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温不太能确切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等他终于回过神来以后,周遭就不剩什么活人了。大概是本能反应,他下意识选了最顺手的方式,人头滚得到处都是,飙出去的血连营帐顶都溅上了,他略显迟滞的目光落在最后一个活口身上。
翰落失:“大单于!!大单于!!!”
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上,在这目光落过来的一瞬间,让人连逃跑的力气都丧失了。
翰落失先前见势不对就想往外跑,也成功成了最后活下来的人,但是也仅限于此而已。
翰落失能感觉到,那注视来目光中,分明是暴戾的兽性占了上风,仿佛他稍有动作就会被扑上来撕咬开喉咙。常年在草原上生活的人对于这种注视从不陌生,凶悍的野兽同样是他们生存的敌人,翰落失年轻时也是部落有名的勇士,能够孤身一人猎杀狼群,但是他此时此刻却连动都动不了一下。帐篷的门帘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但是他这时候却只能僵直地站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出去,在对方抬手的一瞬间,更是瘫软在地跪地求饶。
翰落失怎么也没想到一场好好的和谈会变成这样,他知道乞伏部有异心,但是最多以为对方会在盟约上做什么手脚,万万没想到乞伏诘居然直接动手了。而更可怕的是,动手的乞伏诘没有伤到段温,反倒是他带来的人伤到了燕王妃。
如果翰落失这会儿尚有些理智在身上就知道,于整个部落而言,他任由自己被段温杀死才是更好的结果。
乞伏诘刺杀之事没人作证,反倒是段温屠杀了本欲和谈的部落首领和继承人才是结果。
这铁一般的事实无可辩驳,消息传出去,段温的凶名恐怕要更上一层楼,从此之后再无人敢与他和谈。
所有的敌人都拼死抵抗,段温往后的路才是真正的荆棘遍地。
只是话虽如此,又有多少人能够在生命遭受威胁的时候仔细思索呢?况且就算仔细想了又能如何?在自己的命和部落未来之间,愿意选择后者的凤毛麟角。
起码对大多数势力首领来说,自己的命要更贵重一点,他们受整个部族的供养、并将之视为理所应当,只会想知道部下为他们奉献了什么,绝对不会去想为部族牺牲。
起码在这个时候,翰落失更恨的也并非段温,而是动手的胡罕烈。
他不会去想多年边境交戈之下,胡罕烈对段氏的憎恨,也不会去想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事情一旦成功对部族而言有多大的裨益。他只是在想,自己如此信任对方以至于将人带到了营帐之中,对方却“背叛”了他——不遵命令、擅自行动当然是背叛,将他这个单于置于险境,更是如此。
翰落失已经在想回去之后要如何处置胡罕烈的部族了,但一切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他还回得去。
翰落失几乎没有犹豫地称臣了,“大单于!!翰落失愿意居左贤王之位,倾全族之力西进,杀尽乞伏部落所有比车轮高的男人,将那图谋不轨的乞伏汗的头颅奉予大单于!”
段温其实已经听不清翰落失在说什么,眼前全是血色,耳边一片嗡鸣。
他只觉得这个人很吵,吵到他的韶娘了。
“阏氏!王妃、王妃!!”千钧一发之际,翰落失终于找到了求生密码,“我们部落有伤药!上好的伤药!王妃的伤要紧啊!!”
谢韶中了那只弩箭后的感觉就只有疼!疼死她了!!
她想起了早些年段温也给她挡过一箭,也是在肩膀上差不多的位置,羽箭箭矢造成的创口甚至要比袖弩大得多,段温却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硬是自己一路走回了别庄。但谢韶这会儿别说走了,氤氲着泪水的眼前一片模糊,她连站都站不稳当。
谢韶的梦境中也有比这严重的多的伤口,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梦里终究隔了一层、还是人和人的感受都有差别,她那时候感觉也没有现在这么要命。虽说每个人对痛觉的敏.感度都不太一样,但是这种参差是不是太过了点啊?!
拔去弩.箭箭头的时候,谢韶只能庆幸,幸好她这时候已经把古代版麻醉剂搞出来了。
虽然一麻就是全麻。
等谢韶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帐里点了灯,但因为太黑了,完全看不出具体的时间。她猜过去应该挺久了,因为旁边段温的眼底都是红血丝。
瞧见谢韶醒了,段温却没什么动作,只是眼珠颤了颤,仍旧那么直勾勾地盯着她。
看着还怪渗人的。
谢韶眨了眨眼:“元常?”
段温终于被这一声唤得回了神,他轻轻垂下眼,有半边面孔隐没在烛光照不到的阴影中,看不清具体的神情,只听到他哑着声问:“你又要走吗?”
段温想不明白韶娘为什么会在那时候扑上来。
他当然愿意将之理解为自己最想要的那种可能性,但是在静默地等人醒来的这段时间,理智已经将那个可能剖得干干净净。
他只能想,韶娘或许是想离开了。
就如同当年沮阳时那般,毫无预兆、又全无前因地离开。
……不,这次似乎是有缘由。
是因为没有了李豫?还是想摆脱他?
段温守在床榻侧边。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那张昏睡中苍白的面容,但段温却不知道韶娘愿不愿意再一次睁开眼,也不知道再睁开眼的人会不会是“韶娘”。
段温突然发现,如果韶娘真的想要走,他是拦不住的。
……一如当年。
但是好在韶娘醒了,醒了就好。
段温垂着眼遮住了眼底的阴鸷——
韶娘其实在乎很多东西,尤其在乎人命。
而恰恰巧,他这辈子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杀人。
韶娘这么聪慧,就该知道,当一个人的弱点表现的尤为明显的时候,她就会变得异常好威胁。而韶娘在意的实在太多、又太微不足道了:世家随意打杀的奴仆、战场上被送上去死的底层兵卒、冻死饿死累死郊野的农夫……那些在她之前,从未有人视作重量的人命。
谢韶被问得一愣,她没想到自己醒过来会先听到这么一个问题。
——又?走?
段温说得没头没脑的,谢韶居然理解了他的意思。
想到这个,她忍不住叹着气摇了摇头,“大概走不了了。”
段温一怔,已经握在刀柄上的手稍松,眼底的嗜血凶戾之意也散去了些许。
谢韶倒是被段温这么一问问得有点感慨。
她这次可不像以前一样,只是做梦,梦醒了以后还能回去。
人多数时候都有点自我保护的本能,有些过于痛苦的记忆会因此自发屏蔽。谢韶是在穿越后过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来,被那个她还没看清的高空坠物砸下来,自己多半是没命活了。等这次疼的快昏过去的时候,脑海中冒出来的画面更是让她确认了这个想法。也就是说,这会儿她要是真的“醒”过来,大概是太平间、焚化炉和骨灰盒里三选一了——这可真是个一点儿都不好笑的地狱笑话。
现在虽说换了个时空,但是能好好活下去已经是万幸。
她还要谢谢原主把身体让给她。
这么说起来,谢韶倒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原先疏漏的地方,“我是不是应该给原主烧点东西?”
现代人的祭祀观念本就淡薄,谢韶虽然穿越了一把,但是毕竟三观已经养成,对鬼神之事从来都是敬而远之。而且就算她想起来了也没有那条件,她刚穿越那会儿捂好自己的马甲、免得被当做妖邪烧死已经是非常艰难了,实在没有闲心给自己找这种麻烦。要是真的被谢家发现她在给“自己”烧纸,就算不怀疑她的身份,那等着她的恐怕也是监控程度加倍的二十四小时全面软禁。
不过,以前没法干,现在可以了啊。
但知道了自己梦境的真相之后,谢韶在段温面前那本就不多的顾忌更是没剩几分了。
段温:“原身?”
谢韶“唔”了声,想起了自己还没来得及跟段温说这件事。
她解释道:“就是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不过她的情况和你不太一样。”
谢韶倒也没什么多余的担忧,虽然她对梦里的事记得不太清了,但还是知道段温当年对“一体双魂”的事接受程度十分良好,两个“人格”相处那么多年,这点信任还是有的。而且有了这种堪称奇幻的经历做铺垫,“穿越”解释起来容易多了。
谢韶有点叹息地把原主的遭遇简略说了说,又说到对方心灰意冷地放弃了重来一遍的机会,语气不可避免地沉重下去,“不管怎么样,我还是承她一份情的。”
段温:“……”
段温半天没有说话,不知道是不是烛光映衬的原因,谢韶总觉得他脸上的表情有点扭曲的怪异。
谢韶奇怪:“是我哪里没说明白吗?”
段温似乎想要说话,但是开口却发出了一声奇怪的音调,他咳了一声掩饰过去。
惊喜来得过于轻易又猝不及防,段温难得有点不真实的感觉,手心掐出血来,但是传来的痛感仍旧微乎其微,要不是在谢韶旁边,他大概要给自己一刀来验证一下真实性。
段温觉得自己这会儿该冷静冷静,免得太过失态吓到人,但是这会儿又不愿意离开眼前人半步,只能从谢韶的叙述中找出了一个他虽然也是意外,但相比较起来没那么紧要的事,先问:“你想起来了?那些……梦。”
他还是选择了谢韶的称呼方式。
……与她而言,果真是“梦境”啊。
只是段温提起的这个话题实在算不上好,起码对谢韶来说是如此。
——这个人居然还敢提这个?!
是谁在她上次说了一半的时候堵了她的嘴?又仗着自己身上还带着伤、就那么敷衍过去!!
谢韶没好气地瞪他,“没有!”
就算是现实的记忆也会随着时间而模糊,更何况梦里的事本就隔着一层,她这会儿能想起来的东西确实不多。
瞧见段温似乎想说什么的样子,深知这家伙糊弄过关本事的谢韶先一步开口,“但是我看见了!”
她咬牙切齿,“有个不怕死的,带着八百人就敢闯人家的埋伏!!”
段温愣了一下,脸上在自己都没察觉的时候就带上了笑。
他忍了又忍,还是没把那弧度压下去,连声音都带上了一股肆意飞扬的调子,“所以说、韶娘是因为担心我,才特意带兵来救?”
他虽是语调上扬,偏偏语速压得极慢、把每个字都咬出了非常清晰的音。
像是强调这句话的内容,又像是怕说得快了带出点不该有的声音,比如说中途笑出来什么。
谢韶看他毫无反省好像还挺得意的这样子就忍不住又添了三分火气,深呼吸好几口气后,开口还是忍不住阴阳怪气了一下,“段将军勇武过人、能征善战,单枪匹马就能拿下一座城,哪里用得着我来救?”
段温……
段温笑出了声。
谢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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