把他扶到沙发上,“你发烧了?”
根据职业本能,任冬迎没作他想,手直接贴上了他的额头感受了一下,不出所料,滚烫的触感。
……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烧成这样还能面不改色过来找他,还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的。
丛星泽漆黑的目光静静落在他身上,顺从地跟着他的动作半躺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样子,跟平时不太一样。
任冬迎看了他一眼,扯过沙发角落里的毛毯给他盖上,然后转身。
手腕被从身后一把扣住,丛星泽低哑但没什么起伏的声音响起,“哥。”
他就说了这一个字。
任冬迎却隐隐约约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任冬迎:“我去给你接点水。你不舒服的话……可以打电话让你朋友过来接你,然后先在这里休息会儿。”
丛星泽听完,良久才渐渐松了手。
“好。”他最后这么说。
任冬迎没有回头,所以不知道他的表情。
他接完水,又在药箱里翻找了会儿,没找到退烧药。
丛星泽已经在沙发上躺着闭上了眼睛。任冬迎想了想,还是打算去楼下的药店买点药回来。这种常备药以后自己可能自己也用的上。
拿了钥匙出门,正午时分,天气热的人心里发闷。
任冬迎快步走到楼下唯一一所药店,买好自己需要的药后,他走出了药店,迎面碰上一个人。
两人的肩膀重重撞了一下,任冬迎低声跟他说了声抱歉。男人慢吞吞抬眼,是个陌生面孔,打量了任冬迎半天,他才说:“走路看着点,年轻人。”
直到任冬迎疾步离开,男人还一直保持着回头凝望着他的姿势。
他微微眯起眼,突然拿出兜里的手机,对着任冬迎拍了一张,发给了手机里的某个人。
——你看看,是不是他。
那头很快回复了些什么。
看完后,男人走向药店的脚步转了个弯,手插在微微起球的外套里,慢悠悠去了小区底下的凉亭里,坐了下来。
不知等了多久,他看到任冬迎再次下来,这次他还扶着一个人。男人猛地睁大了双眼。
被扶着的那个人是一张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就在几个月前,他们还坐在一张桌子上一起吃过饭,他还以长辈的身份在饭桌上跟他说了很多话。
可是,没想到……
男人眼中顿时涌现了强烈的恨意。
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轻举妄动,他躲在凉亭后面,对着前面那毫不知情的两个人拍了很多张照片,全部发给了同一个人。
直到他们一前一后上了车,任冬迎坐到驾驶座上关上车门,男人才慢慢放下手机,望着车身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
.
天刚蒙蒙亮,任冬迎突然醒了。
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那一秒钟在睡梦中,他突然咯噔一下,就睁开了眼。
窗帘拉着,只在中间有那么一条细小的缝隙,能看到外面的天空是灰白色的。
任冬迎索性起了床,收拾洗漱了一下,就准备去医院。
凌晨的天气微微带着丝凉气,小区里的路灯都还开着,路上没见到人。快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任冬迎接到一个电话,是主任打来的,让他把上次交给他带回家看的资料给带到医院里去。
任冬迎在电话里应下来,转身打算再回家取一趟。
回去的路上路灯从第一个开始一盏盏灭了,这时候天已经更亮了一些,就在任冬迎快要走到单元楼进去的时候,他突然感觉身后似乎有个人在跟着他。
但回头,其实什么人都没有。
他以为是自己没休息好产生的错觉,于是刷卡进去,按下电梯。
就在电梯门即将缓缓合上的时候,一直手从外面伸进电梯,电梯门感应到,又缓缓打开。
是那天在药店遇到的那个陌生的中年人。
他手里拿着一根拐杖,面无表情地站在电梯口看了任冬迎一眼,才慢慢走进来。
接着他伸出手,按下楼层。他住这栋楼的顶层,不过任冬迎倒是没在电梯里碰见过他。
电梯缓缓上升,密封的空间内,两人一左一右在电梯的角落里站着,任冬迎这些年害怕与人单独待在一个空间里的症状依旧好了很多,只不过这样的环境下他的神经依然是紧绷的。他感觉到有道强烈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电梯升到一半,中年人突然开口:“年轻人。”
“你上次撞到我的事情,就这么算了吗?”
任冬迎下意识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说话,那中年人就突然用手杖锤了一下电梯,发出一阵巨响,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阴沉而怪异。
电梯剧烈晃动了一下,好在最后稳定下来,继续往上。
任冬迎察觉出他的不正常,未避免他再次过激导致电梯出事故,他刚想说些什么,却听到那中年人突然说:“马上就会有人来找你了,你知道吗?”
“你将来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此时刚好,电梯到达九楼,任冬迎的唇重新抿了回去,他不想在这种场合下和一个陌生人起争执,并且他从来不会把这样的话放在心上。
可没想到那中年人竟然跟着他出了电梯。
任冬迎这才反应过来,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住在同一个单元楼,顶层只不过是他刚才随意按的。
任冬迎看着中年人阴森森的脸,发觉他现在很像某类精神疾病会出现的症状。虽然他只是个外科医生,但出于职业本能,他思索着怎样才能在不刺激到人的情况下请他去医院检查一下这样的话,隔壁家的房门突然开了。
从里面走出一个任冬迎没想到的人,是沈乔。
他就住在隔壁?
沈乔看到他也愣了一下,却不怎么惊讶的样子。那中年人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就迅速带上了口罩,快速拄着拐杖重新回了电梯,按下一楼,电梯门缓缓合上。
沈乔看着合上的电梯门:“那是谁?”
任冬迎如实道:“不知道。”不过那中年人主动离开,倒是让任冬迎松了一口气。
“你也住这里?”他问。
“嗯。”沈乔说,“这里离我公司近。”
“这么巧,我就住对面。”任冬迎有些惊讶的笑了笑,“没想到竟然是邻居。”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任冬迎觉得沈乔的目光突然柔和下来。“要去上班吗?”
任冬迎:“对,回来拿个东西。”
“一起吧,我送你过去。”话落,沈乔顶着任冬迎的目光补了一句,“正好顺路。我听陈阳说的你现在在医院。”
任冬迎想了想,同意了。
到医院后,任冬迎并未将早上这个小插曲放在心上。
医院里今天不怎么忙,任冬迎只被排了一场手术,快下班的时候,陈阳给他打了电话,先是问他在干嘛,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题,最后提出:“今天酒吧不忙,杨阅阅一个人就可以,我们一起去看望一下陈奶奶吧。”
任冬迎拿着病人的病例的手一顿,沉默良久,他说:“好。”
.
微风轻轻吹动着道路两旁的松树叶,黄昏时分,墓园里很安静,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走,两人最后在其中一块墓碑前停下来。
冰凉的墓碑上刻着陈奶奶的名字——陈芳华。
照片上的她笑的很开怀,平时总是绷着脸不爱笑的老太太在生前就瞒着所有人为自己选好了将来要挂在墓碑上的照片,她说这是她照的最好看的一张照片。
陈奶奶算是喜丧,无病无痛去世的。她没有孩子,那年任冬迎刚刚毕业,陈阳的酒吧生意还没有起色,两个少年拼凑着拿出身上所有的钱才够在a市买下这么一小块小小的墓地。
回忆起那段日子,陈阳微微笑道:“已经过去三年了。”
任冬迎把白色雏菊轻轻放在陈奶奶面前,“她现在也是个幸福快乐的小女孩了吧。”
陈阳随意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下可好,以后就剩你我相依为命了。”
任冬迎睨他一眼:“杨阅阅呢。”
“靠,你好端端提他做什么。”陈阳不太自然地把胳膊拿了下来,“他可太烦人了。你都不知道他天天早上拉着我七点就起床跑步,那可是七点……”
清凉的风伴随着两人说话的声音越吹越远,卷入天际,直到暮色降临,两个人的身影逐渐变幻成两个小点然后消失在远处,墓园里那棵最大的树后才走出来一个人。
他穿着一件黑色外套,站在那里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骨节分明的手指间捏着一朵白色的花。
丛星泽朝着任冬迎消失的方向看了许久,最后,他缓缓踏上石阶,在陈奶奶墓碑前站定。
陈奶奶的照片此时已经因为黑天而变得模糊了,但依旧能看出来是笑着的。
高瘦的影子在墓碑前弯腰,将那柄还带着水汽的白色的花放到了任冬迎的雏菊旁边。
“那天的饭很好吃,多谢款待。”
无人知晓在这个傍晚时分的墓园里有人说过这么一句话。天空突然下起小雨来,淅淅沥沥,丛星泽随意将外套后的帽子罩在头上,手插在兜里,沿着任冬迎离开的路往回走。
黑色身影在长长石阶上快速向下,很快就消失在了转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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