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又如何甘于沦为平庸。◎

    落鼎。

    一声令下, 场中所有丹修都默不作声地召出了自己的炉鼎,鼎腿没入凹槽声音络绎不绝,这种寂静而充满压迫感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场地, 唐姣亦是抬手召出春山白鹤鼎。

    春雨微蒙,洗涤心灵,天品法宝的气息瞬息间强横地笼罩了整个场地。

    春山白鹤鼎像是刚苏醒的猛兽, 慢条斯理地伸了个懒腰,打呵欠的间隙就将在场的所有炉鼎匆匆看了一遍,唐姣甚至听到它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好烂”。

    它眼光挑剔,挑挑拣拣的将其他炉鼎狠狠数落了一通。

    那些炉鼎当然也听到了这些话。

    但是——敢怒不敢言啊,人家可是天品法宝,其他炉鼎在春山白鹤鼎的压制下, 连大气都不敢喘,身上的气息都被逼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鼎盖在鼎上翻腾, 宛如颤抖。

    一时间, 只听得到无数鼎盖吱吱呀呀作响的声音,像是脱缰的野马。

    春山白鹤鼎还在说呢:你瞧那个铜色的鼎, 怎么长得这么丑啊?

    结果下一秒就被朱晦然冷声警告了:“影响他人炼丹,将会算作犯规处理。”

    春山白鹤鼎:呸。

    唐姣娇小的身子被炉鼎遮盖,她听到朱晦然的话, 脸上也有些发烫,赶紧让春山白鹤鼎不要闹腾了,将气息收敛一些。“这可是比赛啊”,听到这话春山白鹤鼎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敛了气息, 其他炉鼎瞬间感觉有了放矢的空间, 此前的异常也随之消失了。

    坏消息是, 这么一闹腾,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唐姣的身上。

    场地内的弟子、看台上的长老,还有法决之外的观察者。

    以后真的要让春山白鹤鼎学会压制气息了。唐姣硬着头皮想。

    她不知道的是,在千里之外的合欢宗,李少音看到这一幕之后,笑得满地乱爬。

    朱晦然见场内的炉鼎终于安静下来,扶了扶额,说道:“那么,接下来考核正式开始。”他话音落下,半空中的沙漏开始倒计时,一张长长的丹方浮现在了沙漏的旁边。

    唐姣静心屏息,将真气聚于眼部,看向那张丹方。

    从药材的数量来推测,那确实是五阶丹方无疑。

    但那却是一张唐姣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丹方。

    丹方上写得明明白白,此丹名为“清萍摇风丹”,关于它的药效,唐姣一无所知,至于它的药材,则是需要卧雪蛇蛇鳞、断肠草、云母含珠、栖鹤木、碧清石这五样,整个过程十分繁琐细致,唐姣环顾四周的丹修,看到他们脸上的茫然,显然也没有见过。

    像是看出了众人的疑惑一般,朱晦然淡淡解释道:“这是我宗的珩清长老不久前在地域中发现的上古丹方,创造它的人、以及它的功效,我们都不清楚,正巧丹修大会将近,珩清长老决定将这张丹方公开,借此来激励后继的丹修积极研究丹方。除了这‘清萍摇风丹’以外,珩清长老还发现了许多未曾公布的丹方,大会的前三名优胜者都有机会与他一同研究,希望大家能够以此为契机,在丹修大会上展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

    这一届的最终考核,与之前的都不同。

    之前的第三环节,大多考核的是丹修能否熟练把握炼丹的技巧。

    这次的第三环节,考核的却是丹修对丹方的理解。

    如果遇到了从未见过的丹方,能否在最短的时间内掌握它的内在逻辑。

    尽管听到朱晦然的话之后,许多人都露出了兴致勃勃的神情,然而他们对于这张上古丹方都是两眼一抹黑,找不到头绪,唐姣在此之前一直担心自己身为四阶丹修,在这群五阶丹修之间会不会落于下风,这下好了,一张丹方就让所有人同处一个起点上了。

    难道珩清一开始就预料到这一点,所以才邀请了修为更低的她吗?

    唐姣不由得想。

    她取过之前获得的药材,按照丹方上所写,捣药、称取,将制好的材料放于一个个小碟子里,这个过程大约花费了她半个时辰的时间,唐姣看了看其他人,自己的速度不算慢的,不过相较于天赋可怕的颜隙来说,还是稍逊一筹。他已经在仔细研究丹方了。

    一时间,场内竟然没有一个人贸然开鼎炼丹,都是仰着脑袋在那里看丹方。

    制取材料的过程中,他们都意识到了一点,那就是这些材料只够炼一次丹药。

    如果稍有差池,譬如火候不对、时机错误等,都有可能会导致炸鼎,那么一鼎的材料也就这么报废了,报废了就只能被淘汰,仅此一次的机会,让每个人都格外的谨慎。

    一个时辰过去了。

    仍然没有人开鼎炼丹。

    甚至有人直接席地坐了下来,以最放松的姿态梳理着思绪。

    唐姣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推演每一个步骤,极大的专注力使得她浑身的神经都是紧绷的,眼睛微微酸涩,已经是第九次了,但她还是没有停下来,不敢放过任何细节。

    就在此时,有一个人动了。

    是最先开始研究丹方的颜隙。

    他取出灵石,扔进凹槽中,点燃火焰,引来了其他人的视线。

    颜隙的炉鼎是青色的,名为“临江仙”,唐姣之前听他提及过,这是赵玉微登上九阶之前一直用的炉鼎,如今赠与了颜隙,希望他能够好好使用,颜隙自然也不负师父所托,从他接过这炉鼎的那一天起,只要他在修炼一日,这炉鼎就没有一日未曾炼丹的。

    “临江仙”的特性,说不上是好还是坏。

    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不是任何一个丹修都能驾驭它的。

    在这炉鼎里炼制的丹药,每一个步骤都会被压制得极为缓慢。

    像是别人炼制半个时辰就能炼成的丹药,颜隙要炼制一个时辰才行。

    赵玉微说,只有这尊鼎能够让丹修在炼制的过程中有时间思考。

    所以他要积极地思考、不断地思考,在灵石的燃烧声中让丹药臻于圆满。

    颜隙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抢在其他人之前开鼎炼丹,他用自己在称量材料上的惊人直觉换取了大量时间,缩短制取材料的时间,然后将剩下的时间交给炼丹。

    有一件事情,只有他本人和赵玉微知道。

    ——炼丹的这十九年中,颜隙从来没有炸过鼎。

    他或许对很多东西都不擅长,但是在炼丹这件事上,他就是完美无缺的。

    换言之,他就是为了炼丹而生的。

    眼见着颜隙率先动了,每一个步骤都做得精准从容,参赛者之中也有人开始心急,似乎不断流逝的时间在之前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存在,直到颜隙开始行动的这一刻,它终于化为了实质,火焰燃烧的声音变得急促而紧迫,在每个人的心中洒下了一簇火星。

    以这件事为导火索,开鼎的声音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唐姣仍然没动。

    毋庸置疑,她确实被其他人影响到了情绪,也变得有些焦躁。

    但是从一开始,她给自己定下的目标就是十五次——在脑海里将炼丹的步骤整整重复十五次,直到记得滚瓜烂熟,每一个步骤都在眼前清晰可见。即使她身边的几个丹修已经开鼎炼丹了,灵石燃烧时的炽热在周身萦绕,唐姣还是坚持等到了第十五次结束。

    这时候,只剩下半个时辰了。

    即使多么谨慎的丹修,在这时候也不得不开鼎炼丹。

    因为时间已经有些不够了,比起耗尽时间,还是炸鼎的结局更让人容易接受。

    唐姣用真气催燃灵石,待炉鼎烧得滚烫,将四匙碧清石放入了鼎中。

    此前在脑海中想象的每一个步骤终于化作了现实,即使是火焰燃烧的形状都让唐姣有种熟悉的感觉,这种尽在掌握的从容让她的情绪越来越平静,越来越专注,逐渐的,她开始感受不到周遭的环境,眼里只剩下了春山白鹤鼎,还有炉鼎中初具雏形的丹药。

    场内,时不时会有炸鼎的声音响起。

    考核越接近尾声,被淘汰的丹修就越多。

    到了后来,七十二个丹修,已经只剩下二十八个了。

    朱晦然望着场中的情形,心想,这或许是淘汰人数最多的一届丹修大会。

    为数不多让他产生兴趣的弟子,就只有他看向那几个人。

    清风阁的颜隙,当然是表现最亮眼的那一个。他的情绪一直都很稳定,没有太大的波动,这对于丹修来说是最宝贵的品质,并且,他专注自我,全然不为外物所影响,身为丹修,他有自己的傲气,丝毫不惧怕当那个出头鸟,也不惧怕成为众人眼中的目标。

    紧接着,是药王谷长老祁燃真君的弟子,梁穆。这是他参加的第三次大会,也是最后一次,令朱晦然感到意外的是,他这一次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心急,说实话,第一次和第二次大会,他都有些心急了,容易被他人的评价所影响,而这一次,他的心境明显成熟了许多,炼丹的每一个时机都把握得非常精准,在此之后他应该会顺利突破瓶颈吧。

    然后,就是自己的弟子,楼芊芊。朱晦然一点也不担心她无法发挥出好成绩,她是个很清醒的人,从加入药王谷的时候就很清楚她自己想要什么,并且会为之付出努力,炼丹对楼芊芊来说犹如嬉戏,她从来不曾因为什么东西紧张过,以后应该也不会有。正是这种风轻云淡的态度和自信,让她能够在每一次的炼丹中都呈现出最优秀的成果。

    最后是合欢宗的唐姣。

    朱晦然看向立于春山白鹤鼎之前的小姑娘。

    她是最让他感到意外的一个。不仅是她在炼丹一事上展现出来的丰富经验,还有她的心性,都令朱晦然由衷地发出感叹,即使她只是个四阶修士,在一群五阶修士之中却不落于下风,甚至隐隐还占据了上风,燕宿夸奖唐姣时的那些话,果然没有半分虚假。

    不过。

    如果只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吸引珩清。

    朱晦然想到足不出户的珩清,心里就只想叹息。

    就在朱晦然密切关注场中情形的时候,唐姣这边突然发生了意外。

    尽管唐姣已经将炼丹的步骤在脑海中重复了无数遍,但是她毕竟是四阶丹修,越阶炼制五阶丹药本来就对她的精神损耗巨大,况且她从没有炼制过五阶丹药,对倒数第二个步骤的衔接上出现了一些误解,导致鼎内气息紊乱,炉鼎开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这是炸鼎的前兆。

    唐姣的瞳孔微微收缩。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难道要就此结束吗?

    她调动浑身的真气,极力压抑鼎中翻腾的气息。

    不,绝不可能。

    明明就只差最后一步了,她怎么能就此认输。

    唐姣紧紧地咬着牙关,手掌贴在鼎身上,滚烫的炉鼎瞬间将她的掌心烤得皲裂,皮开肉绽,她却浑然不觉一般的,疯狂将真气注入鼎中,春山白鹤鼎仿佛明白了她心中所想,天品法宝的气息骤然炸开,将炸鼎的动静压制到了最低,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通过其他人的表现可以看出,炸鼎的丹修,会被立刻淘汰。

    所以她绝对不能让药王谷的长老们看出她已经炸鼎了。

    感觉到鼎内的气息逐渐压制下来,从盎然转为了枯败,唐姣呼出一口气,一边借春山白鹤鼎的画卷和白鹤来掩盖众人的视线,一边将鼎中已经废掉的丹药牵引出来——

    还来得及!她抖着手握紧了那枚丹药,咬破舌尖,充斥口腔的血腥味终于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强忍内心的惧怕和恐慌,唐姣将真气捏成细细的一缕,贴近废掉的丹药。

    她要将毁损的那一层剥离下来。

    别的药材很难说,但是她出现问题的这一个步骤,正是加入一株断肠草,第二环节的时候要求摘取两株断肠草,她这一株损毁了,还有一株,足够她再接着炼制丹药了!

    那缕极细极薄的真气距离丹药越来越近,尖端几乎要刺入焦黑的外壳。

    唐姣不是没有忘记李少音的话。

    剥离丹药这件事,只有她能做到,别的丹修都无法做到。

    她要藏拙,她要躲着药王谷,她不能如此轻易将自己的天赋暴露在世人面前。

    她知道,她记得,她时时刻刻都提醒着自己。

    她也知道她的师兄师姐们正在法决那端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是紧张,是关切,还是慌乱,或者是想要劝阻她吗?

    但是——她又如何甘于沦为平庸?

    唐姣将嘴唇咬得发白,然后,她收起牙齿,张开嘴,做出了口型:对不起。

    下一刻,她将手腕向前推进,这样的动作她做过几百次了,所以这次也不例外,真气顺利地嵌入了焦黑外壳与完好无损的内核之间,向下滑动,一寸寸剥离掉毁损部分。

    台上的长老们开始议论纷纷,朱晦然皱眉道:“她在做什么?”

    唐姣浑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

    什么场地内的弟子、看台上的长老、法决之外的观察者,都与她无关了。

    此时此刻,她只看得到手中逐渐露出完整内核的这枚丹药。

    还差最后一点。

    就差最后一点了

    手忽然偏离了方向。

    原本应该被完整取下的外壳撕裂了。

    散发着诱人气息的内核彻底失去了光芒。

    丹药逐渐地脱离她的掌心,滚落在地。

    唐姣愣愣的,看着这一切在她的眼前晃过,一时间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再次恢复五感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原本捏着真气的那只手被人握住了,冰冷光滑的触感透过皮肉传递给她,紧接着,她的手臂被强行拉了起来,宽大的袖摆一直滑到她的臂弯,唐姣缓慢地、僵硬地转过头,抬起视线,看到身后站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睡凤眼、鸦羽眉,额宽颔窄,唇下有一颗小小的痣,是十分漂亮且刻薄的长相。

    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被藏进了衣服中,即使是脖颈也不肯露出来,纤长的手指被裹在漆黑的蛇皮手套里,又将唐姣的腕节牢牢地拘在掌心中,她想挣脱,却动弹不得。

    男人低垂眉眼,冰冷锋利的视线落在唐姣的脸上,像是北风刮过。

    “合欢宗唐姣。”他唇齿开合,如同落下死刑的判决,“你已经被淘汰了。”

    从丹药落地的那一刻,唐姣就像是被抽离了魂魄似的,恍恍惚惚的。

    她隔着憧憧的水面,听到岸上响起了一片令人厌倦的喧哗。

    “珩清长老?!”

    珩清珩清。

    哦。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了。

    眼前这个人,宣判她死刑的人,就是当初邀请她赴宴的人。

    与此同时,颜隙率先完成了丹药炼制,随着鼎盖的开启,芳香充斥了整个场地,象征着五阶丹药的炼成,毫无疑问,他必定是第三环节的榜首,也是整个丹修大会的榜首。

    而唐姣却只尝得到口中的血腥味。

    还有名为“不甘”的,近乎疼痛的生涩感。

    第42章

    ◎哪里来的这么多师兄。◎

    唐姣不记得之后发生什么了。

    真气的透支, 加上精神的崩溃,让她直接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入目所至, 一片青绿,明显还是药王谷的装潢。

    双腿、手臂、脑袋、掌心,哪里都痛, 最痛的还是胸口,整个丹田空洞得像是残破的旧屋,自动收回到丹田中的春山白鹤鼎,颜色似乎也黯淡了一些,变得寂静又沉默。

    下一刻,记忆全部回笼。

    她不得不再次审视丹修大会上发生的一切。

    快要炼成丹药之前的那个小差错, 随之而来的炸鼎,还有

    还有,她不顾众人的视线, 想要剥离毁损的部分。

    她做好了所有心理准备, 也想到了所有的后果,唯独没有想到会被珩清阻止。

    想到这里, 唐姣忽然感觉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已经结束了。

    她想。

    她听到了颜隙开鼎炼成的声音,也嗅到了那股丹药的芳香。

    从决定要参加丹药大会时, 唐姣就开始努力准备考核,温习丹方,与颜隙结盟,与楼芊芊交易, 之后, 又向燕宿请教自己从未触碰过的五阶丹方, 听着他讲解那些晦涩的内容,她也不是立刻就能弄明白的,往往记录下来,回去一学就是半宿,只为了今日。

    然而,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她的努力是全无意义的。

    如果她是因为其他地方出现差错而被淘汰,那么她完全可以接受。

    但是,明明就只差最后一步了,就差最后一步她就能继续炼下去了!

    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被风吹得冰冷,湿滑难忍,唐姣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想要将它止住。这时候掉眼泪实在太丢脸了,她又不是输不起的人啊,只是输了一场而已嘛!

    这样劝导着自己的唐姣,只觉得如鲠在喉,眼泪没有被止住,反而流得更厉害。

    她忍着浑身的剧痛,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了枕头里。

    枕头将呜咽声遮得模糊,捏成细细的一缕,很快就被眼泪洇湿成深灰色。

    她不甘心,她不服气。

    她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怎么会有人甘心接受这样的结局?

    每个修士都有自己的傲气,唐姣也不例外。

    她不认为自己比丹修大会上的任何一个丹修要差。

    即使是面对颜隙,她也能很自信地说,她总有地方能胜过颜隙。

    然而事实就像是钝刀一样在唐姣的心头割过、反复揭开伤疤,露出血淋淋的伤口,告诉她:你已经被当众宣判淘汰了,这是无法辨认的事实,你就是比其他人要低一等。

    脑海中浮现出这一句话的时候,唐姣忽然觉得口中发苦,几欲反胃。

    我真的低人一等吗?

    十四岁才拜入仙门,真的就永远追不上别人的脚步吗?

    她脑海中有另一个声音发出垂死的悲鸣:不是,不是这样的。

    唐姣努力地支起身子,将手放到唇边,狠狠地咬下去,用疼痛来刺激神经,不让自己深陷思考的泥沼中,一边想要调动浑身的真气,可惜身体软得像是抽去了骨头,完全不停使唤,连疼痛都不甚明显,或许从她被制止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摔得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之后,要怎么重新拼回来?

    她听到宣告丹修大会正式结束的钟声,远远地响起,涌入她的耳蜗。

    紧接着,是欢呼的声音,嬉笑的声音,那是属于其他人的喜悦,和她无关。

    唐姣的牙关咬得越深,越狠,很快,皮肉被剥离,血液开始流淌,染红嘴唇——

    “师妹。”

    “小师妹。”

    她的下颔被人握在了手里,强行让她张开了嘴。

    唐姣这才猛然回神,茫然地抬起目光,嘴里的血淅淅沥沥地顺着唇角淌落,滴在红色衣袍上,瞬息间消失不见,来人正皱着眉头看她,素来温润的面庞没有丝毫的笑意。

    她盯着眼前的人,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反应了一阵子。

    “师兄怎么会在这里?”

    徐沉云没有回答。

    他垂着眸子,仔细地端详唐姣满是血泪的脸。

    然后他抬起手,开始替她擦拭脸庞。

    布料磨蹭过柔嫩的肌肤,唐姣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疼。”

    “现在知道疼了?”

    徐沉云少见地板着脸,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手上还是放轻了许多。

    唐姣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但是她听到徐沉云身后紧闭的那扇门,传来嘭嘭嘭的敲门声,一声比一声响。

    门外似乎围了好多人,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话。什么“徐真君,你身为九州盟的刑狱司,怎么能擅闯药王谷”,什么“你破了我宗的大阵,总得给我们一个说法吧”,还有“这是我药王谷的地盘,你设下阵法是什么意思?徐沉云,快开门让我们进去”。

    唐姣又看了一下徐沉云的神色。

    他倒是四平八稳的,像是没有听到门外的声音。

    不过他注意到了唐姣小心翼翼的目光,分出精力来将外面的声音给屏蔽了。

    唐姣被他捏着下颔,能感觉到他手是冷的,自己刚刚已经很生气、很不甘了,怎么徐沉云表现得比她还要生气,还要不甘似的,想到这里,她试探着开口:“大师兄。”

    徐沉云说:“别说话。”

    唐姣默默地闭嘴了。

    房间内一下子安静了,只剩下布料的摩擦声。

    等徐沉云把她的脸擦干净,松开下颔,又托起她的手,皱眉看了一阵。

    除了虎口处被撕咬出的伤口以外,还有炼丹时被灼伤的掌心,一大片红得刺眼,整只手残缺不成样子,唐姣被他盯得莫名心虚,小声说道:“我的百纳袋里有回春丹。”

    幸好徐沉云这次没有不准她说话,按照她的指引找到了那瓶回春丹。

    唐姣倒是想自己吃,但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了一眼徐沉云的神色她还是等徐沉云拧开药瓶,取出一枚丹药,递到她唇边,凑过去就着他的手吃进了回春丹。

    回春丹有疗伤和填补真气两种功效,像是她这种伤,在修真界算是小伤了,不消片刻就已经痊愈,空荡荡的丹田也终于有了生机,随着真气的运转,疲劳感被逐渐驱散。

    唐姣不是笨蛋,当然猜到了徐沉云是在生她的气。

    因为她不爱惜自己,因为她如此伤害自己。

    说实话,她也心有余悸,若不是徐沉云出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可能就这么钻牛角尖去了,所以唐姣感觉到情绪逐渐平缓下来之后,主动示弱道:“师兄,我头好疼。”

    徐沉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坐到床沿上,将真气覆于指腹,一点点按揉着唐姣的太阳穴。

    “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真气温和,力度适宜,将郁气揉散,唐姣舒服得眯起眼睛,听到徐沉云这么说道,“若不是我打断了你,你还要将自己伤害到何种地步?我知道你觉得不甘心,但是你的不甘心不应该发泄在自己身上唐姣,你在听吗?”

    被冷不丁喊了一次大名。

    唐姣老老实实地承认错误:“我知道了,以后不会这样做了。”

    徐沉云问:“你还记得你当初是为了什么参加的丹修大会吗?”

    唐姣想了想,“尽早增长见识,衡量自己的实力。”

    “看来你还记得。”徐沉云收回手,说道,“你不是为了名次而来的。”

    唐姣也明白这一点,但是:“我觉得我应该能赢得名次,所以”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名次,名次。

    她这是陷入了和梁穆一样的困境吗?

    越是想要表现自己,越是想要赢得名次,就越心急,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徐沉云淡淡说道:“我算过时间,即使你成功剥离了毁损的部分,继续炼制丹药,也赶不上颜隙、梁穆和楼芊芊那三人的速度。不仅没有拿到名次,还在众人面前暴露了底牌,你觉得这趟丹修大会之行,真的还值得吗?这和你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

    她是丹修。

    应该是她操纵丹药,而不是丹药操纵她。

    想到方才的那种心境,唐姣不由得一阵后怕,就差一点她就走火入魔了。

    眼见着唐姣露出了懊悔的神色,徐沉云也不忍再继续说下去。

    他隔着法决看到唐姣昏倒的时候,就赶了过来。

    他并未直接摧毁药王谷的大阵,只是一剑破开道口子,没有招致其他门派的注意,而匆匆赶来的药王谷众人,全都是丹修,基本上拦不住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进来。

    也幸好是他来的。

    李少音气得发疯,若不是李裳眉拦住她,她是真的要炸了药王谷。

    婵香子捏碎了手里的茶杯,素来温软的笑意也变得阴森。

    风薄引身上的蛇鳞疯狂往外冒,毒气都泄出来几缕,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银月兔急到蹬了洛翦星一脚,洛翦星丝毫没有感觉到自己被兔子蹬了一脚,他脸颊还是红的,指着法决上的景象对黑着一张脸的柳海棠说:“小姨!我们去揍他们吧!”

    这种混乱一直持续到徐沉云说出“我去一趟药王谷”这句话才戛然而止。

    徐沉云赶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想着一件事。他想让身处药王谷的唐姣知道,她不只是一个人,不甘也好,失意也好,她不该独自沉浸于这种痛苦的情绪中,虽然路上有所耽搁,没能在唐姣醒来之前就赶到她身边,不过好在事态没有演变成不可挽回的地步。

    唐姣仰起脸,问:“大家都看到了我在丹修大会上的表现吗?”

    “他们都看在眼里。”徐沉云替她捋了捋碎发,说道,“风薄引、洛翦星、明意、李少音、李裳眉、婵香子,还有你的小兔子也很关心你。不止他们,还有一个符修殿的师妹,她说自己是当初和你一起加入合欢宗的弟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她。在我临行之前,她喊住了我,希望我带给你一句话:等你回到合欢宗之后,她想和你做朋友。”

    符修弟子,同届拜入合欢宗的。

    唐姣的脑海中渐渐浮现一个人影。

    她还以为在选择了不同的派系之后,她们的关系已经疏远了。

    原来,她以为那位弟子已经忘记了自己,而那位弟子以为自己忘记了她吗?

    想到这里,唐姣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她习惯独自承担,往往会忘记有很多人正牵挂着自己。

    唐姣由衷地感叹道:“能见到师兄,能听到这些话,真是太好了。”

    这样,她就有动力继续走下去了。

    修真之路漫漫,幸好她还有这么一群同门支撑她前行。

    徐沉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也放心下来,刚缓和了神色,又听到她说:

    “不过,外面那群人该怎么办?”

    “你来决定吧。”徐沉云说,“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就不必管他们。”

    唐姣却摇了摇头,说道:“我还有一些话要找珩清问清楚。”

    她冷静下来后,觉得还是不能一走了之。

    邀请她来,又当众将她淘汰,这位珩真君到底是怎么想的?

    徐沉云没有发表意见,只是说:“好。那我跟你一起去找珩清。”

    等唐姣稍微整理了一下仪容之后。

    他抬起手,真气骤然在房间内炸开,阵法被解除,房门“嘭”地一声打开了。

    唐姣的目光挪过去,看到房门外站着一群大眼瞪小眼的丹修。

    他们也没想到徐沉云会突然解除阵法,一时间姿势还停留在敲门上。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门外除了药王谷的丹修以外,还有

    还有本届大会的头筹,颜隙。

    明黄混在青绿之间,犹如鹤立鸡群。

    他站在门口,还喘着气在擦汗,明显是大会结束之后匆匆跑过来的。

    看到唐姣,他的眼睛一亮,正准备说点什么,就瞥见了一旁的徐沉云。

    一身的红袍,镶嵌着火狐毛,眉眼俊朗,身形挺拔,站在唐姣的身侧,察觉到了他的视线之后,便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这个人明明什么也没有说,却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颜隙的嘴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最终只问出了一句:“他是谁?”

    唐姣尴尬地扫了其他人一眼,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这是我的大师兄。”

    而颜隙此时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又是师兄?她哪里来的这么多师兄?

    作者有话说:

    颜隙:师兄ptsd犯了

    第43章

    ◎“我来当你的师父。”◎

    颜隙还想要再问。

    然而门外站着的可不止他一个人。

    没等他开口, 其他丹修就已经争先恐后地讨伐起徐沉云和唐姣了。

    “合欢宗竟是如此无礼吗?”其中一个说道,“破开大阵一句话也不解释?”

    徐沉云神色不改,说:“关于是谁更无礼这件事, 我不欲争辩。我们如今要去向珩真君请教一些事,如果真的有必要解释的话,我会跟他解释的, 希望你们不要阻拦。”

    所有人都看到了,唐姣在炼丹的过程中没有做出任何违规的行为。

    可她就这样被珩清轻描淡写地淘汰了,连一句解释都没有。

    如果真的要说无礼,恐怕是药王谷这边更加无礼。

    这些丹修一时间被说得哑言。

    就在这时,像是为了印证徐沉云的话一般,一个弟子适时地出现。

    他拱手说道:“二位, 珩真君有请。”

    徐沉云微微颔首,示意唐姣先走,紧接着也迈开步子, 说道:“借过。”

    众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过去, 毕竟淘汰了唐姣的也是珩清,他的地位在整个药王谷来说, 甚至比刚上任不久的谷主权势还要高,他来要人,他们总不可能不放吧。

    与颜隙擦肩而过的时候, 唐姣朝他做了个口型:“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吧。”

    颜隙瞥见她眼角还泛着红色,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小鹿, 不知道方才发生什么了。

    难道她哭了吗?他感到了些许茫然。

    为什么?因为她被淘汰了?她不甘心吗?

    颜隙有些不能理解, 对于他来说, 他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证明自己,所以他认为唐姣也有无数次机会能证明自己。他是愚钝的,冥顽的,对情绪的变化实在难以感同身受。

    反正还有下一次,何必如此纠结这一次呢?

    修真者的寿命漫长,不比凡人蜉蝣般的短暂,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就可以了。

    颜隙想要这么告诉唐姣,但是唐姣在他面前只停留了短短一瞬,很快就转过了头,似乎不太想让他看到微红的眼眶,他只看到她和徐沉云离去的背影翻腾成火红的海潮。

    唐姣和徐沉云跟着那名弟子离开后。

    拐过熟悉的回廊,走进人迹罕至的小道,大约一炷香的时间后,传送阵映入眼帘。

    这个传送阵和唐姣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它上了锁。

    整个传送大阵都被锁链裹得严严实实的,密不透风。

    强劲的真气在锁链上游移,若是强行破开恐怕会遭到反噬。

    见到唐姣的神情疑惑,那名带路的弟子习以为常地取出了一枚钥匙,一边去开锁,一边解释道:“珩真君不喜欢别人贸然进入他的洞府,所以这里一般是禁止入内的。”

    正说着,锁已经应声而开,弟子侧身说道:“二位请进吧。”

    唐姣看他那副模样,似乎是不准备进去,于是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进吗?”

    “方才也说了,真君不喜欢别人进入他的洞府,如果不是有紧要的事情,任何人都不能进入洞府,就算是我也不例外。”弟子苦笑两声,说,“二位进去之后,千万不要随便乱碰里面的摆设,也要注意谈话的时候不能离真君太近,否则他会大发雷霆的。”

    这个珩真君,规矩还真是多。

    唐姣懵懵懂懂的听了,和徐沉云一道步入了传送阵法。

    眼前的景象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又被狠狠震惊到了。

    原来阵法直接将他们两个传送到了一个房间里,这房间素白,地砖澄澈如镜,不见一点灰尘,整个房间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有一个衣柜,柜子上贴着张纸条,其上写着一行大字——“不更衣者,不允许进入洞府”,打开衣柜,里面果然叠着许多的白袍。

    徐沉云走过去,用真气探了一下白袍,说道:“这上面有进入阵法的法决。”

    还真是不换不行啊。唐姣的嘴角抽了抽,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没办法,到了别人的洞府,就遵守别人的规矩吧。

    她和徐沉云脱下外袍,换上衣柜里的白袍,柜子背后有一扇门,他们换好衣服之后再往门的方向走去,果然感觉到了那种隐隐约约的吸引力,白袍上的法决开始发动,复杂的光纹闪烁。虽然难以相信,但是珩清还真的不惜将这么复杂的法决用在这种事上。

    有了白袍上的法决,两个人很顺利地通过了阵法,进入洞府。

    天地旷阔,白色的玉阶从唐姣的脚下笔直地绵延到殿门,日与月悬于飞檐之上,各立天际两侧,肃风将流云勾勒成奔腾的蛟龙,视野被黑与白所充斥,这个洞府不似药王谷里的任何一种建筑,它像是世外桃源,镶嵌在药王谷之外,唯一的联系就是传送阵。

    这个洞府当然不止眼中所见的那般渺小。

    只是唐姣和徐沉云走上玉阶的时候就发觉了,两侧有真气构筑成了屏障,用以防止进入洞府的人随便乱跑,若要解释珩清这番举动的用意,大概是“办完事就赶紧走”。

    唐姣忽然想起了徐沉云之前说过的。

    珩清对大多事情都不感兴趣,一心扑在炼丹上。

    她有个师姐曾经试图接触珩清,结果珩清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现在回想起来,她的那位师姐还真是勇气可嘉。

    行至殿前,唐姣看到白玉牌匾上写着:同辉洞府。

    除了这四个字以外,在牌匾的正下方还浮着一行特地放大加粗的字体。

    “本人正在沐浴焚香,还剩下:三十息。”

    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等不了就走。

    再再往下还有一行小字:白袍扔掉,禁止放回柜子。

    等唐姣扫完这几行字的时候,第一行字已经变成了“还剩下:二十五息”。

    说到时间。唐姣暗想,珩清当时好像也就出来了一会儿吧?她不知道是不是珩清把自己送回房中的,就假设是珩清把她送回房中的,从他出现、宣判她淘汰、她昏倒,到送她回房中,对珩清来说最多也就花了四十息,就这短短一会儿,他跑回来沐浴焚香?

    她算是明白了。

    这位珩清,珩真君,怕不是有洁癖。

    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品行高洁,厌恶人情世故。

    他就是单纯的,不喜欢人。

    所以在丹修大会上迫不得已现出身形的时候,他也是穿得严严实实的,恨不得将浑身上下都藏在衣服里,办完事情,将唐姣往屋里一扔,就火速跑回洞府开始沐浴焚香。

    不过,这点时间足够沐浴焚香吗?

    唐姣再抬头看那行字的时候,发现那行字已经消失了。

    是时间真的变快了,还是她的错觉?还没等她想明白,殿门就已经敞开了。

    门前浮现一行新的字:一个一个进来。你们自己商量谁先来。

    唐姣和徐沉云对视了一眼,问道:“大师兄,我们谁先进去?”

    “你去吧,毕竟是你有事找他,大阵的事情不重要,可问可不问。”

    徐沉云说完,似是知晓唐姣心中的不安,又道:“放心,我就在这里。”

    如今身处九阶真君的洞府中,无论是交谈还是行事都有所拘束,远不比外面轻松。

    明明只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却让她的心安定了下来。

    唐姣朝徐沉云笑了一下,说道:“师兄,我去去就回。”

    她迈开脚步,跨过门槛,进入珩清的洞府。

    大门在背后缓缓合上。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洞府内竟然很有人情味。

    每隔十步就有一盏星石燃烧的灯,温暖的黄色将黑暗驱走,唐姣循着星灯前行,漫步在光洁无尘的白色地砖上时,仿佛行走在湖上,灯光将水面烧灼出一层层浅淡波纹。

    没过多久,她就见到了珩清。

    珩清站在无尽白色之中,双手环胸,静静地望着她一步步走过来。

    他身上明显不是唐姣之前看到的那一身,但穿得还是那样密不透风,裹在手套里的手指在臂弯间轻敲,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不经雕饰,随意地垂在腰际,如同披着夜色。

    珩清先开了口。

    “唐姣。”

    唐姣立刻回想起了他那句“你淘汰了”,浑身一个激灵。

    幸好他这次不是要说这句话,而是:“我之前听到朱晦然和他弟子交谈,他弟子说你聪明机敏,基础扎实,心思细腻,在炼丹一事上很有天赋,手握春山白鹤鼎”

    燕宿是这么夸她的吗。

    唐姣听得耳根子都要烧起来。

    “所以我以药王谷的名义邀请你参加丹修大会,想看看你到底如何。”

    如果她没猜错,虽然珩清没露面,但他一直关注自己在丹修大会上的一举一动。

    想到这里,唐姣问道:“珩真君亲眼见过之后,觉得如何?”

    “勉强过关。”珩清毫不避讳,直言道,“天赋不比颜隙,经验不比梁穆,计谋不比楼芊芊。一开始我丝毫不理解春山白鹤鼎为何认你为主,在地域中的时候也是,你完全没必要救下颜隙,为此还浪费了许多时间,从那时候我已经对你有些不感兴趣了。”

    “至于第三考核,被遮盖在那三人的光芒之下,你的表现仍然不亮眼。”

    唐姣被他数落得一文不值,心里无名火直冒。

    不过她没有回嘴,而是等着珩清的那句“但是”。

    “但是。”

    来了。

    唐姣竖起耳朵。

    “直到你强行掩盖住炸鼎的事实,取出丹药的那一刻,我才发现了原因所在。”

    当时的珩清,已经看了很久。他觉得自己似乎在不必要的地方浪费了太多时间,有这些时间,他还不如去炼丹,和颜隙相比,唐姣压根就没有发挥出炉鼎的最大效用,可惜了天品法宝,竟然白白地浪费在了一个四阶修士身上,而她还懵懵懂懂没有察觉到。

    唐姣炸鼎了。

    他也彻底失去了兴趣,准备收回目光。

    然而,就在此时,唐姣竟然极力压制住了炸鼎的动静,将毁损丹药取了出来。

    在珩清看来,这是两件完全相反的事情。

    掩盖炸鼎的动静,是为了不被淘汰。

    而取出毁损的丹药,就很容易被发现,最后还是淘汰。

    她到底想做什么?

    珩清原本想要收回的目光一顿。

    他看到唐姣将真气捏成了细细的一缕,逐渐贴近那枚毁损的丹药。

    和在场的其他丹修不同,珩清几乎在唐姣做出这个举动的同时就已经察觉到了她的意图,不是朱晦然等人的目光狭隘,只是,想要将丹药中毁损的部位剥离,再继续炼下去,这种事情简直是不可思议,也绝不可能实现,所以他们根本就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谁在刚入门的时候没有过这种幻想呢?

    如果哪一步做错了,撤销这一步再做一次就好了。

    珩清一时不确定唐姣是不是想孤注一掷。

    所以他耐下性子等了片刻,直到唐姣快要彻底剥离的前一瞬,才出手阻拦了她。

    这时候他已经可以完全确认了,唐姣不是脑子一热,而是她真的能做到。

    “若是这件事摆在明面上,整个丹修界都会为之震颤。”珩清轻描淡写地说道,瞥了唐姣一眼,“你不会愿意自己随时都被这个丹修、那个丹修绑架过来绑架过去吧。”

    等是为了确认她到底具不具备他露面的理由。

    而阻拦是为了不让其他人知晓她有这种底牌。

    听了这么多,唐姣只想说一句:“所以你就当众宣布我被淘汰了?”

    珩清莫名其妙:“不然?”

    “有没有可能,不是所有的丹修都和珩真君你的性情一样,愿意几十年如一日的蜗居在洞府里。”唐姣忍着怒气,一字一顿的说道,“我明白真君的意思,这种淘汰其实是保护,对吧?我倒是没关系,再如何痛苦调整一下也就缓过劲了,但合欢宗呢?我是代表合欢宗参加丹修大会的,世人只知道合欢宗有史以来第一个参加大会的弟子被珩真君亲自宣布淘汰了,他们会认为她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进而将偏见加在合欢宗头上。”

    她怒火中烧,噼里啪啦讲了一堆,珩清听完,却还是那副冷漠的样子。

    他说:“哦。”

    又说:“那你退出合欢宗吧。”

    唐姣愣了愣,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珩清,“啊?”

    她白说了?

    这个人到底有没有听明白她在说什么啊?

    “我说,既然如此,你就退出合欢宗。”

    顶着唐姣的目光,珩清甚至又重复了一次,紧接着说道——

    “加入药王谷,我来当你的师父。”

    第44章

    ◎“你这就是明抢啊!”◎

    唐姣膛目结舌:“真君要收我为徒?”

    她应该没有听错吧?

    珩清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

    “功法与派系相辅相成, 比如我,我是丹修,功法便修炼的‘枯木逢春’, 为我的炼丹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说道,“药王谷内有上千种功法,都是与丹修最为匹配的功法, 不止药王谷,剑宗、万气门,都是如此。合欢宗那种双修功法,简直就是乱七八糟,我承认它确实对天赋不高的人有很大作用,但是以你的天赋, 根本没必要双修。”

    “你应该也感觉到了吧?双修大多时候并没有为你提供便利,反而成为了你的累赘。”珩清冷冷笑了一声,“你有更好的选择, 唐姣, 我相信你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修道一事,贵在精。

    唐姣不得不承认, 珩清的话很有道理。

    但是——“我已经选择了合欢宗。”

    “我查过,你加入合欢宗不过四年而已。”珩清说,“无论是洗髓丹、突破丹, 只要你能够知晓的丹药,我这里都有。将这四年重新来过,和你以后将花上更漫长的时间去修道,你认为哪一个更值得?我现在没有跟你谈宗门如何, 我在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的?

    唐姣沉默了一阵。

    溯及本源, 她当初加入合欢宗只是为了活下去。

    后来, 稀里糊涂进入了丹修殿之后,她就想好好地炼丹。

    再往后,随着修为的增长,见识更加广阔,她的野心也越来越大。

    她有攀登的实力,为什么不攀登呢?为什么不去见证更加盛大的世界呢?

    加入药王谷,拜珩清为师,是每一个丹修的毕生梦想。

    唐姣知道,自己在药王谷这里能够学到远远比合欢宗更多的东西,况且,方明舟至今还没有出关的迹象,他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九转回魂丹上,也很难对她有太多的关注。

    她脱离合欢宗,也能更加名正言顺的,不受他人偏见地修炼下去。

    按理来说,是这样的。

    但是她脑海中闪过一幅幅画面,是有关同门的师兄师姐们。

    风薄引说:“详细的,等回到宗门了再说。”

    婵香子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忍受这种偏见的。”

    李少音说:“你不用太担心之后的事情。”

    柳海棠说:“小师妹,就算是十个晁枉景我也能打过。”

    徐沉云说:“你保全自己,剩下的交给宗门便是。”

    不知不觉之中,她已经和许多人建立起了难以斩断的联系。

    虽然她想要见证更盛大的世界。

    但如果这世界里没有他们,就不算盛大。

    唐姣从来都没有想过要退出合欢宗,哪怕连一瞬间都没有。

    她想,如果真的选择了加入药王谷的话,她一定会像梁穆那样遗憾到难以忍受吧。

    “珩真君。”

    唐姣坚定地抬眼与珩清对视。

    她说:“比起重新来过,摈弃前尘,我愿意花费更漫长的时间去修道。”

    这下轮到珩清审视自我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收徒。

    没想到唐姣非但不觉得光荣,还拒绝了他的邀请。

    珩清说:“是因为方明舟?”

    唐姣愣了愣,“什么?”

    “你不想加入药王谷,是因为方明舟吧?”珩清笃定地说道,“他那样的人教不了你什么东西,而我可以保证,我最多只要五十年的时间,就可以让你跨过七阶门槛。”

    五十年之内成为七阶修士——

    这句话,整个修真界中,就只有珩清敢这么说了。

    唐姣固然很心动,却还是摇了摇头,说道:“我真的不打算加入”

    珩清说:“谷内的药材随便用。”

    唐姣说:“我”

    珩清说:“随时都可以进出地域。”

    唐姣说:“不”

    珩清说:“除我之外,其他两位九阶丹修也可以指导你。”

    唐姣说:“那个”

    能不能听她说话啊?

    这番话要是放在任何一个丹修身上,肯定立刻就答应了。

    唐姣越是抗拒,就越让珩清感觉莫名其妙,甚至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胜负欲,他不信自己还比不上方明舟,今天必须让眼前这个小姑娘当场退出合欢宗,加入药王谷不可。

    珩清说:“即使你没有在丹修大会上取得名次,我也准许你研究上古丹方。”

    唐姣头都摇累了,半天插不上话,此时终于忍不住大喊道:

    “我——真的——不——加入——药王谷!”

    “你吼那么大声干嘛?”珩清眉头皱得紧紧的,说,“吵死了。”

    唐姣:“抱歉哦。”

    珩清本来脾气就不是很好,这时候几乎想要发火,周身的真气沸腾似银水,他干脆直截了当地问唐姣:“我提出的这些条件已经够了吧?你到底怎么才肯加入药王谷?”

    唐姣说:“珩真君给出的条件已经很丰厚了。”

    珩清抬起眼皮瞥她,大概意思是“那你不答应”。

    唐姣说了个“但是”。

    “我不是不想加入药王谷,只是比起这个,我更不想退出合欢宗。”

    她自认为这次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毕竟,你看,珩清已经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唐姣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应该完全结束了吧。

    虽然很可惜,但是她并不后悔,珩清越是追问,只会让她的想法越坚定。

    珩清说:“我明白了。”

    唐姣说:“真君终于明白了。”

    她不知道的是,珩清明白的是另一件事。

    “我明白了,你软的不吃,吃硬的。”

    唐姣:?

    救命啊,怎么会有人逼别人拜自己为师的?

    没等她有所反应,珩清抬起手,五指收拢,做了一个类似于抓取的动作。

    他腕节上的深色镯子轻轻地晃动了一下。

    唐姣看不出那镯子到底是什么材质,或许它不属于记载中的任何一种材质。

    她也无法准确地形容出那种颜色,一定要说的话,是五彩斑斓的黑。

    漆黑的黏液从珩清的袖子里流淌出来,发出黏稠温吞的潺潺声。

    紧接着,淤泥上开出一簇簇洁白的、盛放的花朵,簇拥着向下生长、低垂,逶迤如同柔软的布料,迅速将黑色吞噬殆尽,目光所及,只看得到那种散发奇异气息的花朵。

    这是非常诡异又圣洁的景象。

    就在这一瞬,真气暴动,时间、空间,似乎都在此刻产生了扭曲,原本无形之物化作有形之物,就被面前的这个九阶真君掌握在手中,轻易得就像呼吸那样从容而简单。

    唐姣感觉到丹田中的春山白鹤鼎突然惊醒了过来。

    它不受控制地出现,挡在了她的身前。

    她立刻明白了。

    珩清腕上的那枚镯子,同样也是天品法宝。

    而且,和她的春山白鹤鼎相似,都是功能性的法宝,并不具备攻击性。

    然而这种扭曲感无可避免地给唐姣带来了恐惧,幸好春山白鹤鼎及时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才没感觉到那种凝视深渊的感觉,那是——阴森的、神秘的、危险的,诡异的。

    等那股气息终于消散之际,唐姣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变化。

    她被遮挡在春山白鹤鼎的身后,只听到珩清靠近的脚步声。

    这位九阶丹修难得耐心,声音很温柔的,说:“吓到你了吗?”

    唐姣探出头看了一眼。

    他果然整个目光都黏在春山白鹤鼎身上。

    珩清这话当然也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春山白鹤鼎说的。

    唐姣感觉到春山白鹤鼎一阵恶寒似的抖了抖,然后往她的身边躲了躲。

    它这么一躲,唐姣逼仄的视野终于变得开阔了。

    这时候,她才看到珩清手里多了个东西。

    在看清楚那个东西的同时,唐姣的心脏狂跳不止。

    珩清手里的东西,不是别的,正是她当年跟方明舟签下的师徒契书。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这东西应该放在丹修殿的吧?!

    珩清居然无视了两宗之间的距离,取走了丹修殿的契书吗?

    徐沉云在药王谷的大阵上划了道口子。

    珩清直接越过了合欢宗的大阵,隔空取物。

    想到这里,唐姣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她很无力地要去抢珩清手里的契书,一边劝告他:“珩真君,你这样做是不对的——没有经过合欢宗的允许,你这就是明抢啊!”

    “抢?”珩清往后退了几步,和唐姣拉开安全距离,免得她碰到自己。

    他说:“分明是你师父方明舟看守不利,弄丢了自己保管的契书,关我什么事?”

    珩清身形高高瘦瘦的,一步顶得上唐姣的两步。

    她进,他就退,这地方本来就是他的洞府,他想怎么退都退不到死路。

    但是珩清又不是为了玩的,他也素来不喜欢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所以,在唐姣追了几步之后,珩清手里捏着那张契书,将真气磨成了尖锐的武器,直奔手中契书而去。

    他是要解除唐姣和方明舟之间的师徒契约。

    既然唐姣不同意,方明舟不知情,那就由他亲自毁掉好了。

    唐姣阻拦不及,珩清实在太快了,她的目光几乎无法捕捉到他的动作。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份可怜的契书在真气的靠近之下剧烈地战栗。

    甚至能够想象下一秒它会是什么样子了,估计会被真气直接碾成齑粉。

    天哪——方明舟师父,在你不知情的时候,你就要被开除我的师父籍了!

    唐姣痛苦,珩清从容,方明舟完全游离于事态之外。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一柄剑贴着唐姣的脸颊飞过去,精准无误地穿透了那张契书,削下珩清那几缕飞扬的头发,没有尽头的白色在此刻似乎被强行修正成有形,契书被钉在了唐姣之前未能发觉的墙壁上,而那柄钉在墙壁上的、雪白的剑,余音许久难消,发出阵阵威慑的嗡鸣。

    珩清脸色黑得像是锅底。

    他看向自己的掌心。

    割裂的手套之间,隐约可见血液正在往外溢出。

    如此精准的剑,如此强横的剑气,除了那个人以外,再没有旁人能做到了。

    第45章

    ◎都是熟悉的面孔。◎

    九阶真君之间起了矛盾, 向来是点到即止。

    否则,这就不是两个修士之间的事情了,而是整个修真界的事情。

    连九州盟都会出手干预的程度。

    徐沉云正是因为明白这个道理, 才只是掷出了一剑,没有和珩清起正面冲突。

    这就是他的警告了——“如果再继续下去,我就不会坐视不理”。

    珩清的手指在掌心中滑过, 碧绿的真气将伤口治愈,他的脸色阴沉得要命,唐姣看到剑的时候着实松了一口气,看到珩清的神色,又觉得心里七上八下的,生怕他们真打起来, 不过好在珩清在原地站了一阵,似乎也冷静了下来,抬手用真气去牵引那柄剑。

    扯了两下, 没扯动。

    所有靠近剑的真气都被剑气所弹开了。

    珩清试了好几次, 真气几乎要将整个洞府内的空气都抽干,剑仍然纹丝不动。

    丹修本来就不具备卓越的战斗力, 无法与剑修正面抗衡。

    他迫不得已,这才抬眼看向了唐姣,说道:“你去把剑拔下来。”

    唐姣谨慎地确认道:“我取下来之后, 珩真君不会又抢走我的契书吧?”

    “剑在这里,我怎么抢走你的契书?”珩清结结实实地翻了个白眼,说,“我答应你, 不会毁掉你的契书。还不快把剑取下来?它已经将我洞府内的灵气构造搅乱了。”

    唐姣在得到珩清的亲口承诺后, 这才走过去, 伸手去触碰那柄剑。

    和面对珩清时的咄咄逼人不一样,她的手很顺利就穿过了剑气,触到剑柄。

    稍微一用力,剑身就随之脱出,安安稳稳地躺在她掌心,那张可怜的契书也飘落下来,唐姣接住了契书,被剑钉在了墙上,契书倒是安然无恙,只多了一个小小的伤口。

    珩清看着唐姣拔出了剑,白墙消失,目光所及又只剩下无尽的白色。

    他知道,徐沉云这么一搅合,他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唐姣从合欢宗抢过来了。

    但是,她掌握的底牌,又着实让他感兴趣。

    虽然朱晦然等人并没有看出来唐姣当时到底在做什么。

    珩清也可以预料,隔着法决,除了他以外恐怕也有人隐隐约约察觉到了端倪,即使他有意隐瞒,唐姣也已经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此后必定会有无数人前来试探她。

    即使不是他,也会有其他人得利。

    既然事态总会演变成这个样子。

    珩清想,不如由他捷足先登。

    一念至此,他开口说道:“唐姣,你之前说你不是不想加入药王谷。”

    唐姣这才将视线从手中温润的剑身上挪开,无语道:“是呀,我说了好多遍了。”

    果然修真界还是强者有话语权,你看,之前珩清完全就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为了弥补我当场淘汰你这件事。”珩清双手抱胸,说道,“我决定了,特许你和丹修大会前三的丹修弟子们一样,在药王谷内跟随九阶真君进行修习,你觉得如何?”

    这——条件确实很诱人。

    不用退出合欢宗,也能够在药王谷学习新知识。

    唐姣当然心动,不过她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哪位九阶真君?”

    珩清咬牙切齿、满怀怒火地竖起了一根手指,指向自己,“我。委屈你了?”

    “不敢不敢。”唐姣赶紧否认道,这才看到珩清的脸色稍微好了一点儿,她趁热打铁,问出自己其实一直都很感兴趣的一件事,“那么我也可以研究那些上古丹方吗?”

    “当然。”

    这次,珩清毫不犹豫地给出了答案。

    “研究上古丹方就是反复试错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你的能力是必不可少的。”他瞥见唐姣的神色有些喜悦,赶紧给她泼了冷水,“但是你的修为太低了,说实话,你到底能不能越阶剥离丹药,我持怀疑的态度。所以你在这之后必须要更加熟练才行。”

    六阶及以上的丹药需要丹修将真气注入进去,作为黏合。

    比起五阶来说,更精细,也更难以剥离。

    这和绣衣可不同了,衣服是死物,真气是活物,无异于在人的身上动刀。

    唐姣点头,一一记在了心里。

    说完,珩清又看向了那尊春山白鹤鼎。

    “关于天品法宝,你也需要纠正自己的思想。”他说,“天品法宝的成长,体现在会随着主人的想法发生变化。我的法宝已经成形了,所以不会再发生变化,而你的法宝就像是一块软泥,正在你手中渐渐塑形,但你根本就没有想好你到底要做的是什么。”

    他指着那个很突兀的柄,忍无可忍地说道:“这是什么?太缺乏美感了。”

    果然要说这一点。

    唐姣的脑袋缩了缩,开始装乌龟。

    “这是因为我想有自保的能力,所以”

    “你明明可以选其他的攻击性法宝护身,偏偏要糟践一个功能性法宝是吧?”珩清叹了一口气,说,“算了,既然它已经变成这个鬼样子了,我就不说了。总之,你以后绝对不能再让它往其他方向拐了,要把所有的想法都集中在炼丹上,你听明白没有?”

    唐姣除了疯狂点头以外,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珩清想了想,说:“过段时间,等藏宝阁开启的时候,你就去挑一件法宝吧。”

    唐姣没想到珩清这个人居然真的说到做到,不仅让她改,还身体力行,帮她解决掉根本上的难题,一时间对他刮目相看,之前的那些郁闷啊、不爽啊,稍微消退了一些。

    明明是四阶丹修,却被邀请来参加了丹修大会。

    明明没有取得名次,却和前三名丹修弟子有着相同的待遇。

    她想,这是否也算得上不幸中的万幸了?

    既然事情已经敲定,珩清也不打算继续留她在洞府里。

    他说:“明天早上早点过来,见一见跟你一起研究上古丹方的其他成员。”

    唐姣“嗯嗯”地应了,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那个,大阵的事情”

    珩清皱眉:“大阵?我没弄坏你宗的大阵。”

    “不是这个啦。”唐姣摆摆手,说道,“我说的是药王谷的大阵。”

    她比较怕徐沉云因此和珩清结怨。

    毕竟都是同为刑狱司的同僚,还是不要闹得太僵比较好。

    大师兄帮了她那么多事情,她也想帮大师兄。

    “哦,你说这个。”珩清想起来了,神色却没有什么变化,漫不经心地说,“我一向不管药王谷的各项事宜,大阵破不破跟我没什么关系,放任不管,祁燃会去修的。”

    如果记得不错,祁燃正是梁穆的师父,同样也是九阶真君。

    珩清真是当了个甩手掌柜,什么也不管啊。

    不过听到了这些话之后,唐姣终于放心了下来。

    她将春山白鹤鼎收回丹田,一手抱着剑,一手拿着契书,啪嗒啪嗒跑了出去。

    远远的,看到那道熟悉的背影,唐姣喊道:“师”

    “兄”字还没喊出来,一下子回想起了珩清的那句“吵死了”,艰难地收住了。

    徐沉云听到动静,已经转过来了。

    他脸上的神情还是那般温和,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唐姣总觉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大概是她的错觉吧?她想,这世上应该没有多少东西能重创师兄。

    唐姣乖乖地把剑还给了徐沉云,又将手里的契书一并递了过去。

    这是在珩清的洞府里,以防被珩清听去,所以两人都是用眼神进行的交流。

    徐沉云:这是?

    唐姣:大师兄拿着应该比我拿着更安全。

    徐沉云点点头:也是。那我就带回去了。

    就在眼神交流之间,两人飞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按照珩清之前说过的话,把白袍直接穿了出去,守在阵法外的弟子见他们出来,便接过了白袍,又去把阵法重新锁好。

    走远之后,唐姣才小声地开口:“师兄,珩真君到底是怎么隔空取物的啊?”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九州盟的宝册之中,就记载了他是其中一个天品法宝的拥有者。”徐沉云注意到唐姣的神情,于是多解释了一句,“当然,春山白鹤鼎也登记在册,拥有者那一行写着你的名字。至于珩清的法宝,名为‘黄泉碧落’,能够操纵时间与空间,所以他洞府内的时间流逝其实比境外更慢,而隔空取物对他来说更是轻易。”

    “不过,这也不是不可破解的。”他说,“只要斩断那种扭曲的变化就可以了。”

    徐沉云说得倒是轻巧,唐姣听得毛骨悚然的。

    这也就意味着,珩清已经可以无条件地压制所有比他等阶低的人咯?

    能够与九阶修士抗衡的,果然也就只有九阶修士。

    九阶之上,就是看派系、功法、法宝,这些东西了。

    唐姣将自己刚才与珩清的对话大致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大师兄,我又可以在药王谷继续修习下去了!只是不知道何时才能回到宗门,劳烦师兄帮我给他们带话。”

    “嗯。”徐沉云说道,“你能跟着珩清修习,也是好事。”

    他每吐出一个字,都感觉丹田在灼烧。

    此前受到的重创未能痊愈,动用了大量的真气之后,那种灼烧感就更加剧烈,如同炼狱之火,将浑身上下的骨肉都烤得迸裂,近乎腐蚀一般的预感涌上心头,难以下咽。

    在唐姣参加丹修大会的过程中,他其实错过了很多画面。

    因为大多时候李裳眉都在为他构筑符文,想要压制住那种不详的气息。

    然而,作用却并不是很大,李裳眉毕竟只是一个八阶符修而已。

    徐沉云不得不停下脚步,状似无意的,轻轻吸了一口气。

    唐姣见他停下脚步,于是也站定,很疑惑地转过头来瞧他:“师兄?”

    “我之后还有事情,所以要先回宗门了。”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她,说道,“接下来的时间里,可能也很难再抽出空闲。小师妹你一个人在药王谷,会感到害怕吗?”

    “师兄一直很忙啊。”唐姣表示谅解,“其实也不是很害怕吧?如果我想要和大家联系的话,用符箓就可以了,之前婵师姐给我了好多符箓,我都还没有用完。”

    她又说:“这次我能见到师兄,在困厄之际听到那番话,已经让我很高兴了,本来是惧怕的,可是想到大家都在等着我,我就并不惧怕了,这些都是师兄的功劳。师兄回到宗门之后,虽然免不了忙碌,不过还是要注意休息,至少要给自己喘气的机会吧?”

    “好。”徐沉云点头答应了,“师妹也要保重身体。”

    两人就此道别。

    第二日。

    唐姣起了个大早,匆匆赶往同辉洞府。

    传送阵法上的锁链已经解开了,她猜测是有其他弟子比她更早。

    披上白袍,越过玉阶,踏入殿门,唐姣循着星灯所指的方向找到了一扇门。

    跟我一起研究上古丹方的其他成员,都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怀揣着好奇与激动,唐姣缓缓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已经有人了,气氛似乎有些凝重,听到开门声,三人齐刷刷地转过来。

    看清楚这三个人的一瞬间,唐姣内心的激动立刻平复了。

    颜隙、梁穆、楼芊芊,都是熟悉的面孔啊。

    颜隙正在和梁穆对峙,楼芊芊在旁边很安静地观望着。

    看到唐姣走进来,梁穆眼底闪过晦暗不明的光芒,楼芊芊露出若有所思的微笑。

    只有颜隙动作幅度很大地抬起手,高兴地朝唐姣挥了挥,“又见面了。”

    第46章

    ◎修习的第一件事情。◎

    唐姣迎着颜隙的目光, 朝他笑了笑。

    “颜师兄。”她一一地喊过去,“梁师兄,楼师姐。”

    如果她的感觉没有出错的话, 方才这里面的氛围应该很压抑吧?

    颜隙真是一点儿也藏不住心里的事情,对唐姣有多么友善,转过去看着梁穆的时候就有多么嫌恶, 他从唐姣出现的那一刻就不再看梁穆了,下意识地朝着她的方向靠拢。

    这下子屋内的格局又变了。

    这边是唐姣和颜隙,对面是梁穆和楼芊芊。

    搞得好像要争个你死我活的架势一样。唐姣想,他们如今都是队友啊。

    她在瞬间估计好了屋内的局势,梁穆是不可能在珩清的地盘上动手的,所以他应该一直没有搭理颜隙, 至于楼芊芊性子本来就谨慎,和颜隙本来就只是萍水之交,更犯不着主动担起调解他们二人的职责, 所以, 在她进来之前,大概是颜隙没忍住这口气吧。

    听到唐姣的招呼声, 梁穆略微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

    楼芊芊则是走了过来,亲热地攀住唐姣的肩膀, 女性之间的肢体接触是很自然的,她说道:“没想到,珩真君所说的‘第四人’是唐师妹,说实话我确实有点儿意外。”

    颜隙被她挡了一下, 站在了原地。

    唐姣嗅到楼芊芊身上有股清冷缱绻的香气, 如同伺机而动的猎手, 她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不轻不重,力度恰好,并没有让她产生不适的感觉,于是唐姣沉吟了片刻,抬头朝楼芊芊笑道:“是呀。我在走进来之前,也没想到居然还能与师姐合作,好意外。”

    这句是实话。

    她又顺势问道:“看来师兄师姐们就是这次大会的前三了?”

    “颜隙道友是榜首,梁师兄是第二,我炼丹的速度稍慢,落了下风,是第三。”楼芊芊打趣一般的说道,“师妹中途被珩真君宣布淘汰的时候,不少人都因此分了神。”

    这是在旁敲侧击地问她了。

    唐姣闻言,赧然道:“也是我中途出了差错,才被淘汰掉的,让师姐见笑了。”

    楼芊芊笑容恬静而温柔,“不过师妹既然被珩真君选中,一定是有过人之处吧?”

    “过人之处算不上,然而”唐姣向楼芊芊眨了眨眼睛,说道,“师兄师姐们之后会知道珩真君选择我的理由的,此后也希望大家能与我好好相处,互相帮助了。”

    楼芊芊怔了怔,松开了攀着唐姣的手,笑道:“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比起前几次见面,这一次与她对话的楼芊芊明显更加真实。

    唐姣想,大概是因为同在一条船上了,都见过彼此最疯狂的一面,所以不瞒了。

    颜隙——唐姣转过视线,看向站在距离她几步地方的少年,心里暗叹,梁穆和楼芊芊都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木已成舟,他们暂时是不会轻举妄动的,而颜隙的心却澄澈如镜,是怎么样的,就是怎么样的,这个笨蛋不喜欢谁,喜欢谁,全部都写在脸上的。

    自己被珩清带走之后,只有颜隙跑过来看她。

    当时他应该是要问自己的情况怎么样了吧?她想,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反应是先问的大师兄。不管怎么样,这个少年应该是把自己当成了朋友,才如此关心她。

    一念至此,唐姣朝颜隙的方向走了几步。

    “颜师兄。”她说,“我在离开考核场地之前,听到了你开鼎成丹的动静,当时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是这届大会的榜首,看来我的想法果然没有错,恭喜你获得榜首。”

    虽然嘴上喊的还是“颜师兄”,不过唐姣觉得颜隙的心理年龄一定比自己小。

    她说完这话之后,颜隙的眼睛就亮了起来,表情倒是没有太多变化。

    “嗯。”他谨慎地斟酌着措辞,“你当时没事吧?”

    “我没有事。”唐姣说道,“谢谢你当时赶过来看我,我很高兴。”

    颜隙点点头,没有再说话了,不过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因为这句话变好。

    在旁边沉默观望的两个人脑海中浮现了三个字——真好哄。

    这时候珩清才姗姗来迟,熏香扑面,唐姣瞥见他的发梢还沾着水汽,大约是刚沐浴焚香过来的,这个人的洁癖到底演变到了什么可怕的程度啊?她想,本来这屋内的四个人,有三种不同的门派,此时却不约而同地穿上了白袍,放眼望去,白花花的一大片。

    虽然珩清非要别人穿白色,自己穿的却是黑色。

    至少唐姣见他三次,他三次都是穿的黑色,款式还不一样。

    四人见珩清进来,恭声唤道:“珩真君。”

    珩清随意地挥了挥手,算是应下了。他好像不是特别在意这些礼数,也不像其他真君或是长老们一样,非要他们将礼数做个全套,他径直走了进来,也不多做寒暄了,指了指桌上的东西,问道:“你们来得比较早,应该都已经将桌子上的东西看过了吧?”

    那三人说道:“看过了。”

    唯一没看过的唐姣实话实说:“我还没有看过。”

    珩清瞥了唐姣一眼,说道:“你没看过不要紧,这和你没有太大关系。”

    颜隙离得近,小声地向唐姣解释道:“这是我们三人炼成的清萍摇风丹。”

    唐姣听了他的话,仔细看去,果然看见桌上分别摆放着三个小瓷瓶,上面记录着颜隙、梁穆以及楼芊芊的名字,除此之外,还有厚厚一叠的纸,笔砚也搁置得整整齐齐。

    “对,这是你们炼成的五阶清萍摇风丹。”

    珩清淡淡说道,手一挥,拔出瓶塞,三枚丹药被真气托在半空中。

    “你们三人炼成的丹药都是经过诸位长老考核过的,仔细观察,五阶丹纹,整体呈灰紫色,脉络呈溯流环风状,除了你们完成丹药的先后顺序之外,区别并不是很大。”

    四个人仔细查看丹药,果真如他所说。

    珩清至始至终都站得很远,好在他的声音足够让所有人都挺清楚。

    见四人观察得差不多了,珩清问:“你们认为这枚丹药的药效是什么?”

    颜隙说:“含有卧雪蛇蛇鳞的丹药,一般与毒性有关,是毒吗?”

    梁穆道:“断肠草与卧雪蛇相斥,不可能是毒,应该与卧雪蛇的寒冷属性有关。”

    楼芊芊沉吟道:“碧清石这一味药材,大抵就是用来中和蛇鳞和断肠草的。”

    “这样没有根据地猜测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唐姣听着他们讨论,忽然提出了一点,“这五味药材中,当属栖鹤木的等阶最高、效果最强,或许应该从这方面入手。”

    颜隙说:“栖鹤木是匿息丹必不可缺的一味药材,莫非与掩盖气息有关?”

    梁穆之前反驳他,倒不是真的要和他作对,而是各自发表见解罢了,听到这话,也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又说道:“然而云母含珠是突破丹的药材,不知有何用。”

    “云母含珠是主要起着‘提升’的作用,与四阶的风底寻廊相似。”楼芊芊指出,“如果我记得不错,千山华梦丹之中也有这么一味药材,大概是起增强药效的作用。”

    这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半天,都没有个准确的回答。

    珩清听了一阵,觉得差不多了,就抬手打断了他们的讨论。

    他问:“你们得出了什么结论?”

    四个人各自望了望对方。

    颜隙说:“不是毒。”

    梁穆说:“具有与寒冷相关的属性。”

    楼芊芊说:“有提升药效的作用。”

    唐姣说:“与掩盖气息相关。”

    珩清听罢,说道:“上古丹方存留下来的只有制法,没有药效的解释,我们只能通过它的药材来推测药效,这就是研究上古丹方的难处。如果不清楚自己炼出来的丹药有什么效果,就不能算作一个优秀的丹修,我之所以要广纳贤才,原因正是出自这里。”

    “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他说。

    “不过,也只停留在探讨的阶段,真的想要知晓它的药效,还得亲自尝试。”

    四个人听到这话,都愣住了。

    意思是,他们跟随珩清修习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试药吗?!

    “你们想得没错,就是那个意思。”珩清落下了重重的一句话,他是很淡定,说,“我一生试过的丹药不下百种,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你们从来没有尝试过新的事物,觉得害怕也是正常的,不用担心试药的途中会出问题,我就在这里,如果你们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会出手相救。”他瞥了一眼众人,又说道,“听了这些,有人想退出吗?”

    沉默持续了一段时间。

    唐姣先开口了:“我从来没想过要退出。”

    她和其他三个人不一样,她没有那种必须死死守着的天赋。

    从决定赴这场大会之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觉悟。

    顶着众人的目光,她说:“丹修是为了辅佐而存在的,只有丹修是每一个队伍或不可缺的角色,其他修士会将信任全部托付在丹修身上,毫不犹豫地吃下我们所炼制的丹药,作为丹修,我们应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这些丹药的效果,我认为这是有意义的事。”

    “说得好。”珩清说,“不过你今天不需要试药,所以你可以保持沉默。”

    唐姣:好吧。反正这三枚丹药里没有哪一枚是她的。

    珩清又转向其他三个人,“你们的回答是?”

    梁穆声音低哑,说:“我在面对未知的东西时,从不退缩。”

    楼芊芊浅笑道:“那就劳烦珩真君了。”

    颜隙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珩清听到他们的回答,算是满意地颔首,说道:“桌案上的笔墨纸砚,是用以记录药效的,在我说出‘开始’的时候,你们三人就同时吃下自己炼制的那一枚丹药,并且将自己的感受如实记录在纸上。唐姣,你来记录时间,包括丹药是何时开始生效的、是何时开始衰退的、何时彻底结束的,都要完完整整地记录在纸上。你们可都听懂了?”

    四人齐声称是。

    唐姣去取了笔纸,把桌案上的那枚沙漏扒拉过来,然后伏案等待。

    颜隙、梁穆、楼芊芊将丹药牵引过来,置于指腹之间。

    “每个人对丹药的感受都略有不同,所以不论你们感觉到了什么,都要记录下来,如果药效使得你们无法记录,那就说出来告诉唐姣;如果无法开口,就记在心里,等药效过去之后再写下,记住,必须要保证正确。”珩清说道,“你们眼前的丹药都是自己亲手炼制的,尽管它们的药效还不可知,不过,这份熟悉应该驱散你们心中的恐惧。”

    唐姣看到颜隙的喉结轻轻滚动,不止他,楼芊芊低垂的睫毛也在微颤。

    表面上看不出任何紧张的,也就只有梁穆一个人。

    面对未知,抱有一定的抵触心理是正常的,何况还要亲自尝试呢?

    尽管他们三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但是在珩清说出“开始”这两个字的时候,还是用同样的速度喂进了自己的嘴里,与此同时,唐姣将沙漏翻了过来,细沙顿时倾泻而下。

    记录开始。

    第47章

    ◎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丹药入口, 化为一股冰凉的气息,滚入喉咙。

    屋内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忐忑不安地等待未来的到来。

    大约是三息之后, 颜隙瞪大了眼睛,说道:“我的身体变得透明了。”

    不止是他,梁穆和楼芊芊身上也发生了相同的变化。

    唐姣连忙提笔记录。

    珩清提问道:“你们都感觉到了什么?”

    “凉。”

    “有点凉。”

    “像是变成了一阵风。”

    三个人同时答道, 回答得都差不多。

    这个时候,他们的身体已经彻底消失了,只听得到三个人的声音。

    珩清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唐姣,唐姣记录下药效彻底生效的时间之后,便搁下了笔,循着记忆中的位置, 依次走到他们三个人的面前,在动手前,先说了一句“得罪了”。

    颜隙的位置距离她最近。

    唐姣伸手的时候大概是找错了方向, 手臂挥了半天都没碰到东西, 下一刻就感觉到手被无形的力量拉着,然后她的手攀住了什么东西, 颜隙告诉她:“这是我的肩膀。”

    “嗯”唐姣沉吟道,“碰倒是能碰到,不过, 没有什么温度。”

    和楼芊芊的形容一样,像是触碰到了一阵风,如果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触碰到颜隙,唐姣想, 她应该会觉得是自己产生了错觉吧?她又试着摸索了一下颜隙的衣襟, 指腹并没有向她传递布料应有的触感, 似乎在吃下丹药之后,他身上的所有存在都变得模糊。

    为了确定这是普遍现象,唐姣紧接着又去碰了碰其他两个人。

    楼芊芊倒是主动向她走了一步,方便她找位置。

    至于梁穆,伸手的时候唐姣总有一种将手伸进蝎子洞里的感觉,不过,好在梁穆并没有蛰她一下,整个过程都比较顺利,唐姣从他们身上得出的结论和颜隙的一模一样。

    唐姣将自己的感受一一记录在了纸上。

    她严重怀疑,珩清让她来做这件事情是因为不想碰到其他人。

    写完之后,她抬起头,望向空无一人的桌前,问道:“你们看得到对方吗?”

    “看不到。”异口同声。

    梁穆淡淡地补充了一句:“但是多多少少能感觉到一点。”

    “原来如此。”唐姣边记边说道,“和一开始猜测得差不多,栖鹤木是匿息丹必不可缺的一味药材,而这枚清萍摇风丹在匿息丹的基础上更改了其他药材,卧雪蛇蛇鳞用来压制体温,断肠草来抵消蛇鳞的毒素,云母含珠将匿息的作用从感觉放大至视觉。”

    珩清听着,引导道:“既然唐姣都能触碰到你们,这清萍摇风丹的作用应该不至于彻底抹消存在,只是影响他人的感官,你们拿起面前的笔,看看能不能触碰到东西。”

    嗯,三支笔就这么悬在了半空中。

    确实是能触碰到东西无疑。

    珩清道:“能碰到就行。你们各自记录一下从吃下丹药到现在的感觉。”

    三个人开始记录。

    颜隙写:“吃下丹药之后,大约三息,体温开始降低,像是吃下了一捧雪,体内的真气运转逐渐变缓,吐息接近于无,和匿息丹带给我的感觉很像,但是却更加明显。”

    梁穆写:“温度持续降低,直至与周遭环境温度保持一致。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身形,不过仍然能感知到,同时,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感觉到同样吃下丹药的其他人,这种感觉和用神识感知气息的感觉相似,但无法准确无误地确定对方的位置和身份。”

    楼芊芊写:“我试着取出了百纳袋中的物体,观察其他人的反应,明显并没有看到它,看来百纳袋也被视作了‘我’身上的一部分,我猜测清萍摇风丹的认定范围是从吃下丹药的那一瞬间开始的方才试了试把纸张放入百纳袋中,果然放进去之后就消失了。看来我猜得没错,百纳袋被视作我整体的一部分,只是拿起的过程能被看到。”

    见三人写完后,珩清对唐姣说:“你去把他们写的念出来。”

    唐姣过去了,念了。

    颜隙素来不擅长表达自己,所以写得最少,他关注的是自身;梁穆措辞很精炼,他主要关注的是自身与他人之间的联系;楼芊芊尝试着做了试验,从记录中可以看出,她关注的是这枚丹药能够用在什么地方——三个人的感觉相近,写出来的东西却很不同。

    珩清听完,说:“这就是我让你们三个人都吃下丹药的原因。不同的人对同样的东西感觉都是不同的,像是甘草,有人觉得甜,有人觉得苦,所谓试药就是反复试错的过程,作为研究上古丹方的先驱者,我们必须保证最后结论是最精炼、也是最正确的。”

    四个人感动了不到两息。

    就听到珩清说:“唐姣你现在去把墨泼在他们身上。”

    唐姣虽然看不见那三人的表情,但是也能感觉到大概不太妙。

    珩清甚至往后退了两步,免得她泼到自己身上,嘴里还在催促道:“你动作要快一点,每个地方都要泼到,那砚台附了符箓,里面的墨汁用之不竭,不用担心会泼完。”

    好,我泼。

    唐姣硬着头皮泼了。

    墨汁泼洒在三个人的身上,勾勒出了轮廓。

    三个人都黑着脸——指的是墨汁的黑,定定地站在原地等她泼完。

    珩清看着,说道:“嗯,看来普通的东西溅在身上的时候是能显出身形的。”

    他对在场的人中唯一养了灵兽的梁穆说:“你把你的灵兽召出来。”

    梁穆浑身都淋着墨汁,唐姣当然也就看得清楚他的动作,只见他的指尖一划,鹏鸟应召而现,风暴在逼仄的屋内卷出噼啪的声响,不过,唐姣虽然感觉鹏鸟确实出现了,却并没有亲眼看到它的身形,显然清萍摇风丹的效用囊括范围巨大,甚至包括了灵兽。

    珩清直到这时候,脸上才浮现一丝满意的神情。

    此前试验的那些都不算什么,能掩盖灵兽这一点才足以证明这枚丹药有重大意义。

    “颜隙,楼芊芊,将你们的法宝召出来。”

    两人应声召出了法宝,和梁穆召出灵兽的时候差不多,法宝是无法用肉眼看到的,只有在召出的那一瞬间能够捕捉到法宝的气息。唐姣想,如果提前就召出了法宝或是灵兽,刻意隐瞒之下,想要潜到敌人的身边,对他发起突袭,对方基本上是毫无抵抗力。

    就拿颜隙在蛇巢被捅刀子的那次举例。

    颜隙虽然没有感觉到梁穆的靠近,不过如果他转过头就能看到他。

    如果将匿息丹换成清萍摇风丹,即使转过头去看,也无法发现他的靠近。

    想到这里,唐姣主动说道:“我想试试用神识能不能感觉到你们。”

    她看到三张黑脸点点头,于是散开神识探了探。

    过了一会儿,她说:“或许是因为我的等阶太低,我什么也没有感觉到。”

    “等阶差距确实是个问题。”珩清凉飕飕地说道,唐姣有点怀疑他是在暗讽她的修为低,明明她这个年纪能有四阶已经很厉害了!紧接着,他说,“你们三个人之中属梁穆的神识最为深厚,梁穆,我现在解除你的药效,你像唐姣那样试着用神识去感受。”

    解除药效?怎么解除?

    没等唐姣问出来,下一刻,一股神秘的、诡谲的真气轰然炸开,站在风暴中心的梁穆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立刻显出了身形,他的衣袍被刮得起伏如黑梅白腹蟒,神色有片刻的怔忡。即使是梁穆,在正面撞上九阶真君的真气之际,仍然会感到那种窒息感。

    丹修的真气不比剑修或是气修,没有什么攻击性。

    然而,只是那种堪称宏大的气息,就足以让人心生畏惧了。

    珩清用真气硬生生击碎了清萍摇风丹所带来的迷惑,药效也随之褪尽。

    梁穆很快回过神,按照珩清所说的那样,散开了神识去感受其他两个人的存在。

    他如实回答了:“吃下丹药的时候还有一丝感知,如今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唐姣赶紧记了下来。

    梁穆是提前结束了试验。

    其他两个人就没有这么幸运了,珩清谨慎又严苛,翻来覆去地试验了所有他能想到的点,还让唐姣和梁穆跟着一起想,等到一个时辰的药效结束之后,反复动用真气的颜隙和楼芊芊几乎虚脱,在得到了珩清的准许,这才抖着手从百纳袋中取出回春丹吃下。

    如果不是因为珩清的洁癖太严重,唐姣真怀疑这试验要持续到半夜。

    他挥手让这三个人先回去整理自己的仪容,颜隙临走之前,慢下脚步,转头看了唐姣一眼,像脏兮兮的小狗一样,唐姣注意到了,朝他挥挥手,做了个口型说“再见”。

    于是颜隙也说了个“再见”,顶着此生第一次如此狼狈的模样回去了。

    一时间,屋内就剩下唐姣和珩清两个人。

    唐姣把四个人记录下来的信息都整理好了,交给珩清看。

    珩清看的时候皱着眉头,让唐姣总感觉他要挑毛病,不过,所幸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视线从字里行间挪到唐姣的脸上,说道:“谅你是第一次,就算勉强过关吧。”

    唐姣松了口气,“那”

    珩清说:“你是不是觉得这就结束了?”

    唐姣被他噎了一下,说道:“这、倒也没有觉得结束了。”

    珩清冷哼一声,似乎是觉得她油嘴滑舌,也没追究这一点,说道:“你们四人以后都要在一起炼制相同的丹药,修为差距不能太大,当然,如果你修为过高我也欢迎,不过事实就是你的修为比他们三人低了一头,所以他们都回去休息了,你却不能休息。”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吗?

    唐姣暗暗想着,点了点头。

    珩清抬起手,竖起三根手指。

    唐姣盯着他裹在手套里的手指,不明就里。

    “三年。”珩清说,“我只给你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唐姣瞳孔地震,猛地抬起头看向珩清。

    她没有听错吧?三年时间?突破四阶?

    和唐姣的震惊相比,珩清显得格外淡定。

    他慢条斯理地又加了一个条件:“而且这三年中,你不能通过双修走捷径。”

    本来要在三年时间突破四阶就已经很困难了,珩清还将双修这条路给彻底封死。

    “真君是认真的?”唐姣忍不住说道,“颜隙二十二岁登上五阶,已经足以使整个修真界都为之侧目了,三年时间,三年之后,我才二十一岁,比颜隙还要早了一年。”

    珩清只说了一句:“你觉得你比颜隙差吗?”

    唐姣被戳中了痛点,一时哑言,半晌,憋出一句:“我不认为我比他差。”

    “你不比颜隙差,而我却比赵玉微要强。”珩清说,“我早了她两百年登上九阶,无论是经验还是手段都远高于她,既然如此,你又凭什么认为你在我的指导下,会追不上在赵玉微指导下登上五阶的颜隙?我不仅要你追上,我还要你的风头远远盖过他。”

    “我要你在十年之后的丹修大会上,得到属于你的名次。”

    颜隙听到这话都要觉得委屈——你们说你们的,管我什么事啊?

    但是唐姣听到珩清的话,竟然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她感觉到了久违的、名为“野心”的冲动,如同一簇火种落入她的身体里,点燃了心脏,烧灼着灵魂。

    这种冲动催促着她,逼迫着她启唇吐出五个字:“我要怎么做?”

    珩清说:“跟我来。”

    唐姣跟着他走到了一扇门前。

    这扇门,是茫茫雪原中唯一的黑色。

    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扇门,却觉得它格外的熟悉。

    门内涌动着一种奇异的气息,如同她还在襁褓之际感受到的安稳。

    “此门名为‘浮屠之棺’。”珩清将手放在门上,唐姣敏锐地感觉到门内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与他遥遥应和,他缓缓说道,“它的本体在寒炽地域之中,我尽力在我的洞府内还原出了它的原貌,不过也远远不及本体那般危险,至少不会真的取走你的性命。”

    “某些天品法宝出现的时候,会生出异象,使周遭的真气紊乱,和你的春山白鹤鼎不同,春山白鹤鼎的气息是平和的、安定的,而我的黄泉碧落镯却散发着危险的、扭曲的气息,它在出现的时候,引发了整个寒炽地域的暴动,从那时候起,这扇门就硬生生嵌在了寒炽地域的山脉之间。”他说,“我便是从这扇门中将黄泉碧落镯带出来的。”

    在他带走黄泉碧落镯之后,“浮屠之棺”的力量有所消退,不过仍然危险。

    所以,直到现在,它的本体还封锁在九阶符修的阵法中,旁人无法靠近。

    珩清没有告诉唐姣他当初在门内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是唐姣也能够猜到,那必定是十分煎熬的、近乎破碎的灾难。

    “在真正进入这扇门之前,我想再向你确认一次。”珩清面向唐姣,唐姣看到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刻薄锋利,说出来的话却如同最后的忠告一般,“在选择踏上这条道路之日起,你就再也没有反悔的机会了。从此之后的三年内,每一日,在其他人都在休息的时候,你却要在门内修炼,日夜不辍,再也没有休息的机会,你将在门内经受苦楚,撕裂血肉,神魂俱灭,或许会万念俱灰也说不定,纵使如此,你仍然不感到退缩吗?”

    他说得很严重。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唐姣抿了抿嘴唇,再次看向眼前的这扇门。

    当年,珩清便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的。

    每一个九阶真君必定是淌着血与泪,经历了莫大的痛苦之后才达到这个高度。

    珩清如此,徐沉云或许亦然。

    既然她想要胜过在世人眼中难以望其项背的天才。

    那么,她也要付出相应的努力才行,即使这种努力带给她的更多是痛苦。

    唐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之际,眼底已经彻底清明。

    “我不会退缩。”她说,“珩真君,我要踏入这扇门。”

    话音落下,她头一次看到珩清露出稍微有些真诚的浅笑。

    这种微笑到底是“你居然不跑啊”的嘲弄居多,还是对她的满意居多,唐姣没有分辨清楚,因为珩清已经抬起了手,打开了那扇门,有着“棺”之称的门在她眼前开启。

    直到这时候,她才猛然预见。

    近乎痛苦的三年,从此刻起,向她展露了一丝端倪。

    第48章

    ◎屠夫和青梅。◎

    起先, 是无尽的黑暗。

    这种黑暗并不令人恐惧,因为周身像是溺在水中,虽然什么都看不到, 却有一种包裹在羊水中的安心感,唐姣试着去感受,也只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出现了一线光明。

    她眯起眼睛,极力地想要适应那线光明,却被灼伤了双眼,滚烫的火舌铺天盖地, 如同一场来势汹汹的山火,瞬间便将整个空间都烧成红色。唐姣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火焰烧焦, 皮开肉绽, 其实并不疼,因为神经已经彻底枯死, 不过她的脑袋被固定在了原地,眼皮像是被强行撑开一般,能做的就只是看着自己走向灭亡。

    皮肉皲裂, 血色的肉暴露在空气中,皱巴巴如同刚从羊水里取出来的婴儿。

    唐姣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急促似擂鼓, 震得她鼻腔淅淅沥沥流出血液, 脑中的每一寸神经都在清晰地破裂, 耳蜗发出垂死般的嗡鸣,轻轻巧巧的,扑的一声,彻底失去了听觉,但那些恼人的声音不是出自别处,正是出自她的躯壳之内。

    火焰将血肉蚕食殆尽,森白的骨架逐渐充斥了视野。

    在唐姣被这种绝望的感觉吞噬的最后一刻,鸡鸣声破开了憧憧黑夜。

    她睁开眼睛,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个屠夫,以杀猪卖肉为生,平日里生活得倒也很充裕。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件衣服上都沾了肉腥味,他自己也感到厌烦,可惜每天摆摊收摊太过忙碌,屠宰一事又太消耗体力,每次回家了都只是搓一搓衣服了事,他那双长满了茧子的手在握刀的时候有多灵巧,在搓洗的时候就有多笨拙,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到后来,他也怀疑起来,那种味道到底是沾在衣服上还是沾在他身上的。

    或者说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中,洗不干净如此罪孽了吗?

    久而久之,屠夫也已经习惯了浸在血里的味道,邻里街坊彼此之间都熟悉,见到他的时候还会调侃一句,说他“浑身一股子杀生的气息,一看就不好惹”,不过,今日却很不一样,屠夫在出门之前认真地嗅了嗅身上有没有味道,从箱底摸出来新衣服穿上。

    隔壁卖早点的青年看到他出门,下意识招呼了一句,今天凉爽,适合摆摊啊?

    屠夫摆了摆手,说,今天不摆摊,怕肉腥味弄脏了衣服。

    青年这才注意到他的不同,上下打量一阵,笑道:是有什么喜事吗?

    屠夫难得露出了窘迫的神情,说:也不是什么喜事,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

    青年恍然:哦!

    总归时间还早,屠夫就跟着青年慢腾腾晃到集市,帮他一起摆摊,热腾腾的包子出了炉,青年塞给他一个,自己拿了一个,包子烫口,两个人一边呼呼地吹着一边吃着。

    青年问:是你的青梅吧?

    两个人的手都不怎么怕烫。

    屠夫把包子咬了个口,看热气在破晓的光芒中升腾。

    他说,我都说了她来找我,她家里肯定是不允许的,结果她非要来,唉!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的,可青年还是看出来他脸上掩不住的喜色。

    小孩子之间是不讲求什么等阶次序的,家里贫穷的不会因为你家里富裕就高看你一眼,家里富裕的不会因为你家里贫穷就不跟你玩,屠夫就有这么一个青梅,大家闺秀,是镇上有名的家族,小时候和屠夫常常一起玩耍,久而久之,两个人都对彼此有好感。

    不过随着年纪渐长,身份之间的悬殊也就暴露了出来。

    青梅的家族里供奉修士,为了维持关系,她从小就与修士家族定下了婚约。

    可是她性子倔,顽皮,不是大家印象中安安静静的大家闺秀,怎么也不肯循着家里定下的道路前行,家里让她不要跟生在屠夫家里、以后也要当屠夫的人玩耍,她不听;家里让她老老实实嫁给修士的家族,她不听;家里让她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她就不。

    屠夫跟她说,你要选择安稳的路啊。

    青梅晃着腿漫不经心地听他说出违心的话,半晌没有反应。

    屠夫说,你在听吗?

    青梅说,没有听——然后凑过去揪他耳朵,大喊,笨蛋!

    他不是真的笨,只是在装傻而已。

    卖早点的青年是很清楚的,屠夫之所以拼了命的挣钱,就想有朝一日带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尽管她不一定领情,尽管到那时她或许已经嫁人了,种种可能性悬在这个男人的心中,但他还是默不作声地做着,他对青年说,其实她要是拒绝了这个提议更好。

    青年忍不住笑他:怎么她要来见你,你反而紧张得像个黄花大姑娘似的?

    屠夫威胁似的,朝他比划了一下健硕的肌肉。青年闭嘴了。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早点卖得很快,有屠夫在旁边搭把手,很快就忙完了,中途也有认得他的人好奇地问一句怎么今天来卖早点了?屠夫支支吾吾说,总之今天不准备出摊,没事干,所以来帮个忙搭话的人遗憾地说,可惜,我还想买猪肉呢!

    明天,明天一定出摊。屠夫如此承诺道。

    他紧张地数着时间,等青梅在信中和他约好的时间一点点接近。

    屠夫当然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还是请教了隔壁的书生才知道信里写的什么。

    其实青梅和他约的时间临近黄昏,他本来是有时间出摊的,只是他太紧张,坐立不安,他们实在太久没有见过面,他难得注意起了自己的形象,如此惴惴不安等了一天。

    他终于捱到太阳落山,急急忙忙赶到了约好的地点。

    这是一棵柳树下,青梅还没来,屠夫站了一会儿,然后看向远处的那座山脉。

    从他有记忆的时候起,这座山就在这里了,或者说,自从天地伊始之际,它就在这里了,用肉眼去测量,它似乎很近,其实是很遥远的,只是今天的天气比较好,秋高气爽,能够清晰地看到山脉的轮廓,连绵逶迤,泛着透亮的光,像沾了一层薄薄的油脂。

    就在屠夫对着山愣愣地发呆时,眼前忽然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挥了挥。

    怎么在发呆啊?青梅笑嘻嘻地跳进他的视线里,说,等我很久了吗?

    屠夫原本想说“没等多久”,忽然看到青梅的手里拿着一个行囊,支起的一角能够看到里面闪烁的宝石光芒,他顿时产生了不详的预感,问青梅,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青梅一下子把手背过去,勉强笑道,好不容易见面,别聊这么扫兴的事情。

    屠夫心中的喜悦荡然无存,咄咄逼人地追问,你不会要离家出走吧?

    青梅被他这样追问,逼得急了,也有些烦躁起来,大声说,是啊,我就是要离家出走了!家里人给我定的婚约就是在明日了,我要不走,明日之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了!

    她又说,你就去仙门寻我吧!

    屠夫这下愣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走了,我还不是见不到你了?

    青梅见他脸上露出愧意,心里的火也消了许多。

    她说:我今天之所以要见你,就是想当面问你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屠夫想说,我跟你走?不是应该你跟我走——这么说才对吧?

    但是他的心很乱,想了多年的事情就这么突然发生了,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青梅叉着腰盯着屠夫,说,五,四,三,二,一好了我走了。

    屠夫赶紧拉住转身欲走的青梅,他力气很大,抓得她一个趔趄,但是他非但没有从她脸上看到恼怒,甚至从她的嘴角看到了狡黠的笑意,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上当了。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屠夫说:你等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

    青梅拉住他的手,柔荑触到粗砺的茧,于是轻轻覆了上去。

    她说:我跟你一起。

    两个人做贼似的摸了回去,屠夫翻箱倒柜,赶紧收拾好了东西,仿佛追兵已经找上门来了,青梅倒是比他还要镇定,他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她却还有心情开玩笑。

    她说:诶哟,你什么时候攒了这么多钱?不会早就对我生出歪心思了吧?

    屠夫嘴笨,肚子里一点墨水也没有,向来说不过她,于是决定装聋作哑,不过装聋作哑是装了,手却还是一直攥着青梅的手,半是紧张,半是激动,手心里都汗津津的。

    这场逃亡没有预兆。

    两个人像是回到了幼时,脱离了等阶的束缚,放下一切世俗的观念,在田野之间自由自在地奔跑,毫无目的地跑了一阵子,累了,也觉得走够了,于是去借了一匹马来。

    青梅不会骑马,窝在屠夫怀里,百无聊赖地跟他聊天。

    他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就这样先走吧,走到哪里都可以。

    那座绵延的山脉看起来仍然很远,只是,他们总有一天会抵达那里,对吧?

    青梅有点困困的,嘟囔道:我再也不当大家闺秀了!我要穿男装!

    屠夫说:知道了,知道了。

    青梅又说:你找个地方继续当屠夫,我在你旁边搭个铺子,专门卖豆腐。

    屠夫说:你会做豆腐吗?

    青梅说:不会。不过我这么聪明,应该很快就能学会吧?

    屠夫无奈道:嗯,好吧。

    青梅说:我想在大晚上的逛闹市。

    青梅说:我要自由自在地躺在草地里看月亮。

    青梅说:我还要

    她越说越困,越说越困,几乎要睡着,又强撑着不想这么睡过去。

    一声巨响,惊碎了她的梦境,让她猛然醒了过来:怎么了?什么声音?

    而且,怎么总感觉越来越热了呢?她一边想着,一边抬起了头——

    但是青梅什么也没来得及看见,因为一双粗糙的、宽厚的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青梅问:咦为什么要捂住我的眼睛?

    她抬起手,想要扒拉下屠夫的手,可是屠夫的手死死地捂住她的眼睛,几乎让她感觉疼痛了,青梅听到风吹鸟啸的声音,还有什么东西在塌陷、在断裂,她听到了惊慌失措的哭喊,从四面八方传来,她感觉到有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进了她的后颈,让她战栗。

    她听到屠夫的心跳声很快,很快。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混着哽咽的声音。

    他久违地喊了她的乳名,说,其实我一直都——

    之后,他说了什么,青梅没能听清楚,因为她的意识在一片炙热中消弭了,几乎连回拥他的机会都没有,她也想说,你在害怕什么呢?别害怕,我不是在这里吗?然而谁也没能将话说完,因为黑暗来得太快,瞬息间就将万物吞噬殆尽,只留下了一片死寂。

    唐姣感觉自己的灵魂逐渐升高,目光所至,两具森白的骨骸被碾作飞灰。

    这是她梦境中所看到的一幕,切切实实地发生在了她的眼前。

    和屠夫共情的她几乎是感觉胸膛被撕裂,那种得到之后再次失去的痛苦和不甘,连同火焰再次席卷了她的身体,绝望犹如无形的手,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心脏,让她窒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唐姣不明白,也无法理解。

    “棺”却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机会,从灵魂抽离的那一刻起,唐姣就感觉到自己被强行拉向了另一个方向,飘过茫茫的火光,塞进了另一具也已经变成了白骨的身体里。

    第49章

    ◎商人和少年。◎

    这具身体的主人, 是个恶贯满盈的商人。

    商人油嘴滑舌,游走在修士与凡人之间,游走在修真界与凡界之间——虽说如此, 修真界和凡界不应该是一回事吗?不是的。商人闻言,立刻笑了,拍着年轻人的肩膀说道, 要是你亲眼见过仙门,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了,那里是不属于凡人的另一个世界。

    丹修出现后,医师变得毫无用处;

    剑修出现后,侠客也与孩童无异;

    符修出现后,车马驿站成了累赘;

    气修出现后, 从此天际如履平地。

    商人侥幸,有个叔叔进入了仙门,虽然那叔叔和他之间隔了不知多少代亲戚, 早就不知道身体里流淌的血液到底沾不沾得上边了, 不过,一人得道, 鸡犬升天,他也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叔叔和仙门牵线搭桥,扯上了关系, 这才得以在修士与凡人之间游走。

    家底越是殷实的凡人,就越是信奉修士,而商人就是辗转于各大仙门,收购丹药、符箓之类的东西, 兜售给这些愿意一掷千金的凡人, 见不见效不要紧, 有没有风险不要紧,“只要是仙家的东西,总是好东西”,大多人都抱着这样的念头,他也乐见其成。

    他是商人,不是修士。

    他只管卖出去,挣到钱,至于之后的事情和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也有人找上门来,哭着要向他讨个说法,说他害死了多少人命,商人一开始还觉得愧疚,成宿成宿睡不着觉,后来也就渐渐地麻木了,习以为常了,说到底,他就只是个商人而已,他也需要养家糊口,如果他不挣这份沾了血的钱,那么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他甚至可以满不在乎地讽刺道:可是当初不是你们央求我卖给你们的吗?

    商人衣冠楚楚,温润儒雅,微笑着让侍卫将那些人扔出门,听到门外的惨叫,仍然可以若无其事地端起茶杯,吹开水面上的茶叶,一边喝着茶,一边计划下一步的行程。

    只是这次似乎有些不同。

    商人的队伍朝东行了十日,目光所至,已经足以见到那座山脉。

    那是一座连绵的、巍峨的山脉,横贯南北,位于九州中心,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商人习惯于将它视作一个地标,行商十年,他见过这座山不下十次,不过因为这座山实在太高,几乎没入云间,山顶经年覆雪,他的队伍每次行至此处,都会选择绕道而行。

    每到这时,商人都会远远地望向那座山脉。

    如同望向他再也难以踏足的故乡。

    这是他充斥着铜臭味的日子里为数不多有雅兴的时候。

    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给他这个附庸风雅的机会。

    身旁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大骂:快点放开我!

    商人眺望山脉的视线收了回来,望向自己的身旁。

    这次和之前不同的是,昨夜,同行的侍卫抓到了一个小贼。

    说是“小贼”,还真的是小贼,年纪不大,可能也才十四五岁的少年。

    少年正极力地拧转手腕,想要从绳索中挣脱出来,结果挣是没挣开,反而腿脚一软倒在了地上,像条气喘吁吁的狗,狼狈又难堪,脸涨得通红,和老神在在坐在藤椅上的商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侍卫站在不远处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很令他心焦。

    商人说:你太扫兴了,破坏了眼前的美景。

    少年说:那你倒是给我松绑啊,我不打搅您行不行?

    商人手中的烟斗在扶手上轻轻敲了一下,说:这可不行。你要偷我东西。

    少年憋着一口气,说:可是我又没有偷到手啊!

    商人说:没偷到是一回事,偷没偷又是另一回事。

    以防少年是受仇家指使,他又试探道:你知道我这趟的货物装的是什么吗?

    少年说:不知道。

    商人觉得好笑:你不知道就来偷?笨贼。

    少年在地上一骨碌坐了起来,说,因为我听说你有钱,而且你挣的都是黑钱!

    商人闻言,说:你知道什么是黑钱?

    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反正黑钱就是黑钱。

    他想了半天,绞尽脑汁,耗尽毕生所学说出来了个“不义之财”。

    商人说,别人来买我的货物,我卖给他们,这就叫不义之财吗?不对吧?我又没有逼着他们来买我的东西,你情我愿的事情,怎么能给我扣上一顶挣黑钱的帽子上来呢。

    少年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半晌问出一句:所以你到底卖的是什么?

    商人从怀里取出了一枚符箓,在他眼前晃了晃:见过这个东西没有?

    少年被晃得眼晕,也就看清楚那上面密密麻麻的符文,隐约感觉是稀奇的物件。

    商人说:看你这副样子大概也没见过,我卖的是从修真界买来的符箓丹药。

    少年蓦地瞪大了眼睛,虽然他不知道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但是“修真界”这三个字如雷贯耳,他再不谙世事,也知道能让大人们都对它又敬又怕的地方的东西肯定厉害。

    他一时间忘记了当下的处境,好奇心作祟,追问道:这东西有多厉害啊?

    有多厉害——?商人慢条斯理地说,大概是这一枚符箓就可以填平一座镇吧,也是你运气好,要是真的被你偷到,你一点也不知道它怎么使用,恐怕把玩的时候就炸了。

    瞥见少年还想凑近瞧一瞧,商人手腕一翻,将符箓收了起来。

    这还只是最低阶的符箓,就已经有如此威力,如此你就知道有多厉害了吧?

    小孩子才不知什么天高地厚,少年不仅不觉得害怕,反而兴奋起来,也不管双手被反剪在身后捆住有多难受了,挪动到商人身边,连连追问:那你是怎么买到这些的啊?

    商人说:修真界主要是用灵石进行交易的。我先是将银两换作灵石,再用灵石去找熟悉的修士换取这些东西,然后将这些带回来卖给凡人我跟你说这么多做什么?

    说这么多做什么?

    商人想,或许他是想起了他的儿子。

    他离家的时候,小孩也才四岁,正是黏人的时候,很崇拜父亲,要骑大马,坐在他的脖颈上咯咯直笑,要缠着他讲修真界的那些见闻,小孩不懂,把真的当成假的听,把修士当成神仙,把修真界当作仙界,父亲常常不在家中,他就自娱自乐美化了事实,将爹娘当作了牛郎织女,不过他把爹当成了织女,把娘当成了牛郎,每年鹊桥才能相会。

    商人已经足足有十年没有见过家人了。

    他的儿子如今应该也有少年这般年纪了,不知道相貌更像谁。

    上月他差人送东西给家里,听捎信的年轻人说,那个少年听到是他带回来的东西,很是冷漠,将门“嘭”地一声就关上了,无论母亲怎么喊他都不肯出门再说一句话。

    商人倒也不是不想回家。

    他的儿子那时候年纪还小,恐怕不记得,他被骗作是“小时候不小心摔倒磕到了”的眉骨上的伤痕,不是磕出来的,而是仇家寻上门来,被刀划出来的口子,若不是商人慌里慌张带了侍卫赶回来,会发生什么还不得而知。不过,从此之后,商人也不敢再呆在家里了,他知道他干的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不想连累家里,于是至此开始漫长流浪。

    小孩子能记得什么?

    小孩子只记得一次搬家之后,父亲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商人只能从每次收到的回信中、妻子的只言片语中,想象他们如今的生活。

    他是为了养活家人才踏上了这条路,却也为了这条路和家人几乎决裂,商人有时候想起来,也会伤春悲秋,觉得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因果轮回,终究报应在他身上。

    少年不知道商人那复杂的脑子里在想什么。

    少年很崇拜地说:哦——我也想去修真界看一看啊。

    商人说:修真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少年说:是不是好地方,也要亲眼看了才知道吧。

    商人将他上下一打量,见他衣裳破旧,骨瘦如柴,于是问:你有家人吗?

    少年震惊道:你不要骂人啊!

    他顿了顿,还是老实回答: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谁,从我记事起就开始乞讨了。

    商人伸手给他解开了绳索。

    迎着少年疑惑的眼神,商人说:既然如此。我看你胆子也很大,不如跟着我一起经商吧?这样你既可以接触到你想要见到的修真界,又可以保证衣食无忧,觉得怎么样?

    少年活动着被勒出斑斑痕迹的手腕,说,还有这等好事?当然好啊!

    这当然也是这个满腹黑水的商人的私心而已,并不是真的好心。

    他无法将妻儿带在身边,因为他的生活太危险,随时都要警惕寻上门的仇家,但是他又实在太思念家人,于是借口让少年跟着自己,如此也聊以慰藉,让他心中好受些。

    天色近晚,山脉显出点点光亮,好似星宿坠落之际的光芒。

    少年摇身做主人,也不记仇,跑去向方才绑自己的那个侍卫要了个藤椅,也搬到商人旁边坐下,他大概是不懂欣赏美景的,就像猪嚼茶叶似的,干巴巴地盯着看了半天。

    商人问:看得懂吗?

    少年诚实道:确实看不懂。

    商人说:那你在傻笑个什么劲?

    少年乐呵呵地说:我今天运气很好啊,虽然没偷到东西,但是下半辈子有着落了。

    对他来说,大概怎样的生活都比他之前过的生活要好。

    经商也很低贱,要看别人脸色,不过至少要比他在街上乞讨时挨毒打好太多。

    这一点点小事情就让他如此开心了啊。

    商人想着,伸出手,少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那座山脉。

    他说:此山,名为不周山。

    少年说:不周山,不周山,好奇怪的名字。

    商人说:你最好记住这个怪名字,因为在这之后你会无数次地经过这里。

    少年点头如捣蒜,又说:不——周——山——这三个字怎么写?

    商人拾来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不周山。

    少年用手触碰那一横一竖,一笔一划,然后也试着写了写。

    他写出来,是歪歪扭扭不成章法的,不像是写字,倒像是照着画画。

    商人不忍直视,仰头装看不见,少年却不懂好坏,写完之后喜滋滋地端详了一阵,说,我记住了,下次再来这里的时候,你不用给我作示范,我肯定也能写出这三个字!

    话音落下,两个人同时听到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咕噜咕噜声。

    少年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说:我今天都没吃过东西呢。

    商人赏景的地方在高一点的土坡上,他听到少年这么说,无奈地指了指前方的土坡下,说,那里是扎营的地方,你随便找一个人,跟他们说你饿了,他们就会给你吃的。

    商人说:有水果,有干粮,什么包子馒头的,都是今早在镇子上买的。

    少年听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嗯嗯嗯地答应着,说:我下去了!

    商人轻轻拍了他一下,说:去吧。

    少年欢呼一声,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了土坡,跑向营队。他自来熟,向来是不怕生的,随便拽了个跟着商人四处经商的年轻人,叽里呱啦说了半天,年轻人听了之后,让他在原地等一下,过了一会儿,当年轻人再次走出来的时候,往他手里放了几样东西。

    少年没急着吃,转过身朝商人高高地举起手臂。

    他手里拎着一串葡萄,娇艳欲滴,还有一只手捏着几个馒头。

    脸上的笑容,灿烂至极,连挥手的时候差点打到旁边的人都没发现。

    商人受到这种喜悦的感染,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到底多久没有这样真诚地笑过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两人之间隔着点距离,于是商人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看到了。

    于是少年就将葡萄往嘴边放去。

    他不知道葡萄是要一颗一颗吃的,看那副样子,是要连蒂也一并塞进嘴里。

    商人心想,诶哟。欲要出言阻止他这种一点也不文雅的行为。

    但是就在他抬起眼睛的那一瞬,他的脸色忽然变了,瞳孔急剧收缩,制止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一句话,他近乎是疯狂一般的站起身,带翻了藤椅,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的动作,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大喊什么,但是没有人听清楚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滚烫的温度将空气蒸发,撼天动地的巨响充斥了所有人的耳蜗。

    而商人的那句“快跑”也在这一声突如其来的崩裂声中化为了尘埃。

    他看到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什么事,手里还捏着那串葡萄——那还能被称为葡萄吗?已经只剩下一簇黑灰了,和他的身体一样,血肉被吞噬,白骨被烧黑,他还维持着那个托举的姿势,仰着头,白骨张着嘴,牙齿咯吱咯吱地动了。

    随即,每一寸骨骼都被碾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崩塌。

    侵袭天地的火焰没放过任何人,无论是好人还是坏人,无论是少年、中年,还是老年,无论是准备开启新生活的人还是已经在生活中麻木的人,无论是绝望,还是期盼。

    商人感觉到嘴里逐渐泛起血腥味。

    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发出了一声近乎破碎的惨叫。

    他喊了妻儿的名字。

    然而,就连惨叫声也没能传达给任何人。

    天地之间,一片死寂,白骨在原地站了片刻,被猎猎风声吹成飞灰。

    唐姣从商人的身体中抽离,明明只是灵魂,她却感觉到每一寸都疼得出奇,那诡异的火焰不像是只摧毁了□□,还烧灼着她的灵魂,将她的灵魂无数次地撕裂,再拼凑。

    这就是珩清所说的。

    神魂俱灭,万念俱灰。

    她挣扎着想要逃离,满脸是泪水,身体却不受她的控制。

    无数个以惨烈告终的事实蜂拥而至,争着、抢着,将她囫囵吞入了腹中。

    第50章

    ◎锻造一柄剑。◎

    颜隙发现, 唐姣有些不对劲。

    她向来是充当四个人之间的调和剂,就连和最难相处的梁穆也能有几句话说。

    不过,就在最近, 颜隙发现她的话变得越来越少,整个人也越来越沉默,而且她从来都是最积极主动的那个人, 对炼丹一事绝不懈怠,今天听珩清讲解的时候居然打起了瞌睡,头一点一点的,几欲昏睡过去,若不是颜隙偷偷拍了拍她,她恐怕就要睡着了。

    颜隙望着唐姣眼底的青黑, 小声问道:“是最近没有休息好吗?”

    唐姣冲他笑了一下,摇了摇头,笑容却很疲惫。

    她要是不愿意说, 无论他再怎么问都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如此, 颜隙才愈发心焦,一方面是担心唐姣, 一方面又觉得是不是因为自己不够可靠,所以唐姣才不愿意告诉自己——不如她的大师兄可靠,是吧?他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 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明明只是一面之交而已,唐姣也没有在他面前过多提及大师兄的事情, 可颜隙偏偏就是看这个人不顺眼, 和他相比起来, 连燕宿都顺眼许多。

    她不愿意在他面前袒露的事情,那个大师兄是不是全部都知道?

    颜隙酸死了。

    他这种想法实在是误解了。

    可惜唐姣不知道,要是她知道,她一定得好好解释清楚。

    在“浮屠之棺”之中遭遇的一切,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恐怕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轻易理解她的痛苦。人是难以共情的,在踏入那扇门之前,唐姣也是这么认为的,只是在亲身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一次次看到眼前的事物被摧毁之后,她内心的压抑达到了极致。

    她只能用炼丹来麻痹自己的神经。

    可惜每次炼丹之后,就是最为痛苦的时间。

    她的灵魂一次次被撕裂、重组,如同在熊熊火炉中锻造的一柄剑。

    这个过程,必定是漫长而痛苦的。

    唐姣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门后看到的那些人,究竟是不是真实存在过的。

    毕竟他们的人生都是如此的独立完整,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期盼,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遗憾,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他们所有人的故事都以一场滔天的火焰而告终。那场火到底是什么?它意味着什么?唐姣想要知道。

    为此,她向珩清申请了进入藏书阁的资格,有空了就会去。

    唐姣在药王谷修习已有将近两年时光,对谷中愈发熟悉,即使不需要燕宿带路,她也能够知道每条路是通向哪个地方的。燕宿自从知道她跟随珩清修习之后,很是高兴,他本来还在担心唐姣会不会因为淘汰一事被打击到,这下不担心了,而且他现在叫她一句“师妹”也更加光明正大,偶尔顺路看看她,给她带点珍奇物件,她已经很感激了。

    不能再麻烦别人了啊。她心中暗叹。

    她最近对谁都提不起劲来,毫无交流的意愿,其他人应该也感受到了。

    就连最迟钝的颜隙都在问她了,她一定要稳住心神,熬过这段时间

    唐姣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轻微的刺痛感让她的大脑清醒了一些。

    她熟练地从书架上取下前几日读过的书,在掌心中摊开,指腹滑过书页,翻到之前看的地方,“不周山”三个字赫然映入眼帘。这本书是附有插图的,水墨的笔触勾勒出绵延不绝的山脉,由南向北,横亘在九州中央,不论是隔着书页,还是在门内看到这座山的时候,唐姣都感觉背脊有种毛骨悚然的寒意,仿佛下一刻,火焰就要燃烧起来了。

    书中如此写道:

    五百年前,逍遥门与燃灯宗起了争执,原本是两位弟子,为了谁先谁后这一件小事吵了起来,两边都认为对方比自己低一头,谁也不服谁,争执不下,逐渐演变成了两个门派间的矛盾。逍遥门主气修,燃灯宗主符修,都是修真界的大门派,高阶修士众多,战火逐渐波及了整个修真界,到了这时,已经僵持了百年,局面成形之后再难以打破。

    双方交战正酣之际,高阳真君一道符箓将水师真君劈向不周山,水师真君触断不周山山柱,不周山顿时塌陷,引发阴火外泄,不少修士与凡人都在这场灾难中丧失性命。

    白纸黑字,写着:“不少修士与凡人”。

    还写:“死伤无数”。

    这和唐姣从李少音口中听到的一样。

    在这场悲剧发生之后,九州盟就应运而生了,用以牵制各大门派。

    这些她都知道。

    只是在亲身经历过之后,她再也无法释怀。

    这轻描淡写的一笔,背后竟然承载了这么多血淋淋的事实。

    每一次附在一具白骨身上,唐姣都会离那座山更进一步,也就更加清晰地感受到那股阴火的可怕,凡人,修士,在这一瞬间都变得平等,都是同样的渺小,毫无抵抗,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死,可偏偏命运就如此作弄,将人祸变为天灾,轻而易举地推翻一切。

    在某次,当附身的躯体彻底死去,唐姣的灵魂向高处升腾之际。

    她看到了此生最难忘的一幕。

    也是最令她感到恐惧万分的一幕。

    以不周山为中心,方圆千里,瞬息间就被阴火所吞噬,点点光斑浮现在唐姣眼前,她经历过无数次,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些,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而如今,这些象征着人的光芒密密麻麻的,填满了她的视野,比高悬于穹顶的星斗更多,也更遥远。

    地面被烧得焦黑,万物枯死。

    波及了九州将近四分之一的版图,犹如烧毁的心脏逐渐停摆。

    屠夫曾在这片土地上过着平淡的生活;青梅曾在这片土地上追逐自由的灵魂;商人曾在这片土地上落笔对家人的思念;少年曾在这片土地上祈祷衣食不愁的将来不止如此,还有衣锦还乡的先生,还有温婉低吟的乐师,还有正无忧无虑成长的小孩子。商队的马蹄与车辙在这片土地上来来回回行驶,卖早点的铺子在每日清晨用白色的热气吹走破晓的凉风,乐师指尖的弦音荡开水波万千,小孩的嘴里唱着含糊而轻快的歌谣。

    而这些,都终结于同一时刻。

    时间被凝固,盛大的灾难肆意地掠夺。

    唐姣逐渐感觉到手指开始疼痛。

    浑身像是被火烤一般,焦黑、腐化的感觉清晰地传递到了每一条神经。

    啪嗒一声,书掉到了地上。唐姣头疼欲裂,眼前发黑,什么也看不到了,无数次痛苦的回忆同时涌入脑海,她对此却无能为力,只能痛苦地抱住头颅,趔趄着跪坐在地,门后的景象带给她的影响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强烈,眼前一片模糊,只剩下汹涌的火光。

    “其实我一直都爱你。”

    “别害怕。”

    “晚晚,凛儿。”

    “我还是第一次吃葡萄呢。”

    “晚上也会有太阳吗?”

    “娘亲,你看,好漂亮的颜色!”

    “为什么?”

    “不要!”

    “我还不想死!”

    “最后至少希望能为先生演奏一曲啊”

    绝望的哭喊声、急迫的祈祷声、杂乱的奔跑声。

    无数道声音在唐姣的脑海中回荡,激荡成更湍急的漩涡。

    她几欲粉身碎骨,恐惧得浑身剧烈颤抖起来,额头抵着书架,进退两难,蜷缩成蛹似的姿态,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好自己。然而这也是没有意义的,她不也曾试着躲进灶台里吗?可是火焰仍然如期而至,它无处不达,世间万物在它眼前如同苇草一般的脆弱。

    这里已经是藏书阁的深处了,平时基本没人经过。

    大多丹修都集中在丹药一类的书架旁,没有谁像她这样执着追忆往事。

    唐姣极力压抑着情绪,眼前的景象一寸寸破碎,彻底从藏书阁化为了火焰,她恍恍惚惚间似乎看到手臂上浮现斑驳的烧痕,在她的每一次呼吸声中蜿蜒生长,直刺心口。

    清脆的一声响。

    击碎了幻影。

    阴火悄无声息地褪去。

    唐姣大汗淋漓,喘息着抬起头,汗水模糊了视线,她看到一双黑色的靴子。

    视线再向上抬了抬,紧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没有一丝皱褶的衣服,暗金色的腰封,漆黑的淤泥,热烈盛放的白色花簇,轻轻摇晃的镯子,还有,珩清那张凝着冰霜的脸庞。

    珩清还维持着打响指的那个姿势。

    看见唐姣望过来,他慢腾腾地放下手臂,与她对视。

    他的脸一向都是那么臭,唐姣一时间也拿不准他到底在想什么。

    “两年时间。”唐姣听到他的声音直接传入了脑海,“你比我想象中坚持得要久,让我有些意外,我原本以为你不到一年就会迎来第一次崩溃,看来我还是低估了你。”

    珩清说:“你最近就不要进入浮屠之棺了。”

    唐姣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摇头:“不,我还能够继续——”

    “继续?”珩清的声音立刻冷了下来,“就凭你现在这个样子吗?”

    唐姣急于向他证明,猝然起身,眼前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没有站稳脚跟。

    珩清见状,又是冷哼一声。

    “我可不想随时关照一个连自己都照顾不好的人。”他说,“在你的精神恢复正常之前,就别想着靠近浮屠之棺了,若是被我发现你偷溜进去,你就再也别想修炼了。”

    说完,他将空间在翻覆的指尖折叠,看都懒得看唐姣一眼,拂袖回洞府了。

    珩清走后,唐姣闭了闭眼,再重新睁开眼睛。

    呼吸已经逐渐变得平稳,原本滞留于皮肤表面的烧灼感也随着真气的运转而消失。

    那些繁杂的记忆吵闹着远去了,唯一的残留是还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唐姣皱着眉想,难不成她又表现得太心急了吗?

    有三年这个期限在前,她确实是很心急。

    再加上门中的近千次死亡,直接将她的精神击溃了。

    既然珩清禁止她近期踏足浮屠之棺,那么唐姣想,她也只能放慢步调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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