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竟然还有再度睁眼的机会。


    视线尽头陌生的天花板,素净,整洁,仿佛刚刚被粉刷过。阳光沿着窗棂洒在白色棉被上,照得我指甲盖边缘泛光。嘈杂的人间烟火声才迟缓地汇入耳膜里。


    “在下的妹妹……”


    “乱步想吃糖炒板栗……”


    但那些仿佛就在隔壁响起的声音,很快又如退去的潮水般消失了,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声“别吵到病人”的呵斥。片刻后,门锁声响起。


    我回过头。


    “……醒了?”


    陌生的女人。


    身材高挑的短发女子,她穿着白衬衫,纯黑色的百褶裙,锃亮的小皮鞋在地面上踩出一串轻快的足音。阳光照到她刘海上的金色蝴蝶发饰,闪闪发光。


    女人打量着我。


    那视线就像是打量着引以为豪的作品。


    我有点想躲起来:“呃,请问这里是……”


    “武装侦探社。”


    “呃,您是……”


    “与谢野晶子。”


    连着两次,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已经被对方雷厉风行的话语打断,可以看出,与谢野小姐是一点也不喜欢废话的性格,她走到病床旁的桌子前,拉开抽屉,扯出里面的听诊器等设备:“我之前没治疗过你这种……明明身体已经死亡,但因为异能体存在而算是濒死的家伙,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及时告诉我……”


    “……”


    “怎么不说话了?喉咙不舒服?”


    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在等您说完,免得再被打断。”


    “我已经说完了,你现在可以说话了。”


    “呃……”


    “身体感觉怎么样?”


    “很……”我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是,手指从胸口抚摸腹部,触感光滑,别说是子弹了,就连缝合的伤口都找不到。我想了想,试探着问,“我之前是不是在做梦,梦见我被子弹打穿,但实际上根本就只是我自己的幻觉?”


    与谢野晶子抬头看了我一眼,递来文件:“你运气真好。”


    “x月x日下午18:32分,患者被送入病房,子弹贯穿伤,从背脊处打入,右肩头打出,肺部被贯穿,大出血……”


    后面就是一大串听不懂的医疗名词。


    再翻页,就看见了报告上自己的脸。


    “……”


    “……”


    我虎躯一震。


    这出血量!


    这破破烂烂的造型!


    草!


    一种植物!


    这画面我自己看了都要做噩梦!


    深呼气,深吸气。


    几分钟后,我平静了心情,重新翻开文件,仔仔细细地观察照片。很快,我就发现了更多细节,比方说,照片里的我是被一个人揽在怀里,纵然那身昂贵的西装沾满了血,但那条红围巾还是昭示了对方的身份。


    ……是他。


    这是个不怎么让人惊讶的答案。


    我只觉得口腔里五味杂陈,每一个味道都要翻卷到舌尖被反复咀嚼。我犹豫片刻,举起手中的文件,指着那条红围巾:“是他救了我吗?”


    “……”


    与谢野晶子的视线扫过我的脸。


    氛围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


    “呃,不是吗?”


    “是我救了你。”与谢野晶子似乎回忆起什么事情,态度比刚见面时更冷淡,她冷冷清清的声音响起,“我的异能力叫做‘请君勿死’,能够治疗濒死时的一切伤势,你当时的状态很奇妙……非死也非生,但恰巧还在我的异能力作用范围内。”


    我十分窘迫:“谢谢你。”


    “不用,我没有想救你,只是听从社长的命令。”


    又是一个陌生人。


    我也不知道她口里的社长……呃,也许是刚刚提到的武装侦探社的社长?好吧,这不重要。我在床上鞠躬:“那就麻烦晶子小姐,替我感谢社长的援助之手,万分感谢。”


    闻言,与谢野晶子神色缓和。


    但她又补充:“社长也只是遵循交易内容。”


    “交、交易?”


    “挽救你的生命,是对方的交易条件。”


    对不起。


    我头昏脑涨——


    我到底错过了多少剧情啊!


    我感觉,现在的我,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在玻璃杯里疯狂撞壁,什么交易?谁提出来的交易?为什么内容涉及我?我犹犹豫豫,试探着问:“难道,做出这个交易的人就是……”


    “是太宰治。”


    我把“幸运天使”这个词吞下去,差点呛到自己。


    太、太宰治?


    这个名字我也听说过。


    或者说,如雷贯耳。


    我结结巴巴地问:“港港口mafia的首领?”


    “嗯。”


    不要这么轻描淡写的“嗯”啊!


    那可是整个横滨的地下君主,黑夜帝王啊!


    “你确定,是那个横滨五大楼里的港口mafia吗?”


    “……这也不会有冒名顶替的第二个组织吧?”


    说的也是。


    我正要点头认可,但一旦建立了这样的事实认知,就仿佛电锤打脊椎般,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巨大的晕眩让我宁可这一切都是做梦……呜呜呜太可怕了,被mafia首领拯救,天知道我还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我艰难地吐出那个名字:“真的是那个……”


    “嗯?”


    “……太宰治吗?”


    忽然一道男声插入对话里:“如假包换哦。”


    我下意识地看向门口。


    是他!


    太好了!


    上天终于听到了我的祈祷!


    他还活着,活着!活生生的——!


    我发出小小的欢呼声,就连与谢野晶子都没能拦住我,我一溜烟小跑蹿到他身旁,扯着他的衣摆,身体完整,没有缺胳膊少腿,也没看到明显的伤势——当然,我也不能完全肯定,毕竟这家伙就没几块露出来的肌肤,基本都缠着绷带。


    黑发青年眉眼弯弯,纵容着我。


    “等等,这是什么?”


    “你问这个嘛?”黑发青年抬起手腕,袖子下滑,露出缠满绷带的纤细修长的手腕——


    以及,手腕上亮闪闪的银手铐。


    我应该又露出了蠢得不行的表情了。


    因为黑发青年看着我,又忍俊不禁,他晃晃手腕,好像那是什么能演奏音乐的装饰品:“一点让大家都安心的小玩意儿,虽然我觉得挺多余,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他说着,忽然对我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


    “……”


    “都没人心疼我,你会心疼我的吧,秋子?”


    我受伤的应该不是肺部。


    嗯,应该是心脏。


    否则没法解释,在这一瞬间,我的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快,节奏又那么乱。我搓了搓脸,回过头,小声恳求与谢野晶子:“呃,与谢野小姐,能不能帮忙解开这个手铐啊。他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人干瘦干瘦的,身体也不好……”


    与谢野晶子微妙地看着我。


    她那种复杂而微妙的眼神,就像是在看“被恋爱烧坏脑子的蠢货女孩子”,在赤||裸||裸地鄙视智商的眼神下,我的声音不由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后说不出来。


    许久,与谢野晶子终于发话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呃……”


    幸运天使?


    善良的好心人?


    明明见过几面,明明已经是过命的交情,我竟然还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我硬着头皮,努力为他说话:“他真的是个无辜的人,很可能是不小心被卷入港口mafia火拼现场的小可怜,真的,这个是真的……哦,对了,你还不快告诉与谢野小姐,你的名字是……?”


    黑发青年被我拉得身体斜侧。


    他清了清嗓子,非常配合我:“太宰治。”


    “……”


    生怕我听不清一般,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呢喃:“我叫太宰治。”


    我的脑海掀起风暴。


    脑子愤怒出家。


    对,如果不是脑子出家了,我也不会面色不变振振有词地说:“对,他的名字叫做堕罪乃,虽然发音和那位港口mafia的首领一样,但是写法不是的,名字写法是堕落之罪……”


    与谢野晶子看着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智障。


    太宰治闷笑一声:“我倒是不知道有什么和我同音的倒霉蛋,但如果你问,港口mafia的首领的话,那应该就是本人了。”


    “……”


    “……”


    日啊!


    他刚刚承认了什么——!


    我回过头,太宰治斜在门框上,歪着头看着我。他还有脸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闪亮闪亮的,看起来真可爱……啊不,不能被这家伙糊弄过去,我扯住他的围巾,想质问他:“你……”


    但是,我又以什么立场质问他呢?


    太宰治。


    港口mafia的首领。


    就算暂时被武装侦探社限制了人身自由,他看起来依旧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比与谢野晶子更像是房间的主人,他闪闪发光,天生就在众人之上。


    而我呢……


    在整个横滨,像是白井秋子这样普通的年轻女孩子,不说有几万人,也至少有几千人,随便一抓就一大把。


    两者云泥之别。


    就算他愿意给我一份幸运,那大概也像路人见到野猫,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火腿肠而已。而猫猫有什么资格立场质问对方吗?


    我下意识想松开手。


    但太宰治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抢在我完全松手之前,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他瘦,但男性的骨骼天生就比我宽厚,那咯人的骨头就像是钢铁,怎么也挣脱不开。


    太宰治没有急着和我说话。


    他转向另一个人:“与谢野医生,检查结束了吗?”


    “结束了。”


    “我可以和病人单独聊聊吗?”


    我希望与谢野晶子说不。


    毕竟她看起来就是那么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然而,我和她心意并不相通,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我信不过你,但是……”她但是后面那句话,没有说出来,只是从椅子上站起来,往门外走去,“半个小时,我计时了,不会多半秒。”


    “多谢。”


    与谢野晶子从我身边走过,那瞬间,我确信听到了对方的小声嘟哝,没头没尾,也不知道在感叹什么:“……竟然还有这么追女孩子的,迟早有一天会被打死……”


    她走出门,随着一声锁响,门被反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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