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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解渴

    裴望初箍着谢及音的腰将她从珠帘后拖出来, 推在檀香木屏风上,谢及音被震麻了半边肩膀,扶着插屏的镂空镶边才堪堪站稳。

    她迷茫而惊惧地看着近在眼前的裴望初, 这表情似是激怒了他,他挟着她的腰往上一提,低头咬在她侧颈间。

    他用了点力气,疼得谢及音屏住了呼吸,她撑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开, 气得冲他扬起了手。

    裴望初永远不会躲她的巴掌, 甚至温驯地垂下眼,静静等待着这一耳光落在脸上。

    谢及音偏偏顿住了。

    “这张脸, 若是不得您怜惜, 则只剩供您泄气这一个用处,”裴望初抬眼与她对视,长睫遮掩着目中放肆的贪欲,轻声道, “您还顾惜什么呢?”

    谢及音忍了又忍, 觉得不该陪他发疯,应当同他讲道理, 最终收回了手。

    她平静了几口气, 说道:“我知你心中有大抱负,留在公主府只是一时之计, 你要走,我不会拦你,也不会怨你, 这并非负气之言,我是真心希望你保得周全。”

    “不是负气之言?”裴望初的轻轻抹过她眼尾, 指腹留下了浅浅的水珠。他呈至谢及音眼前,问她,“那这是什么?”

    谢及音淡淡道:“这是人之常情。”

    血气直涌上脑门,裴望初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恨不得爱不得,恼不得怜不得。他心里冰火两重天,时而烫得发紧,时而凉得生疼。

    他沉默不语的这一瞬,谢及音竟又想推开他,裴望初箍在她胳膊上的手臂猛得收紧,空出一只手拔下她发间的木钗,塞进她手里,抵在自己喉间。

    他冷冷望着她道:“你不要气死我,还是一簪子捅死我吧。”

    木簪的祥云纹握在谢及音掌心里,尖端抵在他颈间尚未愈合的伤口上,一碰就破了痂,露出殷红的血肉。

    谢及音终于忍无可忍,挥手甩了他一耳光。

    “你这是发什么疯,作出这幅要死要活的样子给谁看……”谢及音双眼一眨,眼泪突然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她哽声道:“我是爱慕你,贪恋你,舍不得你走,可那又怎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吗?你早晚都是要离开的……既如此,何必又来招我沉溺,难道非要见我痛不欲生,狼狈不堪,你才觉得有趣,觉得自己活得有意义吗?”

    裴望初捧起她的脸,有些手足无措地擦拭她的眼泪。

    他亦是哽声幽塞,与她额头相抵,低声叹息道:“我只求你有一二分不舍,殿下……我是你的,一直是你的,我可以为你生,亦可以为你死,但你不能推开我,不能不要我。我不走了好不好,我留在你身边,一直陪着你……”

    直到被厌弃,或者被死亡分开。

    谢及音泣不成声,不停地摇头,然而心里的理智却一寸寸溃败,哭到最后,心中甚至生出带着恨意的迷茫。

    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她的裴七郎一向温和理智,善纳嘉言,怎么会是这样的疯子。

    裴望初将她拥入怀中,听她伏在肩头近乎绝望地哭泣,眼泪洇透了他的衣服,凉凉地黏在身上。

    有一瞬间,裴望初心想,不如就算了吧,听她的话,别再让她为难,惹她伤心。

    可她的心跳贴着自己的心跳,他掌下暖热温软,她颈间幽香如兰,五感生如业障,将他死死缠住,缓缓拽入沉潭。

    怎么能算了呢?

    他死也要死在她身边。

    眼泪与哽咽尽数湮没在温柔的吻里,直到浑身再无一丝力气。

    谢及音背靠着檀木屏风,鬓角被薄汗洇湿,喉咙干渴得厉害,染着红蔻丹的手紧紧拽着裴望初的衣衫,苍白、孱弱、渴求,如抓住一根稻草的水鬼,紧紧地攀着他,吞咽他渡来的生气。

    檀木插屏被推移了一寸,险些倾倒下去,裴望初稳稳扶住屏风,然后将谢及音横抱起来,朝内室走去。

    【此处省略一千字,请科学上网】

    红帐终于缓缓摇了起来。

    过了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掀帘下床,穿衣整冠,出去请识玉备水给谢及音沐浴。谢及音仍闭着眼蜷在被子里,直至一杯温水送到嘴边。

    她撑身起来,将水喝完,接过裴望初递来的衣服拢在身上,盖住了仍透着红晕的皮肤。

    裴望初坐在床边看着她,终于能平心静气道:“事情已经做到了这个份上,话也说得差不多了,殿下总该明白我的心意了,是不是?”

    谢及音垂目默然半晌,仍坚持道:“你还是要回得月院去。”

    “我可以回去,但是,”裴望初拾起地上的绣履,握着她的脚踝为她穿上,“也要允我到你身边来。”

    丫鬟们提着水送到盥室,在浴桶中洒满花瓣,摆上皂豆和皂荚。谢及音洗干净身上的汗,裹起一件月白色的重纱宽衣,让裴望初进来帮她洗头发。

    他对此愈发熟稔,指腹在她发间揉按,力度适宜。谢及音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时,听见裴望初问道:“殿下见到宗陵天师时,他都同你说什么了?”

    谢及音缓缓睁开眼,“听说你们是师徒,他没告诉你吗?”

    裴望初道:“我十五岁离开天授宫后,再不曾见过他,此后在胶东袁崇礼先生门下治学,若论师徒情谊,实在是没有几分。”

    “十五岁……”

    谢及音算了算时间,裴望初第一次到谢家赴宴那年应该是十六岁,也就是离开天授宫的第二年。听说天授宫是个不拘世俗、修道问玄的好地方,怪不得他那时便说话行事与众不同。

    她回过神来,说道:“六年未见,宗陵天师仍肯冒着被今上发现的风险出面救你,可见心里还是认你的。”

    “并非人人都像殿下这般心软。”

    裴望初将她湿淋淋的长发从水中捞出,用干帕子擦干水分,到妆台前为她梳顺,又让人将火盆搬近一些,让她挨着把头发烘干。

    谢及音道:“可空有心软无济于事,此次若非宗陵天师,我也不知该怎么办。”

    自然是明哲保身,别再管他,任凭生死。只是这话说出来,她必然会生气,因此裴望初但笑不语。

    谢及音回想着那日与宗陵天师的对话,“他说我身上有余毒,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听他的意思,此事父皇也知情。”

    “他可有说是什么毒?”

    谢及音摇了摇头。一来她急着商量救裴望初,二来她对宗陵天师所知甚少,不敢轻信,所以没有深究。

    裴望初向她伸出手,“允我为殿下切脉。”

    谢及音好奇,“你竟还懂医?”

    “涉猎过一点偏方,并不精通。”

    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也擅长以此治病疗愈、修身化性,作为天授宫曾经的祭酒,裴望初能制出各种常见丹药,对丹药所导致的副症也有所了解。

    她的脉象确与常人有异,只是迹象很浅,若不仔细探查,几乎感知不到。如此细微的脉象,即使能确认是中毒,也未必是余毒所致,也有可能是中毒不深之故,宗陵天师如何就能一口咬定她是娘胎里带出的余毒呢?

    娘胎……谢及音的生母,那位传闻中出身寒门,极得谢黼宠爱的短命夫人,难道与宗陵天师认识吗?

    见他眉心微拧,谢及音问道:“难道天师说的是真的,我身上的毒很严重?”

    裴望初轻轻摇头,安抚她道:“是我学艺不精,需要回去查阅典籍。不过这征状只及于脉象,并不严重,不必忧心。”

    待谢及音的头发烘干,裴望初帮她抹了一层发油,又绾成飞天髻。他在主院逗留至傍晚才离开,看他从上房里出来,柳郎倌恨得咬牙切齿,在旁边说风凉话。

    “才知道这位竟是名动洛阳的裴公子,听说还曾与驸马同窗共读,如今竟也落得与我等奴才一个下场,可怜呐,可怜。”

    裴望初本不欲理他,柳郎倌抬脚踩在铁镣铐上,裴望初顿住脚步,抬眼看向他。

    柳郎倌嗤笑,“若是被驸马知道你如此逾矩,你说他是会念在旧相识的份上放你一马,还是——”

    一只手嵌住柳郎倌的脖子,双指掐在他喉间,将他后半截话堵了回去,仿佛再一用力就能拧断他的脖子。

    裴望初淡声道:“把你的脚拿开。”

    柳郎倌憋得脸色紫红,连忙挪开了脚,目光惊恐地向裴望初叨扰。

    “你是殿下的奴才,不是驸马的奴才,最好记清楚自己的主子,”裴望初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微垂的眼帘下含着几分轻讽,对柳郎倌道,“我这双手尚要侍奉殿下,不太想沾上血,你叫……”

    柳郎倌颤颤答道:“姓柳……”

    “柳郎倌,”裴望初倏然一笑,“应该不会让我为难吧?”

    柳郎倌招惹裴七郎之前未曾想到他力气这么大,态度如此嚣张,眼见着就要被人当众活活掐死,柳郎倌忙点头认怂:“我不敢不敢……再也不敢了……请裴郎君高抬贵手……”

    裴望初在将真他掐死之前松了手,柳郎倌跌落在地,捂着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喘气。

    “冒犯了,见谅。”裴望初温温然一揖,绕过他缓步离开了主院,只留满院柳梅居的郎倌们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识玉也远远瞧见了这一幕,眉心一蹙,觉得裴七郎的举动有些不妥,遂将此事告知谢及音。

    谢及音正懒洋洋地靠在贵妃椅上,试新供上来的梅子色口脂,嫣红里透着浅紫,别有几分妩媚。她听完后轻笑两声,对识玉道:“裴七郎么,你若是当他温和纯良,可真是看走眼了。”

    识玉惊讶地“啊”了一声。

    谢及音将口脂搁下,仰面阖目往后一靠,感受落在眼前的暗金色光影,摇摇晃晃,脑海中浮现出午后红帐里暧昧的场景。

    清淡的梅子香随着呼吸钻入鼻尖,微甜如酒。

    他应该会喜欢这个味道,下次……

    谢及音止住了漂浮不定的心思,对识玉道:“天色晚了,叫柳梅居的郎倌们都回别院去吧,他们每日辛苦,多赏些酒菜。那位柳郎倌……让他离府,回柳梅居去吧。”

    第42章 教诲

    崔元振在河东郡平叛时落下一身伤, 然而大部分功劳都落在了宗陵天师身上,崔家只得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嘉奖。

    为了恩赏宗陵天师,太成帝要为他在洛阳城里盖一座七层高的道观, 命司空卫舒带人昼夜赶画图纸,准备三月土地解冻后就开工。

    盖这座宫观,至少需要砍一万棵树、烧十万块砖,耗费近百万两白银。这对刚经历改换皇室不久,又遭受河东兵戈之祸的大魏而言, 是一笔很重的负担。

    朝中三公重臣等皆上书劝诫, 崔缙作为常伴圣驾、有规谏得失之责的散骑常侍,也三番五次出言阻拦。

    奈何太成帝深信宗陵天师所言的“高起馆台以拜仙人”, 不仅对朝中非议一概不理, 还昼夜与宗陵天师同游论道,服食丹药。因为卫司空说夯建地基的役民不够,在宗陵天师的建议下,太成帝下诏命崔元振带着刚从河东郡赶回来的士兵去帮忙。

    堂堂尚书令, 高门崔家, 如今竟成了给宗陵天师使唤的仆从。其他世族从旁看笑话,也不免对其心生同情, 何况崔家与宗陵天师因河东一事早有恩怨, 崔元振尚能老成持重地隐忍,崔缙年少意气, 为此事险些闹翻了天。

    他拔剑杀了一个监工的方士,道观一开工就见了血气,宗陵天师认为不祥。太成帝勃然大怒, 痛斥崔缙的狂妄之举,暂时褫夺了他散骑常侍兼虎贲校尉的官职, 让他回府闭门思过三个月。

    走投无路之下,崔缙只好去找谢及音。

    “魏灵帝因宠信妖道祸乱朝政,失了朝臣百姓之心,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今上本该以此为鉴,如今反倒变本加厉,不仅日日服食丹药,更纵容天授宫老贼干涉国政,只怕长此以往,殷鉴不远,”崔缙对谢及音道,“今上无子,殿下贵为公主,也应时时劝谏,以全忠孝。”

    谢及音怀中抱着阿狸,闻言亦蹙眉,“父皇他竟在服食丹药?”

    崔缙道:“天授宫以丹药符咒闻名,听说宗陵天师每日都会劝陛下服用,少则一颗多则数颗,都是些没来历的东西,却敢称延年益寿、明净六根。”

    谢及音沉思片刻,点头应道:“本宫会递帖子入宫,明日去看看。”

    见她态度似也不喜天授宫之流,崔缙又趁机道:“圣人曰,子不语怪力乱神,无论佛道,都是些哄骗世人、另有所图的东西。当年我与裴七郎同在胶东袁氏门下求学时,常见他与同窗清谈玄理,虚无缥缈,于人无助,于己无益。我只怕他如今又拿这些话术来蒙骗你,若如此,则其心可诛。”

    谢及音抚着阿狸,闻言轻笑,不以为然道:“驸马多虑了,裴七郎已搬去别院,纵他有天大的本事,见不着本宫,又能奈本宫何?”

    “那就好。”崔缙心中生慰,觉得有了一点希望。

    只要谢及音肯远着裴七郎,往后就会慢慢忘了他的好,继而厌弃。就像自己对谢及姒一样,因背叛而看透,总需要一个过程,他愿意等待这段时间。

    如此一想,崔缙语气又放缓了几分,对谢及音道:“我知你素日不爱出门,难免无聊,需要人陪着。如今我也在家中思过,有时间陪你煮茶下棋、投壶射覆,不如将柳梅居那群吵闹的郎倌打发走,怎么样?”

    “驸马出身博陵崔家,怎可与奴才相提并论?”谢及音望着他,笑意不达眼底,“本宫乏了,这些事,以后再说吧。”

    崔缙心中略有失望,又怕再惹她厌弃,想着来日方长,便起身告辞,“我一直在栖云院,随时可派人找我。”

    然而他在栖云院未等来谢及音,却等来了柳梅居的柳郎倌。

    那日与裴望初当庭起冲突后,当天晚上,管事便要打发柳郎倌出府。他这才明白裴七郎在主子心中的地位,又惊又惧又悔。

    柳梅居里的客人难缠、鸨头严苛,哪比得上留在公主府体面舒坦,万一被主子看上,更是天大的造化。所以柳郎倌一来就使劲浑身解数想往嘉宁公主身边钻,并不择手段地打压可能构成威胁的同行,不料踢到了裴七郎这块铁板。

    他不想走,该滚的是裴七郎,所以柳郎倌走投无路,竟求到了崔缙面前。

    柳郎倌跪在崔缙脚边,将裴七郎如何蛊惑主子、目中无人编排了一通。

    “主子不让我们进屋伺候,偏他裴七郎能破例,整日在屋里厮混,常常见他出来时已换了衣裳、易了发冠,竟把主子起居的上房当作自己的地盘,”柳郎倌哭诉道,“他还不让我们靠近主子,否则就要剁了我们的手,砍了我们的脚。”

    崔缙听完,缓缓问道:“你是说,嘉宁公主从未叫你们近身?”

    柳郎倌抹泪,“我等奴才连屋子都进不去。”

    崔缙想起谢及音敷衍他的话,说什么裴七郎已搬去别院、久不相见,心中生出被人欺骗的愤怒。

    他冷声嗤笑柳郎倌,“那你们岂不成了他们背人苟合的幌子,只是替他们遮掩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柳郎倌道:“我等奴才,哪敢违逆主子?只求驸马饶我一次,以后我定听驸马的话。”

    崔缙恨不能一脚将他踹出公主府,忍了又忍,说道:“知道了,你先回去,我自有安排。”

    谢及音这边递了帖子入宫,前往宣室殿拜谒,只见起居殿中的陈设已大改,布置成精舍,内设铜鼎丹炉、太乙式盘等。太成帝的常服也换成了方士青袍,正招了几个方士在殿内讲经论玄。

    太成帝让谢及音一同旁听,因见她乖顺,与朝中那群扫兴的臣子不同,心中对她颇为满意,临了赏赐了她数颗丹药。

    太成帝道:“上药三品,神与气精。这几颗是补神养气的上品金丹,每日晨起辰时服用,以黄柏煎水润化,有延年益寿之效。你那驸马不成器,你莫要像他一样。”

    “儿臣谢赐。”谢及音领了丹药,躬身退出宣室殿。

    识玉问谢及音为何不劝谏,谢及音靠在马车里,略感疲惫地按着额头道:“看今日的情状,人间富贵已享受到极致,求长生成仙便成了父皇的心病。若是能劝,杨皇后与朝中官员不会无动于衷,若劝不得,我何必开这个口。”

    识玉叹气,“只是听说陛下近日愈发不理政事了。”

    回到公主府时,裴望初正在屋里等她,占了她的贵妃椅,百无聊赖地摆弄小案上的玉摆件。

    他听见动静后起身相迎,将一盏热茶端给谢及音,看到识玉捧在锦盘里的几颗金丹后,拾起来闻了闻。

    “皇上赏的?”

    谢及音饮了口茶,缓缓点头,问他:“巽之也认得此物?”

    裴望初道:“天授宫的丹药,看色泽并非出自宗陵天师之手,应该是他底下的祭酒炼制的。”

    谢及音入内更衣,裴望初屏退了识玉,随她绕过屏风,为她挑开珠帘。

    繁琐的宫装层层委地,金钗一卸,银发如瀑垂落腰间。一件质地细腻的宽袖曲裾落在身上,裴望初的手拢过她的腰,为她束好腰带。

    裴望初轻声问她是不是累了,“瞧着神思不定,是为何事烦忧?”

    “那些金丹……真的有延年益寿的奇效吗?”

    裴望初闻言笑了笑,并未直接回答,只说道:“寿命有常是天定,殿下只需任性自然,不必苛求天道外的东西。那些金丹收起来吧,不必服用。”

    他捋开她的长发,绕在掌心里,又低声在她耳边问:“下午想做什么?我今日得闲,陪你一起。”

    谢及音牵着他的衣领让他俯身,涂着口脂的嘴唇覆上去,慢慢与他唇齿交缠。

    梅子色的口脂晕开,渐渐融在舌尖里,有丝丝梅子的清香和朱砂粉的微苦,随着愈发失控的情态而冲往七窍。

    裴望初逼近她一些,铁枷与锁链碰撞的声音让谢及音心里生出几分清明,她握住裴望初要解她腰带的手,摇了摇头。

    “可惜了,你难得有此好兴致,”裴望初轻声叹气,退后一步为她整衣,“走吧,我为殿下沏茶。”

    滚水冲开细眉绿叶,茶汤澄澈,似金似绿,袅袅升起雾气。谢及音隔着这朦胧的水汽观察他,半晌,状似无意地说道:“如今宣室殿里不少天授宫的人,陛下对宗陵天师十分倚重,就连崔氏父子都越不过他。”

    裴望初抬目看向她,“殿下是想问,如此局面是否与我有关?”

    谢及音微微垂眼,并未否认,“比起为人鱼肉,听任宰割,我倒乐于见你出手自救,也不想干涉你与父皇之间的恩怨。只是有些手段未免牵涉太广,如今为了建这七层道观,洛阳百姓苦不堪言,累死的役民随意丢在城外,还要从别处征调木材和壮丁。”

    裴望初并不答言,只是静静听她说。

    谢及音道:“王都尚且如此,况大魏其他三十六郡。我虽是公主,不涉朝政,可公主府一食一物皆取之于民,我不忍见大魏子民受此苛政,若此事与你有关,还请你三思而后行。”

    她对他真是宽容到了极致,纵使怀疑他涉身这一池污水,也先为他找了这么多理由。

    裴望初听完笑了笑,温声道:“巽之会谨记殿下的教诲,不负殿下为民为我的一片心意。”

    谢及音端起茶盏道:“不必和我说这些抬举的话,我知你曾游学各处,心怀冰雪,看得远比我明白。”

    裴望初道:“只是看得明白,未必行得清白,还要殿下时时督训。”

    谢及音又想起另一件事,她问裴望初:“听说天授宫擅制丹药,你既一眼就能看明白父皇赏我的东西,是不是也服用过不少?”

    裴望初并未否认,“制药服丹,确实是天授宫弟子的修行常事。”

    “五石散?”

    “也服用过。”

    谢及音抿唇不言,眉心微蹙。若说金丹她尚不了解,可五石散她十分清楚,并不觉得是什么延年益寿的好东西。

    她对裴望初道:“这些东西,以后也该少用。”

    裴望初道:“我听殿下的。”

    他如此从善如流,倒叫谢及音有些怀疑自己,“我说的这些难道都对么?”

    “并无不妥,”裴望初温然道,“且殿下教诲,并非人人有幸听得,难道还要违逆吗?”

    谢及音面上微红,轻哼道:“哪里学来的油腔滑调。”

    第43章 夜雨

    裴望初回到得月院时天色将暮, 他找到郑君容,问他要与宗陵天师联络的信鸽。

    郑君容很高兴,问他是否准备回天授宫, 裴望初撒手放走鸽子,对他说道:“洛阳太平不了多久,你应该早日离开,不必管我。”

    郑君容疑惑,“可师兄不是已经答应宗陵天师, 三个月内回天授宫么?”

    裴望初道:“我答应过的事情很多, 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并非每一件都能做到, 只能挑最重要的去做。”

    他曾答应过裴夫人, 若找到先太子萧元度,要替裴家尽忠,护他周全。也曾答应宗陵天师,待了却洛阳事便回天授宫请罪。这二者皆有生路, 可生路之外, 还有一个谢及音。

    他承诺她,要守在她身边, 直到一切结束。

    裴望初脚上戴着铁枷, 行动不便,劳烦宗陵天师来公主府中寻他。第二天入夜, 宗陵天师避人而来,见裴望初立于竹影之下,一身白衣胜雪。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冷笑道:“你如今的架子真是越发了不得, 什么天大的事,劳为师夤夜翻墙入户, 却连薄酒都不备下?”

    裴望初走到他面前说道:“您如今是天子座上客,不缺我一壶酒,我有孝在身,更不宜饮。”

    宗陵天师扫他一眼,“你这是为裴衡守孝?”

    “不然呢,”裴望初轻飘飘一笑,反问道,“难道为魏灵帝和姜皇后吗?”

    宗陵天师闻言,神色陡然一凛,旋即又一笑,作不解之态,“哪怕是为旧主守国丧,年初也该除服,你今夜不阴不阳闹这一出,是为何故?”

    “这世上知晓秘密的不止您一人,各人有不同的算盘,我早晚会知道真相,您不必紧张,”裴望初温和一笑,“裴衡夫妇、魏灵帝、姜皇后、莲池和尚,还有……您。这么多张嘴守一个秘密,可能吗?”

    宗陵天师问他:“那你又是从何处得知?”

    裴望初道:“这不重要。”

    “是不重要,因为这件事本身也已不重要。当初魏灵帝欲笼络河东裴氏,主动提出要易子而养,如此一来,裴氏保萧氏的天下,就是保他自己的天下,以后那皇位上,坐的可是裴氏的血脉。”

    宗陵天师捋着胡子笑道:“可是小计不敌大谋,如今萧裴两氏皆灭于谢黼之手,你姓裴还是姓萧,又有何区别呢?”

    自己心中猜测是一回事,听知情人坦白又是另一回事。裴望初想起临终前的母亲,一边叮嘱他要向萧元度尽忠,一边又将紫螭纹玉佩还给他,最终纠结而痛苦地死去。

    裴望初垂目一笑,半晌,似自嘲地轻声道:“原来如此。”

    “你邀为师前来,就是为了打听这个?”

    “还有一事,”裴望初抬眼看着宗陵天师,目光微凉,“是关于嘉宁公主身上的毒。”

    宗陵天师笑道:“她连这也告诉你,看来对你十分信任。”

    裴望初道:“她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公主,天授宫的手是不是伸得太长了?”

    “你嫌天授宫的手长,先看看自己是什么境遇,若没有天授宫,你如今也是乱葬坑里生蛆的白骨,世族公子、前朝皇遗,有何区别?”

    宗陵天师语含微讽道:“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乱世皇权如刍狗,唯有天授宫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无论大魏南晋、五胡羌遗,皆是我天授宫的门徒。即使是谢黼,也不过是天授宫的傀儡罢了。”

    裴望初细细琢磨他说的每一句话,突然问道:“谢黼篡位以前,天授宫是否就已经在掺和了?”

    宗陵天师道:“谢黼命格极贵,此乃他天生的运道。”

    “天生的运道……”裴望初轻嗤,“天授宫还真是把自己当天命了。”

    “你再不服气,难道能摆脱天授宫卜算的运势吗?”

    “我命如蝼蚁,运势不值一提,可是嘉宁殿下……”裴望初语气一顿,问宗陵天师,“她身上的毒,有解药吗?”

    宗陵天师冷笑,“你不必在我这儿旁敲侧击,你应该能看出来,此毒于她已无碍。你是想问,她身上的毒是哪来的吧?”

    裴望初笑了笑,“天师果然明鉴。”

    宗陵天师道:“此事我不能告诉你,你若有本事,自己回天授宫去查。”

    裴望初默然,宗陵天师想起一件事,从袖中掏出一把矢状钥匙扔给他。

    裴望初把玩着手里的钥匙,低头看了看自己双脚上套着的铁枷。

    宗陵天师道:“这是我让人仿照廷尉里的备用钥匙制作的,你试试看。”

    两只脚的铁枷用的是同一把钥匙,钥匙落进锁孔,只听“啪嗒”一声,铁枷从脚踝脱落,落在地上。

    宗陵天师满意地点点头,裴望初收了钥匙,朝他一揖,“多谢天师。”

    “好小子,嘴硬得很,”宗陵天师冷嗤,“待你见了宫主,是该多吃些苦头。”

    宗陵天师将拂尘挂在臂上,沿着来时路悄无声息地离去。待他走后,裴望初收了钥匙,又将铁枷重新锁回脚腕上。

    是夜,天有雨。

    谢及音被雨打窗棂的声音吵醒,她雨天总是难以入眠,在枕上翻了几回,最终坐起来,摇动金铃唤识玉进来。

    “这会儿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中了,殿下。”

    已经这么晚了……谢及音靠在床头默然片刻,对识玉道:“你亲自去得月院瞧瞧,若是裴七郎未寝,就请他过来,若是他睡了,不必惊扰。”

    “是。”识玉撑伞出了屋子,往得月院的方向而去。谢及音披衣下床,未惊扰其他侍女,将内室的灯烛点亮,在临窗的茶榻上摆下一局残棋。

    约两刻钟后,她听见识玉回来的声音,手中棋子一顿,下意识转头望去,见裴望初正站在珠帘后,用帕子擦落在身上的雨水。

    他似是心有灵犀般回望过来,灯火煌煌,衬得他轮廓深邃,凤眼既深且亮,罩着一层温柔的流光。

    谢及音默默转回脸去,指间棋子落下,心中敲下轻微的“啪嗒”声。

    珠帘轻晃,身后的人影罩在棋盘上,许久不动。谢及音本想邀他对弈,裴望初却从身后拢住她,握着她的手从棋篓中拈起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中央。

    “我不与殿下对弈,”裴望初在她耳边道,“我永远和您站在一边。”

    只一句话,酥热沿着耳朵蔓延至全身。谢及音故作镇定地又从棋篓中拈起一枚,缓缓落子,对裴望初道:“那我不该请你来,该让识玉陪我下棋解闷。”

    “好春不读书,夜雨不敲棋。”

    谢及音侧首看他,“那该做什么?”

    “我为殿下解梦吧,”裴望初撩起她一边长发,指腹落在她侧脸未消尽的印痕上轻轻摩挲,“刚才是不是做梦了?”

    谢及音道:“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

    “多小?”

    “大概五六岁吧。”

    “梦见了先夫人?”

    谢及音微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裴望初不语。其实并不难猜,这世上总是负她的人多,疼她的人少,能叫她夜半思及不成眠,想来也只有她的母亲。

    可是这位谢夫人……裴望初想起谢及音身上的余毒,在心中叹了口气。

    谢及音问他:“你呢,为何这么晚还未安寝?”

    裴望初道:“在等万一。”

    “万一?”

    “万一殿下有召,不可辜负佳期,”裴望初道,“你知不知道,从前许多后宫妃嫔都是这样等的,钗环不卸,倚门而眠。”

    他竟将自己比作后宫妃嫔,那她是什么,沾花惹草的皇上吗?

    “真是浑说,你近来怎么越发不端庄持重了。”谢及音轻声斥他。

    裴望初在她耳边笑,“殿下邀我过来,原来是看我表演端庄持重的吗?难不成真要我陪你彻夜对弈?”

    谢及音耳朵红透,竟忘了自己上一步棋落在哪里,裴望初屈指点了点,她正要落子,棋子却被人夺了去,抛回棋篓中。

    谢及音被他凌空抱起,虚虚拢在肩头的薄衫飞落在地,只听珠帘相撞,红帐落下,呼吸声压在耳畔,温热的掌心轻轻托起她的脸。

    “你再不邀我,我就该反省自己……上次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未讨你的欢心。”裴望初低声在她耳边道。

    谢及音失笑,“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你还真把自己当面首了?”

    裴望初道:“我倒是想做殿下的驸马,可惜差点缘分。”

    闻言,谢及音脸上的笑意渐收,裴望初按住她的唇角,道歉道:“我失言。”

    谢及音将他拉下来,与他接吻,叹息道:“你是巽之……”

    今夜的雨格外湿重,锦被里也仿佛透出潮气,黏在人身上挥不去。

    幸好不是冷的,弄到后来简直热得发烫,肩胛印出蔻丹掐入的指痕,摇摇晃晃,像春雨落进夜湖,粼粼晃出无数新月的影子。

    谢及音喉咙有些干涩,有时唤他巽之,有时唤他七郎。他都很喜欢,回以温柔的吻和起伏。

    云收雨歇时已过夜半,谢及音沐浴过后,软绵绵缩回被子里。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声线里仍有余韵,同她商量道:“今夜殿下留我一回吧。”

    他倒装模作样起来了,谢及音故意背对着他道:“这不合规矩。”

    “按规矩,我得向殿下谢恩,是不是?”裴望初揽着她,声音散漫,“要么我给您多磕几个头,连留我过夜的份一起磕给您,怎么样?”

    谢及音转过身来捂住他的嘴,只留一双凤眼微微上扬,藏着浅浅的笑。

    她仰头在他嘴上落下一吻,示意他缄言,然后自顾自靠在他怀里,闭眼睡觉。

    这是第一次有人同她共枕而眠,竟睡得十分舒坦,醒来时天色已大亮,一夜雨歇,满院青砖朱瓦如洗,鸟雀在窗外哕哕呼晴。

    眼见着将要到三月,有桃枝早早鼓起花苞,裴望初剪下几支养在水里,教识玉如何将花养开。

    她听见裴望初对识玉说:“殿下喜欢桃花,趁着花期,可以多剪几支,妆台、琴斋、茶室都放上这种矮颈陶瓶。”

    识玉疑惑道:“殿下喜欢桃花吗?往年都是剪海棠的多。”

    裴望初道:“她喜欢的。”

    谢及音手持昨夜未摆完的棋谱,在一旁静静听着,谁也没有纠正。其实她喜欢的花很多,只是桃花未曾示人,偶尔路过会多看几眼,就连识玉也未曾知觉。

    插着桃枝的矮颈陶瓶搁在小案上,谢及音抬眼去瞧那花苞,是从春雨里新钻出来的,绿萼粉团,胀鼓鼓的,显得十分娇嫩。

    她想起许多年前,尚在汝阳谢家时,桃花宴上攀树偷看,想起裴望初折下花枝作簪,为她绾发。

    今年的桃花有人精心饲养,应该会比往年开得更好吧。谢及音碰了碰那花苞,心中隐隐期待起来。

    第44章 落俗

    三月初, 春风吹开冻土,细雨滋润草木,后窗外的梧桐树也发出了新芽, 密叶间传来幼雀细细的鸣叫。

    谢及音早早换下夹袄,在裴望初的怂恿下,上衣穿着窄袖短褐,下衣穿着鲜卑风格的裈裤,长发用丝带高束, 作一副江湖商女的装扮, 要攀着梯子到梧桐树上去瞧新出生的小喜鹊。

    识玉劝阻不听,只能多番叮嘱她动作小心, 裴望初在底下给她扶着梯子, 更有岑墨在侧如临大敌,随时准备接失足摔下来的谢及音。

    裴望初将梯子放稳,小声对谢及音道:“只是爬个树就将他们吓成这样,改天我带你去屋顶赏月, 会不会给他们吓出个好歹?”

    去屋顶赏月?谢及音抿嘴暗笑, 说道:“你消停些,别撺掇我了。”

    “好, 咱们殿下一向稳重, 今日只此一回,”裴望初从善如流, 拍了拍竹梯的横杆,“上去吧,一格一格爬, 别害怕。”

    谢及音被他拢在与竹梯的空隙中,正要抬腿往上爬, 忽又转头附在他耳边,如此如此地交代了一番。

    只见裴望初笑着点头,应了声好。

    谢及音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攀着竹梯两侧的竖杆,脚踩在竹梯的横杆上,先挪胳膊再挪腿,先左脚再右脚,缓慢而平稳地爬到了梯子梢头。

    梯子顶端连着梧桐树的分叉,一尺的距离处,正是今年冬月里喜鹊筑的巢。

    那喜鹊巢从外瞧着不过一堆乱枝丫,里面却别有洞天,呈宽敞的壶状,铺着泥土和羽毛。几只尚未睁眼的雏鸟听见谢及音的动静,以为是父母觅食归来,争先恐后地朝她张开嘴,咿咿呀呀地乱叫。

    “我看到了!真的有幼鸟!”谢及音朝底下喊了一声。

    这几只小雀瞧着十分可爱,谢及音想伸手摸一下,又怕碰坏,因此只在旁边瞧了一会儿,便缓缓抬腿往回撤。

    她稳稳当当地向下爬到了第三格,见识玉和岑墨的脸上渐渐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忍着笑朝裴望初一眨眼。

    只听她“哎呦”了一声,突然撒手朝下面跌下来,识玉的心猛得提起,岑墨更是目眦欲裂,下意识要伸手去接——

    却早已被有所准备的裴望初稳稳接在怀里。

    谢及音第一次捉弄人,伏在裴望初怀里笑得不敢抬头。识玉醒悟过来,气得跺了跺脚,有些嗔怪地喊了声“殿下”,见她笑得开心,便不再说什么了,也跟着笑了笑,心中生出一点逗人开心的小得意。

    岑墨有些讪讪地调整了下表情,他不能怪公主,只能瞪了一眼和公主串通的裴望初。

    裴望初视若无睹,将谢及音抱起来回屋,吩咐岑墨道:“把梯子撤了吧,别把阿狸招上去。”

    谢及音回屋换了套衣服,坐在妆镜前让裴望初给她绾发,从陶瓶里捡了枝开得正盛的桃花,剪去首尾作簪,让他为自己簪入发间。

    “明月照桃花,有浮光跃影之美。”

    裴望初自身后拥住她,避开她的发髻,细细吻在她颈间。如此轻浮的举动,偏他做来叫人觉得风流多情,谢及音望着铜镜里朦胧相依的人影,心想,多少也是她偏心之故。

    她扶了扶发间的花枝,对裴望初道:“桃花也开了,树上的喜鹊巢也看了,你还答应过我什么事没做么?”

    裴望初缓缓抬眼,目光温和地看向她,“还答应过,一直陪在殿下身边。”

    “这个不算,”谢及音轻轻摇头,“我未要求过的事不算。”

    裴望初道:“那殿下要求过我什么呢?若都数尽了,不妨再想一些。”

    “巽之,你不能一直这样……”谢及音的目光落在他双脚的铁枷上,问他:“你其实是有办法离开的,对不对?”

    裴望初问:“有办法如何,没有办法又如何?”

    谢及音道:“你若是有办法,就早些离开此地,你若是没办法……我来替你想办法。”

    裴望初叹息了一声,“世间众生大多求相聚而不得,偏你我求别离,何必呢?”

    谢及音一时无言。他是真的看得开,别人当他心怀万般不甘,欲脱泥淖而不得,实际是他盘桓流连,不肯远去。

    世俗所求并不值得他汲汲而往,从这一点来说,裴七郎真是不负孤高傲世的名声。

    可谢及音仍是红尘中人,她还是希望他能保得长久周全,获得世俗意义上的平安喜乐。

    这几日公主府中成了与世隔绝的桃源,大多数时间,裴望初都陪伴在谢及音左右。

    他们白日或在庭院里荡秋千赏花,或蒙眼射覆、双陆斗草。裴望初会用柳叶吹小曲,可惜谢及音学不来,便折了许多柳条挂在床头,要裴望初睡前吹给她听。

    夜里来了兴致,就在八角亭中煮酒赏月,裴望初在酒里泡了青梅、柑橘,甜丝丝的,很合谢及音的口味,一不小心喝上了头,险些将桌子掀翻,被裴望初揽在怀里时还在边笑边恼。

    夜色再深一些,上房都熄了灯火,各处静悄悄的,唯闻春虫在窗下嘶鸣,卧房里传来缠绵的耳语和嘤咛。

    湿淋淋的脂玉,像水中捞出来似的,红帐里满是酒香。

    见她惫懒欲睡,无力起身沐浴,裴望初披了件衣服,要去端水来给她擦拭,刚一起身就被人自身后缠住,长发落了满身。

    “要走吗,七郎?”谢及音半醉半醒地问他。

    裴望初目色一深,折身安抚她,“不走。”

    闻言,她缠得愈紧,“那再来一回吧……”

    帐中倾倒,云雨骤起,长杵软臼,挞伐不息。

    女子贪恋此事为礼教不容,是关乎德行的大罪,可七郎乐得见她贪求,待她愈发悉心温柔,不仅要她食髓知味,更要她醉而忘世,只见得这方红帐里蚀骨销/魂的滋味。

    这一夜直到天色将明方息。裴望初睡了一个时辰,辰时起床,谢及音则一觉睡到了午时,直到识玉打起帐子,轻轻叫醒她。

    “崔夫人来了将有一个时辰,因未提前下帖,裴七郎教我们别来打搅您,待您睡醒再说……可那毕竟是长辈,我瞧着崔夫人的脸色,像是有什么急事。”

    谢及音闻言缓缓清醒,接过识玉倒的水喝了一口,让她服侍自己起身穿衣。

    “裴七郎呢?”

    “方才回得月院去了,他不走,我们哪敢打搅您。”识玉小声道。

    谢及音收拾好后,前往待客的芙蓉堂。崔缙陪着崔夫人在里头说话,见了谢及音,皆起身相见。

    “平身吧,不必多礼。”

    谢及音受过礼,坐到主位圈椅上,顺手接过识玉捧上的一盏茶,问崔夫人:“本宫府上少有来客,难免慢待,不知夫人此来有何事?”

    崔夫人先客套了一番父母长幼之情,话说得极漂亮,谢及音面带微笑地听了半天,终于听她说到了正题:“……崔家是殿下夫家,与殿下损益相关。如今青云赋闲在家,他父亲又在朝会上遭陛下斥责,今日宫中传出风声,说陛下想让卫家人取而代之。”

    谢及音缓缓啜了一口茶,只听崔夫人又道:“崔家与卫家同是开国功勋,又各自尚公主,本该平分秋色,可如今却……唉,崔家被卫家压一头,只怕在佑宁公主面前,您也面上无光啊。还望殿下在陛下面前为崔家美言几句,陛下一向疼爱您,此事必然行得通。”

    谢及音笑了笑,说道:“本宫一向不如阿姒妹妹,这是众所周知的事,父皇若要抬举卫家给她做脸面,那也应当。”

    崔家当初何尝不想尚佑宁公主,如今又跑来她面前,说什么平分秋色。

    莫不是见她有能耐多次讨得裴七郎,便觉得太成帝纵容她、宠爱她,所以也想来一沾恩泽吧?

    见谢及音推拒,崔夫人又说了许多软话,谢及音推脱说自己不理朝政,只是不应,崔缙在旁听得频频皱眉。

    “娘,此事儿子来想办法,殿下近日身体不好,就别烦扰殿下了。”

    崔缙出面劝下了崔夫人,崔夫人只好悻悻放弃,强撑着笑意对谢及音道:“既然如此,就不拿这些烦心事来叨扰殿下了。”

    谢及音并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只乐得清闲,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母子叙天伦,本宫就不打搅了。”

    说着就起身离开了芙蓉堂,将崔夫人与崔缙留在身后。

    崔缙望着她的背影默然不语,崔夫人见四下无人,蹙眉叹气道:“你已经收了对佑宁殿下的心思,她为何还对你不冷不热?刚刚看她来时的气色,容光滋润,我还以为你们已经……唉。”

    崔夫人说着又叹了口气,近来真是诸事不顺。

    谢及音气色如何,崔缙当然也看得清楚。双目明澈,面生红靥,眼角眉梢皆是平和静悦之态,行则袅袅娜娜,飘若春风。

    她与裴七郎近来行事愈发猖狂,在上房寻欢作乐并不避人,柳郎倌常去刺探消息,回回都说裴七郎宿在主院……

    想起这些,崔缙心中就是一阵狠刺。

    他垂目冷笑了一声,对崔夫人道:“是儿子无用,未能讨得公主欢心。”

    “什么公主,若不是她爹……”崔夫人怕失言,将话咽了回去,叮嘱崔缙道,“天下女子都一样,身之所属,心之所属。你要讨她的欢心,只默不作声等是等不回来的。不是娘催你,你年纪也不小了,你那几个堂兄的孩子都快长到半人高了!”

    崔缙一愣,“娘的意思是……”

    崔夫人低声道:“今上重子嗣,若公主有孕,必能让你回朝复位,你爹在朝中也会好过些,你明白吗?”

    崔缙默然思索片刻,谨声道:“儿子明白。”

    这边裴望初回了得月院,也从郑君容处得知了朝中的动向,如今他手里有宗陵天师给的腰牌,出入宫闱打听事情十分方便。

    “……卫贵妃有孕一事,是天授宫提前安排好的,如今卫家与宗陵天师站在一处,一边进献丹药蛊惑太成帝,一边蚕噬朝中权柄,最受影响的就是崔家。今□□会上,崔尚书令因谏言缓征徭役而被今上斥责事君不诚,说再有下次就罢了他的官职。”

    裴望初懒散地仰在躺椅上养精蓄锐,一副神游天外之态,闭着眼睛道:“下朝后,崔元振先回府将此事告知崔夫人,让她往公主府来一趟,他也不会闲着,应该悄悄出门了吧,去见了哪位大人?”

    “师兄真是明鉴,”郑君容有些兴奋,压低了声音道,“这回是我悄悄跟过去的,眼见着崔尚书的轿子绕了几绕,绕进了王家的后门。”

    闻言,裴望初缓缓睁眼,“王铉,王司马。”

    第45章 侮辱

    大魏司马王铉, 是太原王氏的家主,王瞻的父亲。

    当年谢黼起兵反魏灵帝,作为大魏四姓的王氏首起响应, 自太原发兵相助,抵挡洛阳以北的勤王军队,才使谢黼能够长驱直入洛阳,登上皇位。

    如今的王铉拜柱国大将军,加封司马, 掌大魏一半的兵权。他深知太成帝多疑, 因此为人低调,不与朝臣往来, 然而当崔元振的轿子停在王家门外时, 他还是在避人来往的小书房里接见了他。

    二人曾是并肩作战扶谢黼上位的同袍,自改朝以来,因顾及帝心猜疑,渐疏来往。今日一见, 难免唏嘘哀叹。

    崔元振道:“自古能共苦者不能同甘, 今上忧惧前朝王莽、董卓之祸,必不能容功勋之族在朝掌权。今日是我崔家, 来日又是谁呢?”

    沉默寡言的王铉说道:“若非卫家, 便是王家。”

    二人在小书房中密谈至深夜,直到月上中天, 崔元振才乘轿而去,留王铉在后望月深思。

    公主府里,因着白日又说起要裴望初离府的事, 两人闹了些矛盾。此时谢及音正独坐琴斋里忧思郁郁,裴望初站在廊下, 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只陶埙,断断续续地吹着调子。

    这是《胡笳十八拍》的调子,随风吹入琴斋中,谢及音侧耳细听,心中跟着默默吟唱:“我非食生而恶死,不能捐身兮心有以……十有二拍兮哀乐均,去住两情兮难具陈。”

    谢及音伸手抚在琴弦上,轻轻勾起,缓缓与他相和。埙音沉厚,琴音轻灵,随风穿户,往来连绵。

    一曲终,琴弦重重一绷,谢及音慢慢推案而起,“识玉。”

    识玉端着热水来给她洗手,觑着她的脸色说道:“外面起风了,可要将裴七郎叫进来侍奉?”

    谢及音往窗外的方向望了一眼,陶埙已经换了调子,其音更低,是《诗经》中的《东门之枌》篇。

    “视尔如荍,贻我握椒”,言及歌中男子对幽会女子的爱慕。此歌被视为“淫”,往往只在民间与花楼酒肆中吟传。

    可是经裴七郎吹奏的曲子,婉转多情,极易叫人深陷其中,从而抛却世人强行加在歌谣上的烙印。

    他总是这样,总是有叫人不顾一切的本事。谢及音心里清楚,只要她肯给他陈情的机会,凭他的手段,定能让她舍弃放他离开的念头。

    这暧昧的夜色像一张无形的网。卧房里熏香袅袅,床帐已经放下,里面摆着两个相依的枕头,叫人回想起一些如登极乐的场景。

    谢及音默然半晌,心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最终对识玉说道:“叫他回去吧,明日……也不必过来了。”

    识玉微微一愣,随即领命出去通传。

    窗外终于安静下来,谢及音回卧房就寝,这一夜更长漏永,灯昏香烬,几不成眠。

    她总疑心裴望初就歇在外侧,回身却抱了个空。睡到夜半,汤婆子焐的被窝渐渐变凉,梦里婉转起伏,春风暗度,却总是觉得空虚,抓不到实处。

    谢及音半夜醒了几次,没有叫人,只是静静地躺着。她心里清楚,真要打算放裴七郎离开,这种由奢入俭的日子她早晚得适应。

    捱过这一夜,谢及音第二天起得很早,用过早膳后,在琴斋里消磨了大半天。

    她面上瞧不出喜怒,但心情不好时总不爱说话。识玉瞧着心里焦急,又不敢提裴七郎,见外面日头不错,提议去湖边散心。

    “湖边的海棠和桃花都开得很好,湖底的鲤鱼也游上来了,在水面吐泡泡,十分有趣,您不去瞧瞧吗?”

    谢及音打起精神,点点头,“好啊,那就去瞧瞧。”

    湖泊在主院后面,与主院隔着几棵梧桐树。湖面早已破冰,随风泛起涟漪,漂着坠落的粉色花瓣。

    柳郎倌借驸马的名义买通了主院的洒扫婢女,她们一出门,柳郎倌就得到了消息,火急火燎地去告诉崔缙。

    “你说裴七郎和岑墨都不在殿下身边?”崔缙问。

    柳郎倌道:“裴七郎昨夜就被遣回了得月院,岑中尉在主院值守,眼下只有识玉姑姑陪着殿下。”

    崔缙闻言笑了,很好,他忍气吞声这么多天,终于等到天赐良机。

    谢及音与识玉正围在湖边拿苇草逗鱼,忽然一颗石子砸入湖中,鲤鱼受惊散去,谢及音回头,看见负手而来的崔缙。

    “殿下今日兴致不错,我在栖云院中备下薄酒,不知殿下是否肯赏脸一顾?”

    崔缙走近她,他今日特地穿了一身月白深衣,因身形颀长,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气度。然而谢及音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依然波澜不惊,毕竟珠玉在前,见过巫山云、沧海水,崔缙打扮得再好,在她看来也不过尔尔。

    谢及音收回目光,淡淡道:“不去。”

    崔缙笑了笑,“殿下是不喜欢吃敬酒吗?”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味道冲得人头晕,谢及音扶着栏杆站稳,蹙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香囊里是坠魂香的香粉,可致人昏迷,殿下若不肯主动赏光,我只好受累把殿下扶过去。”

    识玉闻言便要去抢那香囊,被崔缙一把嵌住脖子,向上提起至双脚离地,要将她推到湖里去。

    “住手!”谢及音浑身冰冷,她没想到在自己的府邸中,崔缙竟然敢如此行事,她扶着栏杆喘了几口气,“放开她,本宫随你去便是。”

    崔缙笑了笑,“殿下真是喜欢怜爱奴才。”

    他松开了识玉,一掌砍在她后颈,将她敲晕,上前来搀谢及音,“栖云院离这儿不远,你还从来没去过吧,我给你带路。”

    那坠魂香的香粉一阵阵冲鼻而来,崔缙因事先含了解药不受影响,谢及音只觉得头昏涨涨的,竟没有力气推开他。

    她被崔缙搀着往栖云院去,暗中费尽力气褪下手钏,悄悄丢在路边。

    下人都被屏退,柳郎倌早在栖云院里布置好枕席,捧着酒壶与酒杯跪呈在两人面前。

    崔缙将谢及音安置在床上,亲自斟酒递给她,谢及音抿了一口,转头吐掉,冷嗤道:“五石散……”

    崔缙一笑,“这也是为殿下着想,怕殿下想不开伤着自己,有些事最好两个人都能痛快。”

    “被狗咬一口罢了,本宫还不至于想不开,依本宫的名声,你觉得本宫会在乎吗?”谢及音冷眼瞧着崔缙,“倒是怕驸马露了拙,又是坠魂香又是五石散,最后仍不尽人意,惹人耻笑。”

    “谢及音,你还知不知道廉耻!”崔缙面露怒容,朝她吼道,“我是对不起你,可我与佑宁公主始终清白,你呢?朝秦暮楚,水性杨花,若非皇上压着,只怕你孩子都怀了好几个了,你心里有没有尊重过我这个驸马!”

    谢及音被他震得耳朵疼,实在是懒得与他理论,阖眼靠在枕上,淡声道:“本宫累了,你要做什么就快些吧。”

    柳郎倌竟敢抬眼去看,崔缙一脚踹在他心口上,将他踹出去两米远,“滚去外面守着!”

    酒杯酒壶滚落一地,柳郎倌不敢捡,连滚带爬地出了卧房。他胸口仿佛堵了一口淤血,疼得厉害,正欲找个地方瞧瞧,突然被人从身后嵌住了脖子。

    这个力道令他想起了一些惨痛的回忆,他张了张嘴,却叫不出声,也喘不上气。

    裴七郎那冷冰冰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嘉宁殿下在哪儿?”

    柳郎倌不敢说,这一犹豫,只听胳膊“咔嚓”一声,被人卸掉了关节。柳郎倌险些当场疼昏,然而一只手掐在他的人中穴上,让他欲昏而不能。

    “你不说,我就卸了你全身的关节,最后再拔断你的舌头,你信不信?”

    他的话轻飘飘的,柳郎倌却吓出一身冷汗,他相信裴七郎能干出这种事,心想就算自己被他折磨死,也拖延不了多少时间,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于是忙不迭指了指卧房的方向。

    裴望初扔下他,抬脚往卧房的方向走去。

    他刚才悄悄前往主院,发现主院没人,岑墨也未跟着,心中有些担心,一路寻到湖边,发现了昏迷在地的识玉,她被摇醒时仍头昏脑涨,只说了“驸马”两个字。裴望初知道崔缙住在栖云院,一路朝这边寻来,又在路边捡到了谢及音的手钏。

    脚上的铁枷让他只能走不能跑,裴望初推开卧房的门,先闻见一阵腻人的甜香,绕过碧纱橱与屏风,但见床帐放着,隐约有人影,裴望初心中一凉,上前一把将床帐扯落。

    虽然明知是强为欢好,但谢及音那不耐烦又不在乎的态度让崔缙十分恼火。她越是对他敷衍,他越要缓行细品,抱着她又是亲又是摸,恶心得谢及音恨不能一脚踹开他。

    被裴望初从床上掀落在地时,崔缙正欲褪去中衣。谢及音也被吓了一跳,她的衫裙被人从地上捡起,拍了拍尘土,披落在身上,盖住了她露在外面的肩膀。

    谢及音蹙眉抓住裴望初的手,“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望初垂目为她系上扣子,“殿下不是自愿的,对不对?”

    谢及音不言,裴望初又问了一遍,她心中生出几分不好的预感,“你想干什么,你别掺和这件事……”

    “那他该死。”

    最后一颗扣子系好,崔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又恨又恼,抓起桌上的瓷瓶朝裴望初摔过去,裴望初护在谢及音身前,背上硬生生挨了一击。

    两人动起了手,在崔缙抬腿扫他下盘之前,裴望初将他死死按在了八仙桌的桌面上。他扣在崔缙颈间的穴位上,拖着他往外走。

    “你们……!”

    谢及音盼着识玉醒了去找岑墨来救她,未料到眼下的情形,裴望初的反应让她有些心惊,她慌忙穿好衣服,来不及整理鬓发,踩着鞋往外跑。

    裴望初扣着崔缙出了栖云院,来到湖边,扬手将他推进湖里,见他挣扎着要上岸,自己也跳下去,没在及胸的湖水里,发了狠把崔缙的头往水里按。

    “你个疯子……你要害死……她……”崔缙在水里挣扎着说道。

    隔着水面,只听见裴望初的冷笑,“怎么会,是我因私怨要谋害青云兄,殿下阻拦不及而已。就算要下地府,也是我陪着青云兄,你莫想再染指她分毫。”

    若非手边无剑,崔缙真恨不能一剑砍了他。

    裴望初的手按着他的后颈往下压,冰凉的湖水一股股灌进鼻腔中,崔缙既惊恐又不甘,嘶吼道:“她是我的……妻!凭什么……不许我碰她……”

    “她是你的妻吗?”裴望初手劲更狠,几乎要掐断他的脖子,“她嫁给你三年,你让她守了三年空房,如今又来侮辱她……你当她是你的妻吗?”

    “我与她明媒正娶……你又算什么东西……”

    第46章 狠心

    谢及音赶到湖边时, 两人正朝着湖心挣扎,崔缙的动作越来越小,远远只见一团月白色的衣角漂浮在水面上。

    谢及音心中一凉, 隔岸朝裴望初喊道:“七郎!你回来!”

    裴望初置若未闻,他脚下的泥沙在渐渐下沉,但他仍不肯放开崔缙,似乎不惜与他同归于尽,也要将他淹死。

    识玉带着岑墨和府卫匆匆赶来, 众人围在湖边不知所措, 眼见着两人都有溺毙的危险,谢及音心一狠, 眼一闭, “扑通”一声跳进了湖里。

    “殿下!”“公主!”

    裴望初闻言回头,见谢及音正在水中挣扎,心中一凉,忙扔下崔缙朝她的方向游过去, 与此同时, 岸上的岑墨也将佩剑一扔,跳下湖来。

    呛水的感觉十分难受, 谢及音首先抓到的是岑墨的手, 她推了岑墨一把,“救驸马……快去……”

    岑墨又气又急, “殿下!”

    谢及音推他,“快去,我这边有裴七郎!”

    片刻后, 裴望初游到了谢及音身边,先抓住她的手, 将她从水里提起来,然后揽住她的腰,缓缓往岸边的方向游。

    他脚上戴着铁枷,怀里抱着华衣繁复的谢及音,游得并不快。谢及音泡在冰冷的湖水里,已经冻得没了知觉,直到裴望初将她推上湖岸,识玉迅速拿外衣裹住了她。

    裴望初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对识玉吩咐道:“先带殿下回去,准备热水和驱寒的姜汤,别让她着凉。”

    谢及音不走,缩在外衣底下冷得浑身打颤,目光落在被岑墨缓缓拖上岸的崔缙身上。

    裴望初安抚她道:“他没死,殿下放心。”

    谢及音这才点点头,颤抖着对岑墨道:“你带人……封锁府中消息,不可……走漏风声,看好驸马,给他找……大夫,别让他出事。”

    岑墨应下:“请殿下放心。”

    谢及音没让众人跟随,被识玉搀着回了主院,先泡了个热水澡,又连喝两碗驱寒的姜汤。识玉让人在内室中多安置了一个火盆,谢及音昏昏沉沉睡了一觉,直到午后才醒,醒来后但觉嗓音沙哑,浑身无力,大夫来诊过脉后,说是伤寒受凉,又给开了几帖药。

    谢及音蹙着眉将药喝下,问识玉:“崔缙情况怎么样?”

    识玉正好刚打听回来,“岑中尉说驸马被呛得很厉害,他已将灌下去的水逼出,但驸马仍昏迷不醒,恐怕伤了肺,已经让大夫开了调养的方子,是死是活,尚未可知。”

    虽然知道依裴望初的性格必然会下狠手,但这个结果仍让她十分心惊。

    谢及音缓了缓,又问道:“裴七郎眼下在哪儿?”

    识玉朝外屋的方向指了指,悄声道:“沐浴更衣后进来看了您一眼,然后便不声不响地在外面等着请罪。您要见他吗?”

    “他没事吗……”

    识玉道:“大夫一并看过了,有些受寒,并无大碍。”

    谢及音默然片刻,点点头道:“让他进来吧。”

    裴望初换了一身竹青色的深衣,瞧着很有几分君子如竹的韵致,若非相隔不过半天,很难想象他能面不改色地溺死当朝三品大员。

    他走到床榻边坐下,用手背碰了碰谢及音的额头,叹气道:“是有些发热,若是白天温度降不下来,夜里恐要难眠。”

    谢及音静静地盯着他,问他:“你就一点都不在乎吗?”

    裴望初双眼微垂,温声道:“我自然是在乎殿下的。”

    谢及音道:“崔缙是皇上亲封的散骑常侍,他父亲是当朝尚书令,他与我是上了玉牒的夫妻,若是你今日将他杀了,你要我如何向父皇交代,如何在千夫所指中保下你?”

    这些裴望初心里都清楚,“我有分寸,此事不会牵连殿下,罪只在我一人。”

    他本事大得很,搅风弄雨,巧舌如簧,却为何偏偏作出今日的蠢事。谢及音一时无言,只觉得心口有一簇火在烧。

    裴望初起身从妆台上拿了梳子,缓慢而小心地将她的长发理顺,银丝流畅,落在掌间,被他绕于指尖,抵在唇间一吻。

    他的吻沿着发丝攀上来,落在谢及音唇角,带着微微的清凉,谢及音却偏过脸避开了他,目光落在他握在掌心的犀角梳上。

    “今日我与崔缙……其实是我自愿的。”

    她的声音不大,裴望初听得清楚,他默然了一瞬,忽而低笑道:“这么拙劣的谎言……如今殿下为了赶我走,还真是不择手段。”

    谢及音心中一梗,出言为自己辩驳,裴望初静静听着,忽而捧过她的脸,柔声道:“需要我教教殿下什么是自愿,是不是?”

    他的吻落在唇间,先是轻柔怜惜的碾转,渐渐有些不可控,谢及音想起沉溺湖中的感觉,紧紧攥着他的衣服,两人倒在床上,衣衫凌乱相叠。

    她大概永远学不会拒绝他,谢及音望着红帐床顶怅然地想,这可如何是好。

    “你是大魏最尊贵的公主,驸马在你面前,先是臣,后是夫,”裴望初抚着她的鬓角,低声说道,“没有什么天经地义的夫妻,只要他强迫了你,他就该死。”

    “他该死,那你呢?”谢及音仰面看他,“你杀了他,然后给他陪葬吗,难道你就不怕死?”

    裴望初道:“我尚不怕殿下以此为借口将我赶出公主府,如何会被生死所困。我非趋利避害之人,殿下应该早就清楚。”

    闻言,谢及音闭上眼,缓缓叹了口气。

    他真是疯了。灯罩里的飞蛾自保尚且不及,他却偏偏往焰心里撞。再将他留在身边,公主府迟早会变成他的坟茔。

    裴望初将她揽在怀里,掌心贴在她微凉的额头上,慢慢同她商议道:“别再动心思将我往外赶了好不好,分明你心里也不痛快,人生百年苦,何如瞬须甘……纵我死在殿下怀里,也是值得的。”

    “那我呢,陪你快活一瞬,然后随你赴死吗?”谢及音问。

    裴望初摇头,“你该长命百岁,福寿绵延。”

    谢及音恨得挥起手来要打他,然而这一巴掌没有落在脸上,也没有落在身上,最终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她定定看着裴望初,一双眼睛明若秋水,在红帐里显出朦胧的琥珀色,仿佛能望进人心底里去。

    她端详了裴望初半天,然后轻轻摇头,说:“如此不好。”

    裴望初仍欲劝解她,谢及音却拽着他的衣襟往下,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巽之,我想要你。”

    裴望初抚在她后颈的手微微一顿,“你还病着,等过几天——”

    谢及音态度坚定,“就现在。”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裴望初眉心微拧,见谢及音坐起来,缓缓拆开了腰间的系带。他握住谢及音的手,问她:“殿下是不是打算做完就赶我走?”

    谢及音不答反笑:“人生百年苦,且惜今朝欢……这不是你自己的意思吗?”

    她扯完自己的衣服又去扯裴望初的衣服,软玉热得烫人,仿佛要在怀里融化。

    裴望初何尝能拒绝得了她,只是意兴正浓时盼她能心软,俯在她耳畔低声叹息:“我如今已无来处,殿下就不能许我个归处么?”

    谢及音闻言只觉喉中一哽,攀他愈紧,仰面情切地亲吻他。

    这个吻里,只尝出了决绝,却未有丝毫心软。

    一时灯昏香烬,满室寂然,谢及音靠在裴望初怀里歇了一会儿,撑床起身穿衣。

    裴望初支在枕上看着她,声线微喑,“你还病着,这是要到哪里去?”

    谢及音披衣起身,踩着木屐往外走,她的声音从晃动的珠帘处传过来,“去看看驸马。”

    镜中映出一张桃花面,眉目间仍有余情。她拾起妆台上的梅子色口脂,旋即被人自身后扣住,用了些力气,勒得她呼吸一重。

    “你这就打算丢下我是吗,你的心纵是石头做的,也该焐化了……你教我,应该怎么做?还要做什么?”

    吻自鬓边而下,抬颌咬在唇间。

    裴望初将她抱起放在妆台上,桌面上的钗环掉了一地,金铜镜边镶嵌的双鸾前后摇晃。

    “够了……”谢及音忍耐着这荒唐无度的情/潮,扶着这将要散架的妆台推拒他,“够了!”

    他的动作缓缓停下,慢慢退出,只留苦笑在她耳边道:“说想要我的是你,说不要我的也是你,你口口声声说怜我惜我,这便是你的怜惜吗?”

    谢及音心中钝疼,刹那红了眼眶,却不敢在他面前落泪,紧紧攀着妆台的边缘,心道,不要心软,不能心软。

    事已至此,利弊已经讲不通,她所有的唯剩心狠和固执。

    她沉默不言,颤颤抓起妆台上的细粉给自己上妆,眼里一颗眼泪滚落,瞬间湮出一行泪痕。

    她擦掉眼泪,又补了一层粉。

    裴望初忍无可忍,夺过她手中的粉盒扔到一旁,哑声质问她:“你赶我走,就为了每天过这种委曲求全、咽泪装欢的日子,受崔缙的侮辱是吗?”

    谢及音睫毛轻颤,反问他:“你留下又能保我几天好,等你死了,还不是一样?”

    “那就得过且过,聊以卒岁,”裴望初再次同她商量,温声央求她,“我活着一天,就能护你一天。”

    谢及音含泪摇头,“不要。”

    “我可以为你绾发描眉,铺床打扇。”

    “不要。”

    “我可以陪你投壶射覆,煮茶读书。”

    谢及音依然摇头。

    攥在她肩上的手收紧,指节泛白,恨不能将她揉进骨血里。裴望初的声音近乎绝望,“除了要我离开,你还能要我做什么,哪怕是要我死——”

    谢及音扬手指向珠帘外,颤声道:“滚出去。”

    “谢及音——”

    “滚!”

    她猛得拾起妆镜旁边绣台上的剪刀,裴望初脸色一白,霎那三尸暴涌、五脏气冲,却见她手中的剪刀并非冲着颈间去,而是撩过长发至一侧,只听“咔嚓”几声,及腰的长发被齐肩剪断,银丝如云如雪,飞撒在地。

    裴望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疯了吗……”

    “都说发丝如情丝,一向蒙君照拂,今愧以偿君……如此,你我两不相欠。”

    谢及音将剪刀扔在地上,秋水目中坚如沉冰,一字一句道:“本宫再也用不上你了,裴七郎……就此别过吧。”

    裴望初僵在原地,默然许久,就在谢及音以为他永远不会回应他的时候,他终于认命般在她面前蹲下,将落在地上的头发一缕一缕捡起,用袖角蹭去灰尘,收在袖子中。

    看着他矮下的腰身,迟缓而小心的动作,谢及音终是心中不忍,一低头,泪珠砸在他拣拾头发的手背上。

    怕为这心软塌陷,谢及音转身便走,裴望初却突然叫住她。

    “殿下。”

    她脚步一顿,并未回头。

    裴望初声音很轻,“至少请允我向殿下拜别。”

    他在谢及音身后撩衣跪下,一跪三叩首,共三跪九拜。

    谢及音没有回身受这稽首大礼,却从铜镜中看得一清二楚。

    他苍白疲惫的神情,颀长的腰身,遍布红痕的脖颈。

    “平身吧,”谢及音缓缓收回视线,哽咽道,“本宫就不为你饯行了,遥祝海阔凭跃,天高任游。”

    第47章 离开

    裴望初离开后, 识玉进来服侍谢及音洗漱更衣,见她长发削落至齐肩,识玉顿时红了眼眶。

    “您又何苦这般糟蹋自己……”

    谢及音不语, 抓起剪刀,捋过头发,对着铜镜将末端细细修剪整齐,然后堪堪用一支云纹檀木钗簪起。

    华髻随云消,愁丝如梦去。

    “把我的幂篱找出来, 待我沐浴更衣, 去栖云院看看驸马。”谢及音淡声道。

    她们到达栖云院时已近黄昏,崔缙仍未醒, 府医和外面请来的善治溺症的大夫正围在一处讨论病症, 见了谢及音,忙起身走来行礼。

    谢及音朝内室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驸马的状况如何?”

    大夫道:“驸马爷腹中仍有积水,兼具惊吓过度, 心肺郁结, 寒气积于内而热气浮于外,此溺症之重也。小人已开具驱寒散热的药方, 服侍驸马喝下, 能否挺过此险,只在这两日, 若三日后仍未醒,还请殿下早做准备。”

    谢及音半晌无言,识玉将大夫送了出去, 安排他在府中住下,明日早早来栖云院里守着。

    谢及音走进内室, 挂起床帐,端详着崔缙苍白病弱的脸色,开口唤了他一声:“崔青云。”

    崔缙没有反应,谢及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与你虽无情分,也无仇恨,你若亡于此,倒真成了孽缘。我虽不必为你守寡,只可怜崔夫人中年丧子,你那几个堂兄庶弟也都不长进,崔家……恐要至此没落了。”

    她说完就转身离开,倏尔,似是有风吹进室内,床上那人的手指轻轻一缩。

    第二天平明时分,来自大魏西部边境的斥候携战讯踏醒洛阳城的黎明。

    太成帝昨夜服丹后与嫔妃双修至深夜,卯时未起,命张朝恩宣布停朝一日,又宣宗陵天师进来侍香,饧眼躺在床上听他论帝王修仙之道。

    宗陵天师说君主是人间天子,“……您德厚流光,身兼天道,与仙人之间的距离要近于常人。凡俗蝼蚁想要修成神仙,需要数百年的大机缘,而您已为帝王,只需常服金丹,纵不化神,亦能求得彭祖之寿数。”

    太成帝正听得入迷,司马王铉、虎贲校尉卫时通携西境急奏前来宣室殿,张朝恩进去通禀,旋即又被太成帝骂了出去。

    卫时通是太成帝的驾侧之人,一切好说,不好打发的是这位大司马。眼见着王铉面露不忿,张朝恩笑眯眯道:“陛下信任司马大人的本事,说朝中但有冗务,先听您处置,待陛下修得道成,再来过问凡尘事也不迟。王大人,陛下视您如肱骨呐!”

    王铉心中冷哼,什么肱骨,不过是勤政时相疑,怠政时相倚罢了。

    他面上不显,朝张朝恩一拱手,“若陛下有令,还请中常侍早些相告。”

    王铉离了洛阳宫,马车停在崔家后门,崔元振亲自相迎,叫人备下酒菜,在小书房中议事。

    王铉食不甘味,数次搁下食箸,叹气道:“那马璒是灵帝旧臣,世为西州牧,今上登基后,因其拒不归顺,屡次欲征讨西州,可惜被河东郡的叛乱绊住了脚,怕再生战事,会闹得内朝不宁。今上本欲休养生息,而后论战,谁料那马璒反的更快,竟敢自立为西凉王,与羯、氐勾结,欲犯我大魏。”

    崔元振问道:“难怪伯钧兄一早入宫,原来是为了此事。是战是和,陛下怎么说?”

    王铉摇头道:“陛下正召宗陵天师在内,说不理冗务。”

    崔元振心下了然,“您是大魏司马,掌数万精兵,陛下既不理事,只能交由您决断,这也是好事。”

    “倒未见得好在哪里,”王铉道,“咱们陛下生性多疑,他今朝不理事,不代表明日不理事。若我发兵出战,他要疑我擅权,若我置之不理,丢了城池,他要怪我不力。且说不准,此事是他故意撂给我,好治我个两难。”

    崔元振也摇头叹息,“想当年,我辈情同手足,共伐无道之主,好不意气风发,今朝一主二臣,反倒处处掣肘,动辄得咎,好没意思。”

    也不知王铉有没有听出他的画外音,苦笑了一下,“还说当年做什么,不如借酒浇愁。”

    王铉将西州马璒造反一事详告崔元振,崔元振试探王铉对太成帝的态度,又劝解了他许多话,直到午后才放、送他离开。

    王铉走后,崔元振兀自在书房中思忖半晌,铺开纸墨写了封信,交崔夫人送去嘉宁公主府,亲自递到崔缙手里。

    轿子落在公主府门口,没有将人挡回去的道理,谢及音戴着帷帽起身相迎,无奈地告诉崔夫人道:“驸马他不慎落水,因怕二老担心,所以未曾相告,只静卧休养。夫人有要转交的书信,交予本宫即可。”

    一听此言,崔夫人着了慌,偏闹着要去见崔缙。识玉站在门外朝谢及音轻轻摇头,表示崔缙尚未苏醒,谢及音心中稍定,陪崔夫人往栖云院去瞧瞧。

    谢及音叮嘱她道:“大夫说要平心静养,待会见了驸马,还请夫人不要喧嚷。”

    栖云院中,药童在堂间熬药,崔夫人焦急地进了内室,见到躺在床上面色苍白的崔缙,情不自禁地掩面痛哭起来。谢及音无言站在一旁,陪她作出几分伤心情状,正此时,忽听床上传来一声低低的□□。

    “娘……”

    崔缙闻见满室药味,听见妇人的哭声,隐约还有嘉宁公主的声音,缓缓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见他醒来,崔夫人扑上去,“我的儿!你怎么病成了这般模样?你叫娘如何放心留你在公主府中?”

    这话说得有几分冒犯,谢及音在旁不言,崔缙慢慢看向她,又将视线转回崔夫人身上,哑声说道:“是儿子……不小心……您别责怪……殿下。”

    崔夫人抹泪道:“既非寒冬腊月,又非虎穴龙潭,你一个虎贲校尉,还能掉进湖里淹死不成?”

    谢及音遮在帷帽下的嘴角一勾,转身慢慢出了内室,留他们母子叙话。

    廊下的风吹散了身上的药味,识玉凑上来给她披披风,谢及音低声问她:“得月院那边还有人吗?”

    识玉小声道:“这两日一直没什么动静,只夜里还有灯亮着。”

    谢及音只嗯了一声,却没有什么吩咐。

    识玉问道:“如今驸马已醒,您是担心若裴七郎再不离开,驸马会报复他?”

    谢及音轻轻摇头,“我是觉得……快了。”

    崔缙安抚下崔夫人,待她离开公主府后,拆开了崔元振写给他的信。信中告诉了他马璒造反的事,叫他写折子向朝廷自荐,领兵西征。崔缙握着信叹气,心想,他恐怕还得休养一阵子。

    是夜如水,月上中天。

    得月院里未点灯,裴望初站在庭中望夜空,手里把玩着一把精巧的匕首,地上躺着被五花大绑黏住嘴的柳郎倌。

    过了一刻钟,郑君容拎着两个陶坛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师兄,油已经泼好了,几时点火?”

    裴望初望着星象道:“亥时三刻,心宿在中,主大火。”

    还有将近一个时辰,裴望初撩袍单腿蹲下,用刀尖挑起柳郎倌的脸,左右细细端详,忽而朝郑君容道:“从谦,你过来看,他中庭是不是与我有几分相似?”

    郑君容对比了半天,下结论道:“是有几分,但两个人相似,须得眉眼如出一辙,他这贼眉鼠眼的,怎么能跟师兄你相提并论。”

    裴望初凤目微垂,轻声对柳郎倌道:“怪不得柳梅居那么多人,殿下只优待你……竟将你纵得背主犯上,罪该万死。”

    柳郎倌吓得瞪大了眼睛,奈何手脚被缚,嘴也被封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凭你这张脸,本可以留你在殿下身边……真可惜。”

    裴望初手里的刀尖沿着柳郎倌的侧额滑到耳际,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如今只能借我一用了。”

    刀尖缓缓穿透皮肉,如琢如磨,将柳郎倌整张脸皮切了下来。柳郎倌一声惊喊被扼在喉咙里,两眼一翻,疼晕了过去。

    郑君容端来一盆药水,裴望初将脸皮丢进去处理了一番,使其不至于变质生味。然后又掏出上次宗陵天师给他的钥匙,解了套在脚上的铁枷,扣在柳郎倌双脚上。

    如此一番忙碌,到了亥时。

    郑君容往柳郎倌身上泼了半罐油,将他拖入房中,点火之前,他觑了一眼裴望初,问道:“师兄真不给嘉宁公主留封信吗,做得这样逼真,万一吓着殿下怎么办?”

    裴望初正拿着帕子擦溅在脸上的血,闻言半天不语,忽而又勾了勾嘴角。

    “她会在乎吗……她都不要我了,还会在乎我是死是活吗?”

    郑君容倒是能体谅谢及音的苦心,劝他道:“殿下也是为了你好,听说驸马已经醒了,西境出事,今上很可能起用崔家,你再不走,万一他报复你怎么办?”

    “这些话不必你来劝我,我心里明白。”裴望初说道。

    他打开火折子往柳郎倌身上一扔,明火见油便窜,连着门窗桌椅、窗帘屏风,瞬间窜成一片火海。

    火光映着裴望初的眉目,明暗间显出几分怅然,他的声音在劈啪作响的燃烧声里也渐渐不甚清晰。

    “我虽明白,可我心里仍怨她,甚至是恨她……她如此心狠,若疑心我死了,也该有几分难过,好叫她也尝尝这伤心的滋味。否则我真是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裴望初望着火焰阖目叹息,眼皮里依然是一片金光隐现,那火焰逼近,仿佛也将他的心烧得痛灼。

    正如她与他断情绝意时那般。

    见火势烧得差不多,裴望初也已经远去,郑君容往脸上抹了把灰,朝外狂奔呼喊院中走水。

    公主府中刹那乱成一片,岑墨带着府卫赶来救火,郑君容在旁大声哭喊说裴七郎还在里面,要他们先救人。可这火烧得巧,将门窗都堵得严严实实,待将火扑灭后再进屋,“裴七郎”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成了一堆一碰就散的焦炭。

    谢及音闻讯而来,崔缙听说烧死了裴七郎,让下人将自己担在椅子上,一路抬到了得月院。

    那焦炭般的尸体就横陈在大火摧残过的断壁残垣中,没有人敢去碰。谢及音扶着识玉才堪堪站稳,声音极轻地问她:“他一定是走了,对不对?是离开了,那不是他……”

    识玉的目光落在尸体双脚间的铁枷上,抿唇不语,也红了眼眶。

    崔缙招手让岑墨上前,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交给他。这是他将裴望初讨回府中时,廷尉司直送给他的,正是打开裴望初脚上铁枷的钥匙。

    “劳烦岑中尉用这把钥匙去开他脚上的铁枷试试。”

    岑墨接过钥匙,走到尸体旁蹲下,只听“啪嗒”一声,那铁枷被打开,应声而落。

    谢及音脸色骤然一白,当即就要上前查验,被岑墨和识玉联手拦下,岑墨劝道:“殿下,斯人已逝,让他安息吧。”

    谢及音还是怀疑,可被打开的铁枷就在她面前,容不得她不信。她始终没能想出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眼睛一眨,眼泪簌簌落了下来。

    第48章 星象

    这一整夜, 谢及音未曾入睡。

    理智告诉她,裴望初必然有神通广大的本事,可她又实在担心, 万一他真的偏执至死,那烧成碳的尸体就是他,她该怎么办?

    不……不会的。

    谢及音在心里安慰自己,裴七郎那样的性子,若是寻死, 必不会死得如此难堪, 被火烧得面目全非,他会当着她的面, 把刀剑一寸一寸地推进心脏, 好叫她看清楚,永世不忘。

    可若这场大火是意外呢?

    谢及音心中一时拨云见月,又一时惶惑迷茫。她拨开床帐,一边摇床头的金铃一边朝外喊:“识玉, 识玉!”

    识玉快步走进来, “殿下。”

    “那具尸体……怎么样了?”

    识玉刚探得消息回来,“宫里听说出了事, 派仵作来验, 可烧成这样,什么都验不出来, 倒是认得那铁枷,确实是裴七郎脚上的。仵作验完身份后,将尸首留下处置, 刚才……驸马吩咐人拿草席卷着,扔到城外乱葬岗去了, 说要裴家人整整齐齐……”

    谢及音心中猛得一凉,半晌不言。

    第二天,她想了个法子,叫岑墨以整顿府务为由,把公主府中的人都清点一遍。岑墨清点完后向谢及音回禀,除了裴七郎,确实没有少其他人。

    正此时,别院管事来报,说柳郎倌身上突生疹子,要告请出府,特来拜别殿下。

    谢及音正凝神思索,闻言未理,岑墨对这群郎倌更是不耐烦,挥手道:“殿下不见,叫他滚吧。”

    假扮作柳郎倌的裴七郎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离开了嘉宁公主府。

    在洛阳城的一众宅邸中,嘉宁公主府算不上富丽堂皇,只有四进院子,朱门常闭,往来马车寥落。裴望初站在长街对面望去,觉得这座宅邸既亲切又可怜。

    亲切是因为受其庇佑,一层朱漆碧瓦的琉璃壳,因主人的七窍玲珑心而有风雨难摧的坚牢。

    觉得其可怜,是因风雨渐烈,这阵风从河东郡刮来、从西州边境刮来、从虎视眈眈的南晋刮来,一齐涌向这洛阳城中。这座数百年的王都有着坚固的城池和精锐的军队,尚不知能捱过几时,何况城中这座秀丽的公主府。

    裴望初轻轻转了转手腕,他的腕间系着一缕月色的发丝,在阳光下光影流转。余下的已被他仔细收存进长匣中,这是他从嘉宁公主府中带出的唯一一件东西。

    还有一个人。裴望初缓缓捻着腕间的发丝,心道,他会尽早来取。

    距离嘉宁公主府中的那场大火已经过去了许多天,这几天发生了不少事,太成帝终于短暂地从求长生道中抽身出来,处理朝政的冗务。与王铉事先料想的一样,太成帝并未对他出兵抗击马璒的决定表现出满意,话里话外反倒有些嫌他滋战生事。

    “东有河东,西有西州,朕还要修七星观、八卦阁,要派人向东寻访海外仙山的丹药……”太成帝对宗陵天师叹息道,“朕的大魏,大魏的子民,再也经不起战事的折腾了。”

    宗陵天师捋着长髯问道:“陛下的意思是要和谈?”

    太成帝摇头,“朕知道那马璒狼子野心,不踏入洛阳不甘休。朕若是割城与他和谈,是犹抱薪救火。朕心里也正犯难,朕知道,这是上天给朕的劫难。”

    宗陵天师闻言笑了笑,“陛下何必自扰道心,贫道忝列天授宫座师之首,是秉天授之道,天意如何,自能窥探。陛下心中烦忧,不妨让贫道观星象以卜之,如何?”

    太成帝十分欣慰,“自然是好,朕让钦天监的人配合你。”

    于是宗陵天师在宫中设坛作法,一连数日,观星卜筮。与此同时,朝堂上以崔元振、王铉等人为首的官员不停上折子陈奏西州的利害,逼太成帝遣虎符增兵。

    朝中兵马,太成帝占五,王铉占四,其余各处散兵占一。王铉手中的兵马须虎符才能合法调动,眼见着马璒已攻下西州三城,望东而来,怎能不让人着急。

    奈何太成帝偏不肯派虎符,王铉催得次数多了,反叫他疑心其动机。

    三月二十日夜,天上荧惑星入列宿,此为荧惑守心之象,主战事、大凶。一时间,钦天监中大惊失色,朝堂百官人心惶惶。

    君主受命于天,亦获罪于天。天生此凶相,太成帝惊惧不已,忙向宗陵天师讨教。

    “难道真的要朕下罪己诏,伏罪隐退吗?朕尚未得道,如何甘心!”

    宗陵天师安抚他道:“陛下不能隐退,否则岂不是让不轨之臣遂意?荧惑守心虽为第一凶象,却并非无解,天授宫古籍中有记载,舜在位时,天生荧惑守心之兆,掌刑名的重臣游代其受过,三日后,此星象自除。陛下可以效仿舜帝,移罪于臣。”

    太成帝闻言沉思,心中一动,“移罪于臣……移罪于臣……却不知要移罪于哪位臣?”

    宗陵天师道:“必要是三公宰辅,才能承此重任。”

    大魏三公,司徒杨守绪是皇后的伯父,司空卫炳的女儿将要诞下皇子、儿子马上要迎娶公主,司马王铉……

    不太可行,王铉此人讷言于外而精锐于内,若是他带兵反了怎么办?

    见太成帝纠结,宗陵天师又提醒道:“陛下别忘了,官职是可以变动的。”

    闻言,太成帝混沌的心中豁然一亮。

    太成帝当夜便召卫炳入宫,密谈至深夜。第二天一早,宣室殿中连发两道圣诏。

    第一道圣诏将卫炳由司空贬为司隶校尉,从三公宰辅降为纠察百官的谏臣。除了卫炳,众人皆是一头雾水,未能参透圣意,紧接着,第二道圣诏传出,将崔元振由尚书令拔擢为司空。

    自河东剿贼失利后逐渐失去圣心的崔元振重新得到了起用,同僚闻之,纷纷登门道贺,崔缙也被解除了禁足令,喜气洋洋地回到崔家,恭贺他父亲高升。

    然而崔元振本人却并未因此得意,他私下对崔缙道:“你为散骑常侍,常伴陛下左右,应当知道,咱们陛下并不是会念旧情而宽待臣属之人,他只会因有所图谋而以嘉赏相诱,可我尚未想明白,陛下突然加封我为三公,究竟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崔缙给张朝恩送了三千两白银,想从他口中探得太成帝的心思,张朝恩哪里敢说,缄口不言,只笑眯眯地朝崔缙道恭喜。

    崔缙打听不出来,崔元振深思熟虑后,叫崔缙写折子上奏,以儿子的官秩不宜与父亲相同为由,请太成帝收回卫时通虎贲校尉的权职。太成帝为了表示对崔氏的宠信,果然应允了他,虎贲校尉重新全部归于崔缙管辖。

    又两日,太成帝召崔元振入宫,同他说起荧惑守心的天象。

    “……星象乃天之兆,星象不祥,朕躬有罪,若不平息此天之怒,我大魏恐将有难。昔舜帝掌政时,天生荧惑守心之象,掌刑名的游替帝受过,方解此象。宗陵天师与钦天监都算过了,说朕可以移罪于臣,崔爱卿,你觉得呢?”

    崔元振听出太成帝的话外之意,陡然生出一身冷汗。然而禁卫持刀列于身后,太成帝俯视着他,容不得他不答。

    崔元振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不知陛下……想要移罪于哪位臣子?”

    太成帝道:“天谴之灾,非宰辅不能受、公爵不能袭,说来也是种福分。以一己之身换满门荣耀,虎贲校尉只是一个开始,你崔家那些子弟毕竟还要入仕……”

    太成帝脸上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崔爱卿,以为然否?”

    如同悬在头顶的金钟落下,轰然一声,将崔元振罩进无可逃脱的陷阱里,只听得耳畔轰鸣震响,见得眼前无处可逃。

    一代名士、官至三公的崔氏家主,如今委顿在地,绝望如离水的鱼、落网的雁,而持刀的太成帝正高坐上堂,等着他的表态。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所能选择的,不过是抗拒而死牵连家人,或者听其摆布而死,遗泽后世。

    崔元振想起裴家阖族赴刑前,他曾因职审问过裴衡,这位昔年的老友淡然对他道:“灵帝虽昏聩怯懦,然太子贤明仁爱。谢黼此人,刚愎多疑、刻薄寡恩,崔兄为他做良弓走狗,早晚会有烹藏之日……我先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如今裴衡尸骨未寒,他的谶言将要应验在崔元振身上。

    两行热泪自崔元振脸上滚落,他跪在殿中,朝太成帝深深一拜,额头触在冷冰冰的石板上,半晌,颤声道:“臣……忝列三公,愿代陛下……受罪于天。”

    午后下起了大雨,洛阳宫的朱门推开,发出沉重而闷窒的轰隆声。

    一辆华美的朱顶华盖车自南掖门驶出,行在天子专行的驰道上,朝崔府的方向缓缓行驶。

    这是太成帝恩赏的天子仪驾,马车中坐着面如死灰的崔元振。崔夫人只知其一未知其二,听说赏赐了天子仪驾,兴冲冲迎出来,站在府外笑盈盈朝崔元振下拜:“恭迎司空大人回府,妾身已在家中备下桑落酒、炙羊肉,请君赏光。”

    “桑落酒……”崔元振苦笑了一下。

    他年少成名,先仕于魏灵帝,后与谢黼交游,中年位极人臣,出必华车,入必饮宴,饮宴必饮桑落酒。如今桑落酒盛行于大魏士人间,皆是因他所爱之故。

    只是酒香沉如旧,人有旦夕祸。

    崔元振先与夫人同饮宴于庭,又携酒壶至书斋,将太成帝所赐枇霜溶于酒壶中。

    酒已微冷,枇霜溶得慢,趁此时机,他铺纸研墨,略一思忖后落笔,纸上写“罪己书”三个字。

    “……君王受命于天,宰辅谨身事之。今天降兵戈之祸,是大道不彰、阴阳不协之故。万方有罪,只在臣工。”

    “臣今情愿伏罪,以纠失察之过,乞愿上苍怜悯,勿罪我大魏君民……”

    崔元振掷笔饮枇霜,墨干时,已没了气息。

    是夜,崔府中传出痛哭,崔缙一进门便跌倒在地,伏在崔元振的尸体上泣不成声。

    就连谢及音也听闻了此事,派岑墨前去打探,岑墨打听得清楚,将那《罪己书》上的话,一句一句背给谢及音听。

    谢及音听后深深蹙眉,她虽是深居不涉政的公主,也知此事严重。

    “父皇这是怎么了?从前他为汝阳郡守时,仁爱下士,厚待子民,所以才得崔、王两氏相助,愿共他扫清弊政,如今竟也作出这般荒唐事。”

    岑墨为公主府中护卫中尉,但也常常关心朝堂事,一向寡言少语的他,难得向谢及音解释起如今朝堂上的形势。

    “如今的大魏内疑外乱,陛下宠信天授宫方士,任由夷陵卫氏把持朝政,外有河东萧氏余孽、西州马璒称王、南晋虎视眈眈。今日崔元振一死,必致人心动荡,毕竟今上连护他登基的崔家都容不下,别人也会暗自寻思,自己能活到几时。”

    谢及音屈指轻叩在梨花木桌面上,良久,叹息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乱世何处得安隅……咱们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第49章 风起

    太成二年四月十六, 佑宁公主谢及姒与卫家三郎卫时通完婚,那日宝马香车塞路,锦绣铺陈十里, 在洛阳城中造就了一场空前的热闹。

    那天恰巧也是崔元振的三七祭日,他的尸骨已葬回博陵,但崔缙坚持要为他完礼。他带着洛阳城里的族中小辈,身披白麻,高举灵幡, 自崔府往博陵的方向沿路哭拜, 正与谢及姒迎亲队伍里的开路仪仗撞在一起。

    寻常小民若敢来闹佑宁公主的婚,可直接着禁军抓捕。可崔缙如今复位散骑常侍、虎贲校尉, 袭崔氏家主之位, 祭拜的又是为国而死的大司空,禁军一时拿不定主意。

    卫时通不肯咽这口气,谢及姒却破天荒忍了下来,叫召儿上前劝和。召儿对卫时通道:“公主殿下说, 崔司空也算为国捐躯, 红事让白事是正礼,愿驸马爷以宽仁相待, 替殿下祭拜一番。”

    卫时通闻言冷笑, 一甩马鞭,说道:“你们殿下真是好性儿, 怎么不掀了盖头,亲自下轿祭拜?”

    谢及姒听了这话,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卫家人个个都是笑面虎, 宫里的卫夫人升了贵妃后,对她和母后的态度一日比一日跋扈。刚订亲时卫时通待她如珠玉, 如今尚未过门,已隐有睥睨之态。

    若是依谢及姒从前的性子,必不会忍,宁可就此掀了盖头打转回宫,找父皇母后哭诉一番,将这婚约砸了。可昨日杨皇后才刚泪眼婆娑地教诲过她,如今太成帝沉迷服丹修道,她们母女的宠爱大不如前,叫她婚后不可像从前那般任性。

    于是谢及姒只好忍下这口气,听凭卫时通与崔缙在前面闹,自顾自闭目养神,心中开解道:两位世家郎君为她当街怒目,传开了,也是一桩风流雅事。

    后来是同往迎亲的卫家幕僚劝住了卫时通。此人姓符,名符桓,是卫炳亲自请出世的名士,极得卫炳倚重。他的话如同卫炳的话,卫时通要给几分面子。

    崔夫人派的人也赶来解围,两边都有了掣肘,没有闹出大乱子。最终是卫时通给崔缙让了礼,但崔卫两家的梁子又结深了一层。

    六月底,卫贵妃诞下皇子,宗陵天师卜其有九州共主之相,太成帝大喜,为之取名“临”,并封为太子。

    过了六月,大魏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

    河东郡小乱不断,流民成匪,自称黄眉军,挨家挨户劫掠男丁入伙,从者免于滋扰,不从者满户屠杀。西州马璒已攻下大魏十城,连成一片虎视眈眈的倾轧之势,不日更将东向,直逼洛阳。

    卫贵妃与宗陵天师在宫中闭塞太成帝的耳目,卫炳及族中子弟在朝堂上遮天蔽日,竟敢代为下诏,要王铉亲率五千骑兵,赶往河东郡剿平黄眉军。

    五千骑兵,不过黄眉军数量的十分之一。

    王铉请派更多兵力,那卫炳说道:“王司马戎马半生,平河东必势如破竹,不必自谦。洛阳王城需要守卫,不止东边的黄眉军,还有西边的马璒、南面的南晋呢,若将军队都交予王司马带走,且不说空了洛阳城,万一王司马生出些其他心思……”

    一向冷静的王铉也闻言暴怒,“既然疑我不忠,何必请我出兵,不如另请高明!”

    卫炳笑道:“只是防患于未然而已,还望司马体谅,莫要做恃功自傲之事。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您手里的军队,说到底还是陛下的军队。”

    王铉无奈,只得领命点兵,归家时,下人通传崔缙前来拜访,正在后门下马。

    王铉在小书房里会见了他,望着崔缙与崔元振有三分相似的面容,想起不久之前还与崔元振在此畅谈,颇有些故人不再的唏嘘。

    崔缙见状轻嗤道:“我爹虽死的不值,好歹是死于圣命,王伯父难道想比我爹死得还窝囊,死于狐假虎威的卫氏手里吗?王崔两家为今上打天下时,卫家不过是跟在后面捡残渣的走狗,如今反倒骑到咱们头上来了,王伯父,打算忍下这口气吗?”

    王铉叹气道:“今上在位,他愿意宠信卫氏,你我能如何?”

    崔缙道:“此天不仁,自然反了这天!”

    王铉一时不语,崔缙冷笑道:“您能犹豫的时间不多了,陛下已经连旷一旬的朝会,可能是身体抱恙,卫贵妃生的崽子已经被封为太子,若是陛下有个三长两短,卫氏或挟太子登基,或废之而自立,你我两家必然会步裴氏的后尘,阖族无活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王铉伸手示意他噤声,“但贤侄也要明白,越临大事,越不能急,越要谨慎思之。”

    崔缙心头一动,“如此说来,王伯父是答应了?”

    王铉轻轻点头,挥袖道:“不过我想的是借力打力,咱们做那壁上观的得利渔翁。”

    王铉告诉崔缙,既然马璒和黄眉军都想打来洛阳,那就让他们来,借他们的手铲除卫氏,然后趁几方打的筋疲力竭,再率军包抄回洛阳,将剩下的势力剿灭干净。届时,就只剩下王崔两族的人。

    崔缙十分敏锐,当即表态道:“若谋得大事,小侄愿奉王伯父为主君!”

    “这些事成后再说,”王铉并未拒绝,笑道,“贤侄手里握着虎贲军,不知能不能入宫见陛下,将另一半虎符拿出来?”

    崔缙略一思忖后说道:“此事小侄恐怕不行,但有一个人可以试试。”

    “谁?”

    “嘉宁公主。”

    谢及音仍深居府中,外面的事情都交给岑墨去做,让他暗中将地契、田契等换成金银,在别院里屯积车马与粮食,并提前派人在建康城中买好宅子,准备着一旦洛阳出事,就举家迁往建康居住。

    公主府里劳她挂心的人不多,但谢及音依然为此烦忧,识玉开解她,谢及音摇头叹息道:“我非忧身。我贵为公主,有银钱府卫,当然能避祸远走,可这些世居洛阳的百姓该怎么办,若有战乱,则碾散如浮尘。”

    识玉道:“洛阳王城尚如此,其他地方的百姓只会更惨。听说西边的那些胡人杀人如麻,无恶不作……唉,乱世人命贱如草,能顾得自身周全已是不易,还请殿下宽心为上。”

    正说着,郑君容也前来辞行。

    他向谢及音行大礼,叩首道:“我本应留在殿下身边当牛做马,无奈天授宫有召,若是殿下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便留下,若于殿下无甚用处,还请准我离去。”

    看见他,谢及音就想起了生死不明的裴望初。她望着郑君容半晌不语,就在郑君容以为她会拒绝时,谢及音轻叹了一口气,开口道:“你去吧,本宫会向内侍监说你病故,多事之秋,他们想必也不会细究。但本宫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做。”

    “殿下请吩咐。”

    阿狸跳到谢及音腿上,用脑袋蹭了蹭她的手。这只白猫已经完全长大了,长毛抖擞,像一只漂亮又威风的小狮子,然而性情十分温顺,常常黏在她身边。

    谢及音垂目抚着阿狸,慢慢对郑君容道:“裴七郎到底是生是死,你不愿说,我也不逼你,但我想让你往乱葬岗去一趟,那具尸首肯定找不到了,请你就近取一捧土,为他立个衣冠冢。”

    郑君容一愣,“衣冠冢?”

    谢及音点点头,“他若没死,自然是好,我只怕他死了,阴曹地府里,一点香火都没有,岂不可怜?”

    想起三天前还给自己飞鸽传书的裴师兄,郑君容颇有些无语,面上不动声色,应下了谢及音的请求,“请殿下放心,师兄若泉下有知,必会感念殿下恩情。”

    谢及音嗯了一声,“你去吧。”

    郑君容走了,柳梅居的郎倌也都遣散了,崔缙自崔元振死后便常常夜不归宿,公主府里又恢复了去年今日的冷清,秋风一吹,满地海棠果无人来扫。

    识玉为谢及音绾发时,感慨她的头发总算又长至腰间,谢及音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对识玉说道:“近来,我常常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大梦,仿佛过往这一年的事从未发生过……识玉,你说会不会真是如此,裴七郎与裴家人一起死在刑场上,这一切只是我的谵妄,就像庄周梦蝶,镜花水月一般。”

    她伸手去碰那面金铜镜。

    “殿下不要胡思乱想,若一切都是假的,您又怎会变成今日的样子,”识玉安抚她道,“您的性情比往年开朗了不少,话也多了,皆因裴七郎之故,这是好事。”

    “好事吗?”谢及音垂目笑了笑,“可他好狠的心,是生是死也不给我递个信,叫人心里总是放不下。”

    识玉觉得裴七郎大概是死了,否则那廷尉的铁枷该如何解释?但她不忍致谢及音伤心,知她近来挂怀的事多,便一味地宽慰她,“说不定裴七郎是故意这样,不给您消息,好叫您心里时时牵挂着,一时也忘不了他。听说男人多少都有些坏心思,怕是裴七郎也不能免俗。”

    谢及音认真思索了一番这种可能性,笑了笑,“裴七郎是这世上最不落俗的郎君,又怎会如你说的这般,耍小孩子脾气。”

    午后,嘉宁公主府中迎来一位意料之外的客人——佑宁公主谢及姒。

    她与卫时通成婚已近半年,婚后的日子与她曾经的想象有天壤之别。卫时通不愿在她的公主府中居住,常以回卫家为由眠花宿柳,背着谢及姒养了许多外室。

    为了看住卫时通,谢及姒同意从她的公主府搬到卫家去住,可卫家这潭水太脏太深,个个都是人精,谢及姒在一众妯娌、婶婆身上吃了不少亏,更有那姓符的幕僚不知廉耻,胆敢——

    每每想起那人,谢及姒心里就充满了被侮辱的恨意,恨不能将他和卫时通一起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

    但她今日来寻谢及音,并非为了此事,而是为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这件事扰的她两天没睡好觉,盛妆也盖不住憔悴的面容。她再也无心挑剔谢及音府上的茶水不好,接过茶时反道了声谢,着实让谢及音和识玉都吃了一惊。

    “我今日来找皇姊,是为了一件大事,”谢及姒端着茶碗,小声说道,“前几日我夜里睡不着,在卫府里散心,撞见宫里那位宗陵天师夜访卫府。听说父皇的身体近来越发不好了,这一个月里只临了两次朝会,其余时候都让卫炳监国。我听见卫炳与宗陵天师商量,要害死父皇,让卫贵妃挟那尚在襁褓里的小太子登基!皇姊……这可如何是好?”

    谢及音先惊后疑,“此话你为何不进宫告诉父皇,与我说有何用?”

    谢及姒道:“你是蠢么?我一个姓谢的公主,他卫家防我跟防贼似的,怎么肯放我入宫?崔驸马手里掌着虎贲军,有护卫宫廷的职责,此事当然是你去更合适。”

    她对谢及音嚣张惯了,话音落地又有些后悔,不情不愿地劝她道:“那可是咱们的父皇,他若是出事,叫你我从此依靠谁去,外姓的驸马么?到时只怕那小太子也要改姓卫了!”

    外面的事,谢及音听说了不少,卫氏如此嚣张,也有太成帝纵容之故。她不紧不慢地对谢及姒道:“若我入宫将卫家意图谋害之事告诉父皇,你觉得父皇会信我,还是会信生了太子的卫贵妃?万一再将你和皇后娘娘牵扯进来,之后卫家会放过你吗?”

    “我……”谢及姒一时语塞。她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心里着急,又无人可依,便急匆匆地跑来了。

    “那怎么办?”谢及姒心中懊恼,“难道就任他们胡作非为,害死父皇吗?唉,若我有个皇兄该多好!”

    谢及音半晌不言,待她抱怨够了,方道:“你若想在卫府活下去,以后对此事只作不知,你若不甘心,现在便坐着我的车轿入宫,去告诉父皇这些话,说不定他真会信上几分。你肯去么?”

    谢及姒想起卫时通那张阴沉的脸,迟迟不敢答应。

    谢及音见状道:“那你请回吧,不要再过问此事。”

    “那……皇姊会救父皇吗?”谢及姒问她。

    谢及音不言,但是也没有拒绝。这让谢及姒心中生出一点希望。她嗫嚅许久,颇有些局促地匆匆朝她行了个礼。

    这可真是破天荒头一回。

    谢及姒行完礼后转身就走,忽而又折回来,对她道:“我突然想起来,去年皇姊也是这个时候出面救的裴七郎,想问问皇姊,今日与昨日是否出于同一种心境?”

    谢及音抬眼看她,“你问这个做什么?”

    “好奇,”谢及姒道,“我与皇姊一同长大,竟然从未了解过你。”

    第50章 虎符

    太成二年春, 淫雨落蜀道,蜀道更难攀。

    裴望初离了洛阳后,快马疾驰向西南入蜀, 披着蓑衣斗笠攀上鹿鸣山。在蔼蔼云雾、层层松杉的尽头,耸立着传闻中一百多年前仙人建成的天授宫宫观。

    到达宫观时,他已是浑身泥泞,唯有手腕上缠着层层油布,护着那一缕发丝不被雨水打湿。

    裴望初三岁入天授宫, 五岁能诵经、七岁晓阴阳、十岁通堪舆, 十五岁时,已在三十二位祭酒中排第六, 头顶上只有一位宫主、八位天师、五位祭酒。他的聪敏灵透令人惊叹, 他的授道天师宗陵天师与宫主都十分溺爱他。

    然而大聪敏往往也意味着大叛逆。十五岁那年,因卦象昭示裴家将有大劫,裴望初为了给裴家改命,不惜自逐出天授宫, 也因此发生了后来的种种机缘。

    然而无人知晓, 这只是明面上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是, 他发觉天授宫从头至尾都是一场骗局。

    从来没有什么仙人奇观, 这条狭如羊肠的山路、这座巍峨耸立的宫观,底下埋藏着近万人的尸骨, 他们曾一砖一瓦垒起这座因私欲和怯懦而生的宫观,又用自己的尸骨将它垫高,高到令世人叩首仰望的地方。

    裴望初曾如此厌恶这个虚伪的地方, 然而这却是他触手可得的捷径。冒雨一步步踏进宫观的青石路时,裴望初心中自嘲, 原来他可以比这天授宫更虚伪。

    他低下头颅,敛起傲骨,跪在宫主天授真人座下,悔过自己年少时犯下的错事,请求他为自己续五符、点命灯、赠玄玉。

    宫主对他的示弱很满意,这毕竟是他费尽心思培养的继承人,若真殒于红尘,恐怕再难找到身份、才智、气度都如此合意的苗子了。

    裴望初重归天授宫,随宫主闭关半年,潜心修道,出关时已是十月。

    蜀地与关中隔着群山,依稀听闻外面世道已乱,马璒带着羯、氐等胡人将犯洛阳,南晋诸皇子也在互相残杀。蜀地虽与两国隔绝,因山匪作乱,也并不太平,何况天授宫的门徒遍及九州,天授宫不可能在世外旁观。

    宫主天授真人对裴望初说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大魏,你师父宗陵天师在大魏皇帝身边,恐怕待不了多久。我予你两千铁骑,派你去大魏助他,若有必要,可接应他回来。”

    裴望初领命而去。

    蜀地是乱世避乱的好地方,天下越乱,避祸的人就越多,世间越苦,追随天授教的人就越广。这两千铁骑正是天授宫从信教的门徒中培养的私兵。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

    谢及姒拜访过后的第二天,崔缙也请谢及音入宫去见太成帝,“……从前陛下沉迷道术,也未曾旷朝这么久,眼下正值内忧外患,陛下却连月不朝,很有可能已被控制,还请殿下入宫一探究竟,若有人欲谋害陛下,我等也能早日铲除祸患。”

    谢及音并未一口答应,端详着他,“崔青云,本宫从不涉政,为何会找到本宫这里?”

    崔缙道:“正是因为您不涉政,卫家的人才不会防备您。若我入宫,恐怕连陛下的面都见不到。”

    “你让本宫入宫,真的只是为了确认父皇的安危吗?”

    谢及音在揣度他的目的。

    确认安危,这可能是谢及姒的动机,却决不可能是崔缙的动机,尤其是在父皇逼死崔元振后,崔缙偶尔表露出的恨意,简直想冲进宫去活刮了父皇和宗陵天师。

    崔缙道:“若是皇上已被控制,请您务必向他讨要调兵虎符,此乃危急存亡之要事。”

    “你要虎符调兵,是想做什么?”

    “自然是保护皇上。”

    谢及音轻嗤,“本宫不信。”

    崔缙蹙眉道:“您不信我,难道要信卫家那群豺狼虎豹吗?”

    谢及音默然思索了一会儿,对崔缙道:“恩怨有偿,人性如此,因崔司空之事,我不苛求你能无怨无悔地为我谢家付出。虎符可以给你,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殿下请讲。”

    “马璒引胡人入关,你需带兵迎击,保护大魏百姓,保护洛阳,不得退缩。否则,我宁可眼睁睁看着虎符落进卫家人手里,也不会给你。”

    崔缙拧眉更深:“殿下不是不理朝政么,为何又提出这种要求。”

    “本宫只是不参与你们弄权纵横,不代表本宫没有心,”谢及音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本宫不会勉强你,你也不要来勉强本宫。”

    “好,我答应你,”崔缙点头道,“只要殿下将虎符带给我,我会依殿下的要求,保护大魏百姓不受胡人杀戮。”

    于是谢及音也答应了崔缙,会试着说服太成帝交出虎符。但在入宫之前,她做了另一件事。

    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王瞻去年送给她的嵩明寺山水图,让识玉乔装成男子,悄悄等在王家宅邸外,伺机交予王六郎。

    “就说故友相邀,请他往天香楼一叙。”

    王瞻见了画,知是谢及音,果然前往赴约。入了雅间,见一女子背影绰约,头戴幂篱,正细细观摩墙壁上的画。

    王瞻有些不好意思道:“那时年少气盛,心比天高,所作的画失于浅薄。”

    谢及音缓缓转过身,笑吟吟道:“本宫倒觉得少年意气难得。”

    王瞻一笑,邀她入座:“殿下请。”

    天香楼是王氏的产业,谢及音选在此处,是为了表示自己的诚意。王瞻揣摩着她的口味,点了许多天香楼的名菜请她品鉴,谢及音尝了几口后搁下了筷子。

    她直截了当地与王瞻说明自己的来意,“崔家落到今天的境地,你王家不可能无动于衷,听说卫炳要王司马赤手空拳跑去打黄眉军,王司马会乖乖就范吗?”

    王瞻愕然问道:“殿下怎么也掺和这些事?”

    谢及音笑了,“本宫何尝不想当个摆在高阁上的花瓶,可若屋舍颓塌,本宫焉能独存。”

    “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瞻道,“您贵为公主,一定不会出事的。”

    谢及音道:“本宫不会出事,那洛阳城的百姓呢?王司马是会死守洛阳,还是说有什么别的打算?”

    此话叫王瞻实在难以回答,“殿下……”

    “实话与你说了吧,崔驸马请本宫入宫去取虎符,他手里只有虎贲军,这虎符于他无用,只对王司马有用。本宫可以取,但要先弄清楚,你们究竟想做什么。”

    王瞻闻言皱眉,“他竟将您也牵扯进来了?”

    谢及音笑而不语,端起茶盏细细抿着,坐看王瞻纠结沉思。王六郎是有名的君子,比起不择手段的崔缙,谢及音更愿意相信王瞻的话。

    王瞻纠结许久后说道:“此事事关王家存亡,恕我不能对殿下如实相告,但殿下有什么要求,尽管告诉我,我会尽力满足。”

    “你能做的了王家的主?”

    “虽有父兄叔伯在上,子昂勉力而为,必不令殿下失望。”

    谢及音在心中计较得失。若是放任王卫两派为虎符争个死活,待马璒带着胡人攻入洛阳,洛阳的百姓必然遭殃。崔缙她信不过,王瞻的话反倒可以考虑。

    谢及音道:“本宫要你带兵拱卫洛阳,保护洛阳百姓,不可为争权弄势而至黎民于胡人铁骑之下。王六郎能做到么?”

    王瞻起身朝她行礼,“纵殿下不言,子昂亦有此心。”

    谢及音很满意,“希望六郎说道做到,本宫先敬你一杯。”

    她满饮一盏桑落酒,酒润朱唇,明靥含笑,王瞻垂下眼,亦将杯中酒饮尽,只觉那热酒一路淌进心中。

    谢及音入宫去见太成帝,卫时通带着禁军守在宫门处不愿放行,险些与崔缙的虎贲军当面起冲突。双方正僵持间,椒房宫传来凤诏,说是杨皇后请嘉宁公主入宫一叙。

    谢及音靠在肩舆上垂视卫时通,“皇后相邀也要拦阻,不知卫三郎何时封了太监大总管?”

    她要去椒房宫,卫三郎自然拦不了也不能拦,可谁知她进了这道门,到底是往椒房宫去,还是往太成帝修道的德阳宫去?

    思来想去,卫时通恨恨地指着崔缙对谢及音道:“殿下可以入宫,但崔驸马不可以,免得扰了陛下清修。”

    崔缙不肯,谢及音以目光阻住他,对卫三郎点点头,“便依卫三郎。”

    谢及音的肩辇入了宫,杨皇后派了身边的一等女官来接应她,此女官在宫中颇有威严,成功呵退守在德阳宫里的宫人,将谢及音送进了德阳宫。

    太成帝不临朝以后,就从宣室殿搬到了德阳宫里来住,德阳宫里青烟袅袅,殿堂中间摆放着一只炼丹用的九鼎青炉。恰逢宗陵天师不在,谢及音走进这光线昏暗、空无一人的宫室里,听见了自垂帷后传来的绵长□□声。

    太成帝正缩在一张圈椅里,鬓发散乱,目光无神地望着炼丹炉,嘴里念念有词。他抬头看见谢及音,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然后渐渐清醒。

    “你是……嘉宁啊……”

    谢及音望着他,轻声问道:“这便是父皇想修的道吗?”

    “道……道……”太成帝伸手指着丹炉,苦笑道,“一元之气流六虚……六虚凝成……金丹药……”

    他对服金丹求长生已经执着到了近乎疯癫的状态,这金丹令他痛不欲生,然而打破他对金丹的幻想,却让他比死还难受。

    谢及音叹了口气,问他:“宗陵天师对您好吗?”

    “天师来了?!”太成帝一惊,眼中露出恐惧,在殿中扫视一圈,“他在哪里?他想害朕!他……他想夺朕的虎符,朕的玉玺,朕的皇位……”

    谢及音心中一惊,“您把虎符和玉玺给他了?”

    太成帝摇头道:“没有,朕没给他,他说会拿长生丹药来换……他没有长生丹药,朕要自己炼……”

    谢及音走到他面前蹲下,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父皇,虎符和玉玺在哪里?”

    “你问这个做什么,你也想要吗?”太成帝疑惑地看着谢及音。

    他没有如她料想中那样暴怒,他在这张圈椅里坐了太久,已经失去了暴怒的能力。

    “是,女儿想要,”谢及音小心翼翼地说道,“大魏马上要乱了,虎符不出,无以调兵保护洛阳。”

    太成帝默然想了片刻,散漫的目光凝在她身上,抓住了她的手,“嘉宁,你扶朕起来。”

    谢及音将他从圈椅上搀扶起来,发现他的腿抖得很厉害,竟然无法独自站起。太成帝指了指书案旁边的多宝格,谢及音搀着他,一步一步地朝那边挪。

    “朕当然知道外面乱了……没有人靠得住,所有人都想要这虎符和玉玺,他们早晚都会找到,朕护不了多久,与其给那些乱臣贼子,不如给朕的女儿……”

    多宝格上摆着一个玉碗,左旋三圈,露出一个暗格,虎符与玉玺俱在此。太成帝将这两样东西捧出来,交给谢及音。

    他说道:“朕顾不了这世道了,朕要去炼金丹,求长生。你答应朕,拿了这两样东西,要保护好阿姒。太子你不必管,卫氏会管……”

    “是。”谢及音小心接过玉玺和虎符,藏进广袖里,这两样东西沉甸甸地把她的袖子往下坠。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问太成帝:“张朝恩呢?他为何不在您身边侍奉?”

    “他?”太成帝哼了一声,“他的主意也大着呢……你别问了,赶紧走吧,朕要去看着丹炉了。”

    谢及音又将他扶回圈椅上,听他望着丹炉念念有词,“鎏金铸丹元气精,求长生者得长生……走吧,宗陵天师想要玉玺,朕偏不给他,他害朕,朕也不让他得逞……走吧,走吧……”

    谢及音深深望了太成帝一眼,转身朝外走去。她走到识玉身边,飞快将玉玺和虎符塞给她。

    “识玉,如今本宫只能信你,你听好,”谢及音将她拉近,低声对她道,“本宫乘肩辇先出宫,你后出宫,带这两样东西到公主府藏好,别被任何人知道,记住了吗?”

    识玉先是一愣,而后郑重点头道:“记住了。”

    “万事小心。”

    “是。”

    谢及音叮嘱了识玉几句,乘坐肩辇出宫。她和椒房宫的女官一离开,就有内侍去找宗陵天师报信。

    崔缙在门外等得焦急,眼见着就要卫时通起冲突,终于等到谢及音从宫里出来。二人正要离开,卫时通突然喊住了她。

    “殿下袖子里藏着什么,怎么瞧着如此沉重?”

    崔缙闻言挡在谢及音面前,手中长剑亮出三寸白刃,对卫时通道:“这是大魏公主,把你的嘴巴放干净些!”

    谢及音笑了笑,“父皇赏我两块砚台,也要给卫三郎过目么?”

    卫时通道:“若真是砚台,瞧一眼又何妨。”

    “不是砚台,还能是什么?”谢及音当真从袖中掏出两块崭新的徽砚,上面的梅花纹路十分雅致。这是她离开德阳宫时顺手拿的,果然吸引住了卫三郎的目光,以至于他没有发觉,谢及音的随侍中少了一人。

    原来虚惊一场。卫时通抬手一揖,放他们走,“冒犯殿下了,职责所在,请勿责怪。”

    崔缙护送谢及音离开洛阳宫,离开一段路程后,崔缙迫不及待地问谢及音:“殿下可拿到了虎符?”

    谢及音脸上露出一个疑惑的表情,“刚刚不是说了吗,父皇只赏了本宫两块砚台。虎符这么重要的东西,不是本宫开口要,父皇就愿意给的。”

    崔缙一噎,脸色变得十分难看,“难道他真的甘心被那道士伙同卫家害死?”

    谢及音不言,面露愁容,叹了口气。

    肩舆走得慢,行至雀华街时,忽闻身后人喊马嘶,卫时通与宗陵天师带着一队人马赶了过来,将谢及音与崔缙团团围住。

    宗陵天师神情微冷,对谢及音道:“殿下是不是从宫里拿了什么不该拿的东西?”

    谢及音冷笑,“本宫的父皇是大魏天子,本宫亦享有四海,何况两块砚台,‘不该拿’这三个字,从何谈起?”

    “只是两块砚台吗?殿下若不肯自己交出来,就别怪我冒犯了。”宗陵天师手中的拂尘一甩,“将嘉宁公主请下来,搜她的肩舆和身上的衣服。”

    崔缙拔剑厉声呵斥,“谁敢!”

    禁军一拥而上,与虎贲军当街打了起来,崔缙护在谢及音周围,不让卫时通碰到她。两人刀剑相撞,扬尘乱飞,谢及音端坐在肩辇上以袖掩鼻,静静观察着局势。

    禁军的数量远多于虎贲军,卫时通有备而来,虎贲军渐渐不支,死伤一片。谢及音扶着肩舆的扶手,心中庆幸自己多考虑了一步,早早将玉玺和虎符先交给了识玉,如今最惨的下场,也不过是被人从肩舆上扯下去搜身。

    崔缙提防不及,被卫时通一脚踹在膝弯里,按在地上,其余虎贲军见他被擒,也都渐渐束手。

    有人要来拉扯谢及音,谢及音冷声斥道:“滚开!本宫自己走。”

    她施施然走下肩舆,肩舆被人乱翻一通,就连周遭的垂帷都扯了下来。

    结果当然什么都没有,宗陵天师的目光落到了谢及音身上。谢及音冷嗤道:“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要搜本宫的身,眼里可还有我大魏皇室?”

    宗陵天师不为所动,“事急从权,只能冒犯殿下了。”

    他朝卫时通一点头,卫时通将捆成一团的崔缙扔给手下人,走到谢及音身前,朝她一揖,“嘉宁公主,冒犯了。”

    他的手尚未触到谢及音的肩膀,忽听一声尖啸,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直直钉入他的掌心,那巨大的冲力将他拽倒在地,疼得卫时通握着手腕惨叫起来。

    众人惊惧望去,只见十几丈外的土墙上,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脸覆面具、身披鹤氅的男人。

    青色的鹤氅被天风吹得猎猎,而他立在墙上岿然不动,形如鹤立,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

    墙下侍立着两个眉清目秀的道童,一人为他执塵尾,一人为他续箭。

    那仙人接过箭,再次举起手中的龙舌弓,搭在弦上,缓缓瞄准了宗陵天师的方向。

    宗陵天师目眦欲裂,“你敢——”

    话音既落,箭弦一松,长箭抵喉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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