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中一派静谧，唯独东边一间袇房内不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虫鸣蛙啼间若隐若现。
这是观中小弟子宣圆圆的寝房，古色古香的室内装修，摆放着不少和道观格格不入的现代饰品，将单调清冷的房间衬托的温馨俏皮。
此时，年仅四岁的圆圆正盘膝坐在雕花云床上打瞌睡，毛茸茸的小脑袋耷拉着，头顶松垮垮歪着的发髻正对着云床边的小道士。
“圆圆——”小道士满面焦急，压着嗓子低声唤道，“快别睡了，醒醒，快醒醒，子时到了，赶紧画符。”
“——四师兄，圆圆困——”小团子睫毛抖动，半天也没抬起眼皮，倒是小脑袋晃了晃总算扬了起来，露出粉嫩肉乎的小脸蛋，噘着嘴委委屈屈嘟囔一句，随即重心不稳身子一歪便要朝下倒去——
“别倒啊——”四师兄一把扶住她，情急之下说道，“红烧肉，辣子鸡，卤猪蹄，鸡爪子，好香啊，圆圆赶紧起来吃！”
他一边说一边吞咽口水，倒是先把自个儿的馋虫给勾了出来，好在圆圆终于有所反应，舔了舔嘴唇艰难地睁开双眼——
那双乌黑明亮的眸子满是水汽，在灯光下晶莹剔透，像最纯粹的黑水晶折射出璀璨的光华。
“肉肉——”圆圆目光懵懂无处定焦，半睡半醒间嗫嚅道，“吃，肉肉——”
“想吃肉快画符，等你去了沁水村还愁没肉吃？”小道士连忙把云床上的小茶桌拉到圆圆身边让她靠着，又湿了毛巾给她擦脸，“到时候你可别光顾着自己吃，记得多带些回来，也好让师兄解解馋。”
“啊——疼疼——”小道士手上没轻没重，圆圆皮肤嫩，让他这一擦脸蛋儿都红了，疼的一个激灵瞌睡一下子全跑了。
圆圆摸着脸蛋不满的对小道士说道：“圆圆去沁水村才不是为了吃肉肉，圆圆是为了给师父准备生辰礼物，四师兄真贪吃！”
“……”被说贪吃的小道士脸一红，赶紧关灯点蜡铺纸掩饰尴尬。
圆圆打了几个哈欠又抻了个懒腰，又用肉乎乎的小手搓了搓粉嫩可爱的小脸蛋，这才拿起毛笔蘸饱朱砂，借着烛光伏案聚精会神地勾画起来。
小茶桌上一灯如豆，昏暗的光线将室内衬托的越发安静，连毛笔在符纸上划过的沙沙声都清晰可辨。
小道士内心忐忑，目不转睛盯着符纸，怕打扰圆圆画符连大气都不敢出，紧张的双手都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片刻，圆圆笔尖一提，一张符便画好了，小道士凑近细看，心中暗暗惊叹：不愧是师父最器重的弟子，如此繁复晦涩的符文连大师兄都无法一气呵成，圆圆不过四岁，竟然从落笔到收笔如行云流水一般毫无断续或停顿。
小道士自愧不如，不觉垂下了脑袋。
圆圆哪里知道他的心思，兴冲冲地拿起符用烛火点燃后松开手，燃烧的符纸非但不落反而飘上空中。
符火呈现出狰狞的幽绿色，在昏暗的室内透着说不出的阴森诡异，室内温度似乎也在不断下降。
方才还热出汗的小道士莫名打了个寒战，双臂抱胸对视一眼后不约而同的朝后退了几步。
突然，平地一阵阴风，卷起符火在空中旋转，直至火灭灰烬，而后便见一鬼书生慢慢浮现——
那鬼一身打满补丁的布袍，干枯发黄的头发用干草在头顶绑了个髻，骨瘦伶仃人都脱了相，浑身上下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鬼书生看见两人面色骤变，转身拔腿就跑，岂料这房间四处贴着符，他根本无处可逃，他干脆停下不跑了，破罐子破摔往地上一躺摆烂：“来吧来吧，赶紧收了我。”
“他是齐鸿飞？”小道士上下打量鬼，回头满脸疑惑地看圆圆，“搞错了吧，齐鸿飞也算小有名气，这么落魄？”
小团子仰头看着鬼书生，说道：“师父说齐鸿飞六亲不靠，死后也没香火供奉，更没人烧纸祭拜，要做几百年的孤魂野鬼。”
“……”小道士：这么惨啊。
糟心事儿被这两个小道当面调侃，鬼书生不乐意了，翻身爬起来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士可杀不可辱，痛快点，要么收了我，要么放了我！”
圆圆见鬼书生气的头顶都冒了青烟，生怕他鬼身不稳直接魂飞魄散了，赶紧爬下云床跑到他跟前：“别气别气，咱做鬼的别跟人一般见识——”
鬼书生一愣，不觉上下打量身前的小团子，心道这小孩是人啊，怎么跟他咱咱的。
圆圆才不管鬼书生怎么想，见他情绪平复赶紧问道：“鬼哥哥，你是齐鸿飞吗？”
鬼书生心存戒备，犹豫再三模棱两可地问道：“你们找齐鸿飞干嘛？”
“我师父特别喜欢齐鸿飞的《青峰山飞仙图》，”圆圆解释道，“可我小时候调皮把画撕坏了，我想让齐鸿飞帮我再画一幅《青峰山飞仙图》。”
“《青峰山飞仙图》？”鬼书生陷入回忆，眼神迷茫，好一会儿才问道，“当真只是画画？”
“要不然呢？”四师兄插嘴道，“难不成拿你炼丹？”
“别别——”鬼书生脸色大变，“我就是齐鸿飞，《青峰山飞仙图》就是我画的——”
“太好了太好了，”圆圆眼睛一亮，两条肉乎乎的小短腿来回踩地，高兴地蹦跳欢呼起来，“师父的生日礼物有着落了。”
“……”齐鸿飞垂头看看自个儿若隐若现的身体，抬头无奈苦笑，“小生如今不过一孤魂野鬼，实在是无法提笔作画啊。”
“这好办，我四师兄会画画，”圆圆立刻指向四师兄，“你上我师兄的身，用他的身体画。”
“这——”鬼书生看向小道士，“他阳气太盛，我，我上不去。”
“我有办法，”圆圆赶紧俯案画了一张锁阳符贴在四师兄胸前，“好了，上去吧。”
四师兄瞬间如坠冰窟，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白霜，身体冻僵了似的动弹不得，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圆圆，心里头却是阵阵悲凉：难怪小师妹非要他过来一块儿招魂——
“四师兄你别怕，”圆圆见四师兄瞪圆了眼安慰道，“等画好后取下锁阳符你就能动了。”
四师兄欲哭无泪，心道难怪师父总说口腹之欲害人啊，若不是小师妹承诺给她带好吃的，他才不会大半夜不睡觉跑这儿来找鬼上身呢！
鬼书生见那小道士一动不动站在原地，方才那周生火热的阳气果然一点儿不见，这才放心附了上去，紧跟着四师兄浑身一震，再睁开眼整个人气质骤然一变，也不说话，坐在云床边拿起毛笔开画——
第二日五点半，清微观内响起了烧香鼓——
袇房中，圆圆被鼓声吵醒，她打了个哈欠目光落在小茶桌上放着的画上，瞌睡都去了一半。
昨晚实在太困，那鬼书生画完她也没顾上仔细看，这会儿小心翼翼拿起画细细一瞧，果然和师父那副一样，等她去沁水村找齐爷爷把画装裱好，下个月师父生日时就能给师父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把画小心折叠好放进提前准备好的蓝布包中，洗漱后去厨房吃了早餐，顺道拿了几个玉米团子放进布包，这才去三清殿找师父辞行。
三清殿内，道士们打坐诵经，俨然一派超凡脱俗的世外之境。
“师父——师父——”软糯奶萌的叫声由远及近，掺杂在诵经的吟唱声中尤为突兀。
正在给三清祖师上香的观主青云子插香的动作一顿，想到小团子上回进三清殿放纸人把早课搅合得鸡飞蛋打的事儿，立刻侧头朝身边师弟玄诚使了个眼色。
玄诚心领神会，不动声色地转身往殿外走去。
“哎呀——”圆圆刚跑到殿门口就撞在一人身上，疼地捂着额头，抬头见来人立刻放下手作揖，恭恭敬敬道，“师叔早。”
“没规矩，”玄诚故作生气，沉着脸训斥道，“不可在三清殿中奔跑喧哗。”
“师叔，圆圆没进殿，进殿不跑不闹。”小团子赶紧后退两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无辜地看着玄诚。
玄诚心都要化了，哪还绷得住脸，摸了摸她的头，露出慈父般的笑容问道：“今天怎么来上早课了？”
“不是不是——”圆圆大惊，她才不要在里头一动不动坐两个小时诵经呢，于是拼命摆动肉乎乎的小手，“圆圆不上早课，圆圆找师父。”
“师兄正在供奉三清祖师，”玄诚促狭地笑道，“你随我进去诵经等候吧。”
圆圆最怕早课诵经，闻言脸都绿了，连忙后退两步：“师父不让圆圆进去，圆圆就在这儿等。”
“你何时如此乖巧听话？”玄诚原本也没真想让她进去，可又怕她在殿外闹腾，便说道，“既然不愿意诵经，不如打一套十二段锦吧。”
小团子生怕打迟了被玄诚拽进殿内，立刻冲下台阶在三清殿前的空地席地打坐，她人虽小，动作却十分标准，一套十二段锦打的像模像样，玄诚瞧着连连称赞。
打完睁眼，便见师父青云子正满面含笑地看着她。
“师父——”小团子像归林的小鸟儿扑进青云子怀里。
“今个儿怎么起这么早？”青云子抱起她柔声问道。
“圆圆是来和师父辞行的，圆圆要回沁水村。”小团子一边用手把玩着青云子的山羊胡须一边说。
“不是说下周才去吗？”青云子一愣，“怎么这就要走？”
“昨日圆圆卜了一卦，”为了给师父一个惊喜不能说实话，可也不能骗师父，圆圆心中有数，不慌不忙地说道，“下个月十五是全年最宜动土的日子，若是下周再去看风水圆圆怕耽搁村里开工的吉日。”
“这样啊，”青云子知道圆圆的本事，倒不担心她一个人下山，何况还有大白和二喜跟着，“东西都收拾好了？”
“收拾好了，”圆圆拍了拍随身斜跨着的蓝布包，“还带了干粮和师父给村长伯伯准备的药膏。”
“好好，既然都准备好了为师也不留你，快去快回，莫要让为师牵挂。”青云子把她放下地。
“嗯！”圆圆用力点了点头，从身上背着的蓝布包中拿出符纸折叠的老虎扔在地上，纸老虎落地变成一头健硕威风的白虎，甩着尾巴打了个响鼻。
“师父，圆圆走了，”小团子爬上虎背，朝着青云子挥了挥手，依依不舍的的告别，“圆圆会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你不要太想圆圆呀。”
“到了村里记得让村长伯伯给为师来个电话报平安——”青云子追着老虎叮嘱，只可惜他话还没说完白虎已经跳过了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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