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时候的她真是任性。
宋洇在回忆中抽离,对于曾经的自己妄下定论。
她施施然站起身,吐槽之余,瞥见铺满桌的文件,增添了几分无力感。
“宋特助,一起吃饭。”
玻璃门前,同事明霞提着随身的麻将包轻敲玻璃门。
公司楼下的餐厅,宋洇要了一份牛油果班尼蛋和一杯冰美式。
“说起来,今天早上接到总部通知,”明霞付完款,端着餐盘寻了位置坐下,似乎想起来什么,“创投圈的top,嘉汇,居然要投我们的新项目。”
“嘉汇?”
宋洇有些意外,脱外套的手一顿,漂亮的眼眸波光潋滟,落在同事理所当然的神色上,明霞诧异:“你没收到通知吗?”
宋洇微怔,神色如常地坐下,“没有。”她垂下眼,将垂落在耳侧的碎发捋到耳后。
嘉汇是现下最有财力的创投公司,幕后的最大股东是傅家,傅晏。圈子里不少人追捧嘉汇,因为一旦得到嘉汇的力挺,便等同于有了豪门傅家的认可,有了更多的便利和底气,算得上是一步登天,多少企业做梦都想和嘉汇合作。
这个意向对于周氏药业来说绝非小事,但这么大的消息公司瞒她瞒得彻底,宋洇居然一点都不清楚。
宋洇明白过来。
上回那件事,周总还是介意的,没有完全信任她。
明霞只以为是总部那边的人没有通知到位,“大概后天嘉汇的人就会来咱们这里参观,详细约谈。”
宋洇浅笑,没有答。
“要是和嘉汇合作成功,咱们这期的新药项目应该能更进一步。”明霞是个事业心重的女人,办事无不细致,会在客户来之前了解对方的一系列爱好习惯,寻找突破口,“傅家现在当家的,宋特助见过吗?”明霞翻看着手机的资讯,她虽然不了解豪门之间的私交和龌龊,但清楚宋洇作为周起樾的未婚妻,肯定知晓得比她要详尽。
明霞蹙眉翻阅着,从繁复的信息里查找出有用信息,“叫傅晏吧?”
“是。”
“见过?”
宋洇“嗯”了一声,“见过。”
何止是见过。
明霞抬起头,好奇:“傅少他人怎么样?”
宋洇的西餐刀落在班尼蛋上,平淡开口:“他看人办事很公平。”
明霞有几分意外,撑着下颌,戏谑:“这个评价从你嘴里说出来还真少见。”
“实事求是。”
“是吗?”明霞评价,“那还挺少见,这样出生的世家公子哥居然还讲求公平。”
宋洇失笑,想起少年在年级公示榜单上青涩的证件照,一时感慨。傅晏现在这样的地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确不用再讲求公平,他已经不需要像寻常人一样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了。
资本堆砌出来的财富和底气可比其他的要粗暴硬气得多。
但他在高中的时候的确就是个追求公平的人,他惯常用实力说话,不过大部分原因是当初的他只有成绩,别无其他。
宋洇胃口全无,咽下苦涩的冰美式,心知肚明:按照常理,傅晏不会给周氏药业合作的机会。
一个小小的周氏药业给傅家提鞋都不够,因何入了他的眼。
他是冲着她来的。
接到嘉汇那边的人员对接时已经是洽谈当天。
知道傅晏亲自来分公司的时候,宋洇正在联系市场部要求采买开会用的水果。
这消息在她的意料之外,一深思又觉得情理之中。
“夏秘书,还有别的什么要求吗?”
宋洇接听着对方联络人员的电话,突然听到对面清润的男声迟疑地回复,“有是有。”
“您请说。”
夏秘书咳嗽两声,有些为难:“请问贵公司有没有一个姓宋的特助,傅少点了名要她来负责此事洽谈,傅少说如果不方便的话,他可能就不来了……”
还真是如此。
宋洇看着办公室外忙碌的同事,分公司上下严阵以待,她突然深吸了一口气,想起来上回分别时傅晏强调的“付出与回报”的观点。
“宋特助有空的。”
宋洇认真地回复夏秘书,“您让傅少放心来吧。”
这么大阵仗,如此豪迈的手笔,要付出的肯定不是周氏药业,而是她。
下午两点整,嘉汇的代表准时到了周氏药业的分公司,明霞领了研究院的负责人详细介绍项目详情。
宋洇就坐在会议桌的前排,久久地注视着对面的空位。
标牌写着方正的“傅晏”二字,这两个字宋洇在高中的时候眷写过无数遍,她闭上眼都知道如何去书写。
这座位是专门留给他的。
他还没到。
代为出席的夏秘书是个帅气清俊的青年,一副笑眼,逢人就笑,表现得极为亲和。
看到宋洇时,显露出几分惊艳和恍然大悟。
“是宋特助吧?”
“傅少他……”宋洇欲言又止。
夏轶解释:“傅少在路上,马上到。”
傅晏上午出差开会,因为冬天的异常气候,飞机晚点,要迟到一个小时。
研究院的人详细介绍了周氏药业新研发的肿瘤靶向药,宋洇在这个项目上花了不少精力,自然清楚,但此刻却有几分走神,她知道不该如此,可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的心绪。
如若没有今天的合作意向,傅晏不来,是该回去休息吧。
浪费自己的休息时间,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真的要投资这个项目吗?
他要她付出什么?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宋洇的心头徘徊。
“宋特助?”
宋洇猛然听到一声询问,夏轶的声音像是拨开云雾,让她如梦初醒。
夏秘书没有介意宋洇的不在状态,指了指自己的手机,示意:“傅少到了,我去接一下。”
-
再次见到傅晏时,京城前几日的积雪还未融化。
傅晏还是穿着定制的手工西装,宋洇却恍然意识到不是同一件,这一套的腰身要更为宽些。
袖口是金色的,一片玫瑰花的叶子。
锯齿状的边缘像是锋利的锯子,能够延迟地将人折磨,戳破皮肉。
两方人互相介绍。
宋洇就站在周氏药业的一队人里,不卑不亢地迎接他。
明霞不清楚夏秘书说的“指定人选”,帮宋洇做了介绍:“这是宋洇,宋特助,也是我们周氏药业周副总的未婚妻。”
她说起宋洇的时候打量着这位气度不凡的豪门继承人,不知怎的,觉得听完她的介绍,傅晏的眼神越发冷,说句难听的,夺妻之仇不过如此。
宋洇领着他去了会客厅,亲自给傅晏添了茶水,上好的君山银针,用沸水过了三遍,闻着清香四溢。
她装作不认识他,傅晏也似乎默许了这一行为。
研究院的负责人挑拣了重点向傅晏介绍项目的内容,宋洇看着傅晏品了一口茶,默默添了些。
提起茶壶时,有些不当心,壶里的沸水落到手上。
傅晏就在宋洇身后,懒懒掀了眼皮,目光漫长而疏冷,从宋洇被烫红的手背移到女人的侧脸。
宋洇忍着痛蹙眉,有这么多人在没敢收回手,火辣辣的滋味难以压抑,她疼得眼泪都要掉出来,尽量没有显露半分。
白皙的手背烫红了一片,像是一块丑陋的烧红铁饼。
遮掩好情绪,宋洇下意识地抬眼看傅晏。
她希望他没有注意到她。
很可惜,傅晏在看她。
两个人的目光猝不及防对视上。
宋洇的心一沉。
对方耷拉的眼皮撩起,凌厉的五官看着压迫而冷峻,正神色淡漠地注视她。
不含半点其他情绪。
像是在审视罪孽深重的囚徒。
宋洇突然就扛不住手上的疼,说了一声抱歉,逃亡一样去了卫生间。
她用温凉的自来水一遍遍冲洗烫伤的痕迹,高速的水流打在细润手上的皮肤上,生疼。
宋洇离近了看,已经起了细密的水泡,她急着回会议,想把水泡戳破了,简单处理。
扭头才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人。
昨天公司会客厅这层的走廊灯线路坏了,没来得及报修,此刻只亮了一盏,所以略显昏暗。
傅晏靠在卫生间旁的走廊墙壁,遥遥看着她。
宋洇心揪起来,有些难堪。
她不知道为什么重逢之后,傅晏总是看到她狼狈的样子。
宋洇垂着眼不动声色地把自己受伤的手藏到身后。
两个人都没开口。
宋洇听到火机齿轮轻擦的声音,偷偷抬眼瞧他。
傅晏纵横的青筋将他苍白的手衬得性感,他垂眼,拢火,将细烟的末梢燃亮。
尝了一口,有些漠然地站在那里,像是一块不通情感的雕塑。
宋洇手上的痛还未褪去,她知道傅晏在这里,便不急着回去。
等傅晏抽了半根,宋洇才鼓起勇气故作轻松地询问:“我们回去吗?”
她说起“我们”,语气扁平,眼底没有留恋。
傅晏随意地夹着烟,歪过头看他。
烟雾悬着,氤氲袅袅,有些发青。
烟灰烧多了,便有些笨拙地坠落。
傅晏鼻息之间一声轻笑,撩起眼皮:“我们?”
“认识我?”他问。
宋洇没敢答。
傅晏懒恹恹看她,“刚才装不认识,还以为周少的未婚妻已经忘了我。”
头一次听他讲这么锐利的语气。
宋洇记得她好像问过他同样的话。
那时,少年回答她的是“让让”,他真的装作不认识。
宋洇却不敢。
“傅晏。”她的嗓音平静而清冷,认真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叫他的名字,是告诉他,她认识他,她没忘记他。
怎么可能忘记呢?
怎么忍心忘记呢?
宋洇鼻子泛酸。
傅晏浓密的眼睫颤了两下。
丢了烟,被西装裤覆盖的修长的腿迈开,他上前想要拉宋洇的手,最终却没有。
男人垂着眼,寡冷的眼神让宋洇细瘦柔软的心难受,他一字一顿地冷声问她:“宋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坚强很能耐?”
宋洇眼眶微微泛烫,刚刚憋下去的眼泪又在酝酿,她在心里叹了口气,小声回答:“没。”
他冷笑了声。
然后无波无澜地问她:“疼吗?”
宋洇说了谎:“不疼。”
傅晏轻嗤一声,退开半步,让出一条道,然后歪过头面无表情地命令:“你们公司的药箱给我。”
-
狭窄的后勤室在走廊的尽头,因为地方偏僻,扫地阿姨总是漏掉。
灯一亮,空气中扬着点点灰尘。
宋洇措不及防被呛,挥手将灰尘拍散。
医药箱在架子的最高层,宋洇单手拖过一只矮小的窄凳,准备踩着站上去。
脚上的黑色高跟鞋跟细,宋洇怕卡在板凳木板的缝隙里,便脱了下来。
她光着脚好不容易在凳子上站稳,突然一只手横在她眼前。
傅晏帮她把医药箱取下。
“手。”清冷的声音含着压迫感。
昏暗的后勤室,女人就这样垂着眼俯视仰望她的男人。
宋洇站在板凳上就比傅晏要高了。
傅晏有一米八七,比高中的时候高上四厘米,看起来修长而俊雅。
那时候,宋洇如果想亲傅晏,就要踮起脚尖。
但宋洇从来都不会那么做,太麻烦,也太小鸟依人作派,宋大小姐要直白些——揪着少年的校服衣领,叫他低下头吻她,要他虔诚,要他坠落。
或是现在这样,她站在高位,以俯视的角度看他,然后低头施舍一般吻他。
傅晏从医药箱里拿出塑封的针管,撩起眼问她:“要再说一遍吗?”
他的声音还是跟以往一样的冷,但少年时会更为清澈,像是动人的坚冰。现在带上了气势,便显得矜贵。
“不用。”宋洇连忙否认,知道现在眼前的人是甲方,不大敢反抗。
宋洇缓缓伸出手,雪白莹润的肌肤细密,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只是现在虎口周围起了一层密密麻麻的红色水泡,像是倒多了起泡剂的肥皂水,如果误碰到什么,便会疼得钻心。
傅晏垂着眼,看着伸出来的手,很久,抿唇没开口。
宋洇被盯得嗓子发痒。
她后悔了,说:“我自己来吧。”想上前拿下他手中的针管。
傅晏的手向上抬,与她错开。
他看她,说不上是责怪还是埋冤,又或是幸灾乐祸。
宋洇不明白,也不敢想。
“手。”
他又命令她,捏过她的手,手心微凉,手劲儿却出乎意料地轻。
像是怕弄疼她。
男人浅色的眼瞳被鸦羽般的睫毛遮住,在昏沉的后勤室灯光下,像是被幽光浸洗的墨绿森林,湿润、幽静,打动人的心。
傅晏一言不发地用针管帮她把脓泡戳破,颇为细致地吸取脓水,耐心地没有将她弄疼。
他握住她手的动作,明嘉当年教过,是交际舞牵女伴的姿势,意寓“尊重”。
这个过程很漫长,宋洇受伤的手手心都是汗,她知道傅晏肯定察觉到了她的紧张,但他没说。
他变坏了。
十七岁的傅晏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明明知道现在的宋洇是别人的未婚妻。
他们在她未婚夫家族的公司里,靠得那么近,近到宋洇的心在颤,也不敢呼吸,生怕一个重的呼吸把这一切给打破。
她觉得好像一切都没有变,还跟从前一样。
又觉得太荒谬了,明明过去那么多年。
正出神,她突然听到傅晏问她:“在想什么?”
一抬眼,对视上傅晏的眼睛,眼里只有她一个。
手已经处理好了,宋洇缓缓伸回。
一顿,缓声问:“什么时候?”是问她现在在想什么吗?
“倒水的时候。”
宋洇眼睫一颤,实话实说:“在想,这次周氏药业合作达成的话,我该付出什么。”
周遭静了几分。
宋洇分明听见傅晏的笑,意味不明,也不真切。
可几乎是下意识地,宋洇知道傅晏是高兴的。
他很满意她的自觉。
宋洇想刨根问底问清楚他想要什么,倏地,手机的铃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后勤室的良好和谐。
宿以炀的电话。
宋洇有些尴尬,用眼神询问了傅晏的意见。
“接吧。”他把用好的纱布缠好放回医药箱,塞回架子原处。
宋洇接电话的时候,抬眼看到男人被西装裹紧的腰身,隐约能看出锻炼过的痕迹,很有力。
宋洇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刚按下接听,电话那头的宿以炀就咋咋唬唬地吵闹,带着鬼哭狼嚎的哭腔颇为急切地询问:“宋洇姐你去哪里了?快一刻钟了,嘉汇这边怎么办?没你撑场子怎么能行?”
男大学生的声音满载忧虑,呜呜咽咽,几乎是上气不接下气,“宋洇姐,我们不能没有你!”
“周氏药业没了你,就好像鱼离开了水,鸟儿离开了天空。”
“你快点回来吧,求您了。”
到最后,还用上了尊称“您”。
宋洇拧着眉,分神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想教育他保持镇定,可见傅晏在一旁,终究没吐出口。
宋洇解释:“等会就回去,我在外间遇见傅少了,”她一顿,偷偷又瞧了一眼傅晏,默默移开眼,“你们那边继续就可以了,不用管我……”她一顿,清晰吐字,“和傅少。”
“啊?”
“哦哦哦,这样。”宿以炀显然没想到这个可能,连忙说,“那我回去跟明霞姐讲一下。”又似乎惊讶地想起了什么,“那我刚刚是不是打扰你和傅少了?对不起,对不起,宋洇姐我错了。”
宋洇气笑了,忍气,小声劝告:“宿以炀,专业点。”
“好的好的,一定。”那头答。
“行,”怕对方还担心,宋洇小声安慰了一句,“没事的,放心,能谈下来。”
她往常很少这么安慰下属。
不过今天,宋洇抿了抿唇,想:京圈傅少应该不会说话不算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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