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觉得自己心里舒服多了。


    虽然魏征的地位与自己无法相提并论,自己也有了致仕的念头,但是在场终于有一个人死后的下场比自己凄惨,忽然就有一种莫名的快乐。


    悲伤并没有消失,只是从他这里转移到了魏征脸上。


    太上皇是个感性的人,能明白皇帝对于封禅的向往,他虽然是开国之君,可这辈子已经不会再有希望,从容语与皇帝:“魏征知你手段酷辣,想来日后不会多劝阻你泰山之行。”


    泰山现在仍然是君王向往的封禅地,皇帝想去的话等某一年没有什么天灾,四方又比较安定的时候,去也不丢人,比如贞观二十四年,他记得似乎就没有什么灾害记录,也没有对外的战争。


    李世民虽然对此深表怀疑,但二三十年后的自己或许与现在很不同,权力很容易教君主迷失自我,他勉强认下了,只是十分郁闷。


    不过关于封禅……上天和后世既然已经认可了他,后世的君主又对封禅泰山这件事持另一种态度,部分封禅之君甚至还没有他的名声好,那去这一趟的意义在哪?


    现在令人头疼的是,魏征勇于进言,劝阻他封禅,死后却十分悲惨,日后在场之人都会猜测,皇帝记仇记到谏臣死后还不肯放过,谁还肯向他直言进谏?


    天幕有利有弊,而背后之人或许还有她自己的私心,不能满足,她就可能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李世民想起天幕每回索要的几样东西,若是她明明白白告诉他们如何送去、送多少才会说一些他们想要了解的事情,他会送不起吗?


    她反对人迷信,却又像是传说中不肯下雨的神明一样矫情,想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全靠人的悟性。


    不过还是利大于弊,虽然有些时候说话不合他的意,但也让他不得不以日后之自己为鉴。


    眼下就有一个消除疑心的好例子,封德彝这么大年纪,若真有个万一,他肯定不会对他的墓和家人做什么,送一个恶谥也就算了。


    天幕却继续道:“贞观初期内忧外患,皇帝的继位并未给臣民带来上天的祝福,然而这种地狱开局并不只发生在黄河流域,灾难也平等地降临在蒙古高原上。


    事实上,渭水之盟后心满意足的颉利可汗根本来不及看他老对手李世民的笑话,很快他自己就笑不出来了。


    公元627年前后,或许是因为多地火山喷发,北半球多数地区面临大幅度降温,突如其来的气候变冷让东亚地区的各国面临极大挑战,粮食产量与人口锐减的同时不可避免加强地缘政治冲突,人类面临生存危机,资源有限与国家发展的矛盾激化不同政治体系、同一政治体系内各群体以及个人之间的竞争。


    除却统治者本身的贪婪傲慢、以及因为信息差带来认知错误,使各国君主对自己盲目自信和对对手的过度轻视,气候变化与生存发展的联系也能很好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贞观年间名臣良将云集,主明臣贤,中原有一个甚至异族将领都愿意为他殉葬的统治者与他麾下那些动不动灭几个国家部落的名将,为什么周边的强国和弱国还会不断作死挑衅,上赶着为大唐君臣刷功绩呢?”【1】


    或许是因为前面的铺垫,李世民已经知道大唐未来数十年会遭遇的天灾,反应相对平淡,有些小国本来就是畏威而不怀德,鞭子不真正落下去,即便知道对面再强大也不会怵,只有面对亡国,才知道自己大势已去。


    何况这些遭遇天灾的部族大多数还不知道他们的对手实力到底如何,这对大唐就更有利了。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似乎是大自然有意在考验统治者和人民的智慧。


    这一场自然考验的成绩我们都已经知晓,曾经盛极一时的东突厥汗国落败,统治者颉利进入长安歌舞团,而作为大唐帝国的掌舵者,李世民和他的臣子殷勤小心地治理着这片土地,从贞观之初‘人大饥’、‘百姓东西逐食’,到贞观四年以后的‘天下大稔,米斗不过三、四钱’,只用了三四年的时间。


    作为他的对照组,颉利可汗当时又是如何答题的呢?


    从贞观初年起,特别是贞观元年(即公元627年),唐面临旱灾水患、黄沙、蝗灾的同时,突厥也经历着一场乃至多场严重雪灾。


    在隋末至武德年间东突厥非常强盛,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旧唐书》也说‘突厥之始,赏罚明而将士戮力’,只是在兵临渭水的时候,已经开始‘多而不整,君臣之志唯贿是求’,贪婪的风气盛行,各族首领各怀鬼胎,而颉利与李世民密会,也猜忌着其余可汗君长。


    渭水之后,双方逐渐攻守易形。


    汗国面临连续三四年的霜灾,突厥并没有像唐一样平安度过,反而在唐正式发动总攻以前就近乎崩溃。


    我们可以看到,彼时突厥遭逢大雪,人和牲畜大量死亡,相对唐地百姓还可以各地逐食,依靠政府的政策获得免费或者低价的救济粮种,在天灾人祸面前,他们所依赖的君主并不曾辜负他们的期待,而突厥各部在遭受灾害的同时,还要应付上层贵族无休止的索取。


    并且汉地的气候相对暖热,《册府元龟》中记载,大唐的灾害是‘或春逢亢旱、秋遇霜淫……严凝早降’,霜害发生在七月,而《新唐书》《太平御览》中突厥这三年中的部分霜灾记载是盛夏而霜,也就是五六月份。”


    宇文士及知晓自己得了个善终,还算比较悠闲,试图趁着天幕对大唐有利的时候哄一哄陛下。


    “陛下圣德昭昭,突厥却不修德行,天亦厌之,谁能想到盛夏季节会有如此灾祸?”


    李世民蹙眉:“这同天子德行有什么关系,不是因为火山爆发吗?”


    突厥汗国本来就地处严寒,算上原本的地域差异,硬往德行上扯,他和颉利的德行没什么区别。


    宇文士及意识到自己好像谄媚错了重点,讪讪道:“可颉利没能通过上天的考验,陛下却能致盛世,可见天命在我大唐。”


    要不然怎么莫名其妙会有这么一个爱拿皇帝和大臣趣事取乐的天幕,他们这些开国功臣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在陛下面前这么晚节不保!


    “相对于唐比较完备的救灾防灾制度策略,盛夏时期突如其来的天罚实在是把突厥折腾得精疲力尽。


    华夏作为一个地理多样性国家,生产方式并不局限于农耕,而且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制度,然而突厥的生产结构相对单一,随逐水草而居,当然草原的土地也不适合长期耕作。


    这种单一生产方式决定了经济的不稳定性,即非常依赖畜牧业的发展和对外战争扩张,对周边国家生产资料的不定期掠夺,在这种背景下,自然气候极大影响了政权兴衰。


    像是冬日取暖,草原上的人主要依靠牲畜的粪料,而人畜大量死亡引起的腐烂会污染水源,带来瘟疫,草原的蚊虫相信不少去游玩打卡过的小伙伴们都见识过,而古代牧民在饥荒之年面临的生存环境只会更恶劣百倍。”


    李世民微感疑惑,后世真的有这么多会说汉话的百姓或者贵族吃饱了没事干,喜欢去突厥游乐吗?


    但在天幕看来这似乎还是一种普遍到不需要解释的情况,难道突厥汗国划入唐舆图后,也变得富饶了?


    “霜害旱灾大大提升了人类生存难度,而这种长期依赖上天和军事形成的思维惰性让傲慢的突厥贵族进入了一个恶循环。


    天灾激化的不仅仅是阿史那部与其余蓝黑突厥部族的矛盾,事实上阿史那统治阶级内部,也同样貌合神离,不仅仅是突利可汗,像是拓设欲谷设、郁射设这些人全都心存怨怼,突厥继承既允许父子相传也有兄终弟及,而且可能是长年战争和恶劣环境,突厥大可汗这个位置更新迭代的速度实在是有些过于快了,谁都觉得自己原本可以登上那个位置,颉利能上位也不是什么天命所归。


    舞王颉利不是看不到这些危机,但是他所采用的应对策略非常神奇,可能长生天这一顿神奇操作把他也打蒙了,虽然小圆认为当局者迷,干点糊涂事是很正常的,但可能是东亚实验对照组中有那么一个实在是过于突出,对比产生差距,很容易让后人疑惑他的智商和情商。


    颉利为应对急转直下的经济形势,缺乏长期战略眼光和国家统一性认知的他也开展了雄心壮志的改革,任用汉人赵德言,亲近胡族,疏远本部,对亲族兄弟子侄严加防范。


    并且在贞观元年大规模灾害发生后,颉利可汗也意识到,大唐的皇帝可能会趁乱攻取突厥,因此扬言南下会猎,其实狩猎在某些时候和战争的意思差不多,比如堡宗去打仗之后被干翻,也说是英宗北狩,颉利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防备唐军,但实际上汗国的心腹之患不在外面,就是在这突厥牙帐,在他的兄弟子侄和大臣之中。”【2】


    天幕画面忽然显现出一位高居御座的君主,绘画与真人完全不一,眼睛占据了脸的一半,又大又圆,但又抓住了人的神情特点,从明黄色衣饰和场景不难看出身份,只是配上那一句“崽种们,直视朕”,莫名有一种喜感。


    帝王画像形象异化并不稀奇,但是这种异化还没有哪个朝代实践。


    李世民面色微妙,日后在没见过本人的百姓眼里,他也会被描述成这种形象吗?


    “赵德言作为一个叛徒,没有汉武帝时期的中行说那么有名,可能也是因为他越努力,突厥越失败。


    本来突厥的生产方式单一,管理也相对单一,但是赵德言掌握大权之后,不考虑实际环境和操作可能性,对突厥现有政策大改特改,征税愈发严苛。


    因为赵德言的权力是颉利可汗赋予的,不难看出,颉利在面对财政危机和人畜锐减时,并不愿意团结各部,而是希望通过更多的勒索补上亏空,他也赞同赵德言乱世用苛政的做法。


    然而这种做法完全逼迫突厥的百姓向大唐求救,选择内附中原。


    本来颉利常年大规模入侵中原,消耗了国内力量来获取更大财富,百姓们吃了他画的饼,最后发现亲人没了,钱却全在贵族私人的口袋,上天还不肯给好天气,不患寡而患不均,自己同样连年遭难的邻居却有吃有喝,甚至皇帝愿意免费救济,那人心的选择就很明了了。


    百姓的不断叛逃令突厥可汗勒求愈严,向各部征兵、并且要求亲族剿灭叛逃者,而他对待平叛失败者的惩罚和羞辱也记载良多。


    突利因为战争不断失利而被鞭打囚/禁,而倒霉的郁射设与颉利关系一直不算好,贞观二年入侵中原后,反而被唐再度使用离间计,使得他们君臣关系走向破裂。


    而东突厥拓设阿史那社尔,也就是那个非要为李世民殉葬而出名的可汗妹夫,他虽然也失败许多次,败走浮图城,但是个人品德相对而言比较高尚,廉洁爱民,不强征暴敛,也不愿意对唐用兵,甚至在东突厥灭亡后依旧负隅顽抗,自立为可汗,直到对薛延陀战争策略失误,才再度败走高昌国,直到贞观九年才归顺大唐,反手跟着侯君集把高昌灭了。”


    李渊看向李世民,二郎这又是把他哪个女儿嫁出去了?


    不过听起来这个女婿似乎也不坏,品德也可以,归顺以后还出去领兵打仗,和皇帝关系还这样要好,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也会满意。


    李世民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妹夫,他对阿史那社尔的印象本来就不错,但殉葬这事……他一定要和承乾说明白,他死后不需要活人殉葬,等那些晚走一步的亲近臣子去世,陪葬陵寝即可。


    而且只听说拿奴隶、嫔妃殉葬,拿驸马殉葬是怎么回事?


    他想起那个中途叛逃的赵德言,这个人志大才疏,又多次向往颉利,抱怨怀才不遇,听闻他也能窥见天幕,并且数有怨望,他才打算让唐俭带着他去试一试。


    不过如果赵德言也能看见这一次的天幕,大唐要想再离间突厥君臣,或许会有些困难。


    他招长孙无忌过来,低声道:“明日让人去突厥地界打探一番,颉利可知道天幕再度降临?”


    “说起薛延陀这个刺头,东突厥设立或扶持了反唐政权杨政道、梁师都,大唐也抓住了突厥内乱的机会,扶持了薛延陀夷男作为反突厥政权头领,领导着反叛各部对抗东突厥,漠南漠北分裂,颉利可汗的势力再度削弱。


    东突厥灭亡之后,吐谷浑、高昌、薛延陀、中天竺、龟兹等国也相继灭亡,吐蕃与高句丽先后受创,大唐的疆域版图进一步扩大,而不同于被灭亡各国的君主,李世民对待异族的态度是十分开明的,视中华夷狄为一家,对待异族从优容、征服再到怀柔,使各族人民和睦相处,促进国家团结统一,向四海列国展现出王者视四海为一家的天子气度,同时四海九州,尽为臣妾,共尊唐天子为天可汗。也因此后人称他为至治之君不世出也,贞观之政振古而来,未之有也。”【3】


    魏征木着一张脸,天幕夸陛下的时候,一点也不考虑他的感受吗?


    真就功臣全在秦王府,朝廷和东宫的“逆党”结局一点也不重要对吗?


    也就那句“九州四海,尽为臣妾”他还比较满意。


    史书多为尊者讳,说推碑,还不知道发生了些别的什么,他该不会还被挖出来过……


    对比他的悲惨,天幕显然更了解陛下将来的命运,或许是臣子列传只记录了陛下纳他谏言的事情,但没记录他是如何辛苦抗争的。


    魏征深吸了一口气,直臣他照做,顶多以后再圆滑些,讲究一点说话的艺术,历史上能把皇帝气到这种程度的名臣不多,必须要把他的谏言和陛下的态度保留下来让起居郎知道,这样后世就会清楚地知晓他到底有多可贵了!


    慌张入殿的内侍打断了他的畅想,那抱持封德彝到外就诊的内侍凄惶悲切,也担心天子会因此处置他,声音微微发颤:“陛下,上皇,右仆射方才气急攻心,已经去了……”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裴寂,他以为封德彝是装的,原来这老头真这么不禁吓吗?


    但也庆幸自己撑到了现在还没晕倒,顶多提前致仕,否则和封德彝一样,是不是有点太亏了?


    李世民也就是心里想了想封德彝死后该如何处置,用对待他的态度来安抚旁的臣子,没想到封德彝真的气绝于此,一时心里也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先着人送右仆射尸身回府,”至于怎么和封府家眷解释右仆射是如何死在宫里的,这实在是超出常人认知,李世民也头疼,“缓些再说与他们吧。”


    然而当在场君臣再度抬头看天,却发现又出现一堆奇奇怪怪的表格。


    魏征发现,左侧一列记录的似乎都是陛下的臣子姓名表字,右侧却是一堆按照天幕阅读顺序排列的文字。


    从上到下的排序和当前朝廷同僚官位品阶不同,他居然是在第一行。


    他仔细辨认,发现上面写着的大概是“寝疾,上遣使者问讯,使者相望于道,中郎将宿卫,上与九品以上官员亲临恸哭,因山为墓,给一品仪,上自制碑文,并为书石……臣子之中仅此一例,此外只有长孙皇后……陪葬级别为臣子中最高,仅次于帝陵,凌烟阁功臣第四。”【4】


    表格的末尾附有凌烟阁功臣注释:


    【贞观十七年春,唐太宗为纪念开国治国功臣而画,画师阎立本,画像比例:真人大小】


    恩遇如此,魏征也不免惊愕,他那时大概也就是个快死的老头,皇帝做戏也不用做到这种份上,还要忍到他死后再挖出来,就是后面有点奇怪,说他的时候怎么说起长孙皇后来了?


    不过这和天幕之前说的又有什么关系,她说话之前就没发现声音和文字对不上吗?


    长孙无忌也发现了这个规律,然而他没有在这一页发现自己的身影,倍感沮丧,但他看到了萧瑀。


    裴寂望天太久,眼花颈酸,只好求助离他不算远的萧瑀、陈叔达和书记官等人帮他拼凑一下,只是萧瑀眉头紧锁,面色稍有些阴沉。


    上面写着皇帝诏设凌烟阁功臣画像,他排第九,杜如晦、房玄龄居然都在前五?


    即便是阴持两端的封德彝,死后也不过是将谥号从“明”改成了“缪”,他的子孙都未有什么影响,而他,本来臣下们都打算给他一个肃了,陛下居然改了他的谥号,“贞”就可以了,“褊”怎么回事?


    肃怎么了,他性情刚直,不配吗?


    还干什么宰相,出家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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