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古代言情 > 郁金堂 > 1、第 1 章
    天时怪的很,进十二月倒暖和起来,大太阳热烘烘烤在背上,还得听府监絮絮叨叨,燥得武延基想骂娘。


    好容易完事儿,他轰地推开殿门,顿感清风拂面。


    “嗨——晦气!”


    宫女琼枝呵了呵腰,“梁王留了话,请二位别走,晚间他和魏王还来,一道陪圣人吃饭。”


    都是熟人不用装相,武延基很不情愿地‘哦’了声。


    琼枝一笑,掏出丝帕折了折,两手并托着递给他。


    “不用。”


    武延基懒得揩拭食指沾的那点墨汁,索性塞进嘴里洗。


    武崇训觉得恶心,侧开脸不看,片刻想起来叮嘱。


    “张易之爱洁净,别叫他瞧见。”


    武延基眼皮子一挑,调侃,“诶,原来你也怕他!”


    武崇训不吭声了。


    神都乃是万户之都,城外有鹰搏击长空,宫中有鹤声闻九天。路过的神仙都要在帝座前俯首,唯有明堂顶部那只金凤,只冷眼旁观,绝不轻易下场。


    武延基砰砰拍阑,大声指点江山。


    “明堂供奉我武氏七代先祖!李家小儿才列三皇,哪堪与我为配!”


    “是啊。”


    武崇训慢条斯理地点一点头,和声赞同。


    “所以你急什么?”


    他不急,楼上有人急了。


    二楼窄窗被人咣当一声拍开,窗栓震得飞出来,差点砸到武延基。刚换班上来的千牛卫郎将们一脸警觉,手摁横刀欲踏步来查看,被武崇训喝退了。


    武延基定定神,抬头看是谁胆敢在女皇寝宫孟浪,没想到竟听见陌生女子的娇声。


    “三姐轻些,武家儿郎胆小,别吓着了。”


    “谁——?”


    武延基气不忿。


    他是如假包换的武家长孙,万里江山早晚握在掌中,竟被人这样嫌弃,实在不能善罢甘休。


    一阵窸窸窣窣的轻笑,楼上人再次扬声讥刺。


    “当年高祖有雀屏中选之能,才娶得窦皇后贤妻佳妇,哪像有些草包,只敢在人背后议论,当面连个不字都不敢说。”


    “有本事出来!”


    金冠沉重,红袍拘束,武延基满腹力气挥洒不开,只能踮脚窜着探看,无奈集仙殿煌煌大观,深不可测,他费劲半天,只看见团团深浓灰影。


    自家地盘怎能输给外人?


    武延基边骂,边低头寻摸石子木块,宫阙重地,当然没有,又解蹀躞带,那带銙足有十三枚,金镶玉刻,分量十足,抖搂起来霍霍生风。


    武崇训摸摸鼻子,人家辛苦布局,他倒也不必劝了,缓步挪进廊柱深长的阴影里,里外站班的黄门握紧拂尘,生怕被这不着调的郡王牵累了去。


    “郡王别呀,圣人还在里头呢。”琼枝也怕出事,紧着劝。


    正闹得欢,头顶洞开的支摘窗口垂下一大截血牙色亮纱帔子,袖口带一指宽鱼白纱,千万根细金丝透着光,编织出清晰的茑萝纹,小小的五星叠叠掩映,有种冰河解冻,春水长流的烂漫。


    女郎探头出来,双肘撑着窗台托住腮,一张嫩生生的芙蓉面。


    “敢问二位,哪个是高阳郡王?”


    武延基登时怒气全消,仓促又惊喜地啊了声,转头帮她找。


    “三郎?”


    武崇训避而不应,女郎等了片刻,没再追问。


    帔子一把一把捞上去,米珠拼的双梅花戒指时隐时现,末了还是殿里有人召唤,她才依依不舍地关了窗子。


    姐妹三个迤逦相随,提着裙子跟随宫女下楼,在御座前一列排开伏身,听头上女皇和张易之挤在一张软榻上说话。


    “高阳郡王虽小些,自来是兄弟中的头脑,议亲当从他起头儿。”


    大名鼎鼎的控鹤府府监张易之,吐字铿锵如金石,激荡起重重回音,女皇悠悠嗯了声,才要发话,有个怪腔怪调的声音忽然插口。


    “嘎,来者何人?抬起头来。”


    瑟瑟心里一紧,那声音高亢刺耳,分明冲着她来。


    她不敢违令,握拳袖底,大着胆子往上首窥去。


    张易之背后的通天神树上,站着一头五彩斑斓的巨鸟,半人高,鲜红的两翼收拢,蓝紫色尾羽星芒样散开,小小的黑眼珠子轻蔑地打量瑟瑟。


    那副凌人的气魄,像是要叼了她飞天。


    ——这就是活的金刚鹦鹉?


    瑟瑟咋舌,武周举国疯狂崇拜弥勒,大江南北的寺庙、富户争相以重金聘用高手,绘制《弥勒经变图》。画中的弥勒佛或站或坐,或俯瞰众生,姿态各异,但头顶总有神光万丈,脚下踏着金刚鹦鹉、仙鹤、白鹿、孔雀等等祥瑞。


    仙鹤、白鹿就见得多了,却从未见过如此硕大花俏的鹦鹉。


    只顾着琢磨,瑟瑟迟迟没有开口称颂,已是冒犯了天威,李仙蕙忙膝行挡在前面替她解释。


    “圣人恕罪,小妹长于僻陋之所,耳目闭塞,不知宫中供奉祥瑞,听岔了鹦鹉话头,才斗胆直视天颜。”


    说着,她扯了扯瑟瑟的衣袖,却没回应。


    “御前失仪——”


    张易之就这么笑着质问,“该当何罪?”


    李仙蕙又惊又怕,但瑟瑟正赞叹地在脑中勾勒。


    正大圆润,眼皮深重,虽已年近八十,眼珠子还是那样明亮灵活,重重金珠宝冠遮掩了白发——


    啊,女皇竟生了张与弥勒一模一样的面孔!


    “李四娘?”张易之又再提声喝问。


    瑟瑟醒过神来忙叩头。


    “爷娘不曾教导我识字,日日只拿一部《大云经》命我背诵,所思所想,唯有弥勒现世的诸般吉兆,所以我遇事大惊小怪,惊了圣驾,实在罪该万死。”


    “你不识字?”


    张易之不信,余光扫过脚下三个女郎。


    两个小的还好,李仙蕙的大袖衫宽软懈怠,颈后松松翻扯开,露出寸许弱骨丰肌,白腻的肌肤随着呼吸震颤,软敦敦好似才上桌的嫩豆腐。


    全是他盘子里的菜,张易之得意的一笑,款款捋了捋长袍下摆。


    “庐陵王的诗才搁在神都不拔尖儿,可在房州……只怕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吧?”


    他故弄玄虚地顿了顿,待吊起女皇的注意力才继续。


    “臣听闻房州有个算命的狂生姓汪,常与庐陵王诗歌唱和,有‘珠帘星卷,巧梳婵鬓’等浮艳赘语,所吟诵者,分明是赫赫王居,而非寻常寺庙宅院。”


    “有这等事?”


    女皇倏的睁眼,从软榻上撑起身。


    通花织锦的小毯从膝头滑落,几个宫女围上来,被张易之一挥而散。


    “些些小事,容臣慢慢禀告——”


    张易之挽起镶滚云水纹的大袖,轻飘飘一伸手,就把女皇摁了回去。


    可叹张易之身为男子,享高官厚禄,人前体面十足,侍驾却穿了身时下女子喜爱的春水蓝丝袍,外罩出炉银单丝罗,浮花浪蕊般攀附在龙袍之侧,简直叫人恍然大悟,而今这世间,究竟男为尊,抑或女为尊?


    瑟瑟看得砰砰心跳,须臾不舍得挪开眼神。


    那只手大胆地停在女皇肩头,时而揉捏时而轻抚,轻重之间拿捏精妙,而那事主微微颔首,神情很是享受。


    “朕哪里着急啦?”


    女皇嗔怪内宠,转脸朝向李仙蕙时还带着松弛的笑意。


    “朕是高兴,他在外头十来年不曾自苦,知道盖几幢房子,纳几个姬妾,人一辈子说到底,还是要想得开。大郎、二郎但凡有他这般心胸,如今朕的膝下,也不至于空空落落。”


    说的是十余年前被她赐死的长子李弘和次子李贤。


    颠倒黑白——


    瑟瑟急急低头,装作懵懂不知前事。


    李仙蕙使个眼色给半晌没动的李真真,一起躬身,“圣人说的极是。”


    张易之进宫四年,也快三十岁了,笑起来还有点稚气,亮晶晶的眼睛一转,没放过三姐妹任何细微的神情。


    “庐陵王当初离京,只有王妃陪在身边,回来却添了好些子女,比幽居宫中的皇嗣儿孙还多,真是福泽深厚。”


    说起李显在房州所生子女,李仙蕙一无所知,不敢贸然回答,李真真胆小,穿着沉重厚实的大礼服,更是闷出满身热汗。


    张易之也不着急,摇着扇子,目光只在瑟瑟身上逡巡。


    她抿唇一笑。


    “父王去房州时,近臣、侍从带了三百余人,原是样样周备,偏就忘了带医官。我生在路上,是父王扯了袍服包裹接生,所以小名叫裹儿。”


    原来当年李显窘迫至此……


    女皇那时不闻不问,暮年得知,反而心软起来,招手叫瑟瑟到跟前,怜惜地抚着她的鬓角。


    又问她闺名,瑟瑟是青金石的别称,幽蓝熠熠,美艳而罕有,偶得一块便是大内奇珍,隆重地使用在大型礼器上。


    “好孩子,既然回来了,小名儿就别用了。”


    “那最好,我也不喜欢,难听死了。”


    瑟瑟笑着应承,仰头亲热地追问。


    “圣人,父王老说我顽劣,上房揭瓦,宛如姑姑当年,我却不信,姑姑抓周抓的是宝剑马鞭,我抓的绣线水粉,哪里像了?”


    女皇有些吃惊,“阿显常提起危月吗?”


    “父王想念姑姑,想念圣人,更想念长安,说起长安繁华,啧啧连声,可我一问,又说神都定然更胜长安。哼,明知道两个我都没见过,偏吊胃口。”


    女皇笑得更和煦了。


    李唐三代帝王定都长安,唯她称制后,征数十万民夫建设,改东都为神都,改紫微城为太初宫,天枢、明堂是亘古未有的豪迈设计,万邦为之瞠目景仰。


    长安的繁华,李显尚可追忆,神都的盛大威仪,李显就只能畅想了。


    “可惜四娘错过了。”张易之插嘴进来。


    “圣人登基时,神都真是热闹,文武百官、宗室贵戚就不说了,单是四夷酋长、沙门道士,便有足足六万人聚集在则天门,彼此称颂夸耀,百姓更是摩肩擦踵,争相观看,次日清晨,臣陪圣人巡街,还看见满街遗落的鞋袜簪环。”


    “如斯盛事……”


    瑟瑟喃喃瞧了眼上首,没敢张嘴恳求,只真心实意地感叹。


    “真想亲眼瞧瞧。”


    她跪在女皇身前,张易之挨在脚畔,相距不过尺许,气息相闻。


    瑟瑟柔嫩的面容泛出丝丝红润,一双眼水光闪闪,张易之凝视女皇的视线不经意滑落,便打了个梗。


    听闻李显人物庸常,倒生出这样漂亮伶俐的女儿来!照他久历人事的目光打量,已足可称大唐第一美人。


    “朕像你这么大时,也恨不得日日有热闹瞧。”


    女皇的目光也在瑟瑟脸上流连,似乎想起了往昔岁月,怅然回忆。


    “有回太宗在含光殿宴请百济使节,宫人说百济人古怪,高位者皆需涂黑牙齿,说话犹如满嘴墨汁。朕听了,借了套内侍衣裳,跟在人后溜去看……”


    “后来呢?”


    “去了才知道,原来那个使节复姓黑齿,压根儿没有什么涂齿之事。”


    众人轰然一笑。


    李仙蕙和瑟瑟更是同时扯了下对方衣袖,满眼欣喜。


    女皇半生刚强,晚年却喜怒不定,待李家血脉尤为苛刻,偶然提起李显,更是嗤之以鼻,想不到瑟瑟初次觐见便能得她青眼。


    李仙蕙趁热打铁,将脸别到一边,红唇轻轻一撇,娇声道,“她还小呢!回宫第一日就夺了我的恩宠,我却不服!”


    女皇放声大笑,微微上扬的凤眼精光四射,指着她佯装呵斥。


    “你五岁就在朕身边,诗书礼乐骑射数术,样样延请名师,若是到头来还不如四娘乖巧,便是朕不如你那脾气大的阿娘会调理人啦!”


    李仙蕙一怔,世间婆媳难得和睦,但女皇不见韦氏十四年,还有什么过节?李真真畏惧地垂了眼,怕她大发雷霆,谁知她就此打住,闲话般看住瑟瑟。


    “这些年,你阿娘给重润添了几个弟弟啊?”


    瑟瑟遗憾地摇头。


    “没有,阿娘生我时失了调养,大夫说不会再有弟妹了。”


    “……哦?”


    女皇懒懒掸了掸帔子,语声陡然发凉。


    “那是朕的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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