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音预备只在宫宴上露个脸,献了寿礼就走。
这日晨起,她眼皮一直跳个不停,心胸没来由的一阵慌乱,好似有什么不好的事将发未发。
可父王寿宴,她不能不去。
渥丹从小婢女手里接过一领朱缨攒珠罗裙,是白夫人前几日遣人送来,专为诏王寿宴赶织的。
妙音不太喜欢大朱大紫之色,或许因前世作为正宫皇后,箱笼里堆了太多的朱紫罗衣,日日穿,逢宴逢会还得穿。
旁人艳羡皇后通身的红缎与金丝凰鸟刺绣,她只觉厌倦和疲惫。
尤其与李璟的明黄龙袍并身一起接受朝拜时,暗处各种复杂难辨的眼神悄然落在她身上,让她本就忐忑的内心愈发凄惶。
大雍对服色有严格限制,常人不可僭越,南诏没那么些讲究。
妙音不好驳了白夫人一番苦心,点点头,让渥丹帮她穿上朱缨罗裙,刻意忽略一些不快的过往。
稍作装扮,颈下项圈压着领口,垂挂的迦陵频伽铃在衣襟内若隐若现。
渥丹缃叶跟随左右,后面又坠着十几个俏丽婢女,大公主出行,阵仗是有些的。
诏王寿宴设在前后宫交接处一座大殿内,过去要穿行整个宫苑。
日落后,风摇动树叶婆娑,甬道两旁昏沉如魅。
前殿寿宴上的笙箫弦乐随风入夜,萦绕在王宫上空,仿佛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夜雾从草间弥漫,妙音漫行宫苑,眼瞳迷离,远处渺渺宫乐似曾耳闻。
一个婢女不慎摔落手中宫灯,扑通跪下告罪。
妙音恍惚着想,这一幕也似曾相识。
渥丹回首斥责了两句,所幸她们手里的宫灯不止一盏。
前殿还离着老远,几声孩童嬉闹从近处传来,间或夹杂一声孔雀尖锐的啼鸣。
妙音停步扭头,隔着几丛芭蕉树,又连着听见几声孔雀刺耳的啼叫。
渥丹将夜灯移交缃叶:“我去看看。”
妙音在原地待一阵,被冷雾浸得微凉,下意识拢了拢帔帛。
渥丹赶过去后,孩子们的嬉闹与孔雀啼叫并没有停歇。
妙音蹙额,提步拐了过去,缃叶赶紧移灯照着她脚下。
掩覆的芭蕉树后,是一方深水莲池,几个年幼的王子公主正捉着蓝孔雀,押着它的脖子往水里按,孔雀拼命在水面扑腾,池上零落不少锦羽。
渥丹劝阻不住,被几人推搡在地,涌上来的婢女们见此情形,搀起渥丹,只能束手着急,不敢对王子公主们有进一步举动。
妙音撞见池边一幕,眼睛仿佛扎入一根刺,不仅是小蓝被她顽劣的弟弟妹妹们欺凌的缘故。
一缕莫名慌乱席卷上身,今夜她屡感异样,知道不该靠近那口幽深莲池。
尤其攥着孔雀脖子的六王子,倏地抬起一双黑洞洞的眼盯着她,唇角扯起虐玩生灵的邪肆笑意。
妙音岂能被个七八岁的孩童逼退,她怒气上涌,凝目瞪视过去,一面疾步靠近莲池,想要从一帮冥顽孩童们手下救出小蓝。
“放手,它快被你们掐死了!”妙音扒开几个凑热闹的,一把揪住最中间的六王子手腕,斥道,“叫你放开……”
六王子抬眼瞅着她,手上却加了力道,将小蓝狠狠掼入池中,孔雀凄厉的啼叫戛然中断。
妙音发了急,凑在池边探身欲捞起孔雀,后腰忽地搭上一只手。
她手上抱着小蓝湿漉漉的翎羽,警觉扭头,未及看清那张脸,后腰上的力道猛地将她一送。
妙音栽进池中的刹那,把手上落汤鸡似的孔雀抛去了岸上。
她身不由己坠入池中,溅起大片惊涛骇浪,岸上声声叫嚷呼救都仿佛隔了千山万水,模糊在了水面之外。
池水淹没她的口鼻,叩击耳膜,挤压五脏,肺里呛进冰冷的水,她想屏住呼吸而不能,愈发呛得头晕脑胀,连串气泡从口鼻间升腾。
濒临绝境,乱糟糟的记忆里忽地闪过与今夜交叠的画面。
她两度被六王子推落池水。
一个是今夜。
一个是前世。
难怪今夜不时心悸,可直到她再度落水,才朦胧勾起记忆的边边角角。
接下来,她会因肺里积满水而拼命挣扎,脚底踩上池壁湿滑浓苔,整个人在池底再度滑到,后脑磕上一块尖石,洇了半池的血。
颈下项圈悬挂的迦陵频伽铃也会遗落池底,从此与她分离。
诸多念头闪过只在须臾,妙音一边呛得难受,一边划动手臂,远离记忆里那块尖石。
可她不会洑水,划了十几下也没能移动两步的距离,反而因慌乱挣扎又一次踩上浓苔,后背朝下跌去。
命运依旧不肯对她垂怜,她绝望地闭眼。
然而下一瞬,后脑嗑上尖石的剧痛并未出现,反而腰上一紧。
一条坚实的手臂及时勾住她的腰。
她意识昏沉,分不清是在下坠还是上升……
胃和肺都好似被火燎过,妙音每呼吸一下,都扯得难受,她猛然咳嗽数下,掀开眼皮,昏昏的瞳光里,映出连珠帐上的攒花刺绣。
渥丹缃叶及一群婢女霎时围了过来。
“大公主醒了!”
闹哄哄一叠声传了出去,不知谁斥了一声,内室复安静下来。
妙音偎着被褥还觉冷,勉强提起一点声气,也还是软而无力,哑着嗓子问她们:“小蓝救下来了吗?”
渥丹眼里裹着泪,矮身扑在榻前,抽抽噎噎:“救下来了,公主感觉好点了吗?还有哪里难受?”
缃叶跪坐榻下,出声打断:“公主呛了水,嗓子不舒服,还是尽量少说话,多静养。”
渥丹听了,立即收声。
妙音侧着脸,身上软绵绵的使不上力,可还是有很多问题憋在嘴边,不肯听缃叶的静养劝告,眼睛巴巴望着她们,嘶声问:“救我的是谁?”
“十曜公子。”缃叶怕她继续嘶声追问,忙答在她前头,“昨夜十曜公子带队巡视,听见我们呼救,赶来跳进莲池捞起了公主,还抓住了险些从公主颈下坠落的项圈。”
渥丹探手拨出枕边用红绸包裹的项圈和迦陵频伽铃,脸上写满后怕:“幸好十曜公子来得及时,公主被救起来时已人事不省,若再延误片刻,真叫人不敢想。”
妙音转过脸瞥过去,心想,命运真是奇妙,若非她从王世子手底下救出十曜,又焉有昨夜十曜救她这出。
她避开了前世因磕破脑袋而损失部分记忆的遭遇,还留住了据说与她性命息息相关的护生铃。
前世早逝也不知与失去护生铃有无关系。
她安心地躺回枕上,转着眼珠,显然又有想问的。
渥丹给她掖好被角,缃叶揣摩公主可能要问的话头,继续答在她前头。
“昨夜人多嘴杂,推公主落水的不知是谁。白夫人听闻公主出事,离了宫宴,连夜将欺负小蓝的几个王子公主带回鹿鸣苑看管,王后派人领回六王子,白夫人没让,两宫因着公主落水的事气氛紧张。公主看清是谁了吗?”
妙音在枕上摇头,虽无证据,但六王子对她充满仇恨的眼神,恨不得治她于死地,好为生母余淑妃报仇的汹汹眼光,足以证明他的动机。
失去母亲的孩子,若再经人挑拨,便是一柄扎人的利刃。
妙音闭上眼,她曾经也是那样的孩童。
她可以放过六王子,但那孩子未必肯放过她与阿嬢。
妙音能想到的,白夫人自然也能想到。
她修养了一觉,醒来略觉肺里的炙烧感减轻了些,坐起来听渥丹汇报鹿鸣苑那边闹起来的事。
不出一日的工夫,素来慈和的白夫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逼得六王子满脸戾气,当众承认了自己所为,还抢了一柄切鲜果的小刀,冲向了白夫人。
侍卫没能拦下六王子,白夫人被扎破手臂。
诏王赶至鹿鸣苑,狠狠给了六王子一耳光,命人将他关去了王宫东北角,还顺带捎上诏后失于教养的责任。
妙音听完,连忙穿衣下地,赶去鹿鸣苑探望白夫人。
所幸白夫人伤得并不深,血流的也少,妙音仔细看了伤势才安下心。
她疑心阿嬢是故意叫六王子扎中手臂的,只是这种内宫算计,是不好拿到明面上说的。
白夫人俨然不将臂伤当回事,谈话的语调轻快不少,好似是为了调开妙音对她的过分关切,讲起诏王寿宴上的一出好戏。
“祝寿的外使当真下了血本,竟肯许诺开关市,互通两国贸易,你父王一高兴,当即答允嫁女结亲。”
闻言妙音心头猛跳:“开关市?大雍外使说的?”
“是啊。那副使言之凿凿,连文书都拟好了。”
“父王要嫁哪个妹妹?”
白夫人靠在枕上,神气微讽:“哪里是你父王的主意,分明是王后想嫁女。在寿宴上当着文武公卿的面,阵仗惊人地排出四位待嫁公主,让她们纨扇遮面,着同样服色,叫大雍外使挑选。”
妙音听了微怔,记起五公主与父王同天生辰,昨日刚满婚龄。因而在她之下,还有四个妹妹待嫁。
“大雍外使选中了哪个?”轻声问出这话,她喉中微涩,心下翻涌些不相干的情绪。
“王后设的局,岂能不如她的意?”白夫人将眼转到妙音身上,“自然是二公主,你以为还能是谁?”
眼前晃过云姝一张俏丽娇颜,念及前世李璟与云姝的过往,妙音暗地松口气的同时,有些没来由的惘然。
这一世,她不必再跟李璟有瓜葛,应该如愿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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