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璟带着江敛等几个宿卫进了王宫,由宫人引领着穿过甬道。
这是第二回进南诏王宫,甬道两旁的景色最具南诏风情,桫椤树叶片阔大,孔雀在林中漫步,一切都是中原罕见的景致。
李璟身为外使,不会贪赏异国王宫风景,即便罕见,也只从容掠过几眼。
尤其桫椤园里有一群宫人在嬉戏,都是女眷,李璟更不宜长久注视。
可当目光掠过一个怀抱孔雀的女子时,他不自觉地脚步微顿,深埋的记忆隐隐有破土而出的迹象,呼吸跟着凝滞起来,有一股冲动促使他迫切想看清她的模样。
可是桫椤树叶太大了,遮挡了她的脸庞,只能看见她身着百迭裙,肩头垂下的帔帛拂过地上青草,沾染了晶亮的露珠。
“殿下?”李璟察觉到太子的异样,低声唤道。
李璟不得不收回目光,敛下起伏的心绪,面上不露分毫,脚步在微顿之后,跟上了前方领路的宫人。
几息之后,他控制不住地视线一转,又投向那片桫椤园,这回,连女子身上的百迭裙都看不见了。
浓浓的失落萦绕心间,理智上他知道南诏王宫时兴那般穿着,桫椤园的女子应与何少卿买来的娇婢一样,不过是追慕当下风尚,从众罢了,没什么特别之处。
可那一瞥就是在心中烙印不去,令他心烦意乱。
长长的甬道很快到了尽头,转过一条廊道便再见不到桫椤园。
江敛跟在后面,见殿下几度脚步迟疑,深感疑惑。殿下的目光总往桫椤园的方向飘去,可那边明明只有一行宫中女眷,好像是在投喂孔雀。
殿下一向不近女色,更别说窥视异国宫中女眷了,那么便只有一个可能。
——殿下喜欢孔雀。
这也难怪,毕竟是中原罕见的物种。
江敛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被宫人领着进了王后宫里,那诏后不知是故意试探还是要给他们下马威,将他们几人晾在前殿,两刻过去仍不见诏后人影。
太子亲赴异国,千里迢迢求娶公主,就是这样的待遇。江敛眼神冷下,就要出去揪出几个宫人来回话,但见殿下坐在客位岿然不动的姿态,又克制着冷静下来。
求亲僵局好不容易有了转机,殿下都在默默隐忍,他可不能因一时气愤而坏了殿下好事。
江敛不知道的是,此时李璟根本无心在意诏后的待客之道,满殿铺设的奢华器物在他眼里也是形同虚设。
他的心神停留在桫椤园那一瞥上,如何用理智说服自己都抑制不住翻腾的心绪。
因而当那身衣着出现在殿门外廊下,他蓦然醒神,陡然从坐席上站起,三步并作两步迈至廊下,一把攥住那身形纤细的女子手腕,将她拉得倒进他怀里。
女子毫无防备,惊呼一声,裙裾打了个旋,身体软软靠上他紧实的胸膛,陌生的触感与气息令她脸颊绯红。
娇躯入怀,李璟低头一看,眼里的热度转瞬即冷,他将女子毫不怜惜地推了出去,后退三步,语声冷淡,用生涩的南诏语道:
“抱歉,认错人了。”
又是这句!
云姝险些被他推倒地上,狼狈地站稳了,嘴唇紧咬,眸中浮起一层水雾。
每次遇到她,李璟总是认错人,他究竟希望她是谁?
李璟若不是大雍太子,她何需承受这等屈辱!
想起母后的教诲,她强压下心头火气,低头一边整理衣裙,一边调整情绪。
再抬头时,已换上羞怯笑脸,朝着面前英俊冷淡的男人抿出唇角笑靥,大度温婉道:“贵使两度将妾身错认,倒是妾身的荣幸。”
李璟又看了她一眼,忽然迟疑。
少女婉转动听的嗓音,与梦境里女子温婉的语调似有重叠。
他两次将她错认成另一人,当真是意外?
他专注的视线凝注在女子脸上,不确定的想法在动摇他的心。
云姝被大雍太子这样直直注视着,脸颊渐渐发烫,这里是外廊,偶尔有宫人经过,殿内还有李璟身边的人在密切注意这边动静。
她任由李璟深深看了一阵,心中把握大了几成,抿唇笑出最动人的模样,体贴关切道:“贵使一路辛苦,请入殿中,妾身为贵使斟茶。”
李璟收回视线,道声失礼,转身进了前殿,回到客位坐定。
云姝理了理帔帛,步伐优美,跟了进来。
江敛看过何少卿收集的画像,认出她是南诏二公主,便与几个宿卫一齐躬身行了一礼。
见殿下对二公主不仅没有看画像时的不耐烦,方才二人还在廊下拉拉扯扯,殿下甚至将二公主搂进了怀里,着实令江敛意想不到。
看来内敛守礼的殿下,遇着美人,也有逾矩的时候,江敛感到一丝欣慰。
他向身边几个宿卫使了个眼神,几人会意,一起走出前殿,站到外间廊下,以免扰了殿下与二公主相处。
江敛背朝内殿笔直站在廊下,既不会离护卫太子的距离过远,亦不会窥听殿下隐私。
他忍不住想,二公主出现的时机如此凑巧,莫非诏后将殿下晾在这里,用意竟在此?若果真这般,殿下求娶南诏公主的重任,总算天随人愿了。
云姝从殿中取了茶具,用托盘端至李璟案前,她见李璟坐姿严谨,目不斜视,显然是受过大雍宫廷严格教养,与女子独处一室令他不自在。
母后使人查过大雍太子的经历,他年已十九,不仅没有娶妻,连妾室也没蓄一个,与南诏这边的贵公子作风全然不同。
宗柏贪慕阿姊姿色,多次让清平官向父王求娶,即便如此,宗柏十七岁时也曾从茶楼带回过一个卖唱女子,纳了做妾室,很是宠了一段时日。
小国贵公子尚且如此,大雍太子却洁身自好,至今没有过女人。
云姝刚觉李璟百般好,一股念头又窜了起来。
他几番将她错认,难道他心中有别的女子?
可谁能比她身份更尊贵?除非……
云姝心头一慌,忙打消这个念头。
绝无可能,大雍太子怎么可能与阿姊相识,更何况,阿姊已许嫁西蕃赞王。
云姝安下心,揽住裙摆,跪坐案前,开始按一项项步骤烹煮香茗。
南诏盛产普洱茶,因而烹茶的诸般技巧,南诏女子鲜有不会的,可云姝得过诏后真传,知道女子为男子烹茶最重要的不是味道,而是举手投足间的韵味。
她将一套烹茶动作做下来,能令旁人忘了茶的清香,而沉醉于她优雅如行云流水的举止。
她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李璟,见他眼神清明,并没有寻常男子的迷醉之态。
云姝有种挫败感,但同时,她对李璟更上心了。
她手捧一碗普洱,端到李璟面前,眼神热切:“请贵使尝尝妾身手艺。”
李璟避开她的手指,稳稳接过了茶碗,然后……放在了一边。
在云姝错愕与不满交织的眼神里,他只淡淡解释一句:“久居长安,不太习惯异国香茗的味道,请见谅。”
云姝勉强挤出一个笑:“无妨,下回妾身再为贵使烹煮长安香茗。”
李璟撑膝起身,面容寡淡:“王后若有事不能亲至,在下今日便告退了。”
“贵使留步。”说出这话的并非云姝。
就在她焦急不知如何挽留李璟时,诏后终于在婢女们簇拥中姗姗来迟,步履悠悠穿过外廊,来到殿内。
她向云姝投去一眼责她无用的目光,云姝委屈垂头。
李璟仪态端方,向一身雍容的诏后施了礼,不卑不亢道:“外臣扰了王后清静,若王后今日不便,外臣改日再来拜会。”
诏后保养精致的面上浮起自然而亲和的笑:“内宫琐事缠身,耽误了几刻,特地命小女招待贵使,看样子是小女怠慢了贵客,回头本宫好好责罚她。”
诏后好说歹说总算将李璟挽留了下来,出于礼节,李璟口是心非地夸了二公主烹茶的手艺。
口里虽夸着,眼睛却没再看过站在诏后身边的云姝。
云姝委屈地眼角微红,她辛辛苦苦烹了一场香茗,李璟却尝都不尝,夸她的套词也是冷冰冰的不带一点感情,纯粹是为了敷衍她母后。
诏后自然注意到了搁在案上的一碗香茗,观茶水深浅便知李璟没有饮过,她不动声色支开了委屈巴巴的女儿。
殿中只剩诏后与李璟时,诏后也没有揭穿李璟的身份,而是径直将话题引入和亲上来:“贵使至南诏将近一月,我王始终不肯钦点哪位公主与贵国结亲,想必贵使对此也颇多不满。”
李璟注视着诏后:“诏王不肯与大雍结亲,王后是何看法?”
“大雍国力远胜南诏,两国若能结秦晋之好,共御西蕃,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我王已答允西蕃求亲,回应贵国便有诸多顾虑。”
李璟肃然道:“西蕃狼子野心,对待邻国唯有吞并之心,焉肯与南诏共进退?诏王一时被西蕃蒙蔽,外臣相信诏王早晚定能勘破其中利弊。”
诏后点头笑道:“本宫亦是这般想,只是,若待我王醒悟,怕那时已错过时机。贵使总不能一直待在南诏,等我王回心转意吧?”
李璟闻弦歌而知雅意,追问道:“依王后之见,外臣当如何劝说诏王?”
诏后道:“我王圣明,虚词难以动其念,贵使若真有替太子求娶我女之心,便应让我王看见贵国诚意。”
李璟眉梢动了动,觉得诏后话中有话,更有叫他疑惑的点。
王后有几个女儿?
他何曾说过求娶王后之女?
但转念一想,王后是所有公主的嫡母,无论哪个公主,礼法上都能称为王后之女。
李璟搁下这处微妙异样,抓住诏后话中关键:“外臣要如何才能让诏王看见我国诚意?”
诏后替诏王开出许亲条件,最后笃定道:“如此这般诚意,远胜西蕃,我王必定欢喜。”
李璟听完,却勃然变色,不耐烦地起身:“贵国公主莫非天仙人物,值得大雍许下这番厚礼?”
诏后不紧不慢摇扇,笑得从容:“我王生辰将至,内宫设宴,诸位公主将一同祝寿,我女是否天仙人物,贵使一见便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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