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傅少,我去处理一下?”
角落里,橘黄的灯光被剪碎,钟斌有些许不安。
他今日请傅晏来是为了下次的工程竞标,都说京城傅家现下全由这位傅少做主,谁得了他的青眼便是一步登天。他四处托人找关系,好不容易约到,没想到发生了这等事故。
钟斌托着酒杯挂着笑,笑容有些凝固,心下一片凄凉。
“不用。”
傅晏手里把玩着一块镜面方形打火机,散漫抬眼,无声看着闹事的一堆。
那个被羞辱的女人妆容都花了,头发一缕一缕,不大好看。
钟斌觉之眼熟,但也只是一瞬间的想法。捏着想详细阐述的文件,手心全是汗,兀自攀近乎:“傅少,说起来咱俩还是同学。”
钟斌干笑,“之前做同学时,我就听人说傅少您喜欢玫瑰花,恰好我和君晤的管理有些交情,就让他们多摆了几束,今早从法国运回来的。”耐心询问,“你看可还喜欢?”
整个a厅都沉静在切花月季的桃杏果香中,馥郁的甜香像是羞怯美丽的少女,欲拒还休。
闻之,傅晏还是冷淡的,但好在有了兴致,眼帘微垂,久久凝望不远处,开口询问:“你也在加州念书?”
钟斌刚准备松口气,听到这句话喉咙口发紧,笑也不是,一时语塞,尴尬极了,解释:“不是,我以前也是明嘉的学生。”
明嘉中学,远近最好的私立高中,却恐怕是傅晏这一生最落魄失意、不想提及的地方。
八年前的钟斌虽不是叱咤风云,但肯定比傅晏好上一千万倍。那时的他自认为天之骄子,大抵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学校那个生父不详、任人欺负的特优生未来会成为京城傅家的继承人……
他们之间没有过节,但钟斌看傅晏绝对是在看笑话。
十七岁的傅晏穿洗得发白的校服,拿满贫困生补贴,吃不起食堂的馒头,因为年级第一却沉默寡言、长着一张冷淡厌世的臭脸,叫人生不出好感,被混不吝的富家子弟捉弄,被名门的大小姐看上玩弄。听说因为不乐意,闹出了不少笑话,后来大抵是因为大小姐家势力太大,傅晏没法子从了,等大小姐腻了才脱身。
在当时,算是明嘉最轰动最好笑的新闻。
但偏偏钟斌能够共情。毕竟十七岁的傅晏是条丧家的野犬,就算是现在,他也能高高在上地评价:当时的傅晏可不就是个可悲的小玩物?
明面上钟斌大气不敢喘,心里也怕得要死,可他还是觉得傅晏只是运气好。
有什么了不起的?
说白了,没有像他一样浸润从小的精英教育,扒了皮,骨子里也就是八年前那副贫民窟出生的落魄野蛮样子。
钟斌半是慌张半是奉承,指甲盖扣着玻璃杯,只得硬生生挤出笑容。
傅晏轻轻笑出了声,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
他垂眼,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骨节分明的手指夹着。微微低头,从剪裁良好的西装里露出半截后颈,翻开银色的机盖,摩挲点火砂轮。
钟斌讪笑,迟疑了只几秒钟,立即半蹲着身子上前,殷勤地用手掌帮他拢了火。
万分小心谨慎的作态。
细小的火苗落寞,在烟草的纸边留下纤薄的火光。
轻微的暖意,浅淡的烟草香味。
傅晏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爬着清晰凹凸的青筋,指腹夹着烟,他饶有兴致地询问:“钟先生,我一直挺好奇的。”他的嘴里吐的是尊称“钟先生”,却是俯视的视角。
傅晏停顿半晌,钟斌的笑容越发谄媚,微欠着身子,耐心:“您说,我一定知无不言。”
傅晏微挑着眉,语气三分审视、七分薄凉,意有所指:“你们这次的工程项目已经被否决,这种已经丢掉的方案,谁给的自信觉得还能有机会重新纳入选择?”
他闲凉的目光有些绵长,又无比清冷,像是一柄开膛剖腹的冷刃。
话说得有些冷淡,甚至刻薄。
钟斌听得冷汗直滴,汗毛竖立,勉强笑着劝说:“傅少,您这说的,回头草也不一定都是不好吃的,我们公司虽然不是国际化做得最好的,但却是厂区规模最齐整全面的,算是国内最稳定的供应商。”钟斌打量着傅晏冷淡的神色,试探着补充,“再说如今您口中的回头草已经做了整改,今不复昔,如何相提并论?”
这话似乎是说对了,傅晏气息中发出一声笑,“今不复昔?”
有些疑惑,有些自嘲,似是意有所指。
钟斌疯狂地想着话术,却见傅晏没再回答,而是闲闲地撑着下颌看向不远处。
钟斌顺着方向看过去,只见着混乱的闹剧中央,那个狼狈的女人自己理了妆发,将湿漉漉的碎发别在耳后。
细弯的眉毛,明亮却脆弱的眼眸,红而艳丽的唇色。
如此有攻击性的美,乍一露出,哪怕是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能想起来。
宋洇。
钟斌几乎是一瞬间想起来这个名字,震惊得忘记呼吸。
宋洇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在圈子里一度如艳阳高升,后来又陨落无人问津,偏生又和他身边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有不得不说的禁忌关系。
可不就是当初那个掠夺傅晏的大小姐吗?
钟斌思绪百转千回。
却见一个有些痞气的醉酒青年,训责般骂着宋洇。好像是周家的小子,因为周家的规模不大,钟斌未曾放在心上过。
周起樾带着鄙夷的目光好似一柄锐剑,满载厌恶地扎向宋洇。
他的声音很大,似乎是故意说给所有人听,“宋洇,要不是我们周家,你那个痨病鬼爹早就死在最狼狈的时候了,被人追着债等死,根本看不起病,还能体面地在抢救室死掉吗?”
他笑起来露出两排白牙齿,明明是帅气的,但眼下的乌青让他添了几丝阴郁和丑陋。
他的声音大了几分,“明明签了卖身契给我家当牛做马,只不过我爹妈给了你体面一点的身份,还真以主人自居?笑死个人了。”
这话一出,钟斌也理顺了前后关系,他听人说宋家破产后宋洇便从他们这个圈子消失匿迹,原来是去了小小的周家。
依周起樾的意思,宋洇竟然做了他的未婚妻。
真是可笑。
曾经宋家风头正盛时,谁敢与之较量,周家之于宋家不过是平平无奇的附庸,虽说是有祖父母辈定下的婚约,但是谁会当真。
后来倒台,树倒猢狲散,跌落神坛竟让宋家小姐真的做了周家少爷的未婚妻。
钟斌回忆早年间的传闻,宋大小姐是那般的众星捧月、风头无二,纵然她肆意妄为,但看在宋家的面子上没人敢说个“不”字,毕竟谁不希望和宋大小姐成为朋友呢?
说起来,宋大小姐就是为了和朋友的赌约才起了心思要玩傅晏,说是把傅晏追到手便可以拿到一个限量版的天文望远镜。
钟斌当时还戏谑地和同学议论:“傅晏住的那种贫民窟,就算是把家里房子卖了都凑不够那个望远镜的零头,他也就这点价值了。”
值钱的买卖。
但如今,当真是今非昔比、物是人非。
如果他是傅晏,今天这场面一定十分快意。
钟斌偏头小心打量傅晏的神色,似是没有变化,眼底却有暗流涌动。
钟斌是个懂得察言观色的,立马得了主意,心说自己的生意恐怕有了转机,陪笑:“傅少,这场面还真是上不了台面,也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女人如此不懂知恩图报。”后半句的“知恩图报”吐得极重。
见傅晏没搭理,钟斌趁热打铁,继续补充:“我们公司就不会这样,您是知道的,谁给了我们钟氏一口饭吃,我一定会铭记一辈子,绝不会做这种忘恩负义之徒。”
傅晏终于闲闲扫了他一眼,先是审视,转为冷漠,最后变成一个让人看不懂的寡淡笑容,叫人捉摸不出是什么意思。他施施然站起身,快步走入闹剧。
钟斌立马明白过来:得!傅少这是打算给宋洇一点颜色瞧瞧了,果然,傅少也不是那么沉得住气的人。
毕竟当年宋洇那样玩弄了他,抛弃的时候像是丢垃圾,闹得满城风雨、无人不晓。
谁不想报复那些欺辱过自己的人?谁又是圣人呢?
-
周起樾不认识傅晏,便没多在意其他人的靠近。
他的眼里只有那个窘迫不已的未婚妻。
他冷笑着要拿出周家大少爷的气派,扬起手掌准备打人,还没落下,霎时,天旋地转。
周遭静了。
只余下周起樾吃痛的吸气声。
钟斌直接傻眼了。
周起樾更是懵得不说话,只有那个喜欢她的小姑娘一下子急了,骂:“你谁啊,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啊就敢这样!”又骂同行的几个兄弟,“愣着干啥啊!赶紧让这个男的滚出去啊!他居然敢打周少!”
同行的几位也不全是空把式,虽然不是豪门嫡系,但有眼力见的都认出来这是谁了,就算是没认出来,也觉察出傅晏绝非常人的气质,一个个不敢上前。
西装革履的男人长着一张冷淡惑人的脸,应该是自持的,可却像是个暴徒,力气大得吓人。
傅晏几乎是一瞬间踹了周起樾的膝盖骨,单手降住他的双臂,屈膝将周起樾制服在地。
他压着周起樾的后脑勺,蛮狠得没风度。
周起樾狼狈地跌跪在地上,这才反应过来,瞪着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转过头,他想要挣脱却动弹不得,侧脸贴着地面质问:“草,是不是想死,你知道我爹是谁吗?知道我家是干什么的吗?”
他听到一声短促的冷笑。
傅晏涨满青筋的手上残留着高档烟草的清香,垂着眼,对身下平平无奇的男人说:
“知道。”
“周氏集团的独子,父亲叫周玉笙,干仿制药起家。”
“你的情况,我都知道。”
他轻声重复,手下的力气没松半点,更没有看站在他身后的宋洇,只是凑到周起樾的耳边,眼神阴鸷,像是一只蛰伏而凶狠的狮子,低沉着声音问:
“但是姓周的,你知不知道自己作弄的是谁?”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