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拍第一天,赶上南城今年第一场太阳雨。
距离酒店二十分钟车程的取景点是条老街,整个古镇被淅淅沥沥冲洗,旧瓦翻新,不停落下晶莹水珠。
旁边手磨咖啡店,池希恬在电脑上删删改改。
她还是在新剧本的情节中踌躇不定。
眼前玻璃窗结了层层白色雾气,她伸出指尖点了一下,慢慢变得透明模糊。
手边的焦糖奶油咖啡已经凉了,白色泡沫细腻浮在面上。
轻托着下巴,她在思考中慌神,桌上手机震动声响了几秒,她才从自己的情景中惊醒。
季予淮三个字就是她心跳加速的证明。
“在忙?”他淡淡嗓音扫开所有的疲惫感,每个音节都落入她的耳畔。
池希恬暂时息屏面前的电脑,轻笑着应他:“没有啊,你是不是想我了?”
至少在他们这段感情中,季予淮不太主动的。
没有明确回答,他只说:“投资商送了一盒进口椰子奶糖,就想到你了。”
办公室内,遮光帘半拉,他拿起精致的玻璃瓶,上面印着陌生的法文。
阳光下,彩色的糖纸散发霓虹光芒。
另一边,池希恬眉眼弯弯,搭在杯壁上的指尖没规律轻点,最后握紧,咖啡的余热温暖手心。
“那等我回去再拆。”
“好。”
轻咬下唇,池希恬忍不住的笑意溢出,他真的变了很多。
高二那年寒假,海城下了很大一场雪,整座城市白了两天两夜,风一卷,又是一场漫天飞舞。
池希恬在学校对面的奶茶店里买了杯热腾腾的全糖烧仙草,在手心里捧着,给寒冷的冬日清晨增添了几分暖意。
她带了礼物给季予淮。
池妈亲手做得牛轧糖,捂在怀里生怕散了热气。
旧居民楼下,毛茸茸的身影在避风口直跺脚,视线却不离生锈的铁质楼梯。
吸了一口奶茶,甜腻充溢全身。
二十分钟后,耳边一阵不急不慢的脚步声响起,伴随着陈旧楼梯的吱呀乱晃,越来越清晰。
池希恬下意识偏过脑袋,冷不丁灌了一口冷风,在寂静中猛咳两声。
淡灰色运动装,季予淮发梢上沾了汗,似乎刚运动完。
薄荷香气,在他靠近的每一步都浓几分。
停在一个身位外的距离,季予淮微唇着头,凉凉语调混进冬夜,“找我?”
“嗯!”
池希恬背过身解开大衣,冷风拼了命地往毛衣里灌,吸了好几口凉气后,她把一大包牛轧糖递到季予淮面前。
“我妈妈做得,特别香。”
他不假思索地拒绝,脸上漫开阵阵燥意,“我不要。”
霜凉般的语调,冬风在替他传讯。
“应该不是很甜的,尝尝总可以吧。”她没有缩回手臂,眼神中都是清澈诚恳。
毫无征兆下,撞入一片幽邃的深渊。
他的眼里没有半点情绪。
“池希恬。”
“嗯!”
她像个冬日里能暖化冰雪的太阳,就没停歇过,偏偏落入滩死水的沉寂。
“别白费工夫了。”他的拒绝从来没什么余地,在两个人之间拉起一道又一道防线,“我不喜欢你。”
“那是现在!”
她总有给自己加油打气的办法,池希恬说以后的事没人能算准的。
一包沉甸甸的糖果直接落到他怀里,再抬眸,白色的身影已经跑远了。
低头,冰凉手心沾上一片余热,分不清是她怀里的,还是糖本身的。
绚烂彩色透纸,和他气质扦格难通。
记忆流逝,那时候的池希恬大概也想不到,十一年后,季予淮也有了变化。
咖啡店内,她的笑容不减,通话没挂断,在目光所及的边缘处,一个熟悉身影闯入。
小雨绵绵,古镇街边的道路很窄,对面不过几米之隔。
似乎是休息时间,他带了黑色口罩,双臂搭在大腿上,随意拎着剧组统一发的矿泉水瓶。
黑色西装,风格上和昨天大相径庭,池希恬其实短暂怀疑过程厉能不能胜任检察官这个角色。
他身上那份放大的桀骜和沉稳背道而驰,但林一肯定有选择他的理由。
今日一见,池希恬觉得自己多虑了,收起所有的张扬和独有风格,他是个好演员。
四目相对,程厉轻笑着挑挑眉,恢复了往常的懒散。
单手稍一用力,口罩被扯下来攥住。
他几步就靠近了这个咖啡店,门一开,潮湿的风溜进来,带着阵阵凉意。
池希恬想视而不见,已经有点太晚了。
顿了顿,她感受到身后站着一个人,肆意妄为打量的目光让她手心一凉。
电话那边,季予淮“喂”了一声,确认她是否还在听。
下一秒,池希恬想开口的话被打断,声音从背后传来,慵懒又泛着淡淡痞气,“还说不喜欢我?”
“都追到这了。”
池希恬:“……”
猛然间,她想起自己和季予淮的通话似乎还没挂断……
听筒离开耳畔,屏幕上几十分钟的通话还在继续跳秒,池希恬匆忙说了句自己这边有点事,晚点给他拨回去,下一秒,嘟嘟声在咖啡厅突兀响起。
罪魁祸首拉开旁边的椅子,懒懒靠着,眼睛微闭上。
“你平时都没事做?”池希恬转过身,视线落在程厉身上,他化了淡妆,掩盖住平时的锋芒。
她的语气算不上太好。
“有啊。”当事人没睁眼,慢悠悠拖着腔又道:“那也得抽空关爱粉丝。”
“谁是你粉丝?”
眼睛睁开一边,他笑里掺着丝丝坏意,“这有别人?”
“我不是。”
“哦,我说是你了?”
“……”
她跟这个人没法交流,打算收拾东西回酒店。
为了避免这种乌龙以后再次发生,池希恬按亮熄灭的屏幕,从桌面上点开一个文件夹,标题上是剧本名的两个大字。
池希恬扬扬下巴,“你现在拍的电影,我写的。”
居高临下,程厉坐在她面前,窗外的阳光落到她整个人身上,明朗又自信。
她的剧本,真的很了不起。
但本人恐吓的语气里还夹杂有几分任性娇气。
这样的人,文字却细腻忧伤。
程厉一愣,放任她在眼皮底下溜走,没什么底气却偏偏放得狠话还停留在耳边。
“没事再来烦我的话,小心给你删戏份。”
……
回到酒店后,池希恬睡了一小会。
大概是上午的咖啡没起多少作用,她醒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雨停了,天边红色火烧云妆点整个山庄,落日余晖,一阵微风顺着阳台吹进室内,新鲜的泥土气钻进鼻尖。
池希恬倒了杯热水放在桌边,打开电脑里命名《初恋》的文件夹。
无数个细碎的灵感贴上不同文档里,她已经推翻了很多个版本。
从包里掏出手机,给季予淮拨的几通电话都没有回应,他是在忙,还是……
池希恬怕他误会,也发了几条微信解释,但消息都石沉大海。
她沉沉叹气,想着大概是自己想多了。
季予淮是个很理智的人,甚至可以说过分清醒,他从来不患得患失。
这点,她做得就很差。
微信里,林一给她发了很多剧本上的问题,池希恬花了半小时,从上翻到下,连印刷的错别字都没放过。
微蹙起眉,她慢腾腾敲击键盘回复。
【池希恬】:林导,程厉是不是在您旁边?
【林一】:你怎么知道,他刚回酒店。
【林一】:真别说,程影帝对你的本子特别感兴趣,在剧组前前后后翻了两遍。
缓缓降下的黑夜中,池希恬憋出一声冷笑。
黄鼠狼给鸡拜年,怕不是来找茬的。
【池希恬】:他说还有什么要改?
【林一】:那倒是没了,只是跟我提到说想加两场戏。
【池希恬】:……
两天时间,她和程厉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
加戏的事,林一没直接应下,说是要再考虑几天。
池希恬对情节有很精准的把控,《潮汐》这个剧本的每一场已经足够刻画全部人物,贸然添加情节只会突兀又生硬。
晚上七点钟,夏迎把饭送到她门口,顺带没收了她刚买的咖啡。
“老板,你黑眼圈都掉到嘴边了,真不能熬了。”夏迎推着她的后背来到浴室镜子前,示意她自己看。
酒店的床太软,加上新剧本迟迟没定,她接连失眠了一周。
池希恬点头敷衍说好,她这个助理是有爹系属性的,操不完得心。
直到池希恬吃过晚饭,夏迎才放心回了自己房间。
重新打开电脑,她对照程厉提出的所谓修改意见,在剧本里仔细斟酌。
其实,他的想法也不无道理。
半小时后,叩门声再次响起。
池希恬以为是夏迎,开门后没看清来人就转身,嘴里喃喃道:“真没喝咖啡了,我一定早睡,要不这样,你今晚在旁边看着我睡行不行。”
半天,没人应声。
穿堂风呼呼过耳,她听见一个几近戏谑的声音响起,风轻云淡地应道:“行啊。”
池希恬后背一凉,随即转身。
靠在门框边的程厉恢复了往日的散漫,黑色运动装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勾勾唇笑得肆意。
“在你这睡,给我加戏?”
“你有事吗?”皱眉,池希恬在距离他两米开外的桌边,双手交叠在胸前。
活脱脱一副赶客的姿态。
“有啊,聊剧本行不?”他伸手摇了摇厚厚一摞纸张,上面隐约可见的彩色标记,还挺敬业认真。
“聊本子找林导,对台词找剧组演员,我们两个有什么好聊的?”
一个编剧,一个演员,池希恬如果没跟组,他们可能这辈子都见不到。
程厉摊摊手,“林导出去吃饭了。”
“那你等他回来再聊,你很急?马上就要拍?”池希恬始终觉得他的目的不单纯,总不可能是聊剧本这么简单。
“那行吧,”程厉耸耸肩,以退为进,“想着给你点建设性意见来着,不领情算了。”
他作势要走,内心倒数了三秒。
果不其然,身后传来一阵女声,警觉又似乎妥协了几分,“等等。”
程厉的唇在毫不察觉下扬起,脚步顿住。
池希恬回忆起刚才看到的几个细节处理,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搬了两张椅子,而后,房门大开。
“就在这说。”
“开着门对咱们都好,讨论剧本清清白白,您是影帝,肯定不想有绯闻,我有男朋友,也不想家里的误会。”池希恬从桌边拿起剧本,直接坐在正对门口的椅子上。
对这个安排,程厉欣然接受,拉开她对面的椅子,从话里捕捉关键词,“你有男朋友?”
“嗯。”
随意应声,池希恬翻着本子页数,没有把目光放在程厉身上。
后者的眼神在不察下暗了暗,很快恢复如常。
“你喜欢他?”
“当然。”
这不废话吗……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
“关你什么事。”
程厉意识到自己越界,没再继续问,其实对别人的事,他并不会过度关心。
房间氛围灯下,池希恬的侧脸被昏黄勾勒,程厉其实见过很多漂亮性感的女演员,不乏有各种各样的感情戏,但要说对谁心动,真的谈不上。
他是一个对感情没什么期待的人,再难得深情,自己也演过了。
真心什么的,他自觉没有。
但有那么一瞬间,他就是会被眼前这个人劲劲又明亮的性格吸引,池希恬在他眼里很生动。
在他扮演程厉这个角色的一生中,难得遇到太阳。
娱乐圈不算一片白色地带,但池希恬干干净净。
两天时间,他确认不了自己心,但至少对池希恬这个人,他很感兴趣。
慌神的思绪被搅乱,对面的人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清清嗓,他恢复如初,长腿交叠,语气都傲慢得不行,“在想怎么跟你说,不会打击你对编剧这份职业的信心。”
池希恬撇撇嘴,没有反驳。
有些人就是有心高气傲的资本。
她曾经也很自信,认为什么事都能做成……
池希恬的翻页的指尖一顿,眼神黯淡,收敛了对程厉的态度,“嗯,知道了。”
当事人抬眸,狭长眼眸在她身上打量了几圈,抿唇没做言语。
“第三页。”
闻声,池希恬往前面翻。
程厉指着中间位置的情节安排,问她:“检察官,也就是我被冤枉这里,情绪就这么一点?”
她其实也在这里思考了很久,但始终没有一个太完美的诠释。
“你要知道不是每个演员都有我这样的演技,不写明白怎么能看得懂。”神色懒散,程厉漫不经心地揭过自己的所有优势。
池希恬:“……”
程厉这个人就连诋毁她都不忘记连夸自己两句。
“后面也是,你剧本最大的问题不是情节,是情绪。”
平平静静的,她细腻过头了。
在所有轰轰烈烈的感情里,她不敢用类似于海枯石烂的誓言。
池希恬的所有文字都在热烈中求稳,又渴望明亮,被压得喘不动气。
默不作声,当事人手上折了一个又一个角。
程厉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又往后翻了几页,骨节分明的手指落在一处结尾,他的声音毫无征兆响起,“林导当时找到我的经纪人,说是有个挺好的本子,问问档期合不合适。”
“当然,我手上至少有十多个这样所谓的好本子。”
挑挑眉,又是那股熟悉的慵懒劲,他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无处安放的两条长腿换了个方向交叠。
剧本一合,程厉把它随意丢在大腿上。
“你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感情方面写得还能看。”
打一巴掌给个甜枣。
“哦。”池希恬轻剜了他一眼,显然没什么好气。
“那你眼光也就那样,不是很会挑本。”
程厉就喜欢看她这副劲劲不服气的样子,嗤笑一声,他“嗯”了一声。
突如其来的妥协让两个人都愣了两秒钟,随即,恢复平常。
屋内,池希恬轻咳一声打破微妙气氛,合上剧本,这是她今晚第二次赶人,“我得睡了。”
“行啊。”他嘴上应着,却没什么行动。
池希恬把椅子搬回原处,转头发现这人还没动,“你怎么还不走?”
光晕下,她侧着身,长发从肩头散下,视线落向门口。
程厉也在回望她,两个人沉默几秒,池希恬不动声色移开目光。
这个人,貌似挺不对劲的,这是池希恬一晚上总结下来的结论。
顿了顿,程厉悄然绕回最初的起点,恣意放纵地靠在门边,慢慢启唇:“不是说留下看你睡?”
“想加个戏,不过分吧?”
话音刚落,池希恬蹙眉,眼眸重新落到门口,在程厉背后似乎多出一只箱子。
骤然,她的心跳在慢慢加速。
池希恬有个很强烈的预感,答案几近呼之欲出。
越过程厉,男人西装革履靠在对面的走廊墙边,指尖的烟燃了一半。
灰白色烟蒂散在四周,他依旧平静且沉稳。
风尘仆仆,却不急不慢地扫过对面的男人,随即移开目光。
季予淮慢条斯理地掐灭火光,仰头对上池希恬清澈的双眼。
幽长空荡的走廊,气氛有了潜移默化的微妙
寂静深夜,他的语调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淡淡吐出两个字,“很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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