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利正试图劝几乎吐血而厥的颉利可汗想开些,忽然被天幕点了名字,不由得一惊。
再抬头看向叔父颉利可汗,回望他时目中有毫不掩饰的敌意,教他全身一颤。
虽然部落的希望都在他的身上,神女就不能私下托梦告诉他么,非要当着叔父和李世民的面说?
难不成她以为代表上苍这么说了,当着突厥最精锐的铁骑与诸多贵族扫了颉利可汗的颜面,叔父就会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心甘情愿禅让大可汗的位置给他,这不是白日做梦吗?
以他对颉利可汗的了解,叔父那样傲慢自矜,绝对不可能忍受身边有这样一个威胁到他的大才!
“什钵苾,不要紧张,听听天幕怎样说,”颉利可汗和善地拍了拍他的手,或许是喉头那股腥甜仍未散去,声音稍有沙哑,“当年你父亲去世,是因为你尚年幼,立了你叔父,我早视你为亲子,若你当真能担此重任,回去便让位又有何妨?”
他望着突利,看了一眼对岸的君臣,道:“你与李世民本就有香火情,说不定你们真能共治天下。”
那女子三言两语间,他一世英名悉付东流,不过他也咀嚼出一点别的信息。
——如果一切都按照命运既定的轨道,他至灭亡之时仍然是突厥的统治者,突利没有登上大可汗之位的可能。
突利觉着自己后背涔涔生汗,他若是真敢应承,哪还回得去,班师途中说不定哪天半夜就会出现一队说着突厥话的唐军,悄无声息地做掉他。
“前面我们有说到过突厥汗国的制度相对混乱,而掌兵之人皆出于阿史那部族,像是舞王的几位兄弟子侄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而比较出名的好大侄突利,也就是李世民的结义兄弟,他的优缺点相对来说一目了然。
文治不行、武功不行,强征暴敛却是第一名,不过因为滑跪速度够快,主动向唐投诚,并没有成为长安歌舞团的一员。
突利作为小可汗,实际上对所属部落的掌控权远不如原部落首领,对于这些臣属部族来说,突利言而无信,随意征税,对于草原的胡人而言,突利是征服与侵略的暴/徒,而非一个可以追随终身的明君。是以他后来平叛也屡次失败,时不时还要求助于唐,如果颉利可汗传位于他,突厥灭亡完全不必要再等几年。”
颉利可汗没想到自己的侄子居然是这样的大才,松开了突利可汗的手,面色转冷:“原以为你是翱翔九天的雄鹰,没想到只是一头软弱的绵羊,我才是你亲叔父,长安遥远,而我在侧,为何要向李世民求援?”
算他从前看走了眼,以为突利是能威胁到自己的青年壮狼,身为突厥可汗,居然带头投降,说不定还帮着外人攻打他的亲叔叔,他也配做可汗吗?
周遭人再看向突利时目光也变,这算什么,臣等正欲死战,可汗何故先降?
突利心惊肉跳,张了张口,却又无力为自己辩解,只能把这份屈辱咽下。
这些事从未发生,别说他,就连叔父不也一样不知道是他自己毁掉了阿史那部吗!
而且这些人都看他做什么,他就是喜欢收集一些钱财牛羊布匹,让突厥亡国的分明是颉利,没有人关心在意吗!
天幕仿佛是听到了颉利可汗的话,继续道:
“当然,突利可汗与唐的亲近也是由于遭到了颉利可汗的猜忌,以及囚/禁/虐待殴打,如果说颉利可汗对自己这位侄子的能力认知清晰,让他做个富贵闲人,或者说没有兵戎相见,数次想置他于死地,突利也不至于彻底向唐投诚。”
“叔父!”
突利可汗纵马离开颉利身边,握紧刀柄若进攻姿态:“我事您如父,您便这样待我?”
颉利可汗早就起了杀心,只是阵前换帅杀帅,这种蠢事没有哪个君主会做,没想到他给了突利几分颜面,这有勇无谋的混账居然敢先拔刀!
他也将弯刀抽出寸许,摸了摸鼻子,冷冷道:“怎么,什钵苾,你活得不耐烦了,竟敢冒犯我吗?”
两位可汗身边的亲随几乎同时抽刃,眼睛不错地盯着对方,只要自己追随的可汗一声令下,就要将对方吃掉。
颉利可汗直视着突利的眼睛,打起全部精神,趁着天幕画面改换的瞬间,骤然拔出宝刀,直刺突利咽喉!
突利被天幕的画面影响,只是怔了一下,就已经错失先机。
他吓得抬刀去挡,然而预料中的疼痛却没袭来,一声刀箭脆击的声响过后,一切却重归寂静,只有颉利可汗的宝刀被锐利的箭矢洞穿,落地犹响。
这样异常尺寸的唐军箭矢,只要与当年秦王交过手且能存活下来的酋将基本不会陌生——这是李世民射来的弓箭!
李世民隔岸看着对面,觉得自己这时候笑出声似乎有些过于不厚道,突利与他到底还有几分面上的虚假情谊,将近来繁难忧愁之事回忆了许多,但还是压抑不住微微上扬的唇角。
方才颉利说起旧太子的正统与他的残忍,指斥他对父亲不孝,但太极宫里的皇家丑闻除却亲信,没有多少人知道,现在他们两位可汗,却要为了几句话在阵前自相残杀。
到底是谁残忍无道,不配为君?
颉利可汗失去宝刀,颇感恼怒,高声道:“李世民,你要趁人之危吗?”
早不射晚不射,非在千钧一发的关头出手,他对他自己亲兄弟有这么好吗?
李世民却放回了弓箭,扬声道:“可汗何必动怒,只是我与什钵苾旧年有结拜之情,不忍见他死于亲族之手,天幕所言虚实不定,还望可汗稍念与始毕可汗手足之情,留他性命!”
虽然是为突利求情,面上该有的严肃与急切并不少,但却并不预备这时节便号令唐军营救。
突利愚蠢又背信弃义,却实在是颗有用的棋子。
皇帝的急切担忧并不影响周围臣下隔岸观火的快活,安元寿年轻骁勇,他本来就是胡人之后,听到天幕的话忍不住嘲讽:“这群蝼蚁便是执失思力口中所说的虎狼之师、百万之众?”
房玄龄微微一笑,陛下挽弓搭箭的时候,他便猜想到陛下或许是要助突利一臂之力,但是没想到陛下这时节还有闲心,不忘暗讽一番。
陛下这样顽皮,对突利真的好吗?
“突利与颉利之间的矛盾虽然并非突厥灭亡的根本原因,但两虎相斗,难免大伤元气,而当时实力较弱的大唐早经历了玄武门之变,打破了李渊的制衡之策,中原王朝权力重新洗牌,以李世民为代表的功勋集团彻底取代了以李建成为代表的长安□□,不破不立,虽然因此引来了突厥一次大规模但不成功的入侵,可流血的政变才会换来君权集中、主明臣贤,可以称得上是壮士断腕。”
太极宫中正仰头望天的太上皇李渊独坐小榻,正在一边饮酒,一边观看天幕,今日二郎出城应战,长安有倾亡之危,他虽没出面相送,却也有些担忧。
为大唐飘摇的命运,或许也为那个曾披坚执锐,践踏手足鲜血的二郎。
孰料天空异象突显,他本来心烦意乱,在殿中枯坐,惊得连鞋履也顾不得让宫人穿上,就跑到外面,站着聆听许久,听到二郎必灭突厥,令颉利献舞,才朗声大笑,让人搬了坐榻酒酿,召美人来侍奉同乐。
因为这个,便是天幕对他偶有诋毁,多次直呼其名,他也能勉强容忍,毕竟百姓所能看到的,也就是突厥使者入朝后的崇高地位。
可听到玄武门之变的时候实在忍不住,把酒杯掷了出去!
“陛下……”
服侍李渊的杨嫔正全神贯注望着从未见过的天幕,上皇忽然的发怒教她不自觉惊呼了一声,然而联想到几个月前发生的事情,她立刻低下了头,但也不大害怕。
在先皇后留下的几个子女里,太上皇十分宠爱陛下,赏赐无数,远高于诸王,数次许诺改立东宫,但最看重的还是先太子。
皇帝亲手杀了自己的同父同母的兄弟,逼迫太上皇退位,这始终是太上皇心里的一根刺,也是皇帝永远也抹不去的污点。
结果天幕却铁石心肠,对此竟没一点谴责,简直是在太上皇的旧伤上狠狠剜了一刀,李渊怒气不止,负手来回踱步,最终还是颓然坐回小榻,重重吐出一口气。
“玄真呢,召玄真过来!”
虎落平阳被犬欺,他现在一刻也忍不了,可又不能说出口,今日不把裴寂的钱袋子赢干,他别想走出玄武门!
“但仅是如此,也只是一方小集团的胜利,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李世民在初登大宝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他的非凡气量。
曾经有人开玩笑说,开国功臣都在秦王府,逆党在朝堂和东宫,但初唐名臣之中,有许多都曾经是李世民的死敌,像是告密李渊谋反的李靖,以及劝李建成先下手为强的王珪、乡巴佬魏征,几乎直捣秦王府的铁头猛将薛万彻,都是与皇帝先有仇怨而后被重用的臣子,甚至当初围魏救赵的薛万彻还是灭突厥的主力之一。
千金买骨的道理大家都懂,可是真正能做到用人不疑、尽弃前嫌的,同时代中也只有李世民。
我们可以想见,从人主气度的角度来评判,一面是对异族百姓杀之唯恐不尽,‘四方世界民族皆其敌人’且阶级分明的突厥,贪婪的统治者无休止压榨,政令无法得到强有力的执行,另一面是猛将谋臣如云,底层上升活跃期且武德充沛的大唐,又有一位贤明的君主,取得胜利是自然而然地事情。”
李世民颔首,他确实有起复东宫旧臣的想法,只是才安抚了一部分,魏征只是其中之一。
薛万彻是一员猛将,只是他派人去寻访呼喊,薛万彻都怕他记恨玄武门的事情不敢出来,也不知道薛万均这一回去是否仍然无功而返。
但他对天幕还是有些不赞同,士可杀不可辱,他看得出天幕对他似乎有所偏爱,可人并不能决定自己的出身,魏征确实多次有杀他的想法,但他不是没有死于旧太子的刀下吗?
薛万彻险些杀了他全家,天幕尚且能有褒扬,对待魏征这样的文臣,如何能用乡巴佬这样的蔑称轻慢?
……
终南山下,薛万彻拄着锄头望天,太子被杀,他和部下仓皇出逃,身上没带多少盘缠,到这里之后勉强寻了个荒屋修缮,又开垦了一块土地,预备种点谷子,充作过冬的口粮。
哥哥做了李世民的臣子,对秦王一百二十个忠心,在这喋喋不休地说了一日,就为了把他骗回长安,也不想想李世民连自己亲兄长都能杀,怎么会这样好心?
要不是因为天幕降临,他估计能说到日落西山,唠叨得自己耳朵起茧。
只是他没有想到,天幕会说到他。
李世民当真有这么好心,不但不杀他,反而重用?
薛万均坐在垄头,见弟弟仍然傻愣愣的,气得起身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土,转身就走。
“阿兄,你去哪!”
薛万彻连忙放下锄头,天幕的话在他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也带来了生的希望。
他浴血奋战,直至主公身亡,足以报答太子的知遇之恩,如果可以,谁不想回到长安建功立业?
只是别人投降也就罢了,他的行为几乎可以当年掘了李渊祖坟还杀害皇子的阴世师与骨仪相提并论,怎么回得去?
薛万均转了一下眼珠,回过头来已经是满脸失望,他呸了一声:“枉费我在这里耽误许多工夫,长安有难,你是陛下宿敌,自然得意,可我却是陛下的臣子,如今陛下命在旦夕,还不忘要我来召你入朝,你不信陛下的话、也不信我的话,连天幕的话也不信,那我还在这里费什么口舌,自然要回去救驾!”
要不是因为陛下非要他来好生劝慰,打消弟弟的顾虑,按照他的意思,先把这小子按在地里拿藤条抽一顿,捆回来就没事了。
陛下在他面前多次夸赞这个弟弟,他早就看薛万彻不顺眼了!
薛万彻面色通红,一下便扔掉了手里的锄头,恨恨道:“阿兄,手足同胞,你为何如此诋毁于我,我虽是太子的人,却也是大唐的臣子,国家有难,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你以为我心里便会好受吗!”
他是觉得李世民遭了现世报,但担心长安失守也是真的,大家能过几年安稳日子不容易,他为什么要幸灾乐祸?
而且兄长这是做什么,天幕说的很明白,李世民不是好端端做他的皇帝,毫发无损吗?
“阿兄,天幕都说陛下将来会灭了突厥,你怎么听后不听前,”薛万彻不无自豪道,“何况天幕说,我还是战胜突厥的主力,你不把我带回去,怎么能向陛下交差?”
薛万均见这个弟弟面上兴奋,连陛下都称上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却有些急切暴躁:“知道还不赶紧带着人随我回长安面见陛下,瞧你锄的地,就是放头羊在这里啃都比你好,打算饿死在终南山吗!”
薛万彻正想招呼另外几个亲信过来,却听天幕道。
“而且李世民不仅是恕了这些人的罪,甚至还非常体贴地把自己亲妹妹丹阳公主嫁给了薛万彻,后来因为丹阳数月不肯与薛万彻同枕席,还亲自教导自己的妹夫如何与妻子和睦相处,将丹阳公主哄得很开心,有这样大方宽容,又体贴下属的君主,薛万彻对李世民忠心不奇怪。”
薛万彻:?陛下教导他什么了?
然而下一刻他却看见兄长那飘忽不定的目光仿佛在看他的某处,且面色十分难堪。
“你……”
薛万均欲言又止,虽然说陛下与皇后十分恩爱,调解新婚夫妻矛盾想来也有心得,但丹阳公主不肯与弟弟同枕席……他不敢想象皇帝教了什么,这实在是亵/渎天子。
但亲兄弟之间没什么不能说的,他艰难道,“都说了,要你多读点书,回去我送你几本,学学十静十动之术,陛下日理万机,怎么还能分出心神教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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