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当着王寺住持与大公主的面,清平官也要为儿子讨个说法。
妙音杏眼半弯,启了丹唇笑道:“我义兄亦不是惹是生非之人,不如问问清楚,宗公子为何挨打。”
宗柏强撑起红肿眼皮,巴望着妙音,虽被一时妄念冲昏头脑,可也不愿从此惹她生厌,急声道:“阿音妹妹,咱们从小一起长大,你最了解我了,我是冤枉的!千万不要听信奸人谗言,挑拨你我二人关系!”
十曜攥着两个拳头,手臂筋肉鼓起,眉峰冷冽,斥道:“谁是奸人?你偷摸进庵舍,行不轨之事,暗中迷了眼,将我当做女郎,说些污言秽语,我留你性命已是手下容情!”
众人闻言,大为震惊。
云姝面色几变,身体微晃。清平官脸上也是青白交加,难以置信。围看的宫妃与婢女们窃窃私语,看向宗柏的眼神也变了。
住持额角鼓起一道青筋,他执掌王寺十数载,从未出过这等丑事,佛珠握在手里几乎要捏碎。负责俗务的僧众也都惊慌失色,王寺出事,涉及王族勋贵,他们也难脱干系。
“污蔑!胡说!”宗柏涨红了脸反驳,因过于激动,鼻血又流了下来。
原本,他算准了迷香生效的时机,摸进庵房,见帷帐后影影绰绰的身姿,便脑子一热,扑了上去,接着便狠狠挨了一拳。
如何料得到大公主的歇处会藏着一条莽汉?!
他只觉自己冤枉极了,愤怒极了,嘶声道:“我不过是寻阿音妹妹说说话,反倒你一个外男,怎会待在大公主歇息的庵房?分明是你觊觎阿音妹妹,心存歹意,欲行不轨!”
十曜不善言辞,被反咬一口后,憋红了脸膛:“我没有!”
为给儿子脱困,清平官也顾不得先王后了,瞪视十曜,厉声逼问:“你潜入大公主庵房,是有什么企图?莫非被我儿识破,你才出手狠辣,想要灭口?”
十曜被步步逼问,却极力压着愤怒,众人怀疑的视线转而落到他身上。
大公主称他为义兄,二人并非亲兄妹,且看十曜衣着举止,都过于粗莽,二人身份地位可见悬殊。私下出入寝居,何况还是身处王寺,实在有违礼节。
清平官虽是逼问十曜,实则也连带了大公主。瓜田李下,没有亲缘关系的兄妹,实在太容易落人口实。
便是缓过神来的云姝,也忍不住猜疑阿姊与她义兄的关系。
顶着众人各异的目光,妙音丝毫不见慌张,只略微低了低头,脖颈弯折的弧度优美,却掺杂着少许哀伤。
“庵庐因是宫眷所居,每回都是王后遣嬷嬷先行入寺,布置庵舍洒扫。上年,我在歇处不慎被毒虫咬了,今年便格外小心,怕再有毒虫蝎子,故而叫了阿兄过来再清扫一遍。差遣旁人,我也不放心。”
大公主委委屈屈的模样,再搭配低徊委婉的语调,实在叫人无法忽视她话中深意,稍一推敲便知事情脉络。
大公主非诏后所出,诏后宫里的嬷嬷未将大公主放在心上,洒扫粗疏,致使大公主庵舍藏了毒虫。大公主不便明言自己的委屈,暗中另遣了可靠的义兄打扫庵舍。宗柏不明就里,错将庵舍里的十曜当作了大公主,欲行不轨,反被十曜痛殴。
云姝听出妙音暗指诏后不贤,心中气愤,忍不住为诏后说话:“母后何曾苛待过阿姊,阿姊住处从来都是洒扫数遍,一粒灰尘都不留的,几时有过毒虫?”
清平官冷哼道:“大公主空口白牙,可有人证物证?”
十曜解下腰间一个革囊,扔去地上:“庵舍久不住人,周围林木又茂密,难免滋生毒虫,我替大公主先行清理了。”
众人便见囊口半开,果然有几只蝎虫蜈蚣钻了出来,吓得宫妃婢女们连连避开,惊呼声一片。
“当真有毒虫!”
“这要是被咬了可怎么得了!”
“回头咱们房里也要再仔细清扫几遍!”
对着这一囊物证,清平官、云姝、宗柏均是脸色难看。
闹哄哄的几息后,清平官仍不甘心:“不过是事先备下的一囊毒虫,谁知是从哪个林子捕来的。”
置身事外许久的住持忽然开了金口:“寺里确实常有毒虫出没,是老衲疏忽,罪过罪过!”
住持没有直言谁对谁错,但偏向已十分明显,无需多言。
若说物证可作假,但在王寺住持这位颇有分量的人证面前,没有人敢再质疑。
清平官知情势已无法逆转,恼羞成怒,一脚踹翻宗柏:“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随即,他便跪在妙音跟前:“犬子迷了心窍,大公主要如何责罚,是杀是剐,都随大公主心意!”
云姝心中有无数疑问,只能按下,无措地拉住妙音袖角,惶急哀求:“宗郎是清平官独子,父王都颇为看中,阿姊三思啊!”
妙音抽回袖口,冷淡瞥视云姝:“你若能向父王请来饶恕宗公子的旨意,我自然无权处置。”
·
庵庐闹出的这桩丑事,很快传到了诏王歇晌的禅院。
诏后轻步走出寝间,摇着绢扇,听宫婢将事情原委说了。
宗家那个纨绔果然闯出祸端,还是在王寺净地。贪心觊觎大公主,手段却粗劣不堪。宗柏落得如何下场,诏后并不在意。
待听得宫婢转述妙音那番仿佛受尽委屈的话,诏后执扇的手狠狠一顿:“大公主说她上年被毒虫咬了?”
宫婢低头:“是。”
“……”诏后胸口剧烈起伏,手指在扇缘捏得褪了血色。
诏后最重名声,一是因着自己出身低微,没有显赫的家世;二是因着她是继后,前头那位先王后名声太大,难免会有人拿来比较。
为了不落下乘,她用心经营着贤后名声,尤其宽待先王后留下的唯一血脉,甚至称得上是纵容。妙音在宫中的用度,明面上,从来都是给多不给少。
大公主却当着众人的面,暗责她这个继母不贤!
被毒虫咬了?!
大公主那娇贵的身子,真被虫子咬了,还不闹得天翻地覆!会忍着一年不说?
宫婢听得刺啦一声,抬头一看,诏后手里的绢扇裂开了……
就在诏后气息翻涌时,云姝脚步匆匆跨进了禅院。
“母后!”云姝一路飞奔,出了一脑门细汗,焦急道,“儿要求见父王!”
不见诏后回应,云姝抬眼过去,与诏后烦腻的冷眼撞上,便心知不妙。
“灰头土脸,你穿的这是什么?原先那身绉纱褶裙呢?”
“弄、弄脏了,只带了这身替换。”
云姝缩了缩脖子,怯生生作答,委屈害怕的模样,叫诏后发不出火来。
“你父王累了,刚歇着,受不了你再闹腾。”
“可是……阿姊要害宗柏哥哥……”云姝急出眼泪,想起宗郎一张俊脸被人打得青肿,若再受罚,宗郎那矜贵身骨如何受得住?
诏后揉着眉心,无力道:“这样的人,你还想替他求情?”
听诏后语气,云姝便知母后已听说了庵庐那边的事。她心慕宗郎,可母后不乐意,出了今日这事,母后会更加反对她与宗郎来往。
想到这里,云姝心下一横,遣开了宫婢,将自己做下的事吞吞吐吐哭着说了。
诏后没料到女儿竟有这样大的胆子,一时惊愕:“你,你不是喜欢宗郎吗?”怎会助宗柏成事?
云姝抽噎着:“我不答应的话,他便再也不理我。我看那香没什么特别,想着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碍。”
养了这么个蠢女儿,诏后又气得不行。
“母后,若不救宗郎,他怨了我,将我牵连出来,阿姊必不会饶了我。父王若是知晓了,不认我这个女儿……”
诏后面色陡变:“闭嘴!只要你不说,谁会知道?”想了想,又不放心地问:“确定大公主没发现?”
“如不特意去嗅,那香与寺里用的檀香闻起来并无太大分别。那时阿姊来我房里喝茶,没有回去过,不会知晓她房里点了那支香。她义兄与宗郎对峙,也没有提过房里有异香。”
诏后反复思量,或许是十曜身量魁梧,那点迷香对他起不了作用,因而不曾发现。诏后放下心来,一番盘算,交代了云姝几句。
诏王刚歇完晌醒来,云姝便跪到了榻前,哭得直不起身。
“父王,您快救救宗郎,他得罪了阿姊,被阿姊那位义兄拿住往死里打……”
诏王心疼地叫起女儿,弄清发生了什么事。云姝不敢隐瞒重要关节,只轻微带过一些细节。
宗柏不顾场合,想与妙音亲近,结果抱错了人,因而被十曜痛打了一顿。妙音觉得受了冒犯,任由清平官向她下跪,也不肯饶恕宗柏。
诏王听得直皱眉,一个血气方刚的儿郎,犯了这点错,实当不得什么大事,偏他招惹的是大公主,那可不得闹翻天。他这个不省心的女儿,连清平官的面子都不给,也着实狂妄。
“把你阿姊给寡人叫来!”
听了传召,妙音毫不意外,来禅院的路上,十曜坚持要求随行,妙音拗不过,便随他。
“今日多亏了阿兄。”
“若不是你叫我手下留情,我定折了他两条胳膊!”十曜愤愤道。
“没必要得罪清平官,况且,我也没受他们欺负。”
“姓宗的用心险恶!要不是我恰巧撞见,今日便叫他们得了逞!公主若受欺负,我、我会杀了姓宗的!”
今日他在近卫军中当值,见到宗柏与云姝在林子里鬼鬼祟祟,还提到妙音,便留了心眼,一路尾随,发现云姝举止异常。于是暗中让婢女转告妙音,叫她当心。
妙音如同料到了什么,委托他一起布一场局。
“阿兄放心。”妙音留下十曜守在外面,只身进了禅院。
诏王已经等得颇为不耐,诏后在旁殷勤服侍,地上站着抽噎不止的云姝。
“父王叫我?”妙音无事人般,轻巧行入禅房,态度散漫。
“跪下!”诏王见不得她这般无父无君的态度,一声厉喝。
妙音倒也没有顶撞,牵袖敛衣,先弯一条腿,将褶叠裙裾垫压在膝下,再将另一条腿并拢,直着腰身,臀下重心移向足踝,一番折腾,以最省力的姿态跪了。
看得诏王额角暴跳,气息粗重,一掌重重拍在榻沿:“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
“父王唤我来,是准备在我母后忌日,演示何谓君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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