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次,沈蹊如此坦率地在她面前敞开心扉。
他坐在那里,帐外响起了飒飒飞雪之声,狂风呼啸着,直叩在她颤抖的眼睫上。
沈蹊说,他阴险狡诈,自私自负,残忍无情。
说这话时,他唇角边没有一丝笑意,反而在很认真地看着她。他像是一个做了错事的、已入穷途末路的少年,等待着审判或是救赎。
可兰芙蕖却不这么觉得。
她抬起眼帘,望向身前的男子。
“我不觉得你自私凉薄。”
闻言,沈蹊震惊地望向她。
少女亦坐在桌案前,袖摆微垂,冷风穿过军帐的缝隙,吹刮过来。
“你说什么?”
兰芙蕖深吸了一口气,道:
“我说,沈蹊,我并不觉得你卑鄙无耻、残忍冷血。”
并不觉得他不择手段、阳奉阴违。
幽暗的夜色里,男人瞳眸深邃如墨,暗潮翻涌。
幽寂的光笼在少女面容上。
衬得她肌肤愈发如牛乳般莹白干净。
兰芙蕖的目光亦是干净纯粹,微微仰着脸,凝望向身侧一袭氅衣之人。
她的声音清落落的。
一字一字,叩在沈蹊心扉之上。
“相反,若是换作旁人站在你这个位置,”兰芙蕖的声音微顿,继而道,“我想,不会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她看见男人的目光亮了一亮。
他是沈惊游。
天子钦封的龙骧将军,威名震震、掌管昭刑间的襄北侯。
若没有些手段,若不能心狠,如何镇压得了那些牛鬼蛇神?
兰芙蕖知晓。
在沈蹊这个位置,不怕心狠手辣,而怕优柔寡断。
帐外的风声愈发大了。
沈蹊回过神,将她抱住。
兰芙蕖乖顺地靠在男人胸膛上,侧着脸,将脸贴得愈发牢实。除却帐外凌冽陡峭的寒风,她还听到了对方温热的心跳声。她靠得愈紧,那心跳声就愈鲜活、愈温热。他的身上有清冷的香,怀抱却是暖的。
他心狠,却不心冷。
是夜,她宿在了沈蹊帐子里。
对方没有与她同床共枕,而是坐在桌案前仔细审阅着兰旭的口供。他点了灯,又用厚实的氅衣将灯火遮挡住,背对床上的兰芙蕖,手执狼毫。
一边审阅,一边批注。
时而搁下笔,按压一阵太阳穴。
忽然,远方响起人仰马翻之声。
沈蹊的听力极好,敏锐地蹙起眉头。他回首看了眼躺在床榻上的少女,吹了灯,摸黑走出去。
“何事?”
走出帐时,刚好撞上应槐。
对方作了一揖,压低声音:“主子,义邙人从北边偷袭过来了。”
北灶以北是北疆与义邙的交界之处,自从幼帝即位,义邙人的狼子野心愈发昭然若揭。
沈蹊留下了一队精兵在帐外保护兰芙蕖,而后披上银盔、提起银枪,闯入这一袭风霜之中。
今夜下了好大的雪。
兰芙蕖躺在床上,抱着沈蹊的被子,被褥厚实,帐内暖炭亦充实。
可她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梦里,她轻唤了声“沈蹊”。
回答她的是远处铁器的铮鸣之声,兵器交接,落了一地银白的素雪。
第二天一早,兰芙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帐门口的士卒得了沈蹊的命令,怎么也不让她走出军帐。
问起来,对方只答:昨夜北疆与义邙交战,沈将军率领北疆将士,前去剿灭敌寇。
这一剿,就剿到了正午。
雪停了,阳光明灿灿的,将地上的雪晒得融化。她着急地在帐内徘徊了好一阵儿,用了诸多借口,士卒迟迟不让她踏出军帐半步。
她只好坐在帐子里面,看着桌案上分毫未动的饭菜,莫名感到心悸。
这是自她来北疆之后,第一次听闻沈蹊与义邙人开战。
听闻义邙人都生得高大威猛、骁勇善战,尤其擅长围猎之术,也不知沈蹊好不好应付。
正午时分,终于有人掀帘而入,给她送来热气腾腾的午膳。
兰芙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忙问:“沈蹊怎样了?”
对方是个年轻的小后生,看了看桌上完全凉透了的早膳,面露难色:
“兰姑娘,小的只是个厨子,不知晓前线军情的。不过沈将军特意叮嘱小的,您要好好用餐,否则小的会被罚的……”
他说得十分委屈。
兰芙蕖只好端起热粥,舀了一勺囫囵吞下去。
小厨子目瞪口呆:“兰姑娘,烫——”
她只觉得心慌。
右眼皮突突跳得厉害,她在帐内来回踱步,越等,越急得快要哭出来。
这种感觉,在四年前亦有过。
慌张,着急,还有……绝望。
兰芙蕖很清楚,自己在害怕什么。她已经失去了父亲、即将要失去兄长,她不想再失去沈蹊了。
情绪濒临崩溃,她终于听到一阵脚步声。
有人用剑柄挑开军帐。
阳光穿过来的一瞬间,少女侧过脸,只见那人一袭银盔长剑,逆光而来。
银盔之上,血迹斑斑。
她像是失了控一般,几乎是不带任何思考,直接扑入那人怀中。
沈蹊微惊:“兰芙——哎,血……”
他回来的急忙,没有来得及擦盔甲上的血迹,亦未在身上熏暖香。
这使得男人身上那道清冽的、熟悉的味道,裹挟在一片浓的血腥与剑锈气里。兰芙蕖还记得,自己先前在驻谷关闻到血味会干呕,而如今,她将脸埋在这个充斥着血腥味的怀抱里,满心只有劫后余生的欢喜与委屈。
沈蹊本想下意识推开她,说一声“脏”。
可手指触碰到女孩单薄的、耸动的双肩时,却不再舍得下手了。
他就这般有些无措地站在原地,任由兰芙蕖抱着。
良久,男人无奈垂眼,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手心上却全是血与汗。
“小芙蕖,怎么了?”
见她这般,沈蹊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紧张。
兰芙蕖没理会他,自顾自地抱着他结实有力的腰身,将脸埋入他的怀里。
终于,沈惊游听到她一声极低的啜泣。
她在哭。
男人彻底慌了神,朝左右使了个眼色,又让人将军帐拉上。一时间,偌大的帐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沈蹊握住她的胳膊,哄道:“别哭,别哭。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是啊,他回来了。
他与义邙人交战,全须全尾地回来了。
兰芙蕖突然觉得自己哭得很丢人,赶忙从他怀里撤出来,抹了一把泪。
她哭得小脸红红的,眼睛也红通通的,愈发像只小兔子。
沈蹊见了,心里头一软,又忍不住笑:“别哭了,乖。哥哥在战场上一个打十个,出不了事的。”
兰芙蕖知道这声打趣是他在安慰自己。
又用帕子擦了擦眼泪,转过头,吸了吸鼻子。
沈蹊换下银盔,净了手,过来抱她。
“小芙蕖。”
男人伸了手,将她的腰身揽过来。少女的腰很细,很纤软,让人一下便完完整整地抱入怀里。紧接着,他的目光拂下来。
看着她红通通的眼眶,忍不住道:
“你哭得像个小寡妇。”
“……”
她的小脸一下拉下去。
见此模样,沈蹊又赶忙补充:“像个貌美的小寡妇。”
好了,她更不开心了。
这一回,兰芙蕖是真的不想理他了。
她别开脸,轻哼了一声,什么人嘛,怎么净咒自己死的。
少女咬了咬下唇,不再说话。
沈蹊却开怀地笑了,又宠溺地揉揉她的发顶:
“放心,我死不了。不会让你做小寡妇的。”
“战场上的我英勇神武,那模样,你没见过,别提多威风了。有你等我,我不会死在战场上的,要死——”
沈蹊目光往下移,忽然变得不正经,
“我也要死在你怀里。”
兰芙蕖推不开他。
只能任由他抱着,听他说着浑话。
任由帐外风声呼啸,暖香拂动。
任由他轻轻吻下来。
兰芙蕖忽然觉得,没有比“劫后余生”再令人心安的词汇了。
……
他受了些皮外伤。
所幸伤得不是很重,兰芙蕖也可以给他简单处理一下。
只是给沈蹊包扎伤口时,他还是不正经得很,时不时低下头亲她一口,惹得她也不好发作,一张脸涨得通红。
“够了。”
她打了个蝴蝶结,而后抬起眼帘,“你再亲我,我就叫外面那群男人给你处理伤口了。”
对方这才乖下来。
然而,最让兰芙蕖担心的,并不是沈蹊这次在战场上受的伤。
而是明日他要受的水刑。
兰芙蕖已大致知晓,沈蹊为了她抗旨,要受昭刑间的“十二关”,前四道地牢之刑已经领受过了,接下来,便是四关水牢之刑。
他受了这样的伤。
要是伤口浸在水里……
兰芙蕖执着金疮药的手微抖。
替沈蹊上完药,她去找了郡主叶朝媚。
对方正在与应槐练鞭,兰芙蕖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安翎姐姐看见她、走过来。
“怎么了,小芙蕖?”
她收了那条“小青鞭”,许是练了鞭子的缘故,气息有些不稳。
她身后的应槐亦是红着脸,面色不太自然。
兰芙蕖看了一眼应槐,叶朝媚立马会意,驱他离开了。
“什么事呀?”
面前模样秀丽的少女看上去心事重重的。
“可是沈蹊欺负你了?”
她忙摇摇头:“没有。安翎姐姐,我想问问明日沈蹊要受的水牢之刑。”
第一道水牢之刑,便是将人关在满是水蛇的池子里。
池中水漫及人胸口,水蛇也一寸寸缠绕上来,遍布人全身。
光是听着这文字,就令人不寒而栗,更罔论水牢里的画面。
幽暗的水牢,成百上千条蛇……
然而,接下来兰芙蕖的话,却让叶朝媚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她听见一向柔弱的小芙蕖说:
“安翎姐姐,明日之刑,我替沈蹊去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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