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便是大宋,何来“北宋”与“南宋”之分?
小娘子在国朝之前冠以地理位置指代,多半是依据都城所在,便于称呼罢了。一个在东京,一个在临安,才分出南北。只要他北伐功成、还于旧都,不拘南北,来日域中,仍是宋家天下!
一定如此。
彷佛是为了叫自己心安似的,辛弃疾将这个念头在心口默诵两遍,就此打住,不愿再往更糟的理由上去细想。可“南宋”二字的出现,便如翻涌而来的巨浪一般,将他的思绪牢牢裹挟其中,挣脱不得。
见他脸色愈发难看,陈亮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南宋”之称给好友带来的冲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赶忙转过话题。
“啊……词、词中之龙,这个评价甚好!极衬幼安的脾性作风,小娘子眼光不俗,眼光不俗啊!”
说着,他悄悄点击光幕,按下暂停。
也是自己大意了,瞧见百代成诗有了新动静,便想着第一时间来寻幼安,两人正好一同观看。哪里想到,后头还给他藏了这样一处暗坑呢!
不过说起“南宋”,陈亮亦难免郁郁。
他与辛弃疾志气相投,自然同样胸怀收复失地的豪情壮志。可也好小娘子既直言“南宋”,莫不是断定这北地未能收回来,天子便要这样长久地偏安南方下去?
那可不行!
两人方才还有说有笑,眨眼功夫竟都怏怏不乐起来,范夫人看在眼里,有了计较。只听她冷不防开了口,却并未在这一称呼上多加纠结,反倒轻描淡写地提出新的猜测,“或许我们都想错了。”
“这位也好小娘子,并不是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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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汉建元年间
作为蜀郡辖内颇有名气的县城,临邛县富户云集,百姓安居乐业。即便在众多高门大户中,仍有一家,因其华贵又不失雅致的建筑布局格外吸睛。
庭院深深,雕梁画栋,本该和乐融融的一家,却静得吓人,几乎听不见半点儿动静。就连家奴往来做事,都蹑手蹑脚的,万不敢惊扰主家。
只因他们都知道,家中主君北上长安,一去经年,不见复返,独留主母黯然神伤。在此情境下,哪里还敢随意嬉笑呢?
“女郎。”
即便那个小女郎已经出嫁数年,自己也应当依照规矩唤一声“主母”,可女婢仍是固执地不愿改口,冲桌案前的人禀告道:“书帛已经差人送去长安了。”
“那便好。”卓文君搁下手中竹简,向女婢微微颔首,“你且下去罢。”
“您……”女婢欲言又止。
她是跟着女郎从卓家出来的人,自然向着卓文君。依她来看,那司马长卿可真是担不起女郎这一片痴心。一别数年,不见传回只言片语便罢,盼来盼去,竟是叫女郎盼到了纳妾的消息!
“不必为我担忧。”卓文君看出女婢的忿忿之色,回以淡笑,“旁人的眼光与议论若能叫我动摇半分,我早撑不到今日了。从前既能做出当垆卖酒之事,如今我亦能回之《白头吟》以示决心。”
“你自去忙吧。”
不错眼地目送一步三回头的女婢离开,卓文君松了口气。利落地将书简一卷,丢到一旁,转手划开光幕。
自得了这名为“百代成诗”的物件,她便稀奇得紧。横竖家中无事,卓文君日日都要盯着它研究半晌,愈发觉得其中奥妙无穷。时候一久,若不是司马相如传书回来,自己竟连那个远在长安的郎君都快抛之脑后了。
可惜,不知是临邛学诗的风气不浓还是怎地,卓文君从未在【附近的人】找到能诗歌唱和的朋辈。主页更是空空荡荡,刷不出任何动静。
可就在今日,她将将在书帛上写下“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这最后一句时,便敏锐地听到了一丝细微的动静。
果然,这会儿再点开光幕,正中央已经自主放起了声音图像。
哦不,该称之为“视频”才对。卓文君想起从指引那儿学来的新词,弯弯嘴角。
“也好也好……这名儿倒很有趣。”画面中的女郎看着比她年轻一些,卓文君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又瞧出也好穿着打扮的不同之处,“也不知是哪家的女公子?衣衫形制我竟从未见过,改日可要好好同她学一学其中巧思。”
顺手点过关注后,卓文君又聚精会神地看了下去,很快便发觉文也好话中不同寻常的地方:
唐朝与南宋,竟都是闻所未闻的国名。自己涉猎颇广,过目不忘,而前阅历史,并未出现这两个朝代。那便只可能是……
后来者。
这个发现并未叫卓文君多么惊讶。
意欲开创万世不朽之基业的大秦,不也这样轰然坍塌、随后被大汉取而代之了么?于情,她自然要想汉祚永续;可于理,她知道这无异于痴人说梦。
……
【但凡学过诗的人,就没有不知道他俩的吧?】
这话说得古怪。
如今正是大赋当道,自家郎君便是因《子虚》、《上林》两篇气势恢宏的辞赋得了天子赏识。可按小女郎所言,后世汉赋荣光不再,反倒成就了诗歌的地位么?
卓文君暗暗想着,记下了“李白”与“杜甫”的名字。一为“仙”,一为“圣”,听着便不同凡响。可惜小女郎只是一笔带过,否则,她还真想拜读两人的大作呢。
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这般机缘。
一个恍惚,视频已转回正题:
【譬如有着“词中之龙”美名的南宋词人辛弃疾,便曾于早年写下《汉宫春·立春日》之作。】
汉宫春?卓文君挑挑眉,后人可真会促狭。取而代之不够,竟还要借咱们汉家宫室的名儿去作诗题么?
全词篇幅较长,为避免水时长之嫌,文也好无意在视频中尽数解析,只将内容以文字形式一贴,而后轻描淡写地援引首句,权当算是介绍:
【这篇当头便是一句:“春已归来,看美人头上,袅袅春幡。”】
【开篇名义,直言春天已经归来,这又何以见得?诗人别出心裁,不去景色中找寻,反倒看向身边。原来,心灵手巧的娘子们已经剪裁缯绢制成小幡,簪戴在髻上,以此迎春之举,引出又是一年春归的感慨。】
后世不同的习俗颇具妙趣,卓文君听得津津有味。在文也好的解释下得知原委后,不禁哑然失笑,“这位词中之龙,名号颇具万丈豪情,不曾想,倒很是会夸小女郎呢。”
果然,文也好与她所见略同:
【此句极好,好在举重若轻,巧妙地将立春的旧习俗揉入词中。描画娘子妆饰,却俏而不妖,更胜在清新脱俗,正是辛氏的独特风味。】
【但我几经熟虑,最终仍为立春日择定了杜审言的这首诗。】
文也好不慌不忙,娓娓道来:【其一,自然是因这首被后人推为“初唐五律第一”。】
【如此高的评价,可不是浪得虚名。四联对仗工整,字字珠玑。见春景而思归,将杜审言心怀故土的情丝与初绿的柳丝融为一道,丝丝缠绕。】
说完头一个理由,文也好狡黠一笑:【其二,却是因为诗中所展现出的,诗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
与同僚亲朋交游时,人之本性或许可以掩藏。可在笔下、在诗中,再如何细微的情思总会在不经意间倾泻一二。卓文君托着下巴,想起亲身际遇,大有同感之时,忽然生出一个荒诞念头:
哪怕终此一生不能得见小女郎,自己也想通过什么法子,与她畅谈一番。
文也好可不知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引出了多么了不得的反应,眉飞色舞地将杜审言的生平细细展开:
【这杜审言呐,现在虽不怎么为人所知。可在当时,身为宫廷御用文人,自然还是有几分傲气在的,何况他还生来不知谦虚为何物。甚至,曾毫不客气地夸口:“吾文章当得屈宋作衙官。”】
【屈宋是何许人也?真计较起来,那堪称是我国最早的两位大诗人!可杜审言怎么说?论写文章,这两位大佬前辈统统都得过来给我打下手。听听这话,对古人都如此不客气,对身边的人还能有好脸色么?】
【最深受其害的,便要数与他同为“文章四友”的苏味道。许是八字不合,你说这三个人里头,怎么杜审言还偏偏就对苏味道看不上眼呢?】
说起这些趣闻轶事,文也好更加起劲:
【若是平常插科打诨还不打紧,偏有一年,杜审言给官吏定等后,出来说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一句:“味道必死。”】
【泱泱华夏,自古以来便是礼仪之邦,哪有这样咒别人的道理?旁人听了不知底细,大吃一惊,赶忙问他缘故。莫不是苏味道犯下错事,要被圣人责罚了?】
【谁知杜审言得意洋洋地解释起来:“他见了我的评语,岂不是羞也要羞死了?”】
说起诗人轶事,文也好更如开了闸般滔滔不绝:
【要知道,这时候的苏味道可是天官侍郎,官阶可要比杜审言高出不知道多少去。他这话,岂不相当于“领导举杯你先喝”?甚至还要更加严重。可他偏偏说了,这不是狂傲,还能是谦虚不成?】
文也好意犹未尽地住了嘴,紧跟着抛出了下一个问题:【或许你们又要问了:区区两件小事而已,与选定这首诗似乎毫无干系呐?】
【其实不然。】
看到这里,或许是出于诗人天性,身处不同时空的李白、辛弃疾与卓文君,竟异口同声地道出这四个字。
【诸君请瞧,这样一位倨傲骄狂的诗人,在撞见江南春景时,是怎样的一番反应?】
【前有“偏惊物候新”,后道“思归欲沾巾”。方才我们说了,前人巨匠也好,同道上级也罢,无一能叫杜审言折腰。】
【可唯有初春秀景,才会叫宦游人驻足赞赏。也唯有迢迢故乡,才能叫狂士心甘情愿地低头揾泪。】
说完这句,自开头以来,言语便分外流畅的文也好蓦然停在了此处。几人静静等了一会儿,久到他们都忍不住疑心是不是便要到此为止了,才听她轻轻一吁。
似心知肚明的无奈,似爱莫能助的叹息:
【诗人,莫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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