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几场飘风急雨后,山海界气温骤降,分明才至初秋,却已山寒水冷,雪虐风饕。
楚明姣从山水镜中闪出身形,长发湿漉漉往下淌着水,时时待命侍奉左右的十六名女娥簇拥着上去。为首的那个将手里捧着的织金提花绸轻柔覆上去,一下下捻着发丝擦净。
山水镜中的蝉水无法被术法除尽,楚明姣每次从镜中小世界回来都要经历这一出。
她被簇拥在最中心,任由女娥侍弄,闲时侧首往云深处一瞥,目光透过重重雕花窗棂,落到院中被霜打得七零八落的花草上,问:“又下雨了?”
“是。”十六名女娥中,正为楚明姣擦头发的那个披着蜀灵衣,梳着飞仙髻,明显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言辞,一会才如实细答:“入秋后接连下了四场,雨势不大,但下一场凉一场,昨日夜间刮了大风,又下了小两个时辰的雪。”
楚明姣原本平直的眼线往下落,嫣红的唇瓣抿起。
她颜色极明艳,喜悦时眉目舒展,如一株被人精心浇灌的深色海棠,此时不悦也十分明显,几乎眨眼间换了种神色。
春分将手里的帕子递给身后女娥捧着,又从一旁的托盘中取过玉梳篦,将楚明姣的长发寸寸压直,低声道:“家主说,这是流息日后的正常现象,不必过多在意。”
楚明姣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春分止住了话音。
“流息日”在山海界代表着不详和灾难,在楚明姣这更是个不能提的禁忌。
山海界占据人世间最中心的位置,被四十八仙门和凡尘层层围着,与世隔绝,拥有最浓郁的灵力,奇观异景不绝,被誉为“神之遗珠”。
也就是这么一个美如幻境的世外桃源,封印着一口令人闻之色变的深潭。
每过千年或数百年,深潭便会沸腾,那一日山海界日月不现,山石崩裂,江海倒流,被称为“流息日”。
深潭沸腾是因为潭里封印松动。
每当这时,便需要选出一位或几位山海界中天赋与血脉俱佳,且能与深潭互相感应之人沉潭,充当祭品加强封印,那些骇人的变化才会消失,一切恢复原样。
为了应对这种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山海界每一代少年在出生之日起,就都背负起了这种带着悲凉意味的使命。
——这样的牺牲固然惨痛,但因为“流息日”发作间隔时间长,动辄上千年,于是也算留有喘息之机,尚可承受。
命运弄人的是,这种“尚可承受”时隔一千三百多年,再次降临,落在了楚明姣这一辈的少年天骄中。
她的哥哥,楚家未来的家主,死在深潭之中。
仔细算起来,那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原本以为此举至少可以保山海界上千年的平安。
然而前段时间,夏末祈灵,处处张灯结彩,笙歌鼎沸,正是阖家团聚,辞旧迎新的节庆,山海界再次异变。
山摇地动,天地失色。
流息日如一层死亡的阴翳,严丝合缝地将整个山海界再次笼罩在其中。
这一次,深潭选中了楚明姣从小到大的玩伴。
从那之后,她的性格就变得喜怒不定,脾气说来就来,谁也摸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半晌,楚明姣发丝上的蝉水彻底干透,春分又换了面雪蚕丝帕,用指腹蘸着,点点按压着将她唇瓣,脸颊和睫毛上缀着的露珠轻柔拭去,最后来到光洁的额间,停了下来。
雪蚕丝柔白,云锦般细腻,停在肌肤上并不突兀,这如瓷胜雪的颜色反而点亮了楚明姣额间的金色纹理,一点一点,以溪水淌流的速度朝四周散开。
纹理完全显现出来,俨然是一对徐徐展落,振翅欲飞的鎏金蝶翼。
其上花如锦团,团团簇簇,纹理细节,宛如活物。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色泽。
那是一种深郁到极致的金,如天上烈日,叫人多看一眼都觉是冒犯。
“它”的纹路彻底显现出来时,原本将楚明姣簇拥在正中的女娥全都无声跪下。
“怎么?”楚明姣皱眉,眼神扫向动作正僵着的春分。
春分睫毛连着颤动几下,提着一口气开口:“是圣蝶。”
楚明姣了然,她从春风指间抽出丝帕,不太在意地覆上额心,边擦边往山水镜外围走去。
“姑娘。”春分急忙喊住她:“家主嘱咐,让姑娘回来后去正厅一见。”
楚明姣脚步为原地微停,半晌后侧目面朝正厅的方向,团成一堆的丝帕被不轻不重丢掷在一旁,声线冷淡:“知道了。”
她走远后,伺候的女娥们缓缓起身,有个才来没多久的回忆起方才那一幕,难掩震惊地低喃:“这难不成,是神后……”
“住嘴。”春分回头呵斥:“谨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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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界楚家,高门望族,名声赫赫。
楚家占地极广,同时将几条山脉与河流囊括其中,所谓正厅,其实叫“主峰”更贴切。
主峰巍峨,险石林立,古老门户的长廊檐角在林间时隐时现,装扮一致的女娥与仆从往来穿梭,除此外,常有御剑而行的青衫男女从天而降,奔着主峰,次峰,或哪座隐世洞府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随意一两眼,足以看出楚家不同别处的鼎盛与热闹。
山海界此时正是初秋,蜿蜒山路边成片成片的矮枫林还没来得及红一场,叶片就已纷纷掉落,小路上青苔被浓霜覆盖,白中泛青。
楚明姣顺着台阶一路往上,走得不快不慢,不时有同走这条小山路的修士和门下弟子擦身而过,稍有几分眼力见识的都急忙停下来行大礼。
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楚家哪位闭门已久,活了无数岁月的老祖宗。
半个时辰后,楚明姣出现在一座恢弘古殿前。
楚家大殿有族内修士守着,守门的十几个见到楚明姣,纷纷抱剑行礼,为首的那个笑迎上来,话语恭敬:“殿下,家主在内殿等着殿下。”
楚明姣对那声“殿下”充耳不闻,几步踏过门槛,步入正殿。
楚家自诩山海界顶尖世家,正殿修得颇为考究,并不刻意富贵,但看着肃穆庄严,有种仔细考量后的厚重之意,几方青铜巨鼎威严凛凛,脚下铺着严丝合缝的云纹地垫。
“回来了?”
大殿上燃着数百盏长明灯,照得殿内敞亮,青铜巨鼎边,背影宽厚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听到大门开了又关的动静,他转身,噙着严肃神情朝向楚明姣。
楚滕荣执掌楚家百年,不露笑意时深浓剑眉往下压,像两道极深的烙印,颇具威严。
“才回。”大冷的天,楚明姣手中摇着把团扇,她声音有着极为特殊的清透质感,如碎玉琼珠,若稍微含着点笑意,就是一把极适合撒娇嗔怪的嗓子,可她偏不这样:“听春分禀报,父亲找我。”
“找你问些事。”
楚滕荣负手布下台阶,在离楚明姣五六步时止住,他瞥着眼前站着的女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拧着,不算好看:“此次仙盟会,你不打算前往?”
“父亲带族中出色子侄或门下年轻翘楚去就是了。”楚明姣眼皮往下扫了扫,一副全然不在意也不感兴趣的模样,话说得妥帖,实际事不关己:“算一算,楚家内外门的年轻人苦修五年有余,是时候带出去见见世面。”
“这些事,父亲全权做主。”
像是早猜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楚滕荣并不诧异,他沉默半晌,开口:“仙盟会乃重中之重,历来都由神主神后召开,你不去怎么行?”
“形式罢了。”
“仙盟会的召开事宜,潮澜河自然会准备妥当。”楚明姣扯了下唇角,语调介于某种微妙的夸奖与嘲讽之间:“父亲放心,整个山海界,没有比他们还会办事的人。”
类似这样的对话,这十几年里,父女两之间不知道重演过多少回。
楚滕荣面部线条绷着,拉出一条条硬朗的棱角,他看着楚明姣,沉声:“我如何放心?”
楚家是山海界的巨头势力,千百年如一日繁华鼎盛,也因为这个,族中分支颇多,资源竞争十分大,支系没落,沦为陪衬是见怪不怪的事。
在楚滕荣当上家主之前,他们就是这样一支没落的旁系。
楚滕荣膝下共有五位子女,明姣排第二,与她兄长都是原配夫人所生。
他这一生,大半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修炼,求道,维系他们这一支往上攀爬,管理偌大的楚家上,可扪心自问,对子女也并没有厚此薄彼,疏于教导。
楚滕荣对这个女儿堪称纵容。
楚明姣是楚家的千金,从小玉雪可爱,被精心伺弄浇灌着长大,到少年绽放芳华,逐鹿天下的年龄,已然成了那株最饱满,令人心折的富贵花。
即便是楚滕荣这种出身楚家,见惯了数不尽繁荣富贵场面的人,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女儿,一路顺遂,在人生这条道上几乎未有过任何波折。
是真没有。
在求道上,她修炼天赋极高,破境永远比同龄天骄来得快,在楚家,她是家主千金,金尊玉贵,从未受过刁难责难。
从楚家二姑娘,到潮澜河的神后殿下。
即便在古往今来最令人难过的情之一字上,她也没有经受过爱而不得,身不由己的苦楚。
偏偏,十三年前的“流息日”,楚明姣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
楚滕荣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威严的语气稍敛:“明姣,你心中其实明白,流息日是山海界无法避免的天灾,深潭沸腾,以我辈血脉镇之,远古至今皆如此。这是山海界子民必须承担的使命。”
他话音落下,楚明姣眼角边盈盈漾漾伪装出来的笑意拉得平直,再看瓷白的肌理,嫣红色的唇,有种漠然倨傲的冷色。
“你兄长在时最疼爱你,一心希望你过得好,绝对不想看到你自责自伤到如今这幅模样。”
楚明姣不说话。
经历两次“流息日”,她的脾气性格没有昔日一半好,遇到这种不愿意听,也懒得反驳的话,干脆不说。
或者说,根本没耐心去解释什么。
“你从潮澜河搬回楚家,和神主冷战至今,这十几年,任由外界众说纷纭,父亲从未斥责逼迫你。”
长辈说话往往先扬后抑,楚滕荣衣袖无风自动,凝声道:“但我问你,这些时日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关于你与昔日“界乱”之祸当事人宋谓的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与宋谓。什么事?”楚明姣掀着眼皮反问,一副颇有兴致,洗耳恭听的模样。
如今,她的性格真是一点也让人摸不透了。
“他身犯重罪,你却宽宥他家眷,与他同住一峰,朝夕相对,日夜不离。外人传你被这人迷得神魂颠倒,与神主情意断绝,不久便会解契。”楚滕荣隐晦地扫了一圈主峰内外,压低声音:“无风不起浪,明姣,你与我说实话。”
殿中香炉中熏起的烟在这一刻都似乎悄然停了一瞬。
“父亲,江承函是神主,楚家提出解契,是犯上之举。”楚明姣唇角微提,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我和兄长都是楚家人,不会做陷楚家于危难的事。”
她避重就轻,只说无法解契,但对和江承函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没有半个字的反驳之言。
像是,默认了这种说法一样。
楚滕荣眉心紧皱,满脸不赞同:“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种没分寸的事,但这道侣之间,最需要沟通和谅解。宋谓这事,怎么说都是你办得不妥。”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道侣听闻这样的事都难免猜忌,更何况这两个一个南,一个北,十三年里见面联系的次数寥寥无几。
这种情况下,任何事都可能成为一触即发的导火索。
“劳烦父亲费心,我都有数。”楚明姣垂着眼拨弄手里的团扇吊坠,算是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末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下次父亲遇到这种特意跑来告状的人,直接羁押,或交到我手下处置最妥。”
“搬弄神主的是非,是潮澜河大忌。”
楚滕荣用力抚了抚额角,被堵得一时无言。
楚明姣转身,准备出殿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道略焦急的声音,她听出来,是那位一向与自己不对付的四妹妹的身边近侍:“家主,潮澜河——神主殿的人到访楚家,说奉神主殿之令,前来捉一个人。”
“捉什么人?”楚滕荣缓慢抬眼,声音沉低,带着震怒之意的山岳般威严:“怎么回事?”
楚明姣似有所感,慢慢皱起眉头。
门外,束发带,一身儒雅书生打扮的少女推门而进,恭谨地朝上首两人行礼,接着上面的话开口禀明情况:“……两位少主均在,已经核实过,来的那些人身上确实带有神主殿的纸印,说楚家有人闯入祖祠,引发大阵,有反叛之疑。”
听到这,楚滕荣已经掩饰不住阴沉脸色:“谁?”
少女抬眼看向楚明姣,与那双乌玉般淋漓透彻的瞳仁对视,仅仅一眼,睫毛和心神同时震颤,她急忙低头,悄然咽了下口水,颇为艰难地回答:“是——殿下身边的宋谓公子。”
“宋谓公子如今还在阵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两位少主不敢轻举妄动,怕引发古阵吞噬之力,祸及周围数百里住民,都在等家主,殿下决断。”
楚明姣侧首远眺,精致的耳铛随之微动,她面无表情跨过门槛,繁复的披帛逶迤划过地面,声音如山中冷泉流淌而过:“你过来。”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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