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薄诗把之前那个晚上没完成的曲子写完了。
在徐年的牵线搭桥下, 这首歌卖给了雨桥娱乐。
薄诗作为词曲人,署名只写了“S”。
一开始只是作为小打小闹,薄诗自己本身不是作曲系的,也没对这首歌有太多自信。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 才卖给雨桥娱乐没多久, 当红顶流廖之宁就要走了那首歌, 说是曲子风格特别, 符合他想要的新歌类型, 准备收录进专辑。
专辑发行当天, 那首叫《Acid》的歌火了。
紧随其后的,是微博上几个关联着的词条。
#廖之宁
#Acid
#廖之宁新歌好听
……
数个热搜都与作为歌手的廖之宁有关, 唯有最后一行,在那个大多数人都会忽略的地方, 还有最后一个词条缀在热搜末尾:
#S
替廖之宁写歌的神秘作曲人,也上了热搜。
薄诗的电话快被徐年打爆了。
最后她不堪其扰, 按下接听:“……找我什么事?”
徐年的声音里充满震惊:“卧槽薄诗, 你知道你火了吗?”
“……”
薄诗有些无奈, 看着面前平板上的热搜,tag前几都是在问“S”是谁, 还有人问这是“S”创作的第一首歌吗。
“……我知道。”薄诗揉了揉太阳穴,回他,“我看到热搜了。”
“我猜你也看到了。”
徐年上扬的语气听起来还有些与有荣焉, 毕竟这事儿说起来他也有份功劳。
“是这样,”徐年继续说, “雨桥娱乐想跟你签个具体合同, 到时候跟你划版权分成, 你觉得怎么样?”
薄诗很快答应, “可以啊。”
她坦诚道:“说实话,我都没想过这首歌能火。”
“自信点,你可是薄诗。”
徐年笑着又问:“那A大的高材生,签合同你一个人去吗?还是要我一起看看?”
“一个人就行了,”薄诗想了想,“我正好出门透透气。”
“行。”
电话里敲定了她同意后,徐年没过多久发来了个地址:“周三中午十一点,雨桥娱乐总部,祝贺我们的小创作家。”
看到最后那个称呼,薄诗忍俊不禁。
周三中午,雨桥娱乐公司。
薄诗到了前台,很快被专人带了上去。
这栋楼里进出都是艺人,薄诗因为是新面孔,进电梯的时候还被人搭话了。
“嗨,是新人吗?”
男生染了头蓝毛,朝薄诗好奇道:“挺面生的吗……是还没出道?”
“你好,这是邓总的客人。”带薄诗进来的女秘书替她解围了。
“什么?哦哦……不好意思,失礼了。”那人愣了下,接着立马收敛起了懒散,朝薄诗笑笑。
薄诗看了女秘书一眼,有点疑惑。
她不是来签合同的吗,什么时候变成邓总的客人了?
而且这个“邓总”……又是谁?
进入会客室后,当看到皮质沙发上坐着的某个人,即使只是一个背影,薄诗的心脏也疼了一下。
是他。
“薄诗,你来啦。”
邓桦桑从沙发上起身,笑着走过来,热情地朝她伸手:“好久不见,还记得我吗,我是邓桦桑。”
她迟疑地握上对方的手:“……您好,我是薄诗。”
“我高中和你是一个社团的,”邓桦桑见她不记得了,又提醒,“你高二那年文艺汇演,我和你搭档演奏过。”
哦……想起来了。
大提琴社的助教学长,邓桦桑。
“原来是邓总。”薄诗点了点头,疏离地和他打了个招呼,也不亲热,转头看向沙发,脑子里还是嗡嗡的,“请问这是……”
“哦,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刚才在和程先生谈生意,听说你已经到楼下了,一时分.身乏术,就直接让秘书带你上来了,没考虑那么多。”
邓桦桑咳了一声,说:“我刚从国外回来,也没那么多规矩,给二位介绍一下……”
“不用了,认识。”
“您这里还有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两道声音几乎是同时响起。
邓桦桑稍微一愣,疑惑地左右看看两人,“你们两个……认识?”
怎么气氛有点古怪。
二人都没回答。
“那这样,反正今天二位都是我的客人,大家又彼此认识,要不我们一起吃顿饭?”
邓桦桑好像看出了点眉目来。
薄诗眼皮狂跳了两下,还没来得及拒绝,有人已经先一步开口:“好。”
“……”
她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只能勉强道:“那就吃顿便饭吧。”-
饭桌上,薄诗终于知道为什么版权归属这种小事,会由邓桦桑来跟她签合同了。
原来他就是易珩说的那个——混娱乐圈的朋友。
“哈哈,薄诗学妹,易珩可是经常跟我提起你啊,说你这人脾气可怪,看喜剧片笑点奇高不说,一部电影下来能问他三次主角叫什么,快把他郁闷死了。”
“……”
薄诗撇嘴,“是他笑点太低。”
选的片子也不搞笑。
“哎呀,他这人就这样,自我中心,不懂得照顾女孩子,又没个正形的。”
邓桦桑数落起朋友来不留情,语气却挺亲近,看起来和易珩关系不错。
男人嘿嘿道:“不过我听说……你俩好事将近啊,是不是快要订婚了?”
薄诗看了程宿屿一眼。
青年冷淡地垂下眸,静静看着面前的酒杯,好像能看出朵花来。
薄诗收回视线,干脆故意说:“嗯。”
程宿屿抬起头,看向她。
薄诗心里冷笑一声,瞧也不瞧他继续:“应该就是今年的事了,邓总和易珩是朋友,到时候他肯定给你发请帖。“
男人吹了声口哨,笑着说:“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邓桦桑朝二人举杯,“今天和薄小姐签了合同,又和程先生谈成了笔生意,真是两桩好事凑一起了,我敬二位一杯。”
薄诗酒量一般,抿了口红酒意思下。
程宿屿倒是一杯干了,邓桦桑有些惊讶。
他看了两人一眼。
“话说回来……”毕竟是刚从国外回来,对圈子里人际关系也不熟,邓桦桑其实也好奇,“从刚才我就想问了,您二位是什么关系,认识吗?”
这顿饭下来通篇都是他在说,周旋在两人之间,怎么坐他旁边的这两人连话都没聊上,但又感觉怪怪的?
邓桦桑毕竟是易珩的朋友,感觉这两人好像有什么猫腻,那肯定是要问个清楚。
不过饶是邓桦桑也没想到,这两人的回答能让他这么窘迫。
“前男友。”
“她不会给我发请帖的关系。
邓桦桑:“……”真想给自己个大嘴巴子。
多嘴误事啊!
那之后,饭桌上的气氛始终萦绕着尴尬。
好不容易捱过了这顿饭,出了包厢,邓桦桑立刻让酒店挂自己账上,转头问薄诗需不需要人送。
“不麻烦邓总了,”薄诗婉拒道,“有司机来接我。”
程宿屿在旁边淡淡道:“我看邓总公司的事也不少,应该很忙吧?”
邓桦桑:“……”
怎么你一个前男友,还摆个正宫的架子?
“说、说的也是。”他心里腹诽,面对程宿屿也不敢吱,只能怂道,“那我先回去了。”
邓桦桑走后,程宿屿停下脚步,看着薄诗的背影,眼神晦涩。
他迟疑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话,前面的人也停了下来。
薄诗转过身,直直看向他:“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程宿屿怔住。
“那天凌晨,你给我打的那通电话。”薄诗很有耐心,不紧不慢道,“不跟我解释一下吗?”
“……”
能解释什么。
程宿屿心中苦笑。
酒后胡言乱语,说的那通陈年旧事,他实在后悔。
确实是他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能摘到那颗橙子。
青年慢慢别开了眼,想像以前一样岔开话题,却听到薄诗说:“我只听你说这一次。”
“不要骗我。”
“……”
他眼皮轻颤。
没有办法骗薄诗,也没办法开口。
这一刻心绪烦乱间,程宿屿突然不合时宜地想到,很久以前他去熙园寺替薄诗祈福,吃到寺里素面时的第一想法是——
【还挺好吃的,下次可以带她来尝尝。】
还会有下次吗?
薄诗还会,相信他一次吗?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不可理喻,心里也不好受,想起之前醉酒时在电话里说的那些,该说不该说的,程宿屿的声音逐渐低了下来,忍不住把心里话脱口而出:
“——薄诗,要跟我去个地方吗?”
“什么?”薄诗愣住。
他一时懊恼。
但话已经说出口,程宿屿顿了顿,把理智压了下去:“熙园寺,去吗?”
青年生了副不食烟火的皮相,说话也轻,总是淡淡的。
他像以往很多次那样,朝薄诗伸出手,选择权在她:“那里的素面很好吃。”
薄诗定定地看着他,有些悲哀地想:
甚至都不用抛硬币。
做决定这种事,她在程宿屿面前总输。
她张了张口,正想说话的时候,包里的电话响了,薄诗接起,是李叔。
“小姐,我到门口了,您出来了吗?”
薄诗瞬间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快速应了一声,转身就走:“来了。”
她脚步跌撞地朝反方向走,想做个赢家。
下一秒,手腕却被身后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道,死死拽住了。
程宿屿很少会这么强硬。
薄诗的心脏好像也被往下拽了一下,她胸腔处有热浪在翻滚。
“你……”
薄诗诧异地脚步一顿,回头望过去。
“……”
有一瞬间,她差点以为会被他的眼神灼伤。
薄诗不由一怔。
“……薄诗。”
明明是他不让她走,青年的眼神却仿佛恸哭,“可以不走吗?”
薄诗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程宿屿于是拽得更紧了,她忍不住皱眉轻嘶:“你弄疼我了。”
他这才如梦初醒,急急松开她手:“抱歉。”
薄诗沉默不语。
程宿屿感到难堪,忍住头痛欲裂,后退一步,朝薄诗轻声道:“对不起,是我不好。”
他说“对不起”三个字时小心翼翼,好像薄诗是什么易碎的瓷娃娃般,连声音都不敢高了。
“……”
他们两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样的境地的。
“你不用这样看我,都是你自找的。”
她在程宿屿兀地刺痛,继而越来越惨败的眼神中,轻轻开口:“你有很多秘密,但是我一个都不知道。”
“你和我交往的时候,总是隐瞒比坦诚多。”
“我给过你好多次机会的,可是你都扔掉了。”薄诗抿了抿唇,鼻尖有些泛酸,“程宿屿,我讨厌你。”
像有一把钝刀,在他胃里翻来覆去地搅动,而他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是他做错了。
程宿屿的眼神彻底灰败下去,薄诗狠了狠心别过眼。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问你。”
她用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没有看他,耗尽力气般问出那句,五年前就该问的话:“幺幺是谁?”
程宿屿的指甲掐进掌心。
……不该说的。
他告诉自己,不能说的。
良久,他却艰涩地开口:“……是你。”
薄诗的嘴唇嗫嚅了下,又说不出什么来。
“薄诗。”他像是自暴自弃了,小心翼翼地压抑着问,“你能回头看看我吗?”
“……”
十七岁那年她喜欢程宿屿,希望程宿屿能看她一眼。
二十二岁那年,程宿屿求她回头看看他。
“程宿屿,你把我当消遣吗?”
这句话被她含在嘴里,咽了下去。
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心里却像扎了根针,堵了刺,闷着难受。
“我让李叔先回去。”
薄诗眼睛酸涩,却不想流泪,她觉得自己只是困了,需要休息。
“你开车了吧?”
她在程宿屿蓦地抬头,不敢置信看向她的目光中,稍稍挪开了眼,疏离平静地说:“我和那位邓总不熟,刚才在里面也没吃多少东西……”
她攥了攥掌心,好像渗出了点汗。
薄诗深吸口气,冷冷淡淡道:“你说面好吃的话,就带我过去。”
作者有话说:
当然没那么容易复合啦:D
第51章
◎所以还是,算了。◎
最终那碗面也没能吃成。
薄诗半路接到了易珩的电话, 他说自己进局子了,让她来捞人。
薄诗一下子困意全无,坐直了身子:“……你干什么了?”
“飙车。”
“真的假的?”薄诗蹙起眉,半信半疑, “这种事也会进局子……?而且大下午的你飙什么车?”
“我无聊呗。”易珩不以为然, “还有就是路上撞了辆车, 对方报警了。”
“……”这才是问题所在吧。
“我不想这事惊动我爸妈, 所以才给你打电话的。”易珩懒洋洋道, “怎么说, 学妹什么时候来保释我?”
薄诗迟疑了几秒,还是说:“你等着, 我马上来。”
现在因为订婚的事传开来,薄家和易家相当于是临时绑定, 易珩这边要是有什么不好的传闻,薄家脸上也挂不住。
挂完电话, 她对程宿屿说:“掉头, 去市中心的派出所。”
“好。”
程宿屿没问原因, 照做了。
薄诗看了他一眼,捏住手机慢吞吞说:“我今天突然有点事, 面就不陪你吃了,你下次自己去吧。”
程宿屿对此没做回应。
他垂着眼,睫毛很长, 纯黑的眼睛看着前方,唇色寡淡, 模样不太健康。
程宿屿总是给人一种遮天弥漫的雾, 或是寒风凛凛的雪那样的感觉。
清冷, 潮湿, 疏离,捉摸不透。
他修长干净的五指搭在方向盘上,指尖微曲,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
程宿屿在红灯前踩下刹车,微微偏过头看她:“今天没空的话……可以改天吗?”
薄诗低着头,正在搜索引擎上查“飙车会留案底吗”,闻言头也不抬答:“不了吧。”
“仔细想了想,我们现在也不是可以单独吃饭的关系。”她垂着脑袋顿了顿,又说:“所以还是算了。”
所以还是,算了。
空气里的温度随着这句话的落下骤然降低。
像是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下来,程宿屿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慢慢收紧,他的手指仿佛也被冻僵。
这时绿灯亮了。
他阖了阖眼,低垂的眼睫颤抖着,像一只将要振翅的蝴蝶。
“……我知道了。”
一直到派出所门口,他们都没再说话。
易家的律师比薄诗到的更早,与被撞者商议好了赔偿金,两边和解。她在手续上签完字,一转头,就看到易珩坐在门口的座椅上,百无聊赖地打着游戏。
看到薄诗来了,他按下息屏键,欢快地朝她挥了挥手:“学妹,这里这里!”
薄诗走过去。
“HelloHello,是学妹的朋友吗?辛苦你送她来找我。”
易珩目光后移,看到她身后的程宿屿,笑容不变,表情欢快地招呼他,像是第一次见。
薄诗脚步稍顿,瞪他一眼,“你干嘛?”
又不是不知道程宿屿是谁。
易珩还是笑眯眯的:“打个招呼嘛。”
程宿屿深深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你好。”
易珩煞有其事地歪头,装模作样道:“你好……话说你看起来有点眼熟诶?”
“我说你,有完没完了。”
薄诗皱着眉,不高兴地打断他,“我还没问你呢,既然找律师了,还让我过来干嘛?”
易珩乐不可支,笑得脾气很好:“这不是一开始不想让家里知道吗。”
他朝薄诗背后努了努嘴,说:“撞了车这种事瞒不住,最后只能打电话通知了。”
薄诗缓缓呼出一口气:“下次这种事早点说。”
省得她白跑一趟。
易珩面不改色,笑着点点头。
他有一双少年气的眼睛,漆黑的眼珠漫不经心,闲闲打量薄诗身后的人。
易珩有些心不在焉,今天要不是为了薄诗,他哪会因为撞车这种小事进局子,又不是撞死人了。
这样想着,易珩轻轻勾了下唇,又道:“说起来,我撞车这件事还得怪学妹。”
“……你在说什么疯话?”
“就是的嘛。”易珩瘪了瘪嘴,委屈道:“我当时好好地在路上开车,结果突然接到朋友电话,说你在和前男友吃饭诶——”
他眼睛错也不错,意有所指地看向程宿屿。
薄诗表情一僵。
易珩嘴角挂着戏谑的微笑,“是这样吗,学妹?”
邓桦桑在电话里言之凿凿,说薄诗和程宿屿在他公司碰上了,感觉这两人之间氛围怪怪的,让他留个心眼多关注下。
在这种情况下,易珩心情难免有些糟糕。
所以才会在被后面那辆车超速的时候,不、小、心踩下了油门。
易珩重点强调了“不小心”后,有些闷闷不乐地控诉薄诗:“再说了学妹,我们可是要订婚的关系……你这样做是不是有点过分?”
薄诗忍了忍,实在是有些难以忍受地呛声:“你撞了人家的车,怪我?”
在程宿屿面前她不好反驳,但易珩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明明说好了只是做戏的,谁说要和他订婚了?
“不可以怪学妹吗?”
偏这人笑得很浑,语气欠欠的。
薄诗冷着脸,转头就走。
易珩朝程宿屿点点头,不紧不慢跟了上去。
这两人表现得越熟稔,程宿屿的脸色就越惨白。
派出所门口,易家的车等在那里。
律师跟薄诗问了好,转头朝易珩说:“易少,回去吗?”
易珩嗯了一声,坐上车后却没说走,车窗摇下来,他打量了薄诗一会儿,笑着道:“学妹不是开车过来的吧?帮了我这么个大忙,不如我送你?”
薄诗盯着他看了会儿,皱眉。
怎么说呢……
她总觉得易珩这人性格乖张,做事太随心所欲了,不大好应付。
“怎么样,上车吗?”她不说话,易珩又耐着性子问了一遍。
薄诗慢了一拍,还是答:“……行。”
不过此时此刻,她也不知道要怎么和程宿屿相处,还是分开的好。
上车时薄诗顿了顿,没有回头。
她没有看见背后有个人将要抬起的手,和怔愣一瞬后无力垂下的指尖。
易珩将一切尽收眼底,他弯起眸,笑得像个小天使,高兴地提议:“一会儿去吃日料吗?我有点饿了。”
“……”
不知为何,薄诗稍稍有点心虚,她下意识想转头朝外面看,理智又让她按捺住没动。
薄诗屏息了片刻,等车窗彻底关上后,才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在易珩饶有兴趣的注视中说:“不吃,我要回家。”
易珩耸肩,失望地切了一声:“好吧,随你。”
早在易珩问出那句邀约时,他们的声音便随着车门关上而与外界隔绝。
没有听到薄诗的回答是什么。
程宿屿只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从面前驶离。
他很安静,像是平静接受了这一切。
但他好像又有点难过。
想说,我也可以送你回家的。
却又没能说出口。
颤抖的眼睫,塌下的肩膀,被丢下的回忆,沉默的一颗心。
程宿屿像一个被时间追杀的人。
在这场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对峙中,他不仅来不及剖析辩白,甚至连跟薄诗对视说话时,呼吸都忍不住感到缺氧。
在他和易珩之间,薄诗选了易珩。
程宿屿手捂住胸口,又开始咳嗽。
他咳得撕心裂肺,脸色惨白,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烈烈风声中,仿佛有一个人的心在咳嗽声中被撕裂。
他在这一刻经受凌迟-
今天出了太多意外,叫人心绪烦杂,程宿屿回去后收到快递寄来的画,慢了几秒才想起来,这是他之前去画廊拍下后,又还给葛以珊的那副。
右下角“幺幺”的署名已经被人为划破。
像是怕他不满意似的,有人还在快递里附了张纸条,上面写:【这样可以了吧?】
语气似有怨怼。
程宿屿给葛以珊打了个电话,忙音响了半分钟才被接通。
“哟,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我猜是画收到了?”
“嗯。”
“这回满意了吧?”葛以珊语气冷冷,不咸不淡刺他,“程宿屿,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小气的人,连个名字都不让我用。”
“因为这名字不属于你。”
程宿屿摸了下脖子上的银项链,语气有点疲惫:“葛以珊,不要再有下次了。”
电话那头笑了一声,带着嘲讽:“有没有搞错啊程宿屿,我就不能单纯是觉得这名字好听才用的吗,你凭什么这么霸道?”
“……别的都可以。”
他说:“但是‘幺幺’不行。”
程宿屿顿了顿,又说:“而且你真的是觉得这个名字好听才用的吗?”
他这话有种一针见血的苛刻,在这种语境下未免显得刻薄。
“……挂了。”
葛以珊面色微僵,带着点被戳穿后的不悦,挂断了电话。
门被敲响,朋友探出脑袋叫她:“幺幺,晚上有个天菜局,你来吗?”
葛以珊静了静,丝毫没有忸怩,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从容说:“来的。”
“对了,以后叫我以珊就好。”她顿了顿,又若无其事地说,“幺幺这个名字用腻了,听着烦。”
朋友嘻嘻哈哈走进来,搂过她肩,笑着打趣:“哎呀,我们以珊就是喜新厌旧,以前不是挺喜欢这个昵称的吗,我们都觉得很可爱啊。”
“不喜欢了呗,有什么的。”
葛以珊坐在梳妆台前,照了照镜子,心平气和说:“我以前是觉得叫这个名字会被喜欢,才让你们这样叫我的。”
“嗯?”朋友疑惑,“这有什么讲究吗?”
葛以珊边涂口红,边漫不经心说:“幺幺,听起来很像受宠爱的公主吧?”
“公主……?”朋友愣了愣,忍不住笑了,撒娇抱怨道,“拜托——你真的很过分诶,都这么受欢迎了,起个名字还要所有人都喜欢你。”
“是吧。”葛以珊也笑了,对着镜子自言自语,“我从小就这样。”
因为缺爱,才会渴望有爱能源源不断地流向她。
葛以珊小的时候,也是福利院里的公主,她人见人爱。
因为长得好看,又懂得讨巧卖乖,所以院里的大家都会让着她,男孩子们会把好吃的、好玩的送到她面前,殷切讨好她,可唯独程宿屿不是。
在她受人追捧的时候,一个被欺凌的人却不喜欢她。
程宿屿简直是个异类。
爱是福利院里的流通物。
葛以珊靠这种流通物活着,把爱当硬通货。
所以她小时候就相当讨厌程宿屿。
长大后也一样,当了朋友也一样,无论如何,葛以珊都讨厌他不喜欢自己这一点。
所以用幺幺这个名字,她也是故意的。
程宿屿不喜欢她,她就占走他喜欢的人的昵称,故意膈应他。
谁让他这么没眼光。
明明自己是纡尊降贵才跟他当朋友的-
回去的路上,天色逐渐变暗。
易家的车上熏着香料,大概有安神作用,薄诗昨晚没吃安眠药,熬了个通宵,今天又忙碌奔波了一天,在心神俱疲的情况下,脑袋有些昏昏沉沉。
不知不觉中,她阖上了眼眸。
薄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回到半山别墅,而是被送到了薄家。
易珩坐在她旁边,正戴着耳机看电影,见她醒来,他把耳机摘下递给她,笑笑问:“看电影吗?周星驰的。”
薄诗摇头,慢慢坐直了身子。
揉了揉太阳穴,她问:“我睡了多久。”
“半小时吧。”易珩问她,“真的不看?”
“嗯。”
“我怕学妹回去以后看不了。”
她终于给了他个眼神,问:“所以你为什么把我送回这儿?”
“你说呢?”
易珩晃了晃手机,长吁短叹道:“开到半路的时候薄先生给我打了电话,你又这么不巧的睡着了,我一个做小辈的总不好违长辈的意,左右为难,也是叫人头疼啊。”
薄诗沉默了会儿,开门打算下车。
“欸,别急着走啊学妹。”
易珩伸了个懒腰,在背后叫住她,笑吟吟说:“有件事情忘了问,听说你上学的时候喜欢收集唱片,现在还感兴趣吗?其实我前段时间刚入手了……”
“早不感兴趣了。”
薄诗连头都没回,心里想着父亲找她回来到底什么事,语气有些不耐,打断他说,“这都什么时候的老黄历了,亏你还打听得到。”
“嗯?哦,这样啊……那好吧。”
易珩笑了笑,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52章
◎“Band”有些模糊。◎
程宿屿走进唱片店的时候, 发现这里的老板换人了。
沿街一路走来,路上都是老旧的房屋和七拐八绕的巷口,墙面上许多凌乱的涂鸦,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广告, 唱片店门面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褪色了, 有种年代久远的错位感。
也难怪。
这家唱片店开了那么多年, 别说旧一点, 没倒闭已经是个奇迹了。
程宿屿来的时候正好是饭点, 店里没有客人。
柜台上放着一碗泡好的红烧牛肉面, 里面加了根肠,一进门就能闻到方便面的味道。
新老板是个年轻人, 靠在椅背上边吃面边看电视,见到有客人来也没招呼, 只瞟了眼就招手让他随便看。
“帅哥,我这儿东西放得挺杂的, 年代复古的东西比较多, 你要是想买有收藏价值一点的, 可以到处逛逛。”
程宿屿嗯了一声。
老板想起什么来,又说:“对了, 你要是不嫌弃二手的话,我前段时间刚收了几张cd,还有绝版的黑胶唱片, 都摆在那边角落了,你可以看看。”
程宿屿道了声谢, 没再多言。
见他不是个爱聊天的, 新老板也不想自讨没趣, 耸了耸肩继续吃面。
程宿屿边走边逛, 在这家店里,他呼吸慢慢变缓,思绪沉浸下来。
很多年前,他也像现在这样,走进这家店。
为了买一张黑胶唱片。
这家唱片店墙上的钟有几个齿轮程宿屿都知道。
因为高中那年他频繁地来,却又不买东西,在唱片店老板的嘀咕和数落下,他帮店里免费修过很多东西,包括墙上那只曾经坏掉的钟。
昨天遇到易珩这件事,勾起了程宿屿尘封已久的记忆。
……
程宿屿读高中的时候,岩井俊二的《燕尾蝶》原声带黑胶初版发售。
坐在薄诗常去的,长嘉校门口的那家奶茶店里,程宿屿看到满墙用便利贴写的心愿。
一堆花花绿绿的便利贴中,他一眼就看到了角落的那张。
【想要岩井俊二的《燕尾蝶》黑胶。】
便利贴没写名字,但他认得出来。
小时候在福利院,他和薄诗坐在一起看故事书时,她就喜欢在书上圈圈画画,薄诗的字尾部带钩,整体又有种钝感,很好认。
是幺幺写的心愿。
程宿屿把那张便利贴小心地揭下来,放进口袋。
那天回家后,他算了算身上的钱,又去网上查了黑胶的发售价格。
程宿屿不是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对他来说,生活费勉强够用便足矣,但这并不包括额外支出。
程宿屿去便利店打了一段时间零工,为了攒够钱买那张他其实不太懂为何如此昂贵,但却是薄诗想要的黑胶唱片。
想作为她的毕业礼物送给她。
唱片店里。
老板翘着二郎腿,再次嘟囔:“你说你又不买唱片,老来我这儿干什么……”
程宿屿替他修完钟,平静地开口说:“我买的。”
“等岩井俊二的《燕尾蝶》发售,我会来买的。”
“哦?你要那个黑胶啊。”老板有些惊讶,上下打量他一会儿,嗤笑说,“那你可得早点来了,这是限量版的,不是预定的话,我店里可拿不到几张。”
“我可以交定金,麻烦您替我留着。”
老板撇了撇嘴,没好气地说:“知道了!”
程宿屿离开店的时候,和两个少年擦肩而过。
这两人身上穿着长嘉的校服,程宿屿多留意了一眼。
其中一个人,他好像见过。
他走出没多远的距离,听到其中一个饶有兴致地问:“老板,他刚才说的那张唱片,我可以预定吗?”
程宿屿停下脚步,没有回头,但听到老板语气比对待他时殷勤了不少,笑着回:“小同学,我看你是长嘉私立的,也不瞒你,这黑胶预定的人不少,我这儿啊,只剩最后一个名额了。”
……
店内还是那股方便面的味道,程宿屿看着天花板的角落,那里装着设备先进的摄像头。
寂静的唱片店里,只有新老板嗦面的声音响着,很平常轻松的烟火气,却莫名让人恍惚。
身上的旧伤还留着陈疤。
他仿佛远远听到了棍棒殴打声,还有拳脚踢在腿上的声音。
过往总是让人触目惊心。
程宿屿看着那个摄像头,失语了片刻,偏头问门口的人:“老板,什么时候装的监控?”
“嗯?那个啊,早了,差不多都装了五六年了。”新老板摆了摆手,大喇喇说,“我盘下这家店的时候,前老板装的,说是店里以前失窃过,装监控保个心安。”
“……这样啊。”
良久,程宿屿听见自己有些哑的声音开口:“也是,早该装了。”
一瞬间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他手脚僵硬发麻。
有一些年代久远的东西,他以为早就过去了,其实好像还没愈合。
昨天在派出所,易珩说他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时候,程宿屿抬起头看他,在薄诗的视线盲区,易珩那张笑吟吟的脸上满是挑衅。
一如许多年前,穿着长嘉校服的男生脸上带笑,温和指着他对老板说:“打扰您一下,我刚才看到他偷东西了,您可能得报警。”
高中。
程宿屿去买黑胶的那天,唱片店失窃了。
丢的就是《燕尾蝶》那张黑胶LP。
少年的衣服洗得锃白发亮,洗衣粉的味道充斥满身。
是干净的,却也是贫穷的。
听完易珩的话,老板看他的眼神变得不善起来。
易珩眉眼带笑地站在一边,火上浇油地抱着胸说:“老板,我也挺喜欢岩井俊二的,那张黑胶你要是找得回来的话,我出五倍买它。”
老板眼神意动,忙答应道:“行!一言为定。”
一边是穿着长嘉校服的少爷,一边是没什么钱的普通学生,所以老板几乎是瞬间认定了,就是这个总是来他店里光看不买的家伙,偷了他的唱片。
易珩打了个招呼走后,老板带着一帮人把程宿屿堵在巷子里,冷着脸让他还东西。
程宿屿拒绝:“我没偷。”
“不是你偷的,唱片还能自己丢了不成?”老板冷笑,强词夺理道:“看在你是个学生的份上,我不报警,你把东西交出来,再赔我黑胶的钱,这事就算完了。”
“你报警吧。”程宿屿说,“我没偷。”
他此刻终于想起来,那两个擦肩而过的男生里,眼熟的是谁了。
一年前在长嘉中学门口,好奇地跟程宿屿搭过话,却在发现他看薄诗后冷嘲热讽,阴晴不定的那个少年。
——同伴叫他“易珩”。
“我说同学,嘴别这么硬,得罪我你没好果子吃的。”
唱片店老板以前是混混起家,敲诈起人来荤素不忌,现在开店了也没改掉以前的臭毛病,仗着人多把程宿屿堵在了巷子里,不给钱就不准走。
程宿屿在福利院从小打到大,伤得最重那次是薄诗离开那天。
这是第二次。
这群混混看出他腿上有伤,打架时棍棒一个劲往他腿上砸,少年忍着疼,一声不吭地抢了根棍子砸向老板,谁打他也不管,只怼着唱片店老板一人揍。
到最后,还是被打疼了的老板服软。
“行了行了,操……停下!你们他妈没看到这小子阴呢,净往老子身上砸!”
老板破口大骂,身上伤得惨重。
程宿屿和他比起来也没好到哪去。
校服沾上了血污,胳膊和背上大块青紫,腿上钻心的疼,他凭着一股轴劲儿硬撑在那儿,背靠着墙,一动不动看向老板,磕破流血的面容上,眼神带狠。
老板到底怕事,怕闹大了。
毕竟这小子再怎么说也是个学生。
最后他不甘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说:“走了走了,妈的。这个小兔崽子,以后我见一次打一次……”
程宿屿再也没见过他。
因为没买到黑胶唱片,他拖着一身的伤回去,走进夏沛在附近开的诊所,又因为医生的烂好心,在他那儿住了一年。
再之后,联考的竞赛成绩出来,葛以珊联系上他,他被接回了程家。
在薄诗眼里,他是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污点的程宿屿,是光鲜亮丽的程家二少爷,是足以与她匹配的,可以去喜欢的一个人。
但是在被时光湮没,无人知晓的过去,程宿屿连触碰到她都做不到。
十来岁的少年人,甚至连作为礼物的唱片,都买不到最好的。
可公主值得最好的。
那天跑遍了所有能去的唱片店,程宿屿也没买到《燕尾蝶》限量发售的黑胶。
最后一家去的店,老板看他可怜,想了想,让程宿屿等一会儿,转身进屋里坑坑翻翻了半天,拿出来一张封面是蓝黑蝴蝶的cd递给他,说:“不然你拿这个吧,虽然不是黑胶,但也是《燕尾蝶》的原声cd,就是收藏价值可能没黑胶那么高。”
程宿屿很快道了谢,付钱买了。
在去诊所的路上,他把那个碟盒攥得很紧,很紧,像攥住了什么珍贵无法复刻的东西。
可能要很多年才能释怀,年少时的一个遗憾。
二十来岁的现在,程宿屿在唱片店货架的角落停下脚步。
他对着地上的一个纸箱发怔,表情凝固,慢慢低下头,看着被随意丢在里面的一张cd,忍不住出神。
程宿屿的一生不长,他印象深刻的,只有和薄诗有关的细节。
那年在诊所里,夏沛一边替他消毒,一边问:“你手上拿的什么东西?都沾上血了。”
程宿屿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跟夏沛要了几张纸巾,试图把污渍擦干净。
结果弄巧成拙,血沾开来了。
右上角“Yen Yown Band”的英文标注上,“Band”沾上了一小块污渍。
少年有些懊恼。
夏沛动作利索,替他处理完伤口后,随口道:“不如我试试?”
程宿屿犹豫了会儿,把盒子递给他:“医生,擦得掉吗?”
夏沛试了没多久,很快放弃:“硬壳倒是擦的掉,但上面纸质的部分没办法了,这个你不送人吧?”
“……不送。”
当年在夏沛的诊所,程宿屿嘴上小声地说不送,实则还是心口不一,偷偷把cd用礼物纸包装好,在薄诗初中毕业典礼那天,翘课去了长嘉中学,托她的同学放在了她桌兜里。
他不知道薄诗收到礼物会不会高兴。
薄诗有很多朋友,毕业收到的礼物和祝福,一定会像繁星那样多。
程宿屿的礼物没有星星珍贵,但这是他此时能送出手最好的东西了。
他以后会送她比星星更珍贵的东西,一定。
少年当时不知道,薄诗会不会喜欢这个礼物。
现在程宿屿知道答案了。
角落纸箱里,杂乱堆积在一堆唱片上方的cd,《燕尾蝶》那张熟悉的封套上,“Band”的字样有些模糊。
记忆像海啸般汹涌而来。
“……”
程宿屿的脑子里乱糟糟的,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
他怔忪了许久,弯腰把那张cd捡起来,费力地眨了眨眼,想要把上面的字迹看清晰。
但是不知为何,眼睛好像酸涩起来。
时间的流逝让包装上过去的血污变得暗沉,乍一眼看过去不像污渍,倒有些像是艺术感的设计,但对于一张旧cd来说,封套因为经年累月的不见天日,上面纸质的标签已经变得枯槁了。
那点小小的污渍,好像比许多年前更加碍眼。
程宿屿沉默看着它,过了很久很久,眼神都没有聚焦。
明明“Band”是很小的字母,污渍也是,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是怎么会,这么刺眼呢。
作者有话说:
薄诗喜欢岩井俊二在23章,唱片伏笔在41章,不记得的小天使可以返回去看一下。
第53章
◎明明后来已经没有人抢了。◎
薄诗从家里出来的时候, 天已经彻底暗下。
薄茗檐让她今晚就住在家里,特意叮嘱了不准给她派车,薄诗也不想为难李叔,就打电话让陈秘书来接自己。
只是站在门口被风一吹, 脑袋清醒了点, 刚才在客厅里, 父亲说的话仿佛仍在耳畔。
“薄诗, 你和程宿屿交往的时候, 我其实找过他。”
薄诗愣了愣, “什么?”
“你别怪父亲,我当时也是为你好。”薄茗檐皱着眉, “年轻人不懂事,程家和我们家又没有订婚, 你谈个恋爱搞得人尽皆知,连戒指都戴上了, 这样招摇过市, 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
薄诗倒是挺想问父亲, 薄砚整天在外面纸醉金迷,他为什么不管, 偏要来管她。
但她没开口,薄茗檐却主动提了:“你也别说你哥,他和你不一样, 他有分寸。”
薄诗不知道,什么才叫有分寸。
“只不过今时今日, 情况倒是不一样了。”
薄茗檐淡淡说:“程家的情况, 当初是我赌错了, 没想到程弈阳会是那种身世, 也没料到程家的继承权会翻天覆地到这种地步……”
“其实说到底,程宿屿要是一开始就跟我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也不会阻拦你们交往。”
“所以呢?”
薄诗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消化这件事,她沉沉开口:“您现在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知道你不想订婚。”
薄茗檐用看透了一切的眼神,心平气和朝她道:“当初就因为季霖在英国,你连留学都能放鸽子不去,现在看来,易珩好像也不是个好的选择。”
今天下午的事,易珩好像谁也没瞒住。
“所以我给你换条路,出国吧。”
薄诗问:“为什么?”
薄父笑了一声,平静而直白:“为了让别人在提起我女儿的名字时,说你是个年轻有为的大提琴家,而不是像现在,跑去娱乐圈给什么流量明星写歌,还不伦不类地用个匿名。”
他不轻不重地说:“多丢人。”
薄诗像被无声掌掴了一记。
她想反驳,但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嘴张了张,手握紧又松开,掌心全是汗。
薄茗檐继续道:“如果你同意的话,这次不用去英国了,我送你去意大利。”
薄诗微怔。
“既然不用考虑季霖了,你想去哪都可以。”
“……”
那天晚上,暴雨忽至,薄诗听了一晚的雨声,和枯叶被浇打的轻响,她在床边呆坐了很久,看着通讯录里被自己置顶的那个名字,最后把它拖进了黑名单。
心里也像是空了一块。
第二天一早,薄诗打电话让人来收拾行李。
陈妈在薄家工作了大半辈子,还是第一次来这栋半山别墅。
她走进薄诗房间,给她收拾行李的时候,言语间还有些不舍:“小姐这次去多久啊,会回来吗?”
“回来的。”
薄诗看着窗外,雨已经停了。
“陈妈,要是能把你带去就好了,我可能吃不惯那边的东西。”
“哎哟,小姐你啊……”
陈妈得了她这句话,心里甜滋滋的,又有些心疼:“意大利那边也不知道吃的什么,我看那些披萨都跟大饼似的,一看就不好吃,到时候可别把我们小姐饿瘦了。”
薄诗笑了笑,“哪能啊。”
陈妈自言自语说也是,小姐那么有钱,到哪儿过的不是好日子,实在吃不惯就去中餐厅,美美吃上一顿,可不能苦了自己。
薄诗说:“嗯。”
陈妈仔细收拾完她房间,转头又问薄诗衣帽间要不要整理,东西是全带走呢,还是只拿些应季的衣物。
“简单拿点就行。”
陈妈说好,给薄诗叠衣服的时候,又忍不住开始唠。
她这人年纪大了,话就有些多,关心的话总也说不完,叮嘱了薄诗一通注意安全的话,又聊起了薄诗之前给她的唱片。
“小姐那些不要了的唱片,我都拿去家附近的唱片店卖了,老板说有几张还挺值钱的,给我算了个好价钱呢。”
薄诗兴致缺缺,应了一声,陈妈却不放弃,眼睛还在看她。
“……”
在陈妈暗含期待的目光中,薄诗顿了顿,随口问道:“卖了多少?”
“嗨呀,您肯定猜不到。”
陈妈如愿等到了她想要的问题,满意地挺了挺胸膛,用一种“自己很能谈价格”的骄傲语气说:“四百九十六,老板给凑了个整,算了五百块钱!”
薄诗笑了,陈妈还真是卖了个底价。
“行,挺好的。”她敷衍地夸道,“卖了个好价钱。”-
薄诗出国那天,只有陈秘书来为她送行,她瞒着所有朋友,连薄砚都没有告诉。
走得这样匆忙,是怕自己后悔。
——A市外滩的郁金香开花了,她还没来得及去看。
人这一生可以回头看很多次,但不能总像十七岁时那样天真。
薄诗选择在这一年继续她熠熠生辉的人生,并不意味着是对父亲的妥协,实际上,在这场遗憾得能杀死人的旧梦中,她已经比原本预定的轨迹迟了五年。
年少荒唐的五年,大梦一场。
她从前瞻前顾后喜欢一个人,不得结果。现在薄诗回过头来跌跌撞撞,去追她的梦。
二十三岁那年的生日,薄诗一个人在意大利度过。
异国的夏天很热,这里小镇阳光,碧波盎然,绿意葱茏。
意大利瑰丽的百花大教堂,位于徐志摩笔下的“翡冷翠”,诗意的世界艺术之都。罗马许愿池附近的冰淇淋店里,有柑橘味冰淇淋,没有程宿屿。
这一年,薄诗不再为喜欢一个人而流泪。
她的二十三岁,在喜欢的大提琴上发光-
在意大利度过的第三年,薄诗在米兰迎来初雪。
路边的咖啡店里,她的同学们在热火朝天地讨论该如何庆祝圣诞,薄诗用叉子敲了敲盘子里的姜饼人,坐在一旁没有发表意见。
“Freya,你的圣诞打算怎么过?”
“我不过圣诞。”
同伴惊讶地睁大了眼,“Freya,为什么?”
原因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所以薄诗只是笑笑说:“学业告一段落,我过段时间要回国,圣诞会和家人在一起。”
同学们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安慰她说:“那么久没回家,Freya一定想她的家人了。”
薄诗笑了笑,没有接话。
原因当然不是这个。
她在看到雪的时候总是反常,潜意识里觉得这个季节是独属于某个人的,雪会让她想起一个被刻意忘记的存在,所以朋友每每邀请薄诗去多罗米蒂滑雪,她一次也没有答应过。
说要回家和家人一起过圣诞也是谎话。
父母没有时间,薄砚不过圣诞。
她只是在意大利这个国度,通心粉吃到腻,有些想念陈妈的手艺了。
米兰的中餐很好吃,意餐也不差,她不是不喜欢,只是有些怀念。
想念暖呼呼的鸡汤,想吃番茄炒蛋,或是一碗简单的面。
薄诗有点想家了。
因为初雪的缘故,晚上的乐团排练取消,薄诗住的公寓离这儿不远,她在回去的路上,遇见了一个预料之外的人。
“薄诗?”
她顿住了脚步。
在异国他乡听到别人叫自己这个名字时,一瞬间涌上心头的情绪竟是茫然。而当转头看到叫她的那个人是谁时,薄诗心头只余复杂。
“……葛以珊?”
在Conad买了点吃的带回公寓,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薄诗给对面的人递了枫糖松饼,礼貌问:“来点吗?”
葛以珊手里捧着杯芦荟汁,婉拒了:“不了,我在减肥。”
“哦。”薄诗没说什么,把松饼放回桌上。
“你怎么会来这里?”
“有个美术展开在这里,我来参观。”
“这样。”
寥寥几句话,空气便陷入了沉默。
她们两人的关系其实没有很熟,能聊的话题也不多。
薄诗和葛以珊之间的共同交集,除了仲岚知外,就是程宿屿。
这一次在薄诗家里,葛以珊主动提起了当初那幅画。
薄诗听她轻描淡写地提起拍卖会,说她自那次展出以后,已经不再用“幺幺”给画作署名了,现在用的名字是本名。
薄诗轻轻嗯了一声,有些意外,因为葛以珊的语气像是在解释。
可是,跟她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
薄诗不解。
简单聊了一会儿,当听葛以珊聊起程宿屿时,她又一点也不意外。
薄诗从容地像是早有预料。
或者说,在她看到葛以珊的那一瞬间,脑子里跳出来的就是另一个名字。
“你出国后,和他还有联系吗?”
“没有了。”薄诗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语速很快,“分手了还联系,我没那么闲。”
葛以珊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那你有听说你出国之后,被赶出程家的程弈阳都做了什么吗?”
薄诗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也是,这件事在国内知道的人也不多。”
葛以珊坐直了身子,笑笑说:“你走后一年,程弈阳找人在程宿屿的车上做了手脚,他在去公司的路上出了车祸,消息刚一出就被封锁了。”
薄诗心脏一跳。
她抬起头,有些迟钝地问:“……车祸?”
“嗯,一场小型爆.炸。”
葛以珊说:“司机当场死亡,程宿屿被送进医院抢救,当时本来还有媒体拍到照片,最后被俞家拦下了。”
薄诗慢慢垂下眸,给自己拿了个橙子,剥皮的时候,她指尖在微微轻颤着,柑橘的清香萦绕鼻尖,有股酸涩。
“俞家为什么拦消息?”
“他们在程弈阳身上花太多心思了,想保他。”
葛以珊简明扼要道:“不过这件事情稍微有点复杂,虽然是家丑,但毕竟本质上是故意谋杀,查出明确证据后,俞霏再怎么闹腾也不顶用,没人想得到,程向垒居然大义灭亲,把自己大儿子送进监狱去了。”
葛以珊抿了口果汁,忍不住喟叹:“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程弈阳居然不是他亲生的。”
“程向垒还挺能忍。”她评价。
薄诗手抖得厉害,深吸几口气,好半天才剥完一个橙子,不过她没吃,把果肉放进盘子里。
葛以珊见状,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不得不说,你在这种方面也和他挺像的。”
薄诗无言以对。
不是像,只是从前模仿他太过,形成习惯以后,又很难改掉。
剥橙子不吃,是程宿屿常做的事,她也一样。
这种事其实挺好理解的,就像烟很难戒,喜欢一个人很难藏。
而她和程宿屿在一起五年养成的习惯,也很难被抹杀。
薄诗安静了很久,问:“他还好吗?”
“嗯。”葛以珊点点头,“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就出院了,没有伤得太严重。”
没有太严重,但伤势也应该不轻。
两个月对程宿屿来说,应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如果不是实在没法子,他会选择提前出院的。
薄诗了解他。
“看你这样子,好像也不是全然不关心他。”葛以珊把她剥好的那只橙子拿起来,咬了一口。
“其实我不太明白,你们为什么分手。”
“你出国后那段时间,程宿屿整个人都变了。”
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人,薄诗走后,变得更加不爱说话。
原先他是性子清冷,后来这样,就显得不近人情。
葛以珊是体会最深的那个。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清不清楚。”葛以珊身子往后仰,背靠着沙发,找了个舒服的位置。
她缓缓开口:“怎么说呢……其实程宿屿也挺可怜的。他小的时候,是俞霏亲手把他丢在福利院门口的,也没给留什么值钱东西,光让他自生自灭了——那可是他亲妈。”
“所以你别看他是程向垒亲生的,跟程弈阳这个受尽宠爱的假太子比起来,他日子过得可惨多了。”
“福利院?”
薄诗脑子嗡了一瞬,很快抓住重点,下意识反问。
这三个字一出,葛以珊彻彻底底愣住了。
她咦了一声,不敢相信:“你不知道?”
薄诗心乱如麻,喉咙哽了一下,点点头。
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可是你……应该知道的啊。”葛以珊疑惑看着她,眼神古怪,“你小时候不是经常来福利院吗,不记得了?”
薄诗不记得。
但她忽然想起来另一件事。
自己高一的时候,曾经从学校楼梯上摔下去过,她因为那件事得过脑外伤。
薄诗抿了抿唇,跟葛以珊说了。
葛以珊看她的眼神非常复杂:“不是吧……你记得所有人,唯独把他给忘了?”
“我不知道。”
薄诗陷入了沉思,说:“我哥以前就总说我记性差,还说我把小时候他给我的藏宝钥匙放在哪儿都忘记了,那是十岁之前的事。”
“所以十岁之前的记忆都有可能被你忘记?”
薄诗摇头:“是十五岁。”
她高一时,是十五岁。
葛以珊斜睨她一眼,哦了一声,语气还是温温柔柔,表情却变淡了。
她指尖卷着自己的黑直发,静静看着薄诗:“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大概讲不下去了。”
“……不,可以讲下去的。”
薄诗的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
她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下心情,却还是掩饰不了情绪,低声道:“可以麻烦你,给我讲一下那些——我可能忘了的事吗?”
葛以珊沉默了。
薄诗眼也不错地看她。
两人相顾无言了半天,葛以珊最终妥协。
“好吧,该从哪里说起呢……”
她托着腮,自言自语说:“哦,对了。刚才说的事情里面还有个秘密,我也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这件事,我的朋友们可不知道呢,麻烦你替我保密。”
薄诗点头:“好,我保证。”
葛以珊想了会儿,“那就从一开始说起吧。”
“程宿屿来福利院的那日,正好是个雨天。”
……
葛以珊从小就是善于观察的孩子。
她擅长利用身边一切资源,来让自己活得更好。
程宿屿被俞霏丢在福利院门口的那天,她就躲在门口的窗沿边,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朝外看。
那女人看起来就很有钱,她想。
女人脖子上戴的项链,葛以珊在院长房间的杂志上见过,可以值很多很多钱。
而被女人丢下的那个孩子,叫她“妈妈”。
可能会有用。
葛以珊当时偷偷记下这件事的时候,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但当时她尚且年幼,被葛家领养后又离开了福利院,对一个小女孩来说,幼时的记忆太过无足轻重,她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直到高中那会儿出国留学,家里在生意上出了状况,爸妈无意中提到了程家时,葛以珊才想起了程宿屿。
程家夫人,那个叫俞霏的漂亮女人,她曾经见过。
在福利院门口。
在葛以珊口中,薄诗听到了一个从未被她知晓的故事。
一个被埋藏在时光深处,本来应该不见天日的,旧故事。
被丢到福利院后,格格不入的程宿屿一开始被冷落,被欺负,后来他开始反抗,又被联合起来孤立。
葛以珊慢吞吞道:“你知道吗?程宿屿的气质,其实和院里的其他孩子都不太一样。”
“那种从外面来的感觉,很明显。福利院的孩子们说他清高,其实我也能理解。”
她耸了耸肩,“所以那些人讨厌程宿屿,厌恶到会攻击殴打他,我并不意外。”
“——因为他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
话是这么说,但换位思考的话,从那样的家庭沦落到福利院,还是被亲生母亲丢下的,换作她是程宿屿的话,应该会恨俞霏一辈子。
葛以珊继续说下去。
这样孤立无援的日子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闯入他的世界,说要保护他。
因为薄诗的到来,程宿屿收获了一个童年玩伴,开始和她一起玩游戏、看故事书,不再理会福利院其他孩子对他的冷待。
他们两个人亲密无间,程宿屿叫她幺幺。
“幺幺是他对你的昵称。”
葛以珊说到这儿,不太高兴地耸肩。
她恹恹道:“说实话,我当时挺嫉妒你这样的人的,生来什么都有了,活得像公主一样。所以后来我被葛家收养,长大开了画展之后,故意用了幺幺这个名字,结果程宿屿几次三番为这事找我麻烦,他还真喜欢你。”
“……”
薄诗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坦诚的人。
她张了张嘴,不禁哑然。
“不过那时候,程宿屿也挺可怜,你十天半个月来一次的,他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每次空下来就跑去门口等着,还被院里几个霸王围堵,日子过得也挺难,怪傻的。”
葛以珊嗤笑:“现在想想,程宿屿也有那样的时候呢,从小喜欢你,也没想过自己配不配。”
“……你说他不配?”
薄诗把“喜欢”二字忽略了,她还有些不太能消化这些,但听到最后,她实在忍不住反驳。
“对啊,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吗?”
葛以珊冲她眨眼,无辜道:“我小时候又不知道他是程家的儿子,只是觉得他被妈妈丢掉很可怜,但那又不能代表什么,你这样的人出现在福利院里,他怎么可能配得上。”
薄诗深吸了口气:“……你也是这么跟他说的吗?”
“有什么问题?”葛以珊笑笑,觉得她大惊小怪,“福利院里,人人都这么跟他说话。”
葛以珊小时候在福利院,过得可比程宿屿好多了。
她不是薄诗这样的公主,收到的待遇却类似。
也正因如此,从小到大的差距,她在程宿屿面前总有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既离不开他的帮助,又不可能喜欢他。
所以才会有些恼怒,在看到程宿屿的时候。
“而且比起我来,你们分手的事才更让他伤心吧。”
葛以珊拿起果汁,笑得很甜,“毕竟他那么喜欢你,后来还为了找你,从福利院出走了呢。”
“……出走?”
薄诗刚才还在难过的情绪,有了些茫然。
心里某个静悄悄的角落,好像坍塌了一块。
好像从薄诗的表情里看出了点端倪,葛以珊挑眉,有些惊讶:“不是吧?难道你们认识到现在,他都没说过什么吗。”
“……没有。”
葛以珊想了想,“也是,毕竟程宿屿那个胆小鬼,连橙子都不敢吃。”
薄诗不明白,这两者是怎么联系起来的。
“哦,你大概不记得了。”葛以珊想起来,眯了眯眼,“他当初在福利院,好像等了你五年。”
“什么?”
“因为你突然走了,”葛以珊歪头,提示她,“程宿屿以为你不要他了。”
“等不到你回来,所以他就去找你了——貌似日子过得还挺糟糕,也不知道他靠什么坚持下来的。”
看薄诗沉默下来,又变得有些压抑的表情,葛以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
她知道说什么最能刺痛人,何况这些都是实话。
“你最后一次从福利院离开那天,应该是给了程宿屿一个橙子。”
“院里的小霸王看他不爽很久了,因为偷听到你父亲跟院长说,接下来可能不会再来了,你走后没多久,他就带了一群人去围堵程宿屿,让他把你送他的橙子交出来。”
“程宿屿虽然挺能打,但是对方人多势众,他也抗不过来。”
“后院杂货间里堆着挺多工具的,当时门口正好放了把铁锹,那群孩子打得急红眼了,就顺手把它拿起来……”
葛以珊顿了顿,似乎意识到什么,转移了话题:“总之他因为这件事,腿伤很严重,只要到了阴雨天就会复发,那之后到了现在,一直也没好过。”
薄诗没错过那个停顿。
她安静了许久,问:“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葛以珊一愣。
薄诗追问她:“那个时候,你就在旁边吗?”
葛以珊蹙着眉,过了很久,说:“……嗯。”
“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她解释,“我当时……只是不太想惹麻烦,所以没有上去制止。”
在程宿屿为了一个橙子,被福利院其他孩子围起来打架的时候,葛以珊就躲在树荫背后。
等到其他人都走了,她才慢吞吞地从阴影里出来,走过去,递给了程宿屿一张纸巾。
“擦擦吧。”
程宿屿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接过,却没有擦额角上的血。
少年的右腿在刚才的打斗中,被小霸王用后院的铁锹砸中,葛以珊当时倒吸口凉气,光是肉眼看着,就觉得那疼痛非常人能忍,但程宿屿不仅忍了,还跟没事人一样一声不吭。
他接过纸,没在意葛以珊的眼光,只是小心翼翼捧起那只橙子,想把它仔细擦干净。
葛以珊在一旁看得心烦。
她当时不理解程宿屿,长大以后也不能。
仅仅只是一张纸巾的人情,他都能百般容忍她十余年,却在面对薄诗的时候,不敢跟她说出一个过期的真相。
是因为被幺幺忘了。
还是因为觉得,薄诗喜欢的只是回到程家后,光鲜亮丽的他?
葛以珊突然想起来,程宿屿曾经说过,不想让薄诗见到她。
她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是因为“葛以珊”的出现,会昭示程宿屿暗不见光的,在福利院的过去。
确实压根说不出口。
那段福利院的记忆只有他记得。
而对一个早就遗忘他的人,说出自己其实记挂了她很多年的事,听起来很像个傻子吧?
他应该是一开始就发现了,幺幺不记得他这件事。
葛以珊简直想大笑出声。
想嘲笑那个从来不把她放在眼里的人,原来也得不到喜欢的人的喜欢。
连说爱这件事都难以启齿。
活该。
但过了会儿,她又蹙眉咬了下唇,有些同情。
又有些烦躁。
觉得这个故事原本的样子,好像不该是这样面目全非。
……所以说。
喜欢的代价究竟是什么呢?程宿屿。
“你知道吗?”
在薄诗的注视下,葛以珊突然抬眼看她,用平静的语气陈述道:“你走之后,程宿屿被福利院的孩子拳打脚踢的时候,他还在护着那只脏兮兮的橙子。”
“明明后来已经没有人抢了。”
他被打得遍体鳞伤,站都快站不起来。
却还是要护着那只,幺幺送他的橙子。
“……”
薄诗愣愣坐在沙发上,久久没回过神。
她垂下目光,看向面前果盘里放的橙子,那是她在超市以八欧的价格买回来的,普通到好像随处可见。
橙子其实本来就很普通。
但薄诗此时却说不出话来,心酸酸涨涨,声音哽咽在喉咙里。
她的脸上,只有眼泪在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作者有话说:
世界上有很多种爱,不是每种爱都一定爱憎分明,轰轰烈烈。
有人的爱是雪山上纵火,触目惊心。有人的爱是佛前求了姻缘符,也会怕缘浅。
——程宿屿是后者。
前面有评论问程宿屿为什么不说的,这边作话统一解释一下:
因为在他的视角看来自己是先被忘记的那个,不止是母亲,幺幺也把他忘了,次次被抛下的人没有安全感。
(其实我前文有铺垫的来着QAQ)
简单来说就是,本文男主视角女主没嘴,女主视角男主没嘴。
下章圆伏笔。
第54章
◎“程宿屿爱你。”◎
“坐上飞机, 看向窗外的蓝天时,你在想什么呢,薄诗?”-
那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程宿屿从公司出来的时候, 第一眼看到的是她。
女孩坐在他公司楼下的长椅上, 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在那儿, 眉眼倦懒地逗鸽子, 肤白如雪, 杏眼明亮, 不说话就能牵动人心,好看得惊心动魄。
程宿屿看着她出神了好久, 才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他知道自己被薄诗拉黑了。
也知道她出国,是想彻底和自己的过去划分界线。
程宿屿拥有一个有序的大脑, 却同时持有一颗混乱的心。
这样猝不及防的重逢,他无所适从。
程宿屿以为薄诗不会再回来了。
直到坐在椅子上的人抬头看见他, 愣了愣, 收敛起笑意, 把手里的面包屑丢给鸽子,起身快步走到他面前, 程宿屿那双清冷的眸子,都还是怔忪的。
他张了张口,艰涩地刚要说出那个名字:“薄……”
“程宿屿。”
薄诗在他面前停住脚步, 慢慢地垂眸,她好像是有点不高兴的, 闷头不语了许久, 才看着他的右腿缓缓开口——
“疼吗?”
程宿屿未说完的话被堵在喉咙里, 一下噤声。
看着薄诗静静抬头仰视自己的脸, 他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离得近的时候,闻到程宿屿身上淡淡的中药味,薄诗也有些怅然。
这样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好像已经离她很久远。
她后退几步,稍稍拉开了点距离。
程宿屿的眼神黯淡下来。
“听说你出了次车祸。”
“嗯。”
“程弈阳做的?”
“嗯。”
“身体好点了吗?”
“嗯。”
“程宿屿,你只会说‘嗯’吗?”
“……”
薄诗看着他,过了会儿问:“那我问你,你还喜欢我吗?”
他一下没了声音。
薄诗就这样盯着他看,好久,程宿屿声音微哑,低低地应了声:“嗯。”
“……”
薄诗曾经喝过一杯酸到爆炸的柠檬汁,她那会儿的心情,大概也是现在这样的。
“我这次回国,大概不会再走了。”她别过脸,柔软的黑发自然垂落下来,看上去像绸缎,让人很想揉一下,“有机会来听我演奏大提琴。”
程宿屿看着薄诗,想替她扎头发,但没开口,也没理由。
他清冷的眉眼间,难得生出了些局促。
在薄诗准备走的时候,程宿屿忍不住叫住她。
“薄诗……可以来我家坐坐吗?”
顿了顿,意识到薄诗已经回过头,正在定定地看着他,他反应过来,亡羊补牢地说:“家里还有你留下的东西……或许你有什么用得上的。”
留下的也都是些旧东西了,薄诗如果需要的话,其实早可以联系陈秘书去搬走,但她没这么做。
薄诗嗯了一声,说好。
程宿屿替她开车门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像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失而复得-
他们两个人已经分手三年了。
再踏进曾经住过的地方,薄诗产生了种经年隔世的错觉。
程宿屿还是住在他大学时买下的那套房子里,装修很冷清,家具也简简单单。
薄诗走后,他没有再往家里添东西,也没再下过厨,单纯把这儿当成一个睡觉的地方,屋子里烟火气很少。
可尽管如此,室内的很多东西还是被完好无损地保留下来。
甚至看不出时光的痕迹。
墙上贴着电影《情书》的海报,边角被一丝不苟地粘平,小樽的雪很衬漂亮的渡边博子。客厅的木质柜子旁倚放着Accord的大提琴盒,外观是纯白色的,纤尘不染。
程宿屿给薄诗拿了她的拖鞋,是以前专属于她的那个款式,应该是换过新的了,就放在鞋架上,一进门就能看到。
“喝点什么吗?”
“都可以。”
薄诗坐在沙发上,看程宿屿去厨房给自己拿喝的。
他表现得很自然。
好像这三年的分开并不存在,这里的一切都停留在了三年前的模样。
连程宿屿给自己端来的青柠汁,所用的杯子和他自己的那只,都是同系列不同颜色的——情侣茶杯。
薄诗的杯子里是青柠汁,程宿屿的是白水。
薄诗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
他明明不喝青柠汁的,冰箱里却放着日期新鲜的饮料。
“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程宿屿说:“还可以。”
他脖子上还是戴着那根朴素的银项链,薄诗看着晃眼。
“真的还可以吗?”她又问了一遍。
在来的路上,薄诗跟葛以珊通了个电话。
葛以珊说,程宿屿因为不同意联姻的事,已经跟程父闹僵了,虽然还是程家的继承人,但部分股东因为这件事借题发挥,给他上眼药。
程宿屿对此只字未提。
“你不要听外面的那些流言,都是假的。”他说,“我只是……你走之后,有点不习惯。”
“为什么不习惯?”
程宿屿迟疑了下,“……可能是因为,有时会想你。”
这样的话对于程宿屿来说,已经是情感表达的上限。
他是很能藏心事的人,也是很能藏爱的程宿屿。
薄诗刨根问底:“真的是有时吗?”
她执意要逼问,就像是非要得到一个明确答案,有些不识好歹。听他说有时会想念,明明可以点到为止了,却还要知道具体的程度与否,并且要从程宿屿口中说出来。
程宿屿的心脏隐隐有种钝痛感。
他在过去几年里无时无刻不在疼。
程宿屿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此刻在薄诗的眼神中,他却不得不开口,说了实话。
“……不是有时。”
“是每天。”
薄诗抿了口青柠汁,没有说话。
程宿屿觉得时间好像变得漫长,空气稀薄而潮湿。
他们两人对面坐着,不发一言。
直到薄诗又开口,打破平静:“我爸什么时候找过你?”
程宿屿连呼吸都停住了,他问:“什么?”
“我父亲,薄茗檐。”薄诗说,“他找过你对吧?”
程宿屿拿起水杯,借喝水来缓解心中的焦躁。
“……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年前,薄诗在心里说。
但她看向他的时候,却轻声撒谎道:“大概是,你还在福利院的时候吧。”
他拿着水杯的手顿住了,愣愣地抬起头看薄诗。
“……是吗。”他僵硬地说。
程宿屿总是后知后觉地感到痛,迟钝地发现来不及,胆小鬼一样不敢诉说喜欢。
其实这一次他也想像以前一样,装作若无其事地略过。
可是被薄诗这样看着,他好像连声带都被划破,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开心的事烂在肚子里,不要写进日记。
这是程宿屿从小从俞霏那里获得的,最言传身教的道理。
程弈阳的亲生父亲,俞霏所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因为她的直言不讳,才不得不分开的。
“骗你的。”薄诗看着他的反应,脸上血色逐渐褪去,她静静敛下眼皮,又说:“其实是三年前,我父亲告诉我的。”
程宿屿蓦地抬眼看她,欲言又止。
“所以福利院……”
“福利院的事,你没告诉过我。”薄诗声音低下来,轻声说,“你觉得我把你忘了,是不是?”
程宿屿沉默不答。
薄诗笑了笑,很酸涩:“我是忘了,对不起。”
“葛以珊都告诉我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
没有什么振聋发聩的重逢,会比沉默的对白更难熬。
程宿屿想过幺幺可能把他忘记了。
但是真正得到这个答案的时候,内心不是尘埃落地的恍然感,而是久久难以平息的巨浪。
“是我对不起你。”他低声道。
因为小时候被扔下过一次,所以他不敢挽留第二次。
程宿屿没有安全感,他也不觉得自己配得上薄诗。
他还在福利院时,薄父找过他,让他离薄诗远些。
程宿屿回到程家后,薄父还是私下找了他谈话,让他把和薄诗的情侣对戒摘了,说他们不会有以后。
在薄茗檐眼里,无论他是以怎样的身份,都不会是适合薄诗的人。
“除非程家是你的。”
薄茗檐在他走的时候,这样说道:“如果你是程家的继承人,我会考虑你们的婚事。”
好像一个目标有了明确的量化,就会让人觉得有能实现的一天。
他开始夜以继日地投身工作。
程宿屿和薄诗交往,却没对她说过爱。
因为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那个资格。
尽管程宿屿后来很后悔,懊恼到无以复加,恨不能时光重流,可事实就是——他从没对薄诗说过那样的字眼。
喜欢,或是爱。
都没有。
那两张找徐年要的演出门票,他很久以后才从旁人的口中得知,薄诗曾经搜罗过野枝乐队的门票。
那时候他们已经分手了,他不知道该怎样说出口。
——他没有要把她的心意送出去的意思。
程宿屿确实欠葛以珊人情,一开始进A大,薄砚的宿舍名单,是她给他提供的。
世上没有那么巧的事,他会和幺幺的哥哥成为舍友,也不是偶然。
葛以珊把名单给他之后,开玩笑似的对他说:“别忘了哈,我会找你讨人情的。”
“嗯。”
不用她说,程宿屿也不是会欠别人的人。
找演出票对他来说不算难事,所以他应下了。
程宿屿当时没当回事。
徐年把票给他的时候,也只说是凑巧得来的。
可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票是薄诗找来的……
又怎么会轻易把票送出去。
程宿屿后来真切体会到,有些错过无法再跨的坎,回忆起来就像恋痛。
他不是自虐的人,却会一遍遍回忆。
会想,自己当时要是不那么做,就好了。
寂静的环境下,薄诗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他:“程宿屿。”
他回过神来:“……什么?”
“我们交往的时候,你房间有个小的保险箱,我从来没看过。”
“可以给我看看吗?”
程宿屿的面色苍白:“为什么……要看那个?”
因为直觉那个很重要。
“里面放了很珍贵的东西吧。”薄诗垂下眼睫,缓缓说,“我以前以为,里面放的是程家的东西,所以重要到得用保险箱,也不太适合让我看到。”
“可是后来我想过了,程家对你来说,好像没那么珍贵,对不对?”
对。
程宿屿苦涩地想,很对。
他还没回答,薄诗已经站起来,往他房间里走了。
程宿屿愣了下,起身跟上。
“可以给我看看吧。”薄诗请求他,没有用问句。
这个问题甚至还没过大脑,程宿屿就不受控制地开口了:“可以。”
说完他又很快后悔,蹙了下眉。
薄诗没看到,进房间前还问他:“保险箱是密码锁,还是指纹锁?”
“……密码锁。”
“四位的。”薄诗在他房间找到保险箱,摆弄了下,头也不回地问他:“密码是?”
“……”
这回程宿屿安静了好久。
久到薄诗忍不住回头看他时,他才有些无奈的,把自己心口处的一角撕开,回答道:“0701。”
她的生日,薄诗微怔。
“啪嗒”一声,输入密码后,保险箱开了。
里面放着的东西很杂,薄诗犹豫了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看。
有旧得几乎泛黄的纸质票据,眼熟的银杏书签,无数个平安符,甚至还有《燕尾蝶》的cd,摆在了最上面。
看到最后那样东西,薄诗稍微一愣:“你喜欢这个?”
程宿屿僵住几秒钟,才说:“之前在一家老唱片店,二手收来的。”
封套上的“band”有点模糊了,薄诗用指尖轻轻擦了擦。
程宿屿的心好像也跟着颤了一下。
薄诗把那张唱片拿出来,捏在手心,若有所思地看了会儿,突然问他:“这个东西,我见过吗?”
他一愣,“什么?”
薄诗问他:“这张cd,不会无缘无故放在这里吧?”
不是空穴来风这样问的。
因为她突然之间发现,这个保险箱里放着的东西,好像都与她有关。
程宿屿安静了片刻,答:“这是我送给你的初中毕业礼物。”
【那怎么会出现在唱片店?】
薄诗几乎快要这么问出口了,但很快在电光火石间,她耳朵嗡嗡的,想起了陈妈之前说过的话——
“那些小姐不要了的唱片,我卖了五百块钱。”
“……”
她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程宿屿的态度会这样反常。
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一开始会避而不谈。
……换谁都会难堪的吧。
在唱片店二手出售的货架上,程宿屿过去的心意,被贱卖了五百不到,甚至这张cd的价钱,也只是其中的几分之一。
而在今天之前,她根本不知道,他送过她一张《燕尾蝶》。
“多少钱买的啊?”她低着声音问。
程宿屿淡淡地撇开眼,“忘了。”
薄诗猜他应该没忘,他的记性一直很好。
真正忘记的人,应该是她。
她和程宿屿两个人之间,就像刻舟求剑。
一个早已驶离,一个被丢在原地。
很久以前,薄诗以为那个被丢下的人是她。可直到现在才惊觉,在原地等了她很久的人,好像是程宿屿。
薄诗当年走的时候,以为自己把一切都放下了。
可她其实熟悉这个家的角角落落,连一张《情书》的海报都没忘掉。
她没再说什么,红着眼睛低下头,继续翻看。
保险箱里那些纸质票据,有新鲜也有陈旧。
近到每一场他们交往时看的电影,远到很多年以前,来往A市和S市的车票,薄诗不知道具体有多远,但也许是长嘉私立到S市附中那么远。
这些泛黄的票据,他都收起来了。
他的爱不是寡淡,是在每一个她看不到的细节,窒息到浓烈。
程宿屿只是不会表达,但他什么都做了。
可他不明白,从小缺失的童年使得没有人告诉程宿屿,像他这样光做不说,是很吃亏的。
他的热烈没有人看到。
就像后来程宿屿拥有了很多橙子,他剥开后从没有吃过,但他亲手种下的那棵橙树,却开了一载又一载。
“程宿屿,你喜欢我吗?”
薄诗现在看到了。
可她还是执拗地,想要从他口中问出一个答案。
“……”
恍惚中,程宿屿在过去记忆里青石砖瓦的后院,闻到了橙香。
在青灯古佛下长跪,香火缭缭,是否就能得偿所愿?
冬天到了,他该去还愿。
“喜欢你的。”
他顿了顿,“程宿屿喜欢你的。”
过了这么多年,他漆黑的眸子盯着她,终于承认。
“可以再说一遍吗?”
“程宿屿爱你。”
他的公主哭了。
第55章
◎他原来也会哭。◎
程宿屿给薄诗煮了面, 因为她说想吃番茄炒蛋,又外送叫了食材过来,进厨房给她做了吃的。
一碗简单的素面,面汤里加了葱, 还有个刚煎好的荷包蛋。
程宿屿端出来的时候, 薄诗已经有点饿了。
他给薄诗递了筷子, 等薄诗接过, 收回手的时候, 他又垂眸, 轻轻说了两个字。
“瘦了。”
薄诗刚才哭过,眼圈还有点红, 她闷声低头吃面,没说话。
和程宿屿分手那阵, 她瘦得更厉害,只是他不知道。
程宿屿在她身旁坐下, 安静地看她吃面。
“你不吃点吗?”
“我不饿。”
“……哦。”
薄诗于是也就不管他, 自顾自吃起了独食。
等薄诗吃完了, 程宿屿起身挽起袖子,正准备收拾的时候, 薄诗拦住他:“我来吧,面都是你煮的。”
“我来就行。”程宿屿婉拒了,“你不用做这些。”
“……好吧。”
薄诗其实也没有做家务的经验, 怕摔碎了他的碗,便没再推让, 跟程宿屿走到厨房, 看他动作熟练地洗碗时, 忍不住问:“冰箱里连食材都没有, 你平常都吃什么?”
“在外面随便吃点。”
“不做饭吗?”
程宿屿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偶尔。”
“打扫卫生呢?不请阿姨吗。”
“我习惯一个人了。”
薄诗听到这个回答,忍不住抬眼看他。
水龙头开着,还在哗哗往下流水,程宿屿边洗碗,边淡淡道:“一直以来,也都是这么过的。”
他冷僻得像是这栋没什么人烟气的房子。
孤傲,苍白,寡淡。
薄诗过去很喜欢这样的他,清冷如鹤一般的气质,怎么会不叫人觉得特别。
可是现在,随着时间的慢慢推移,她终于发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事实,也逐渐有些明白,程宿屿身上挥之不去的疏离感是怎么来的了。
他所经历的那些过去,用言语形容出来未免单薄。
可是落实到细节里,又真的太过残忍。
就像薄诗在几分钟前随口问他,有没有什么比较喜欢吃的东西时,以前都是说没有的程宿屿,现在认真地想了想,给出了一个她意想不到的答案。
“鸡汤吧。”
程宿屿说喜欢喝鸡汤。
“……”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程宿屿的侧脸藏在阴影里,皮肤白得几近透明,表情看不清晰。
水龙头被关掉,他把手上的水珠擦干,骨节修长的掌心处,有轻微的泛红。
薄诗怔忪了几秒,想起来现在是冬天,而他刚才洗碗的时候,好像没戴手套。
一直以来表现得毫无偏好的人,原来只是因为习惯了被随意对待。
他现在才说喜欢鸡汤。
可在很早很早之前,他们的故事还没有开始的时候,薄诗给受伤住院的哥哥送饭,程宿屿说过自己不爱喝这个。
他原来也有过口不对心的时候。
但偏偏薄诗这样一个记性不好的人,喜欢上程宿屿后,把他每句话都记得很牢,交往的五年里给他送过那么多东西,却从未送过一碗鸡汤。
“我好像还有很多事情不知道。”薄诗小声喃喃自语。
程宿屿看着她的表情,忽然心一沉。
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刚要解释,就听到薄诗说:“但我现在没那么在意了。”
薄诗:“你想说也可以,不想说也无所谓。”
他定定看着她。
“你可以慢慢告诉我,如果你愿意的话。”
程宿屿心里的野草疯长,难以忍受地闭了闭眼:“……嗯。”
“你一直戴的这条项链,我可以看一下吗?”
程宿屿没动。
空气很安静,薄诗朝他走近了点,微微踮起脚尖,伸手把那条项链勾出来。
程宿屿垂眼看她,顺着她的力道下意识弯腰,身影覆了下来,两人的距离不自觉拉近。
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薄诗走神了一瞬。
朴素的银项链上,缀着一只戒指。
程宿屿把它戴在身上,藏在衣领下看不见的位置,日复一日地戴着。
很眼熟,薄诗想。
眼熟到没有办法忘记。
那只戒指,是属于他们俩的。
薄诗的右手还攥着项链,刚才为了看得更清楚一点,她不自觉把戒指往下拽,程宿屿一顿,只能顺着她力道俯身,摩擦间蹭到了他的脖颈,薄诗的手很凉,程宿屿的皮肤却滚烫。
薄诗意识到什么,突然哆嗦了下,抬起头,看到他在看她。
那双清冷的眼睛直勾勾的,眸光中有她看不懂的温度。
薄诗松开了手,咽了下口水。
可还是慢了一拍。
她的手腕被拽住,猝不及防被拉进程宿屿怀里。
程宿屿紧紧抱住了她,低下头,脑袋搁在她肩膀上,呼吸喷洒在她耳尖。薄诗直接僵硬在原地,感受他扑面而来的温度,耳尖烫得吓人。
那是一个几近窒息的拥抱。
薄诗有些茫然失措,屏住了呼吸,难以承受自己快要炸开的心跳,下意识想推开他,下一秒却被抱得更紧了。
“程宿屿……”
“别推开我。”他说,“求你了,薄诗。”
“……”
她不再动弹,力道收敛下来。
四周安静得只余呼吸声。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到她脖颈,又顺着滑落下去,薄诗想伸手擦掉的时候,突然眼皮一颤,发了会儿呆地抬起眼,反应过来刚才那是什么。
是程宿屿的眼泪。
他原来也会哭-
时光倒回几年前,某个冬天的角落。
答应好薄诗要去滑雪的前一天,程宿屿因为长时间疲劳工作,病倒了。
葛以珊那天给他打电话,想跟程宿屿约时间见面,说是葛家又推出了个项目,想找他聊一聊合作。
“我最近没空。”
“你没空,我就很有空吗?”葛以珊抱怨了一句,又劝他:“拜托啦程宿屿,我爸妈实在催得紧,看在小时候的份上,你再帮我一次呗。”
每当葛以珊提起这件事,程宿屿都很少会在小事上拒绝她,但这次不一样。
他依旧坚持:“过两天再说。”
“……”
葛以珊被家里的电话连环call,急得上火,去公司找不到程宿屿人,就跑去了他家楼下,蹲在他车旁堵人。
结果在那里,她正巧遇上了要去夏沛那儿复诊的程宿屿。
男人下楼时看到她也是一愣。
葛以珊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了然道:“腿不舒服?”
程宿屿:“嗯。”
“那你别开车了,我来吧。”
葛以珊有事相求,干脆好人送到底,把他送去了诊所。
姓夏的医生应该是程宿屿的熟人,刚一露面,就朝他发了好大一通火。
“程宿屿你是不是有病,啊?自己的身体自己不知道吗,以你现在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去那种地方滑雪,天气又冷,运动量还大,想什么呢!”
程宿屿一声不吭。
葛以珊冷眼旁观了会儿,也忍不住开口问他:“欸,你什么情况啊?非要去滑雪。”
吃完药,程宿屿的脸色好了些,但还是没什么血色。
“跟你无关。”
“好吧。”葛以珊耸肩,“随便你。”
过了会儿,她在程宿屿冷得快要能杀死人的眼神中,笑了笑又说:“对了,你知不知道,薄家想和易家联姻啊?”
程宿屿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听说是薄小姐的母亲很钟意对方,很想要促成他俩来着。”
“虽然也是小道消息,没法保真……”葛以珊歪头,朝程宿屿的腿指了指:“不过既然你身体不好的话,要是不想让女朋友担心,最好还是别去滑雪了吧。”
“就是。”
夏沛在旁边附议,“你累成这个样子,一天也不知道有没有睡几个小时,还滑雪?腿要是被你整废了,你看你女朋友还要不要你!”
葛以珊笑得一脸明媚,在旁边看完好戏,又从包里拿出张画廊邀请函,递给他。
“我的画最近在这儿展出,有空可以来看看。”
程宿屿没拿,葛以珊微笑着放在他旁边。
“不会让你失望的。”她意味深长道,“前两天易家那位少爷还联系过我,说想要买我的画,送给一个朋友呢。”
葛以珊说:“你猜,他的朋友会是谁?”
一直到她离开,程宿屿坐在诊所里,把手里那张邀请函抓皱了,都没再说话-
薄诗上午才抵达A市,也才下了飞机几小时。
易珩不知道哪来的消息,得知薄诗回国了,火速给她打来电话。
“biubiu~”他用口型模仿枪的声音,含着笑意道,“听说学妹回来了,要不要见一面?”
“不要。”她一口回绝。
“这么绝情。”易珩挑挑眉,“你现在在哪?”
“有你什么事。”薄诗压低了声音,看了眼不远处的程宿屿。
他刚才接了一个紧急电话,好像是公司里的事情,现在正在开线上会议。
可能是发现薄诗的视线了,程宿屿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清凌凌的一眼,薄诗有些仓促地挪开眼。
电话里,易珩还在不满地说着。
“什么嘛……当初走得这么匆忙,招呼也不打一声,现在回来了也不让我接风,张口闭口就是不见,学妹是真不把我当朋友啊?”
薄诗也不客气,嗯了一声。
易珩嘴角一瘪,拖长了声音,懒懒抱怨:“亏蒋阿姨还说让我约你吃饭呢,谁知道学妹这么不给面子。”
“我妈……?”薄诗皱了下眉。
“下次吧。”碍于蒋宜宁的面子,她最后还是说,“我这两天有事。”
“行吧。”
挂电话之前,易珩突然问她:“有人跟你说什么了吗?”
薄诗:“说什么?”
易珩顿了下,笑笑说:“没事。”
程宿屿看上去一时半会忙不完,薄诗挂了电话,轻轻咳嗽一声,朝他指了指门口比划两下,意思是自己准备回家了。
正好她有些东西想去问清楚。
程宿屿见她要走,沉默了一瞬,朝会议那头说了句稍等,按下静音后,朝薄诗走过来。
不知为何,薄诗感到了些压力。
“你要走了?”
“嗯……嗯。”
“回家?”
薄诗捏了捏衣角,下意识解释:“对,我刚回国,还没来得及去家里,正好我妈最近这段时间在家,好几年没见她了,回去住几天。”
程宿屿嗯了一声,又问她:“还会来见我吗?”
心跳的频率变得有些奇怪,薄诗不自觉放缓了呼吸。
过了几秒。
她别过脸,有些不好意思,轻声道:“……应该会吧。”
程宿屿乌黑的瞳孔里倒映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他从衣架上替她把外套拿过来,给薄诗披上,低头一颗一颗给她拧扣子:“我送你。”
他垂着眼的时候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弥漫了一层雾气。
薄诗忽然觉得,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好像也挺好。
第56章
◎我在你家门口。◎
搬回家住了没几天, 薄诗有些无奈地发现,蒋宜宁好像真的很喜欢易珩。
光是听她提易珩的名字,她就听得快腻了。
中间易珩还来过她家,嘴上说是来拜访, 实则就是变相相亲。
蒋宜宁还贴心地出了门, 给他俩留下相处空间。
薄诗在客厅打游戏的时候, 管家引着人过来了。
易珩给她带了花, 还有一只qoqo的娃娃。
他走过来, 笑着把东西递给她, “喏,礼物。”
薄诗只看了一眼, 转头继续玩星露谷:“不要,那只娃娃我有了。”
“……那还真是遗憾。”
易珩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打趣说:“学妹怎么跟收藏家似的,什么娃娃都有了。”
薄诗说:“我就是收藏家。”
“是是是。”他无所谓地撑着下颌, 唇角微微勾起, 露出一个带点恶劣的笑, “这么长时间不见了,学妹不给我个拥抱?”
她冷冷道:“你想得美。”
“那不如这样, 学妹有考虑过养狗吗?”
薄诗睨他。
易珩笑了,开玩笑说:“超听话的小狗一只,无瑕全出, 送货上门只要一个拥抱,白送你, 学妹要吗?”
薄诗懒得理他:“不要, 我不喜欢狗。”
易珩夸张地耸了下肩, 嬉皮笑脸道:“哇, 学妹好狠的心。”
花和娃娃都放在了她边上,薄诗闻到了洋桔梗的味道,她看了一眼,是绿色的。
“不好看吗?”易珩戳了戳花,好奇道,“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易珩这人不能给他好脸色,给了的话惯会顺杆爬。
薄诗看了眼时间,把花扔回他身上,起身朝门口走:“我妈没说你要来,我和朋友约了见面,你没什么事的话待会儿自己回家吧……我猜你应该开车来的?”
易珩懒洋洋回了个嗯。
薄诗于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今天跟晏常冬约好了,要去拿药的。
等人走后,易珩漫不经心地收回目光,身子陷进柔软的沙发椅背,眉眼懒散。
他长长哎了一声,仿佛有些苦恼似的,自言自语道:“怎么办呢。”
都这么便宜了,她还不要啊。
果然是大小姐,真不会做生意-
听说薄诗又把易珩赶回去了,几天后,蒋宜宁忍不住有些抱怨。
“我说小诗,你怎么就不考虑一下易珩呢,明明他人这么好。”
薄诗匪夷所思:“他哪儿好?”
“就不说家世条件有多合适了,你不在的这几年,易珩那孩子特别重礼数,说是就算订婚不成,他也是个晚辈,逢年过节都来家里拜访,比你哥还像我亲儿子。”
蒋宜宁掰着手指给她细数,“时常还会来家里探望,有时去了哪里出差,还会寄礼物送到我们家,写明了是给你的。”
“你说这样一个订婚对象,多讨人喜欢啊。”
“……”
“妈妈想着,你要是回国安定下来的话,与其和你爸爸选的人订婚,还是找个喜欢你的比较好。”
蒋宜宁叹了口气:“你要是总追着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跑,长时间下来会很累的。”
薄诗:“妈,我知道。”
蒋宜宁唉了一声,幽幽道:“你知道什么呢。”
那天薄诗回国,她派去接她的人灰溜溜回来说,薄诗一下飞机就打车去了程氏,最后上了程宿屿的车走了。
这种情况,蒋宜宁能说什么好。
想起易珩,又忍不住嘀咕:“明明你们高中的时候,看起来挺般配的呀……”
她声音太轻,薄诗没听清她在说什么,抬头问:“妈,你说什么?”
“哦,没什么。”蒋宜宁反应过来,摇了摇头,“是我自言自语。”
薄诗盯着她看了会儿,又问:“妈,你还记得我高一那会儿,从楼梯上摔下去的事吗?”
“……欸?”
蒋宜宁愣了下,下意识脱口而出:“小诗,你想起来了?”
“妈。”薄诗说,“我想看看当时那件事的记录。”
“这……”
蒋宜宁顿时明白,薄诗不是记起来,而是从别人那儿听说什么了。
她喉咙有些干涩,顿了顿,露出犹豫的表情:“可是小诗,当时给你检查的医生说了,你这种情况不能受外界刺激,何况问题也不大,你也没忘记什么重要的东西,所以我看还是……”
“妈!”
薄诗抿了抿唇,“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我会用别的办法去查。”
“为了这么点小事闹得人尽皆知,家里的颜面也不太好看吧?”
蒋宜宁沉默下来。
薄诗的话戳到她痛点了,她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半晌,她答应下来,“行,我知道了。”
蒋宜宁不知道给谁打了个电话,半小时后,有人来敲了门,薄诗走出去,收到了自己高一时的一份病理报告。
纸质单子是刚打印出来的,上面还有新鲜的油墨味。
报告上写得很清楚——
她在高一那次摔伤后,出现脑外伤加神经衰弱的后遗症,生理性的反应有心悸、头晕,受到刺激后大脑供血不足,疑似缺失了部分记忆。
诊断书上总共有三位医生签名,不会有假。
蒋宜宁看她脸色难看,脸上也浮现出担心:“怎么这会儿突然想起这事了,是不是身体又有哪里不舒服?”
薄诗摇头:“没有。”
顿了下又说,“我就是有些事忘记了……所以想问清楚。”
蒋宜宁忧心忡忡:“头不疼吧?还是又出现焦虑了,哪里难受?”
“都没有。”薄诗安慰她,“妈,我挺好的。”
蒋宜宁还是不大信她,面上有些懊恼,“小诗,都过去这么久了,没想到你还记着这事,早知道我就不提易珩了……”
“——易珩?”
薄诗眼皮跳了两下,古怪道:“这跟他又有什么关系?”
蒋宜宁一怔,“你不记得了吗?”
“你高一的时候从学校楼梯上摔下来,就是易珩送你去的医院啊。”
“……”
“什么?”
仿佛一头冷水从头浇下来,一种后背发凉的感觉,在薄诗身上蔓延开来。
她勉强保持了镇定,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我怎么不记得?”
蒋宜宁解释:“你当时摔下楼梯,脑袋磕到东西晕过去了,又正好是在没什么人的音乐厅,要不是易珩去交出国材料时刚好路过,可就要出大事情了。”
“……是吗。”
“是啊。”蒋宜宁柔声说,“还好有他。”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后来才会这样喜欢易珩,觉得这孩子人品好,是个靠得住的。
薄诗追问道:“那我康复以后,怎么也没见过他?”
“易珩大你两届,等你出院的时候,他都已经出国了。”
蒋宜宁叹息,“不过这孩子也是个有心的,听说你摔得严重,还送了慰问礼物过来,你当时还在医院,我就作主替你拆了。”
“我记得……送的好像还是黑胶唱片,你喜欢的那种,所以我就让陈妈拿去你房间了。”
薄诗听到这里,突然起身,快步朝楼上走。
蒋宜宁感到莫名其妙,连忙叫住她:“小诗,你去做什么?”
“回房间。”
……
薄诗在房间里翻箱倒柜,神色难辨地把所有东西倒在地上,最后在一堆珍稀唱片中,翻出了一张让她瞩目的。
——岩井俊二的《燕尾蝶》日版限定黑胶,蓝黑色的蝴蝶在封面上熠熠展翅。
她拿着这张唱片下楼,问蒋宜宁,易珩送的是不是这个。
蒋宜宁辨认了一会儿,才点点头说:“没记错的话……应该是。”
薄诗极缓慢地眨了下眼,心神不宁地嗯了一声,有种山雨欲来的平静。
蒋宜宁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她下意识答。
蒋宜宁听了,还是有点不放心,忍不住叮嘱她:“就算不喜欢易珩,也别轻易下别人面子,礼物是他的一份心,你要是不喜欢,丢抽屉里就是,可别这会儿去还给人家。”
薄诗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道听没听见。
蒋宜宁叹了一声,随她去了-
回到半山别墅,薄诗回房坐在床边,打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了一块玫金色的旧表,表带已经换过了。
薄诗看着它想了很久,把表拿了出来。
她回国那天问程宿屿,为什么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送她的礼物是手表。
程宿屿说,因为她小时候想要。
“我吗?”
“嗯。”他说,“你小的时候说,手表是成为大人的象征。”
“你很想长大。”
薄诗是不记得这件事的,但她见程宿屿的表情认真,于是多问了句:“所以你送我手表,是想让我长大?”
“不是。”他说,“没有什么含义,我只是想送你。”
“嗯?”
程宿屿:“因为你说过想要的。”
“……”
薄诗有些怔怔地看着他。
可能这世上除了程宿屿外,也再没有第二个人,会清楚地记得年幼时的戏言,把她说的每一句话当真。
薄诗有时候也会想,她从前交往的时候不知忌讳,问他为什么喜欢橙子却不吃,为什么做饭好吃却挑食,为什么总是忘记过生日的时候,程宿屿都在想什么呢?
可能对他来说,说出心里话真的很难。
在她不知道的某段时光里。
程宿屿是一步步从那家福利院,走到她面前的。
薄诗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丢在床上的手机在响。
她接起电话:“喂?”
“是我。”
电话里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她听到风把树叶吹得簌簌响,“你在外面?”
“嗯。”程宿屿问她,“晚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要不要一起?”
“……”
薄诗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把表放回去,搁在了床头柜上。
一转头,看到窗外渐渐飘落下来的雪,不自觉有些出神。
她想到了很多年前的某个跨年夜,也是这样的全景落地窗外,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
天色将明将暗之际,薄诗看到一片雪花落在玻璃窗上,又很快融化。
她盯着那片雪花,许久不曾眨眼。
电话里,薄诗回答的语气顿了顿,有些怅然,又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生涩地张了张口,开口时说的却是:“程宿屿,我这里很难打车。”
“……”
隐约中好像听见了一声很轻的笑意,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下楼吧。”他说,“我在你家门口。”
作者有话说:
伏笔在40章结尾,晏常冬提到薄诗高一的时候摔下楼。
第57章
◎便利店应该还开着。◎
吃饭的地点是薄诗选的, 一家粤菜店。
程宿屿路上问她:“不吃日料吗?”
“嗯?不吃啊。”薄诗有点疑惑,“你想吃那个吗?”
她记得程宿屿有胃病,应该要忌生冷的吧。
“我不想。”
顿了顿,程宿屿又问:“你不喜欢日料吗?”
“一般吧。”薄诗如实说, “我哥比较喜欢, 但我更偏向中餐。”
程宿屿轻轻扯了下嘴角, 像是笑了下。
薄诗看到一愣。
他们一路上没怎么遇到红灯, 很快到了吃饭的地方。
车停下后, 薄诗盯着窗外看了会儿, 没有下车,而是把手迟疑地放在安全带上, 转头问他,“……不是说吃粤菜?”
程宿屿带她来的地方, 跟原本的目的地有点偏差。
面前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家常菜馆,看起来不像是那种大隐隐于市, 需要提前预约的会员制餐厅, 而是完全纯粹的, 从外观上看就不太起眼的小店。
还是川菜。
薄诗甚至看到了几个高中生从里面走出来,有说有笑打打闹闹的, 身上还穿着学校制服。
她疑惑地继续说下去:“我以为……你不会走进这种店?”
“为什么这样觉得?”程宿屿淡淡问。
薄诗张了张口,想说:
——因为气质不符合。
程宿屿给她的感觉,像是天生应该不沾尘埃, 高高在上的。
以前交往的时候,他吃什么东西都是浅尝辄止, 因为有胃病, 除了养生汤会多喝一些, 正餐总是用得不多, 加上他给人的感觉清冷,和这种满怀烟火气的小店格格不入,更别说是进去吃饭了。
薄诗刚想这么回答,又突然想起来,程宿屿在回到程家之前,日子过得并不好。
于是她临到嘴边改口,咳了一声说:“……因为感觉店面有点小,不太起眼,以为你不会注意到这种店。”
“店是不太出名,但味道挺不错的。”
程宿屿说,“这里离我公司很近,我有时候下班了,会来这里吃饭。”
薄诗很少听到他会分享日常,忍不住专注了些。
程宿屿又说:“不喜欢吃日料,粤菜对你来说其实也一般,是吗?”
薄诗微微睁大了眼,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因为陪她吃过粤菜最多次数的人,是他。
程宿屿在心里想道。
薄诗不太喜欢乳鸽汤的气味,他从很久以前就发现了。
她每次闻到都会皱眉。
其实对于粤菜,程宿屿也不是那么非它不可,但每当他提出换换口味,不用每次都去粤菜店吃饭的时候,又会被薄诗不由分说地拉过去。
她好像很喜欢给他点养胃的东西。
这样能让她的心情变好。
程宿屿不想辜负薄诗的好意,只能不着痕迹地在菜单里,给她点一份蟹肉滑蛋,又或是炸鲜奶之类的甜品,让薄诗的注意力从乳鸽汤上转移。
她表现得挺喜欢那些东西的。
但后来程宿屿逐渐察觉到,比起和辣椒不沾边的粤菜,薄诗其实更喜欢川菜。
她连鱼饼都要吃甜辣的,可乐也是,比起百事更偏爱可口。
喜欢吃辣的薄诗,原来一直在迁就不能吃辣的程宿屿。
但不算喜欢乳鸽汤的程宿屿,也一直会把自己面前薄诗盛给他的养胃汤,完完整整给喝完。
他们两个人过去都很努力了,爱的方向却背道而驰。
程宿屿顿了顿,说:“这家店的辣子鸡和土豆丝很好吃,我吃过很多次了。”
……辣子鸡和土豆丝?
薄诗犹豫了几秒,“我怎么听名字感觉上去,有点辣?”
程宿屿说:“嗯,我能吃辣。”
薄诗咦了一声,顿时惊讶地看向他,都忘了原本要说什么。
程宿屿已经下了车,去替她开车门。
“走吧。”他说,“店不是很大,再不进去就没位置了。”
……
川菜店内。
两人面对面坐着。
程宿屿点完餐没多久,有些菜已经上来了。
水煮黑鱼片的汤汁泛着滚滚热气,鲜麻的香味扑鼻;辣子鸡炸得外焦里嫩,红彤彤的辣椒格外诱人;麻婆豆腐盛进盘里后浇了一层辣油,又盖了一把葱花,热腾腾冒着烟的样子看起来就爽口。
“感觉好像很好吃。”
薄诗看得食指大动。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辣子鸡,又试探性夹了点土豆丝,放进嘴里尝了尝。
她动作稍顿。
而后惊喜地唔了一声,发现程宿屿没说错。
这家店的口味确实很不错。
在薄诗吃过的川菜里,可以算数一数二了。
程宿屿面前只放了糯米排骨和红糖糍粑。
他连饮料都没选,喝的是清水。
薄诗比他不健康多了,点了冰可乐。
程宿屿的目光在那瓶可乐上停住几秒,又移开目光,他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桌面,像是随口问:“换口味了?以前不是都喝橙汁吗。”
薄诗说:“偶尔也会喝点不健康的。”
程宿屿哦了一声,沉默了会儿。
原来她不是每次都喝同一款。
也不会一直对一样东西情有独钟。
程宿屿把自己的筷子放下,拿了双新筷子给薄诗夹排骨,淡淡说:“尝尝这个,也好吃。”
“不辣的?”
“嗯,不辣。”
薄诗笑了,问他:“程宿屿,你不是说你能吃辣吗?”
“是。”他没否认,“能吃。”
薄诗哦了一声,“那也不给你吃。”
她把那些红彤彤的菜都从他面前抢走了,没给程宿屿动筷的机会。
老板娘来给他们上菜的时候,看到这幕忍不住调侃:“小姑娘,和男朋友置气呢?不给他吃菜啊?”
薄诗霎时红了脸,她小声反驳:“我不是……”
“你男朋友是我这儿的常客了,还是第一次看他带人来。”
老板娘没等她说完,便热情道:“我看他不太能吃辣,还总来川菜馆,以前还有点想不通呢,今天看你们这样子倒有点明白了——敢情他是替你试菜来的。”
“……啊?”
薄诗愣了愣,有点不知所措。
“哈哈,小姑娘别害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呢,你们慢吃。”
老板娘见她脸都红了,了然笑了笑,她就那么揶揄了一句,上完菜又回到了后厨。
但他们这桌上,两个人都安静下来。
薄诗的头埋得越来越低,好像对自己面前那道酸辣土豆丝突然感兴趣起来,一直闷声不吭地夹菜,没过多久,都快把那盘土豆丝吃完了。
程宿屿安静看她吃饭,手中那杯清水已经喝完了,杯子还紧紧捏在手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口渴。
过了很久,薄诗终于舍得放下筷子,抬起头,小声问他。
“那,你是吗?”
程宿屿下意识答:“嗯。”-
回家的路上,薄诗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不在焉地看着窗外。
手机亮着,她看了眼屏幕:“现在是晚上九点。”
薄诗想了想,又说:“便利店应该还开着。”
程宿屿把车速降下来,转头问她:“是要买点什么吗?”
薄诗不答。
过了会儿,她忽然说:“你认识易珩吧?”
程宿屿一愣,“什么?”
“我其实想问问你,之前见过他吗?”
“……”
“是见过,但不能算认识。”
“那你们……”
“关系很差。”
最后,程宿屿只是这样说。
……
在薄诗的要求下,程宿屿把车子拐了个弯,不再是去半山别墅的路,而是去他家。
车靠边停下来的时候,薄诗看着手机,目光却是走神的,有些漫不经心说:“程宿屿,我记得你家附近,有家7-11吧?”
他嗯了一声。
薄诗又问他:“程宿屿,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还喜不喜欢你?”
他半天没说话。
薄诗话出了口,好像才觉得有点不妥,她低下了脑袋,有些烦闷。
时间不知为何变得漫长起来,薄诗连自己手心上有几条掌纹都快数完了,才听到他说:“薄诗,能再喜欢我一次吗?”
“……”
薄诗猛地一下抬起了头。
她眼睛亮得像宝石,程宿屿忽然别过脸,有点不敢看。
若一个人生命的存在有轨迹,那程宿屿一定只朝向她。
薄诗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心情后,没有先回答,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程宿屿,便利店有橙子卖吗?”
他说:“应该有。”
薄诗让他去便利店买点水果回来,最好是橙子。
“橙子?”
程宿屿重复了一遍。
“嗯,橙子。”
薄诗问他:“可以吗?”
程宿屿目光沉静下来,看着她没说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眼神变得暗哑,像酝酿着一场风暴。
薄诗也没打算解释,她只是思索了下,又朝程宿屿招了招手,让他附耳过来。
他依言照做,“怎么了?”
薄诗的嘴贴近过来的时候,程宿屿感觉耳朵有点痒,又有点烫。
他下意识想要伸手,又忍耐着没有动作。
薄诗只说了一句话,声音很低:“……程宿屿,我还想买这个。”
程宿屿神色有些僵硬。
离车不远处就是便利店,通过店门口的透明玻璃窗,他甚至能看到柜台上蒸腾着热气的关东煮,还有放在旁边的透明支架上,一排排琳琅满目的计生用品。
他垂眼看她,没有动。
薄诗推了推他,程宿屿终于下了车。
等人走后,薄诗松了口气,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机。
被调低了亮度的屏幕上,是一段今天的聊天记录。
YH:【学妹。】
YH:【怎么不接电话?】
过了半小时。
YH:【听阿姨说,你今天想起来我高中送你的礼物了。】
YH:【是因为那张黑胶不高兴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薄诗:【你觉得是什么?】
YH:【……】
YH:【程宿屿跟你说什么了?】
“?”
这条消息薄诗犹豫了下,没有回。
倒不是她不想说,而是因为程宿屿没提。
冷处理没多久,易珩又发来消息。
YH:【好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有言在先。】
YH:【是,我其实是有点讨厌他,之前瞒着你了,这我承认。】
YH:【但是学妹,关于一件事的原委,你总不能只听别人的一面之词吧。[委屈]】
薄诗:【你所谓的一面之词,指的是?】
YH:【你不知道?】
“……”
机锋被打回来了,他还挺谨慎的。
薄诗想了想,试探打字:“你抢过他东西?”
她猜测这两人之前应该有过矛盾,易珩应该是干了什么,才会让程宿屿对他是这个态度。
薄诗几乎是瞬间想起了家里那张黑胶唱片。
虽然程宿屿没有正面提到,但薄诗直觉可能是这样。
而且除了这个理由,这两个人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在过去送自己《燕尾蝶》的唱片,也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YH:【什么啊。[笑]】
YH:【他说我抢他东西?】
YH:【是不是有点欺负人了,我可没这么做过。】
薄诗:【……所以?】
YH:【礼物可是我花了五倍的钱加价买的。】
所以真的是唱片。
YH:【毕竟黑胶也挺珍贵的,而且还是最后一张……好吧,我只是举报他偷了东西。】
薄诗:【……?】
偷东西,程宿屿?
怎么可能。
YH:【如果你要说他姓程,不可能做这种事的话,我也没什么证据,毕竟口说无凭。】
YH:【但我只是放学偶然路过那家店,顺手做了件好人好事而已,说起来可是超无辜的诶。】
YH:【举报这件事可能是稍微有点过头了,但是学妹,我没想过你会因为这个讨厌我。】
偶然路过?
薄诗隐约记得陈妈说过,那家唱片店在她家附近,位置还挺偏的。
易珩放学怎么会去那儿?
而且。
薄诗:【那家店离我们学校挺远的吧。】
薄诗:【如果是最后一张唱片被偷了,你怎么花五倍价买的?】
这两条发出去后,易珩半天没回她。
可能是发现言语间的漏洞了,过了半晌,他的回复才姗姗来迟。
YH:【学妹,你在怀疑我?】
YH:【那张黑胶,我是想让你开心才会送你的。】
YH:【它不该是一个把柄,你明白吗?我其实有点生气。】
“……”
这一刻,薄诗突然有种无力感。
她把易珩拉黑了。
本来还不太确定的,但当易珩口无遮拦地提起这件事后,她已经大致能还原出来——程宿屿房间的保险柜里,那张他送自己的《燕尾蝶》,为什么不是黑胶了。
他明明说过想给她最好的。
薄诗把这段记录又看了一遍,然后冷静地退出去,把易珩的名字从聊天框中删除。
她看向窗外的夜景,今天外面天很冷,虽然车里开着空调,薄诗还是感觉自己穿少了。
有点冷。
大约几分钟之后,程宿屿买完东西回来了。
驾驶座的门一打开,就有股冷风刮了进来,他看薄诗哆嗦了下,很快坐进来,把门关上。
薄诗回过神来,转头看他,下一秒视线又不自觉往旁边移,落在他手里拎着的那个购物袋上——还是不透明的那种。
她收敛起所有表情,问他:“橙子买好了?”
“嗯。”他模样依旧清冷,耳尖却有点红。
薄诗打量他一会儿,若有所思问:“别的呢?”
“……”
车内狭窄的空间里,呼吸声很明显。
程宿屿难得也有点走神,迟疑着答:“……买了。”
“也是橙子味的?”
程宿屿安静地和她对视。
“我看到门口有吸烟区。”
她似乎是不经意地说,“你抽烟了吗?”
“……”
下车那点时间,光是买东西就很煎熬了,更别说抽烟。
何况他早戒了。
程宿屿:“……没。”
薄诗抿了抿唇,抬眼看他。
那像是一个无声的讯号。
下一秒,他默不作声地靠过来,在薄诗闭上眼之前,吻已经压了上来。
第58章
◎“程宿屿,剥橙子吗?”◎
从便利店买回来的橙子被随意放在了桌上, 连着购物袋一起。
没人真的想要去吃。
薄诗进门以后,第一时间去照了镜子,果不其然,她的口红花了。
她眨了眨眼, 认真考虑了下要不要补妆, 最后还是放弃。
应该用不着, 薄诗想。
反正还会被蹭花的。
没多久, 卫生间的门被敲响,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外面响起:“薄诗。”
她抬起头, 隔着门问:“什么事?”
“你的床和杯子已经铺好了,毛巾和牙刷我也买了新的……”程宿屿顿了顿, 说,“你今天要住在这里吗?”
前后的反差让薄诗不禁有点想笑。
她自然听得出来程宿屿话语中的迟疑, 感觉问出这句话对他来说很难。
可是……真的好过分啊。
好像刚才把她按在副驾驶上,冷淡低下头, 右手青筋暴起地撑在她身侧, 和薄诗接吻的人不是他一样。
“我以为你知道。”
薄诗噙着笑意开口, 像是回答他了,又好像没答。
她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 转身推门出来。
程宿屿此刻就站在门外,薄诗出门的时候脚步一滞,差点撞进他怀里。
他下意识伸手搀扶, 稳住了她的身形。
薄诗人稍微歪了一下,拽住他的手站直身子后, 没有第一时间退后, 而是闷头上前一步, 顺势钻进程宿屿怀里, 伸出手,抱住了他的腰。
程宿屿一怔,神情闪过片刻的不自然。
“……怎么了?”他说。
“怎么了,这话不是该问你吗。”薄诗搂紧他的腰,轻声问,“刚才在车里亲我的时候,你没想过要负责吗?”
“……”
程宿屿闭了闭眼,艰难地隐忍说,“薄诗,你……”
“不可以吗?”她打断他,把脸埋在他胸膛,闷闷道:“我以为可以住你房间。”
迟疑了半晌,程宿屿的手落在了她脖颈上,拨开杂乱的发丝。
有点痒。
“抱我。”薄诗说。
程宿屿眼皮颤了颤,垂下眸,他力气不小,揽住她的时候也不止拥抱,把人带到了沙发上,薄诗被他按着坐下来,没脾气地跪坐在程宿屿身上,和他接了今天的第二个吻。
有那么几秒钟,唇齿磕碰的时候,薄诗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味,若即若离。
恍惚间,她几乎以为自己身上也沾上了那股淡淡的中药香。
但是薄诗很快反应过来。
那是程宿屿衣领上的味道。
昏暗的室内,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像是紧紧相拥,彼此间的距离没有空隙。
程宿屿低声问她能不能复合。
“再喜欢我一次可以吗。”他说,“幺幺。”
薄诗有种奇妙的感觉。
好像这一刻已经迟来了很久。
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她听到心脏在猛烈跳动。
扑通、扑通。
薄诗脸上是笑着的,眼中却落下滚烫的热泪。
她说:“好。”
空气静了静,铺天盖地的吻又落了下来。
薄诗落下的眼泪被他温柔拭去,那只手在轻抚她脸的时候,气息滚热,贴近的呼吸清晰可闻。
她感觉自己的指尖碰到什么冰凉的东西,睁开眼一看,发现是程宿屿戴着的那根银链子上,缀着的戒指被取下。
他给她戴上了戒指。
因为是男戒,款式还有点大,带在她无名指上有点松垮。
但薄诗觉得正合适。
“这次不会摘掉了。”她缩在他怀里,小声保证说。
刚才在车上的时候,程宿屿吻她的力道其实很克制,没有发出一点失控的声音,但此刻他黑色的发丝被薄诗抓乱,工整的衣服也变得皱皱巴巴。
薄诗看他紧绷着,想起易珩在消息里透露出来的,又忍不住出神。
“……程宿屿,很苦吧。”她喃喃道。
他卸下劲道,咬了下她的唇,没说话。
薄诗低下脑袋,轻蹭了蹭面前人的胸膛,然后攀着他的肩,把吻送了上去:“可以去洗澡吗?”
程宿屿身子僵了僵,好半天才开口。
“……你确定?”
薄诗笑了,鸦羽般浓密的睫毛轻扇,她说:“嗯。”
“程宿屿,剥橙子吗?”
程宿屿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他快要疯了。
……
雨天留在玻璃窗上的水痕滑下来,从便利店买回来的橙子被榨汁。
窗外寒风呼啸,屋内温暖如春。
空气里潮湿,带着静谧的余温。
程宿屿乌黑的发丝上还沾着水珠,头发柔顺,从背后抱住薄诗,脸埋在她脖颈时,滚烫的呼吸就贴在她耳根。
薄诗的背很薄,微微战栗弓起来的时候,能感受到有一种异样的触觉,也许是冰凉的手,又或是其他,正顺着她脊骨慢慢下滑。
薄诗吸了口凉气,有点吃不消,转身想要推他,“……够了。”
结果反而适得其反,她瞳孔猛地一缩,呼吸开始剧烈起伏。
有人亲了亲她的头顶,与她十指紧扣,薄诗微微走神间,就听到背后的声音说:“还不行。”
“再来一次。”
“……”
橙子的味道好像绽开来了,盖过了那股中药香,其实在冬天这个季节里很好闻,只是稍微有点刺激,薄诗每次听到有什么包装被拆开的声音,都会下意识地哆嗦下。
这样的过程持续了很久,迷迷糊糊中,她好像隐约透过那层薄薄的窗帘,看到了外面将亮的天。
“空调温度太高了。”
薄诗费力地支起眼皮,说:“有点热。”
程宿屿起身把空调关了,很快又回来,把她翻了个身,从后抱进怀里,微哑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继续。”
薄诗失神地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会死在这里。
第二天早上,薄诗是在早饭的香味中醒来的。
她闻到了油条和豆浆的味道,睁开眼迷茫地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感受着全身上下的酸痛无力,迷茫地四处望了望,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睡在了哪里。
听到屋里的动静,程宿屿轻轻敲了下门,然后推门进来。
薄诗抬起头,看到他自然地走过来,把早饭放在床头柜上,摸了摸她的额头。
“醒了,吃点东西。”
他指了指旁边,“刚去楼下买的早饭。”
“我……”薄诗一张口,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哑了。
她吓了一跳。
程宿屿一怔,眉眼微动,“抱歉。”
薄诗:“……嗯?”
“好像是我的缘故。”
“因为我昨天想听,”程宿屿顿了顿,嘴上说着抱歉,那张清冷的脸上丝毫没有反省的意思,含糊地说,“所以故意让你叫的,没想到你嗓子受不了。”
薄诗:“……”
她有些不在状态,任由程宿屿替她刷了牙,又给她递温水漱口,之后浑浑噩噩地接过他递来的豆浆,喝了一口,又看他把油条放到自己嘴边,示意她吃。
程宿屿体贴道:“怕你走不动,就在这儿吃吧。”
……看来他对自己的情况倒是挺了解的。
薄诗感受着身上的异样,心情复杂地想。
不过也是,昨天到后来,她连澡都是程宿屿帮她洗的,连这种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何况只是伺候个早饭。
自己好像年纪轻轻,就提前过上了“饭来伸手”的日子。
她小口小口把油条吃完,豆浆喝了一半,感觉肚子差不多饱了,示意他可以把东西拿走。
程宿屿嗯了一声,把包着油条的纸袋先拿去扔了,又把薄诗喝剩下的豆浆接过去,表情平静地喝完。
他喝东西的样子慢条斯理,很文雅。
薄诗怔怔看着他,发了会儿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唰地爆红。
……怎么说呢。
明明平常是个不沾烟火气的人,结果在某些不太方便说清楚的地方,他恶劣起来完全不像样子,把人折腾得有够呛的……
薄诗有些恍惚地回忆着。
明明昨天是自己提出来的,但总感觉好像哪里亏了。
她莫名有种这样的错觉。
解决完早餐,薄诗总算恢复了点力气,她长舒一口气,打算换衣服起床,一转头却发现程宿屿还在旁边,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疑惑问:“你不走吗?”
程宿屿:“需要帮忙吗?”
薄诗:“啊?”
“那些,还能穿吗?”他敛了眸,指了指被丢在地上的那堆衣服,其中大部分现在都变得不太像样,“有的好像已经坏了。”
薄诗:“……”
她勉强咽了咽口水,努力找回了神智:“我可能,需要人送一套衣服过来。”
“嗯。”程宿屿颔首,淡淡说,“已经通知过了。”
“……”他想得可真周到-
姜秘书来送衣服的时候,薄诗躲在房间没出来。
她让程宿屿帮她去拿。
室内已经被简单打扫过了,但有些痕迹还是看得出来。
姜秘书很有职业素养,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程总,衣服按照您说的尺码买来了。”
自从程宿屿成了程氏的继承人,姜秘书就没再叫过他二少。
职场人都很会看眼色。
就像现在,哪怕程宿屿没说,他也大概猜得出来房间里是谁。
八成是那位刚回国的薄小姐。
程宿屿:“给我就行。”
薄诗躲在门后面。
几声脚步声后,房间被轻轻敲了下,“开门。”
听到声音后门被打开,但没有人出来,只有一只白皙的手伸了出来,接过装衣服的袋子后,又很快“啪”地一下缩回去。
程宿屿感到好笑地勾了下唇,又出去和姜秘书谈公事,
等人走后,薄诗把门打开一道缝隙,偷偷在门口听了会儿,从两人交谈间得知,程宿屿今天翘班了,公司有些事没处理。
“程总,易缘的人想和您见一面。”
“有什么事吗?”
“前段时间他们开了股东会,好像是公司内部出了点财务问题,法人持有股份存在黑幕,被有关方举报了,加上之前市场上流出的证券股份都被您买了下来……”
姜秘书:“应该是想要找您聊股权收购的事。”
程宿屿:“不见。”
姜秘书了然地点头:“我会转告他们的。”
“以后也不用接待了。”程宿屿说,“我和易缘的人不合作。”
“是。”
姜秘书走之前,客气地问老板要不要替他把门口的垃圾带走。
看了眼那个黑色垃圾袋,程宿屿想到什么,朝屋里瞥了眼。
薄诗耳根有些微红,做贼心虚地把那道门缝关上前,听到他淡淡回:“我丢就行,放着吧。”
姜秘书麻溜地滚了。
第59章
◎你也能被认真对待。◎
十二月初的时候, 薄诗联系了薄砚,问了他一个问题。
“哥,有件事想问你。之前你让我去的那家福利院,能不能不资助了?”
“嗯?你说哪家?”
薄砚要忙的事多, 早把这茬给忘了。
薄诗解释之后, 他有点印象了:“哦, 那个啊。”
“可以是可以……”薄砚稍微有点奇怪, 桃花眼眯了眯, “不过我有点好奇。”
“之前家里做慈善的那些事, 你不是从不关心的吗?”
薄诗拨了下手指,“没什么, 我就是不太喜欢那里的负责人。”
“那人得罪你了?”
薄砚没当回事,“这种小事, 你自己做决定就行。”
他在电话里又道:“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去年有起儿童拐卖事件被曝光,牵扯了不少人, 爸因为这件事挺恼火的, 做慈善还惹了身骚, 本来就打算改资助贫困山区,撇清那些福利院了。”
“反正是为了名声, 捐给谁不是一样。”薄砚笑着说。
“……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薄诗让陈秘书去查了那家福利院。
调查结果在下午发到了她手机上。
薄诗点开一看,愣住。
大段大段的文字里, 藏着触目惊心的事实。
原来那家福利院的院长,在去年就因为涉嫌违法交易被判刑, 已经入狱了。
判了十年。
举报人叫姜胜。
报告里有一行小字还被特别标注了出来。
这个叫姜胜的, 是程宿屿那位姜秘书的远房表弟。
陈秘书在电话里是这样说的:“一般人倒不会发现这个, 只是因为这事儿是您让我查的, 我看这个人姓姜,顺手往里查深了点才注意到,不过也可能是巧合,具体和程先生有没有关联还不清楚。”
应该是有关联的,薄诗想。
只是程宿屿在福利院待过这件事,鲜有人知。
陈秘书同理,所以他才会说只是推测。
“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不用再查了。”
“好的小姐。”
“还有一件事,”陈秘书又说,“之前联系过您的乐团,最近又给我打了电话,想问问您的意向。”
薄诗的语气没有起伏:“你应该知道,我父亲更想让我在音乐会上独奏。”
“是。”陈秘书说,“但我是您的秘书,所以在答复之前,得先来问问您的意见。”
“毕竟在我的印象里,小姐之前是乐团的大提琴首席。”
他心平气和说:“我的职责是听您的,您开心比较重要。”
薄诗调侃他:“因为这关乎到你的工资?”
陈秘书:“能涨薪的话,那再好不过。”
薄诗沉默了片刻,让他先发邮件回复对方,就说自己还在度假,等做好决定之后,会联系他们的。
“月底发奖金的时候,找财务部领双倍。”
陈秘书不卑不亢道:“谢谢老板。”-
圣诞节那天,薄诗在许久没更新的ig上发了张照片。
照片里是漫天的雪,和两个在雪地里并肩的雪人。
打开那张图片,放大之后,能看到雪人的围巾上绣了花纹,一个上面写着“bs”,一个上面写着“csy”。
凌禹给她点了赞。
回忆起过去,最后一次给薄诗送花已经是三年前,自她不告而别出国以后,他花店里再没有进过那么多茉莉。
其实不算那些饭局的话,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本来也少得可怜。
第一次单独约薄诗出去,他还只给她煮了泡面。
虽然是薄诗自己要求的,但后来想想,照做的他也未免失格。
那之后过了很长时间,凌禹又去过一次那家小卖部,煮了同样的一碗泡面,却再不是那样烟火气的味道了。
其实他看到了的。
之前在生态园,程宿屿来找她的那次,薄诗等了一个下午。
跟程宿屿走的时候,她连包都忘了拿。
“我给她送过去吧。”
他们其实走出去没多远,凌禹很快就追上了。
但在那条小路上,凌禹停下了脚步。
隔着很远,模糊地看到,他们在昏暗路灯下接吻。
薄诗和程宿屿分手之后,那次大冒险,凌禹是听说她也在才去的。
送她到别墅门口的时候,凌禹把包还给她,却没有立刻走。
——“薄诗,要不你试试喜欢我?”
他的爱也拿得出手的。
这句话被凌禹抵在舌尖,但看着薄诗的表情,他终究没说出口。
他们本就不配的。
就像凌禹很久以后才从薄砚那儿得知,薄诗包上的挂件,是Skull panda首发时入的限定隐藏款,因为稀有加上好看,她还特地找人定制成了挂坠,挂在自己的背包上。
凌禹上网查了才知道,原来看起来这么寻常的一个玩偶,它的隐藏款收购价格却要达到三位数,甚至于发售时抽不到的话,拍卖价还有可能超过四位数。
而自己很久以前送她的那个玩偶,只是用游戏厅积分券兑来的奖项,价值可能不超过三十块。
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犹如天堑。
人是怎么也摸不到月亮的,好比水中捞月,最后也只会让捞月人淹死。
所以,薄诗也只会喜欢程宿屿,而不会喜欢他。
明明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了,却还是不能接受。
也不能释怀。
可那又如何呢,他只能坦然面对。
没有程宿屿,也会有易珩,或是其他人。
反正不会是他这样,连家世都无法做到匹配的普通人。
凌禹给薄诗打了个电话,平静地道贺。
“听说你和程宿屿复合了,恭喜。”
“谢谢……不过你怎么知道?”薄诗听声音有点意外,想了会儿说,“你关注我ig了?”
“嗯。”凌禹说,“雪人堆得很漂亮。”
薄诗含着笑:“谢啦,我们也好久不见了。下次有时间叫上我哥他们,大家一起吃火锅。”
“好。”
“薄诗。”他叫了她一声,顿了顿,“我真心祝福你。”
对面的声音笑了笑,“我知道。”
凌禹弯了弯眸,嗯了一声,突然问她:“我们是朋友,对吧?”
“对。”薄诗打趣说,“只要你不跟我提绝交,我们永远是朋友。”
他不会。
……
“等你结婚的时候,我会给你送花的。”凌禹轻轻笑了一声,把这句话说得很缓,很慢:“作为朋友,你永远是我的以太。”
“薄诗,记得开心。”-
那个冬天,程宿屿跟薄诗求婚了。
薄诗十七岁喜欢上程宿屿,十年后她的喜欢圆满。
没有人知道被求婚的那一刻,她在想什么。
薄诗内心的触动,如闷雷炸响。
“……”
原来再冷淡清高的人,拿着戒指问她愿不愿意的时候,都是唇角带笑地单膝下跪的。
程宿屿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薄诗眼睛里雾气蒸腾。
这样的场景,十七岁时的她梦到过无数次。
梦里那张脸是模糊的,像是不对焦的dv机,怎么也看不清他是谁,但薄诗心里其实一清二楚,他只可能是程宿屿。
她喜欢程宿屿。
一直以来,从未变过。
说“不”这个音节时,她看到程宿屿捏着戒指盒的手紧了紧,眼神错也不错地看着她。
薄诗继续说下去。
“……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喜欢上你的吗,阿屿?”
程宿屿一愣。
他很久没有听到过这个称呼了,像是一个世纪那么久。
薄诗又问:“你还记得我给你的课题吗?”
程宿屿说:“记得。”
“我当时让你研究,我到底喜欢你什么。”薄诗笑了,“其实我自己也不确定。”
“我那时以为是一见钟情。”
薄诗的十七岁,喜欢一个人求而不得。程宿屿的十七岁,以为自己被喜欢的人丢下。
他们反反复复地错过,又相逢。
“但实际上不是。”薄诗看向他,认真地说,“我印象里的第一次见面,现在想想,那应该是久别重逢。”
“……”
所以她的喜欢那样没有道理,又来势汹汹,像漫山遍野的灿烂花丛。
程宿屿一脚踩进她的春天。
“没有丢下你。”
薄诗朝他伸出手,言笑晏晏道:“我十七岁生日时见到你的那一刻,就又喜欢上你了。”
——她说又。
程宿屿沉默着给她戴完戒指。
然后直起身,一声不吭地吻了上来。
这个吻堵住了薄诗的喘息和惊呼。
以及一句让人心跳过速的,我愿意。
……
“也许面对遗弃,所有人的表现都是一样的,即使是一个非常有序的脑子,也无法承受自己不被爱。”
很多年前读到这句话时,程宿屿坐在在图书馆,手中这页久久没有反动。
他好像被人打了一闷棍,愣在原地,调动了大脑里的一切想要辩驳,但言语苍白,少年又很快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行为很可笑,下意识的认同,已经在无声中举了白旗投降。
那时的他是这样想的。
但给薄诗带上戒指的时这一瞬间,长大了的程宿屿却突然惊觉。
原来年少时尚且稚嫩的自己,情绪失控的理由不是无法承受自己不被爱。
而是无法承受一颗橙子那样,重量沉甸甸的爱。
因为有人曾用行动,真切告诉过他这样一个不被爱的人——
“你也能被认真对待。”
作者有话说:
注:
1.“以太,指的是理想中的幸福世界。”
——《关于莉莉周的一切》
2.“也许面对遗弃,所有人的表现都是一样的,即使是一个非常有序的脑子,也无法承受自己不被爱。”
——埃莱娜·费兰特
第60章
◎他其实连打火机都没有。◎
薄诗的动态发出去没多久, 很快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朋友们大多是祝福,还有打电话过来问她什么时候结婚的,薄诗都一一笑着答了。
不过其中也有态度不明的,譬如薄砚。
知道她和程宿屿复合后, 这人什么也没说, 只发了个地址定位过来, 让她带着程宿屿过去。
薄诗一开始以为他是在生气, 没想到过了几分钟, 薄砚又发来一条。
【饿了, 来的时候买点蝴蝶酥。】
他还指名道姓地要求:【要国际饭店的。】
薄诗:“……”
这么晚了,别说是蝴蝶酥, 就是蝴蝶都抓不到一只。
她自然没真的去买,给程宿屿发了条短信说明情况后, 薄诗一个人去了会所。
到了那儿才知道,原来薄砚在玩大冒险。
蝴蝶酥没送来, 按规矩他得罚酒。
薄诗坐在沙发上冷笑着抱胸, 看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薄砚其实酒量挺好的, 喝多少也不上脸,别人看不出来他醉没醉, 但他这会儿大概是有点醉意了,别人问什么他答什么。
朋友问他做过最后悔的一件事是什么。
薄砚笑了笑,答:“参加前女友的婚礼。”
这回答够劲爆, 所有人都笑了,追问他是不是后悔没抢婚。
薄砚耸肩, 开玩笑道:“是啊, 后悔了。”
大家又是止不住地笑, 骂他真不是个东西, 余光里,薄诗看到仲岚知默默起身出去了。
薄砚没看到她,继续玩骰子。
薄诗突然想起来,徐年很久以前对哥哥的评价。
他说:“薄砚才不是痴情种,他只是审美专一,从小到大,只喜欢过一种类型的。”
她哥果然不是个东西-
程宿屿来的时候,正好一轮游戏过去。
周围人起哄说他迟到了,得玩一次大冒险。
薄诗想替他拒绝,但薄砚已经起身帮他抽牌,于是只能作罢。
“大冒险,向女朋友公开一个秘密。”
薄砚读完游戏内容,随手把冒险牌丢进酒杯里,其他人还没来得及看到内容,牌很快就沉了下去。
徐年在旁边看着,忍不住笑了,揶揄道:“我说薄砚,敢情你这是帮着妹妹以权谋私啊?”
薄砚懒洋洋地,应了一声。
薄诗看了程宿屿一眼,没想到他也在看她。
两人目光交织,程宿屿想了会儿,说:“我好像没什么秘密。”
“总有的吧。”薄砚心不在焉道,“我可不相信,世上会有两个人毫无保留地坦诚。”
程宿屿思索了很长时间,好像终于想到了什么。
他把手机打开,翻阅了一阵后,调到某个页面,然后递给薄诗,平静道:“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没有告诉你。”
薄砚嗤了一声。
他打量了程宿屿片刻,转头催薄诗:“看看呗,哥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徐年笑得乐不可支。
薄诗偷偷踹了薄砚一脚,他挑挑眉,没吭声。
接过程宿屿的手机,才发现他给自己看的是什么。
程宿屿的朋友圈,每一条都是私密。
大多数都是照片,没配什么文字。
但内容却眼熟。
【有些旧了的蓝色饭盒。】
【自己送他的鲜花花束。】
【寺庙的猫和素面。】
【挂在树上的许愿条。】
【寓意顺遂的平安符】
【长嘉门口的奶茶店。】
……
还有一块款式有点旧了,但和她那块玫金表好像是同系列的男表。
薄诗没见过,也一次都没看到程宿屿戴过。
……原来送她的手表,他买过同款。
薄诗喉咙有些干涩,一路往下翻,翻到了最后,程宿屿发的第一条。
【20xx年7月1日
今天是她的生日,见到她了。】
她突然停下了动作。
呼吸开始变得迟缓,大脑也有些紊乱。
怔怔抬起头时,正对上程宿屿看她的眼神。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有些清冷,但在昏暗环境下眨也不眨地看人时,却显得暧昧。
“薄诗。”
她听到他说,“是忘记告诉你了,但不是秘密。”
他对她没有秘密-
回去的路上,薄诗问他:“程宿屿,什么时候戒烟的啊?”
刚才在聚会上,薄砚问他抽不抽烟,程宿屿说戒了。
薄诗有些好奇。
程宿屿没想到她会在意这茬,微微一顿,语气有些无奈,“我不记得了。”
“你肯定记得。”薄诗很确信,“你记性比我好多了。”
“……”
程宿屿安静了几秒,转过头,漆黑的眼睛盯着她,过了会儿才说:“三年前。”
薄诗发呆了一秒,她出国的时间。
“……因为什么戒烟?”
他不答。
薄诗于是换了个问法:“那一开始,你是因为什么抽烟的?”
程宿屿沉吟了片刻。
这回给出了答案:“因为那个时候,想找个理由出去。”
“什么?”
他轻声说:“在室内呆着有点闷,就想出去透透气,所以借口去抽烟。”
“……”
这回答未免有些敷衍,薄诗忍不住抱怨:“这算什么理由?”
程宿屿很浅地勾了下唇,转移话题:“好了,不说这个了,肚子饿不饿?我买了食材,回去给你做蟹肉滑蛋?”
“……好吧。”
薄诗住了嘴,顿了顿又说:“那我先睡一会儿,到家了叫我。”
“好。”
车内又恢复了宁静。
……
其实刚才,程宿屿在十秒内想了很多种理由,但每一种都被他否决。
不是想不出完美的谎话。
只是不想用。
因为他说过不会再对薄诗有隐瞒。
可他总不能告诉薄诗——第一次抽烟那天,他其实连打火机都没有。
已经是久远前的记忆了,在薄砚约他去的一次朋友聚会上,薄诗也来了。
那天程宿屿坐在无人在意的角落,靠剥橙子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上去全神贯注,其实连眼神没有聚焦。
别人以为他冷淡孤僻,其实他只是怕被人发现。
发现他在偷看一个人。
听到薄诗亲口说自己明年要出国了,旁边的男生还笑着让她逢年过节记得寄礼物回来时,程宿屿剥橙子的动作一顿,一瞬间心脏骤停。
他极力克制住自己没有抬头,却止不住地手脚冰凉,颤抖得差点连手里的橙子都快握不住。
他站起身,借口说要出去抽支烟。
其实当时他兜里不仅没有烟,连打火机都没有。
要不是路上遇到薄砚,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决。
“没带火?”薄砚问他。
“没带烟。”
薄砚笑骂他:“你怎么不把你这人给忘了呢。”
“……”
沉默地接过薄砚递来的烟,又借了火。
程宿屿人生中第一次学会抽烟,是在他以为,自己没有机会等橙树结果那天。
作者有话说:
播报一下进度,快完结啦!
第61章
◎他选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
很久以前摘下来的那只戒指, 薄诗又把它带回去了。
男戒还是留在程宿屿那儿,只是不再是藏在项链里,而是戴在他的无名指上。
薄诗喜欢对戒,因为它们成双。
接下来的一年里, 时间仿佛被按上了加速键, 转瞬一般流逝。
有些新奇的体验是, 很多刚认识薄诗的人, 注意力都会放在她右手的戒指上, 好奇问:“薄小姐有男朋友了?”
因为没听说她结婚的消息, 所以大多数人问的都是交往。
薄诗的回答是:“有的。”
父亲从国外回来那天,给薄诗打了个电话, 让她回家。
薄诗把大提琴收好,告别了乐团的朋友, 出门上了家里的车。
“我要结婚了。”她回家后的第一句话是,“和程宿屿。”
薄茗檐显然已经对此有所预料, 他沉默了很久, 问了薄诗一个问题:“他对你好吗?”
“嗯。”薄诗笑了笑, 语调没什么起伏,“如果父亲没有做那些事, 会更好。”
“你在怪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薄诗轻声道,“我明白您的意思。”
“……”
“您当时只是觉得,我还不足以成长到能自己做决定的地步, 所以您替我把决定做了。父亲是为我好,我都明白。”
她说话时表情平静, 好像真的没有一丝怨言。
“只是我希望有的时候, 您也可以相信我一些。”薄诗说。
薄茗檐垂眸看她。
薄诗前段时间拒绝了他安排的音乐会, 去了某个乐团当大提琴首席。
这件事他知道。
薄茗檐也比往常任何一刻都更清晰地意识到。
他的女儿, 不再是笼中的金丝雀了。
她把自己放生了。
“我小的时候,为什么没再去福利院了?”
薄诗不记得的,偏偏是程宿屿闭口不谈也要藏住的,晦涩的过往。
她还是想知道一个答案。
薄茗檐不咸不淡道:“因为我告诉你,那个男孩子被领养了。”
“我当时不知道他姓程。”
“……”
薄诗表情怔怔的,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她自嘲笑了笑,说:“是吗?”
“那您现在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吗?”
薄茗檐没答。
其实何止是当年。
后来薄茗檐找上程宿屿,说自己不会让薄诗和一个空有程家二少爷头衔的人在一起时,也没有想过有今天。
程宿屿因为他的话,没日没夜地扑在工作上,他说他会尽力,薄茗檐只当少年人年轻气盛。
继承人哪是那么容易变的。
可程宿屿真的做到了。
当程弈阳被赶下台,程宿屿成为程家继承人之后,薄茗檐以己度人,只觉得当初说的那些话是隐患,认为程宿屿会迁怒薄诗,乃至于伤害他的女儿。
所以三年前让薄诗出国,是想让她死心。
薄诗和程宿屿那些分分合合,很难说其中没有他的作用。
薄父迟迟不出声,倒是蒋宜宁打圆场:“好了好了……我看小程也不错,又是程家的继承人,对小诗也好,看起来和我们家薄诗挺配的。”
“你倒是会说话。”
薄茗檐瞥了妻子一眼,“之前不是还看好易家那个,现在黄了?”
“欸……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蒋宜宁蹙着眉,不太想提这个话题。
“又不是不知道易家现在什么情况。”
这一年里,程宿屿在商业上处处针对易缘,在做决策时,又接连收购了几家证券公司,易家的公司被查封出事,大家都心知肚明里面的猫腻,但其中多少本烂账被连根拔起,不想自己被牵连,各家纷纷都和易家撇清关系。
一夕之间,易家一落千丈。
易珩一直以来在国外压着的事,也随着这些浮出水面。
酗酒,飙车,威胁,道德认知模糊,滥用药物。
他样样占全。
蒋宜宁了解之后,自然不可能让这样的人和薄诗在一起。
所以她现在也庆幸,薄诗先前没有听自己的。
她的女儿做了个好的选择。
薄诗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接到了易珩打来的电话。
因为之前把他拉黑了,所以他用的是新号码。
“学妹,可以见一面吗?”
陡然间听到他的声音,薄诗还有些意外。
易珩说:“我有话想告诉你。”
在冷风里吹了一会儿,薄诗嗯了一声,挂断电话,坐上了李叔的车。
薄诗是在长嘉中学的音乐厅门口找到易珩的。
要进学校不难,往届生只要出示过去的就读证明,就能出入校园。
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易珩好像没受什么影响,还是眉眼隽秀,笑容满面,朝她挥手的时候,模样看起来生动:“学妹!”
薄诗慢吞吞走过来,环顾了一圈四周。
“我没想到你会约我来这儿。”
“怎么说?”易珩觉得有意思,笑吟吟问她,“学妹觉得这地方特别?”
“也许。”薄诗淡淡说。
其实她什么都没想起来。
但她此时看着易珩,把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语气却仿佛很笃定:“高一的时候,为什么推我下楼?”
易珩笑了。
他眉眼弯弯地问她:“怎么现在才来问我啊?”
“我都等你好久了。”他说。
“……”
易珩是个他想让你觉得他好的话,能做到满分的人。长得好看,嘴又很甜,恶劣笑起来的时候有点邪,但又很有一股少年气。
如果不仔细看的话,你不会发现他的内里是烂的,只会觉得他纯粹。
薄诗问他:“为什么?”
易珩歪了歪头,不解道:“学妹,我就是这种货色,不可以吗?”
薄诗:“可是在那之前,我根本不认识你。”
易珩怔了怔,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学妹……你真的很过分。”
“明明我就记得很牢。”这一刻,他眼里盛满了起伏的情绪,像浪潮。
薄诗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见易珩露出这种,类似怨恨的表情。
他说:“我第一次四手联弹,是和你一起。”
薄诗没有印象。
易珩总是这样阴晴不定。
明明上一秒还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转瞬又笑了。
“学妹难道就没有想过,那天你又没有曲目演出,怎么会无缘无故去音乐厅?”他自言自语,像在解释,“是我约你去的那儿,你连这个都忘了啊。”
薄诗:“……什么?”
“你看。”易珩好像有点难过,撇了撇嘴,不开心地说,“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生气的。”
“——我那天跟你表白,你拒绝我了呀。”
他声音很好听,说这话的时候清清爽爽,笑容却带点讥讽。
易珩长得好看,收到过的告白很多,被拒绝却只有一次,那人还把他忘了。
后来再见面也是,那天鬼使神差走进咖啡馆,跟薄诗搭话的时候,看到她看自己的眼神时,易珩就确定,她把他忘了。
学妹的记性可真差。
“瞧我,又在说笑了。”他单手插兜,笑容痞痞,“学妹这样的大忙人,应该是不记得了吧?”
“……我是不记得了。”
薄诗看着他,平静地阐述:“但这跟过不过分没关系。”
“我高一的时候得过脑外伤。”
“是因为你推我下楼,导致的记忆损伤。”
易珩突然抬头:“因为我?”
薄诗:“嗯。”
“你让我忘记了很多,包括很重要的人。”
“……”
易珩漂亮的眉眼露出茫然,好像陷入了沉思。
薄诗看着他,有些疲惫。
……其实是应该恨他的。
但易家沦落到今天的地步,程宿屿已经替她报过仇了。
薄诗不想像易珩一样,成为没有底线的加害者,也不欲再和他纠缠下去,转身准备离开时,忽地脚步一顿,感受到衣角被他轻轻拽了拽。
薄诗被迫停下来,听到他小声地问:“你这么喜欢他啊,学妹?”
把喜欢的人推下楼这件事,是即便在真心话游戏中,也不能说出口的秘密。
但易珩此刻却忍不住问:“我不可以吗?”
“代替那个人,我不可以吗?”
“……”
当然不可以。
易珩这个人滚烫,辛辣,又有种天真的残忍,和程宿屿一点也不像。
他们是完全对立的两个个体。
薄诗感到荒谬,头也不回地走了。
在她背后,易珩安静了十几秒,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个疯子。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易珩。
很久之后的某一天,易珩给薄诗发了一条短信,说他喜欢喜剧,但看了那么多遍大话西游,还是不喜欢它的结局。
那之后没多久,薄诗听说。
他选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从长嘉七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
作者有话说:
大话西游的伏笔在42章。
“要不要一起看大话西游”,对易珩这个疯子来说差不多是告白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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