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等儿子们排排坐好,没有开门见山对众人提起给水镜留评,而像是搞月度考试一般,话接上回。
“距离你们欣赏水镜影像过去一个月了,想来都已经冷静下来了。现在说说有什么新的想法。这一个月总不能是吃喝玩乐白过的。”
近一个月,朝堂上爆发了蓝玉案,正在大肆清扫相关谋反相关人员。
藩王们非常安静,没有一个搅合其中。有的人深怕惹祸上身,有的人是被水镜砸晕没回神。
朱元璋先点名了朱棡,“老三,上次你提到不要轻易派人出洋,朕让你查一查水师的情况,你有什么新想法吗?”
朱棡义正词严地说:“儿臣调查水师之后,更以为出使西洋之举不可轻易做。”
紧接着他就摆出了数据。
“海上多危险,洪武七年六月一场风暴,造成了海运军官的七百十七人死亡;洪武十五年五月,统计的溺死者人数又高达两百。”1
“另外,根据儿臣初步估算,出使西洋一次若以两万人数计,船只至少需要上百艘。
不含给藩属国的赏赐,出行一次的耗费都要百万两白银以上。下西洋既劳民又伤财,岂可轻易进行。”
朱棡将更详细的内容写成了奏折,这就交给了朱元璋。
他特意看了一眼朱棣,意有所指:“震慑四海固然重要,但若太过就变成了好大喜功。”
朱元璋翻了翻老三递上的奏折,这些数字倒也不夸张。
如今,大明水师负责从江南走海路运粮去辽东。人员伤亡、船只的维修与新造、路途开销等等费用,全部有据可查。
正是因此,他原本决定在辽东屯田初见成效后就叫停海运,但新一集的水镜内容隐隐透出了后世“海权”的重要性。
评论中有一句“不可能想到三百多年后被视为奇巧淫技的技术与工业革命联系上”,那句话仿佛将一扇黑色大门杵在了他的面前。
神秘大门紧紧关闭着,它的背后是未知。
朱元璋嗅到了一股山雨欲来的不安气息。
《周易》云:“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
那么工业革命,它又是哪一种改朝换代?为什么闻所未闻?距今居然只剩三百多年,大明会不会正好赶上了?
人一旦看得长远了,就知道不能只关注眼前的得与失。
“老三说得不错。”
朱元璋一边认真赞同朱棡指出的下西洋弊端,一边却暗道人不能只看眼前。
就像他把子孙后代的名字怎么起都想好了,按照五行规律给安排妥当,安排到了二十辈。
算算时间,差不多能是能撞上工业革命。名字都想得那么远,对于其他危机,既然看到了就不能视而不见。
朱棡浑然不知朱元璋的心变了,他得到父皇的认同,矜持地笑了,控制住没有露出得意的情绪。
朱元璋环视众人,又问:“对于老三说的,你们有什么补充吗?”
屋内一时间安静。
老二朱樉撇了撇嘴,直接把「您老都认同了,谁敢随便提反对意见」写在脸上。
朱元璋不咸不淡地点名朱棣,“老四,你说呢?永乐帝命人七下西洋,你该不会眼神不好,看不见其中弊端吧?”
朱棣已经逐渐习惯来自朱元璋的不阴不阳,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讲出了最说不得的话。
“儿臣以为二哥的调查流于表面。海上伤亡是多,但造成人员死亡的原因不能只从天灾去解释。
这也与大明水师如今的构成相关,多是内陆的官兵。他们之中很多人出海前就没见过大海,更不谈海上经验丰富,难免就伤亡多了。”
此话一出,全场死寂。
朱橚、朱柏、朱桂、朱权都隐晦地向四哥投去相当复杂的一瞥。
——不愧是会造反的永乐帝,居然敢当面直指父皇的决策弊端。勇!真的勇!
大明水师是朱元璋一手发展壮大的。
成立水师为了打仗,基本要求就是衷心,最初来自淮西之地的官兵比重很大。
这些官兵或能适应河运,但对海运真的不够熟悉。
对于海运熟悉的是什么人?
是方国珍的部下。
方家世代行船,一直以海运贩盐为生。
元末,方国珍割据浙东,是反元的一大势力。明初投诚朱元璋后,他的手下船队都被大明收编。
问题在于朱元璋能对那些人能完全放心吗?
肯定不能,更不能把运送粮食去辽东的重任交于他们。
如此一来,过去十几年来的海运主力其实都是内陆官兵。
如果说海上风浪是天灾,造成海运伤亡数字颇大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人为造成的。
此中实情,朱元璋明白,所以他曾经想过停止海运。
朱棡去调查水师情况时,分析出这一层的伤亡原因吗?如果说分析不出是傻,但想到了又怎么敢说呢?
毕竟,近年来朱元璋的脾气真的不和善。
这种原因往深了诠释,不等于说父皇对底层官兵的性命视若无睹。
眼下,朱棣竟然直言不讳地讲出来了!
其余十二个兄弟都被吓了一跳,大气不敢喘,竖着耳朵就等朱元璋发飙。
“呵!”
朱元璋冷声道,“朱棣,你倒是越活越诚实了。”
直呼其名了!
生气了,绝对是生气了!
朱棣没在怕的。永乐帝就连朱元璋最忌讳的造反都做了,如今他装成乖乖儿子听老爹话的话,还会有谁信?
不如表现得敢作敢为,但表现得坦诚不等于蠢。
“儿臣如今能直面海运中暗藏的危机,全凭父皇十几年的苦心庇护。”
朱棣缓缓道来,“父皇将方国珍手下海运势力收归大明所有,令其彻底衷心于朱家,而融合最需要的是时间。从洪武初年一步步走到今天,假以时日,那些人就成了可用之才。儿臣无不感念父爱如山。”
简单说来,洪武初年大明刚刚建国,地方势力归顺后,旧部的可信度不高,但时间会让一切发生变化。
这些年,威望甚大的功勋武将或是自然老死了,或是半途被朱元璋给废了。
经过一番权力更迭,等到永乐帝上位,一朝天子一朝臣,本来不可用的官兵已经变得可用。
至于朱元璋最初打压方国珍等旧部时,有没有主观上想过让那些底层官兵有一天被继任者所用,让他们出使西洋?
水镜没出现前朱元璋想让朱允炆继位,朱允炆会搞七下西洋吗?可能性很低。那也就不存在皇爷爷帮孙子安排得如此长远。
有的事,看破不说破。
朱棣很懂什么话不该讲。
“哼!”
朱元璋冷哼出声,似乎没被这番话安抚到。
他又说,“厚往薄来是朝贡规矩。去往西洋耗费颇大,又当怎么说?”
此问一出,朱棣正欲对答,却被老爹瞪了一眼。
“你给朕安静一会。”
朱元璋没给朱棣发言机会,看向了其他儿子,“你们呢?有谁想说点什么吗?”
没人立即出声。
殿内气氛越发压抑,朱元璋的脸色也越发阴沉。
朱棡觉得朱棣这次恐怕要栽。
有的实情绝对说不得,必须揣着明白装糊涂,而朱棣刚刚讲出的那部分已然是在老虎头上拔毛,惹怒了朱元璋。
此时,宁王朱权开口了。
“有关下西洋能获得哪些钱财上的利益,儿臣私以为不必太担忧亏损。大明对藩属国,厚往薄来是事实,可后来还跟了一句——互市交易。贡与市相伴而生,不可能在钱财上只出不进。”
大明的好东西能高价卖出去,对方还不觉得贵。藩属国会用香料、胡椒等在大明卖高价的物品来换。
当然肯定有人反对,因为会触碰一些人的利益。
互市交易具体如何定价,所赚的钱财是入国库或是入皇帝的内帑,其中怎么分配平衡,那些又是后话了。
这番分析不是多么深奥的学问,只看有没有人敢顶着朱元璋给的压力说出来。
朱权说完,寂静仍在蔓延。
朱棣却知道气氛轻松了一些。
他看向朱元璋,见老爹没有再封他的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比起赚钱多少,先要处理的是海盗。陈祖义此贼盘踞西洋十几年,对他的高价悬赏不停,至今却没人将其擒获。如果大明使团出行,此贼是一大隐患。务必要一举拿下,让西洋诸国叹服大明军威。”
这话讲完,安静的气氛又维持了好一会。
朱元璋却突然变了脸,阴沉表情一扫而空。
他转向了朱棡,“老三,你都听到了吧。你提出的出洋弊端,其实能找到一些解决方法。接下去你就仔细斟酌如何妥当处理出洋问题。”
朱棡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满眼的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意思?父皇其实是支持出海的?本以为自己的奏折是顺应了父皇海禁策略,哪里想到结果南辕北辙。
为什么?想不通!
父皇以前喜欢与偏爱的,从来都不是与他对着干的儿子啊!
朱棡被朱元璋一棒闷棍敲晕了,其余人都若有所思。
此时,朱元璋把今天瞧到的水镜内容有选择性地说了出来,暂时没有提起他对工业革命的不解与忧虑。
隐去这一条,其他都说了。
“现在有一次留言机会,朕欲获知史上大明可能遭遇的坎坷。从这次的水镜影像来看,朱祁镇此人身上必有一劫。
你们想一想要怎么留言,大胆点说,集思广益,控制在二十字以内。只一条要求,所留评论务必要引起后世人的表达欲,让他们跟着发表意见才行。”
朱元璋抛出问题,扫视儿子们。
老三朱棡还有点没回过神来,其他人多是在认真思考。
呦!不对,有一个人在走神。
就见朱樉兴致缺缺,滥竽充数般垂着脑袋,他似乎在思考,其实是发呆。
这个老二!
朱元璋心头窜出一股火气。
要说朱樉小时候是非常聪慧且英武不凡,但是自从成年就藩,他的性情就变了。或者说是暴露本性,大兴土木,完全不顾百姓疾苦,行事荒唐。
自从一个月前看了水镜,朱樉知道自己命不久矣后又变了性子,就像是霜打的茄子。
他变得万事不管了,整天想的就是两件事,弄清自己怎么死的以及怎么活得久一点。
丹药是不敢吃的,老十朱檀三年前嗑丹药嗑死了。
朱樉该是知道自己以往行为有多不端,恨他的人不少,近一个月变得清心寡欲甚至开始吃素。又一边让护卫们使劲锻炼,增加守卫的本事。
朱元璋瞧不惯二儿子一脸明天就要见阎王的状态。
自己也知道了洪武帝史上在洪武三十一驾崩,没像朱樉一样丢了魂。日子所剩不多,就更要抓紧时间好好过。
这会故意点名,“朱樉!你在做什么春秋大梦,现在把我的话都当做耳旁风了。立刻、马上,你说该留什么评论。”
朱樉冷不丁被提问,没时间回神多想,脱口而出:
“留评?我、我知道。就说「朱祁镇其实挺英勇,有人反驳,来比史料」,控制在二十个字以内了。父皇,我有认真聆听您的教诲,真的。您刚刚教了该怎么钓鱼上钩。”
刚刚,朱元璋对朱棡和颜悦色又对朱棣黑脸,何尝不是钓鱼引出他们的心里话。
朱樉立刻活学活用,想出了这条评论。
后世人不喜朱祁镇,那就故意和他们反着来,要看他们怎么反驳。
这下,众人齐齐看向朱樉。是该说他傻呢?还是聪明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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