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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1、嘉安

    那夜, 叶泰初对着汇市先前的记录琢磨了一晚上,预备着从其中找出疏漏的地方日后加以提防。他一双眼睛针扎似的疼,原本已经沐浴更衣, 准备明日继续,哪里想到家里下人急急忙忙来报, 说是镇抚大人在环采阁有请。

    怎么闹到青楼里去了?叶大人一个不稳,差点儿摔着。

    大致听了前后, 叶泰初愕然之余,只能接着折腾。

    叶大人也是可怜, 这几日的公务的繁忙快赶上先前一个月了。

    在地方官场里,叶大人摸爬滚打几十年, 从前见人办人事,见鬼办鬼事。不好伺候的主儿也遇上过许多, 但尹信确实是独特的一份儿, 他在启州走东访西,走到哪里哪里出问题。

    这都让启州父母官叶泰初,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政能力了。

    爷啊, 您快走吧。

    尹信遣人把林礼送回去后, 自己则一直坐在环采阁等着叶泰初来把这事儿领走。他身边有人小心翼翼地候着, 瞧着他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某处。

    顺着他的眼神看去,那里苟延残喘着几条方才被划破的丝绦。

    尹信想着, 原本青楼里少不了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的事情, 但今晚太特殊, 姑娘对客人的刺杀前所未有。这两日所有奇怪的事情一股脑的堆上来,让他不得不更小心些。

    乌苏启州实在是人杰地灵。他来这里查账, 看见一个独出心裁的汇市, 又发觉其中有有心人做了个泡沫局, 而泡沫局之下藏得又不止贪婪的人心,还跟江湖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叶泰初、薛逸、容华阳、方恨少、快哉风、江漫雪……他们在这儿遇见了太多的人,有意或者无意的,覆了汇市、颠了座楼。太多的事情搅得人心绪不宁,他一一处理过来,让叶泰初闭市整顿、让薛逸原形毕露。

    在这之后一切都仿佛尘埃落定了。但是有许多事情,似乎远在九霄之外与这无关,但是得不到解释。

    比如江漫雪为什么来这一遭,比如快哉风的下落,比如火烧雕花船那日城里下落不明的一车兵器,比如汇市里分明已经因为泡沫之局而破产的恒嘉矿产为什么照常运营……

    还有当初他来启州,为了查账,为了落霞关蒙着的层层大雾。但那些谜团仍然叫人毫无头绪,当初在落霞关见到的毒木片仍然打听不出名目,连岳为轻也不敢肯定这东西所属的黑白。“山匪”的底细让蔡斌带进了坟墓里,英州知州亦是查到如今也没有头绪。那花娘的下落……

    花娘,花娘,乌苏妓子花相似。

    这个人被他落下了。他问仍然候着的老鸨:“三年前,启州的风月地界儿,有没有一位叫花相似的姑娘叫人赎了身?”

    “花相似?”老鸨见尹信发话,自然不敢怠慢,仔细着回想,“启州这地界么,若说是三年前,红的也就是那几位姑娘……中间可没有姓花的呀,不知这名字可确凿?”

    青烟闻言眼里闪动一下,张嘴欲言,却止住了。

    老鸨看着青烟,眼里一转,明白了什么,讪讪又道:“大人问一个风尘女子做什么?”

    “这位姑娘身上有官司。”尹信心下迥然,漫不经心道,“妈妈若是知道什么,说清楚最好。否则本官走了,也要有别人摸到这里。”

    一脸的淡然。

    老鸨敛了敛神,瞧着死命攥着手中帕子的青烟,只能缓缓道:“你就莫怕丢脸,说了吧。”

    青烟仍是咬着唇,一言不发。

    老鸨叹了口气,道:“还是我来说。一个顶一个的小姐脾气。”

    “不瞒大人说,整个启州地界这些年红的,没有花姓的姑娘。环采阁上下,也不曾有过花姓的姑娘。”老鸨顿了顿,“但是三年前,确实有个叫‘花妍’的女孩儿,叫人收了去。但不是楼里的姑娘,只是个丫鬟。”

    她看了一眼青烟,道:“我这倒霉烟儿的丫鬟。”

    青烟闻言,愤愤将帕子一捏,下定了决心开口:“那小丫头本事极大。若是我知道那日她能攀上高枝,我就算断了腿,也要自己来。”

    这花妍,十一二岁的时候从人手里买来,留着伺候姑娘们。巧的是,眉眼与青烟竟有些相似,青烟觉得投缘,就留着自己用。平日偶尔教导她,她耳濡目染,也能读书写字,歌舞一二。

    三年前的那一夜,环采阁如往常般笙歌,原本该轮到青烟做最后一舞。最后一舞算是楼里的殊荣,不是什么人都能跳的。

    “忽然的,我头疼起来,”青烟捂着胸口,似是不愿再回想,“胸口刺痛,竟是怎么也走不动了。花妍在我边上扶着,我实在不能舞了,于是,于是……”

    于是不想将这舞拱手让人的青烟,就让与她身形眉目相似的花妍代她去。原本不过是糊弄一炷香的时间,谁知道作舞的花妍让贵人看上了,花大价钱要将她带走。

    青烟头疼之后就意识不清,歪歪斜斜地靠在角落里,却很清楚地反应过来,花妍穿上舞衣之后的风情并不在她之下,她盈盈的身姿也叫人为之倾倒。

    毕竟是她亲手调-教的。

    “我平日把她当半个妹妹,好几次在外头夜不归宿,也是我给瞒着。平日里倒是恭顺,若不是与我有几分相似……”青烟切齿,她亲手为花妍做了嫁衣,看着她褪了舞衣跟人走,听着楼里人议论纷纷“不是青烟”,最后叫人耻笑了大半年。

    “带走她的人长什么模样,你记得吗?”尹信问。

    青烟摇摇头。倒是老鸨答道:“只记得是个中年男人,一晚上一句话也不说。一切都交代手下人来做,只是急得很,要我们马上就交人。那小丫鬟自然不得不从。”

    一切发生的极快,后来的青烟甚至怀疑这是不是经人设计好的。

    尹信也在怀疑这件事。时间对得上,蔡斌若顾及清官的名声,将事情都甩给下人做,也是可能的事情。

    而那只是遥遥看了一眼,一支舞真能让蔡斌死心塌地吗?虽然无法确定花相似与花妍是同一人,但想到这个女子能把蔡斌拿捏在手里,把蔡夫人耍的团团转,又能只身逃出落霞关。当初有这种本事,似乎也不必怀疑。

    他让手下人接着在楼里查查这花妍,描下青烟的模样,以待日后。

    身上已然换了更轻薄的衣服,在乌苏要把春过尽了。林礼一边踩着水,一边想着。梅州的山花也许还残留几树,孤鸿山的石阶应该是叫喷雪花铺满了吧?她一向觉得那是有些令人扼腕的花,条条之上净白如许,好似雪色染柳,可以同腊梅一起熬过寒冬,却在春来时谢去芳华。

    入春时曾经很任性地从枝下走过,听凭落下的花瓣落在自己头上也不肯拂去,叫汪吟吟嘲笑年少白头,头上戴花至少应该整点红的。

    然后两个人跑进落花雨里一起傻。

    她轻起,已经看到了师叔的小洲。在去嘉安前还有许多事情需要确认,离家万里,春将尽,她将如何面对这个即将到来的夏天。

    小洲之上竟不如上次安静,可以听见交谈声。林礼奇怪着推门,探进半个身子,却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

    岳为轻和尹信往年交般面对而坐。

    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怎么聊到一起去的?

    “当年第一次见岳师父的时候,言某才是个八岁小儿。”尹信一身便服,打扮得轻巧,束发的汉白玉换了桦木,也换了一改往日的贵气,劲装上并不绣这穿那,看起来与一般武家子弟别无二致。他拱手,“庆明般若寺,佛祖面前。”

    “穿云一脉,向来教的是道义二字,哪里能……”方才,岳为轻听完尹信对旧事的追溯。他这近二十年,四方漂游,般若寺不知是何时的老黄历,才叫他翻出来,就看见门扉处林礼的半个身子。

    “师叔,”林礼却并不进来,意有所指道,“您这很热闹。”

    岳为轻赶紧把自己这疯起来敢擅自锁关手的师侄接进来,笑道:“确实热闹,那容华阳刚走呢。”

    “容华阳怎么也叫您找来了?”林礼施施然落座,眼前的少年拿一身京城的风华换了江湖的风雨,看起来竟然格外惊艳。

    像是可以跟他一起执剑迎敌。

    “他来看看方老。”岳为轻答道,“带着宁嫣玉。三拜九谢的,哪用得着呢。”

    “哦?算是干了件人事。”她接过师叔递来的茶杯,抿了一口,“之后呢?”

    “他要留着苍烟楼,说这是他师父结的楼,总归不能叫他老人家寒心。弟子们若是想学三抄水的,他来接着教导。”

    “楼里那些东西,可洗干净了?”

    “按他的说法,是自然的。薛逸那么一闹,少不了有弟子说东说西,不愿意接着待也很正常,”岳为轻咳嗽一声,“但容华阳说,他受着。我倒很奇怪,几日前依你们的意思,还在做纨绔子弟。今日里见着,却很沉稳,说话礼节都很有数。也许是这孩子长得老成,我看不出他十七。”

    “若是真能守住方老留下来的基业,也算这孩子浪子回头。”岳为轻叹道,“方老自缺月而出以后,多少功夫都自成一脉,不知道这孩子到底有几分学到的。”

    “他有这个心自然是好事,可是,可是苍烟楼没钱了啊。”林礼也不避讳了,她不知道容华阳的浪子回头有几分真情,到底能不能挺过好像方恨少当年白手起家的磨难。

    此时,坐在对面的尹信闻言,咳嗽了一声。

    苍烟楼最大的债主咳嗽了一声。

    “我可以先不向他讨债。”尹信嘴角勾了一下,林礼才堪堪回过味来,原来这里全叫这算盘精算准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道:“言大人真是好气度。”

    “小林公子剑下救人,风度自然是在言某之上的。”他引了一口茶,却是林礼咽下一口尴尬,回道:“彼此彼此。”

    “师叔,既然您一切都好,那么我三日后启程?”林礼看向岳为轻,余光不自觉瞥到尹信。

    “五日后。启州还有些事没处理完。”尹信俄而出声。

    他怎么知道的?林礼的眼神问。

    岳为轻的眼神答,我说的。

    “言镇抚本来也打算离了乌苏往嘉安去。你和吟吟这番若只是寻常游历,也无需我担心,”岳为轻缓缓道,“你记住我说的,小礼。”

    凶险未知,却务必在明。自己这师侄说白了也是靶子,暗潮涌动至此,这一路去是否平安,真未可知。他那日跟林礼说完要她在明之后已经后悔,林折云疼到大的孙女不能折在他手里。

    可是夜里接了孤鸿山的加急信,按林折云的意思,要让林礼去赴这一场。他一面念着师兄的心狠,一面得替林礼做好打算。

    五日后,越来越见得着夏日的影子。马车一路往南下,一路走进新的气节。车上的气氛远比来乌苏时热烈了许多,因为许清如也跟上了。汪吟吟要搭台唱戏正好有了伴,一路上是闷不了的。汪吟吟和许清如能从盘古开天地侃到大晋天家。

    相见恨晚的一对。

    嘉安在东南四郡里位置最南,守着临江入海,占尽海事之利。诗句里的小桥流水人家和故事里的入海赶海,在水网萦绕和丘陵纵横里自成一体。

    尹信这一路上顺便拜访了途经的要地,算盘声从北到南,听久了竟然还挺悦耳。

    行至嘉安境内,夏日已经完完全全张开,到处是朱明的颜色,炽热的阳光。

    车夫尽量往多荫的地方赶路,葱郁自然是不少的,午后太阳最毒辣的时候,免不了沿途休息。

    人呢,自然天一热就容易睡得更死,比什么蒙汗药都好用。一行人睡睡醒醒地向永陵去,竟然云里雾里地只剩下五十里路了。

    又是正午,日头毒的要晒死人。这一行人里女子习武而男子久经风浪,尚未出现什么不适。但马就快累死了,好在眼前有个小驿站,破就破点,能歇脚。

    驿站没有人当值。车夫将马赶进去,自己换了料和水来。汪吟吟和许清如在车上还聊得欢,这儿安实下来打盹。尹信靠在一边石桌上,就连林礼也阖起了眼。

    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但总有人不睡搅弄风云。林礼的鼻尖好像被什么虫子蛰了一下,她迷蒙地睁眼,一摸,却发现一团血,而右边树上,竟扎着一只飞镖。

    起了一阵风,院里不知何时站了六七个抄着家伙的黑衣蒙面人!

    其中一个懊恼地就要扑上,林礼连忙断喝一声,所有人惊醒,瞬息反应过来自己要遭人暗算打劫。裁云出鞘,横向眼前,撞在砍来的刀上发出一阵钝响。

    汪吟吟和许清如一个秉着剑,一个提着枪,竟然没人讲一句话。

    “来者何人?”尹信从昏沉的睡梦中醒来,桃目半垂,却不见一丝慌乱,漆黑的眸子凛出几道寒光。

    他坐定。

    风吹树叶,不见它声。双方沉着声,阴着脸,大有大战一场的架势。

    却不想这小院热闹,院里已经水泄不通,却没人发现内间房梁还歇着个人,他睁一睁眼,仿佛被刚刚的动静吵醒,很是不耐烦。

    他腰间别一把青剑,眉目刚烈。

    作者有话说:

    1.尹信同志日常迫害老干部

    2.叶泰初:听我说谢谢你

    3.三位美女抱团去嘉安

    4.岳为轻:是不是不自觉里牵了一条线啊 让我看看好像是红的

    5.容华阳:先下线一会儿期待成长(不是,你在嘲笑谁长得老)

    6.你猜猜最后歇在房梁上的人是谁哦

    ◉ 42、惊涛

    其中一个黑衣人冷笑一声, 率先打破这场僵持。接着,他往腰间一探,直接越过眼前的林礼, 五指间夹住的数根银针“咻”的向外飞来,直朝尹信刺去。万木瞳仁一缩, 向前扑去,就要以身护主。却叫尹信将肩头一拧, 向右倒去。而他自己敏捷地将身一偏,向左靠去。

    数根暗针全部打空, 撞上身后的墙体,“磅”的全部陷落。

    却也看得出发针之人内力深厚, 气力凝聚于毫末之中,怎会是等闲之辈?

    林礼蹙眉, 又擦了一下鼻尖, 不算疼,但血还是渗出来,顺着鼻翼往下淌去。她注意到一边吟吟与清如投来的关切目光, 再次擦了一下。

    哪里来的血海深仇, 怎么会有人直接对着姑娘家的脸动手?林礼一面后撤, 背向后靠来,与汪吟吟和许清如三人成回环之势。她瞧尹信处于半步之后, 万木千帆在侧, 脸上不见波澜。

    她的目光与他相遇, 对方像是在告诉她不要怕。

    谁怕了?是他手中未执兵刃,看起来竟像是最需要保护的样子。林礼凝神, 瞧那黑衣人见状, 两条粗眉倒立, 又是向腰间一探,将一团乌黑掏出。

    此时,尹信淡然开口,问道:“诸位好汉,我等路过歇脚。萍水相逢,不知是哪里的旧怨?”

    此处嘉安地界,再向前数里便是繁华的永陵。尽管是郊外,驿站破小之处,平日里应该不缺车马往来。只是此时正炎炎,才少人烟。若是劫财,不该是这个时候。何况这这一行黑衣人显然在此埋伏已久,如果劫财,此时偷了车去便是,何苦手段狠辣,直冲人命而来?

    也只有讨债寻仇这个解释,才说的通。

    谁知对面凛声,领头的断喝道:“少废话!偿命来!”

    其余黑衣人见状,亦探出一团乌黑来。“哗啦”一声,只见数道铁链遮云蔽日,天罗地网似的在这小院中铺开,眼见就要将林礼这一行人缚于其中。

    偿命?给谁偿命?她这几个月,别说是人了,连鸡都没杀过一只。

    “诸位可别乱来,这大抵是存了什么误会,我们从未和人命沾染过关系!”汪吟吟青锋一旋,喊出了林礼心中所想。

    众人点地,本能后撤,却发现这铁链子似有伸缩之能,一路追至他们眼前。定睛一瞧,铁链之末竟是也寻常——

    沉重却尖锐的铁钩焊于其末,只消触及人身,便可索命!

    铁链呼呼而起,卷起一股旋风,尹信在这风中闻见一股咸味。

    林礼没有时间纠结这样沉重的铁钩是如何被使得如此轻盈的,如何从这样的网落中脱身才是火烧眉毛的事情。她飞身而起的路径被截断,难道只能在铁链之下与人硬拼吗?

    “哪有什么误会?百针断肠,千针索命。今日定要叫你们百倍偿还!”那领头的怒喝道。紧接着,他身后人又探出无数钢针,就要随铁链一同来索命。

    奇门暗器。就算她曾练过几种破解之法,但这千奇百怪,是不可能逐一掌握的。她迟疑之际,汪吟吟迎锁而上,配合许清如高挑的长缨,将两条铁链中间一搅,从黑云压境中破开个巨大豁口,接着意图飞身而起,从这破绽中挣脱开来。

    那领头的黑衣人冷笑一声,似乎对汪吟吟的想法了如指掌,他胳膊一拧,铁链瞬息调整了方向,在空中螺旋一圈,比汪吟吟更快地上挑,随后直接缚住了她的右腿!

    领头的使劲一扯,汪吟吟便失了轻重,如落地流星般向黑衣人那一侧坠去。

    汪吟吟稳住心神,使一招穿云门中“一解术”,本来可以闭气软骨,暂时从铁索之中挣脱。但这铁链却超乎寻常,越缚越紧。

    这竟是一解术破不了的东西!汪吟吟有了慌乱之色,别无他法,为今之计,也只有砍断铁链。

    林礼神色凝重,也只有拿裁云跟他试个高下。但仅仅是这起势的一瞬间,有道青光从她眼前掠过,直接撞在了这铁链上。铁链剧烈的晃了三晃,那头领的手也跟着震了震。“锵”的一声过后,青光偏转了方向,恰恰好直向头领的手砍来!

    头领的手方才震的微麻,此刻本能地放开那沉重的铁链,青光擦着他的手背而过,半端直直没入红土,削铁怕是也会如泥。

    那沉重青剑的剑柄上折出一道羽色,合着的熟悉感让林礼差一点惊呼。

    只见头领的脸色微微发白,为这青剑所藏的气力震撼,这一剑好在没有将他的手臂给废去。

    汪吟吟一时反应不及,凌空下坠。而林礼眼前又是掠过一道残影,一个蓝衣男子浮空而起,拦腰抱住了就要摔下来的汪吟吟。

    汪吟吟是汪老汪长春一手教出来的女儿,平日里无拘无束惯了,总有人忘了她一身穿云风骨洗练,也是在瞻云台上大杀四方的弟子。忽遭黑衣劫迫、经历铁链缚身,这些都没让汪吟吟惊慌失声。而此时她落在一个男子的怀抱里,当瞧清楚这人是谁的时候,她结结实实地喊了一声:

    “妈呀。”

    手却不自觉扒拉地更紧了。

    那蓝衣男子背对着林礼,衣衫算不上整洁,发绾得算不上齐整。林礼看这人的背影,方才的熟悉感已经落地。她的唇抿得很紧,忍住笑声,也忍住想说的那个名字。

    蓝衣男子松手,微微点头示意汪吟吟已经安稳了,把扒拉他衣裳的手松开。汪吟吟脸上起了浅浅的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却又被男子向后一带,电光火石间,又是数枚钢针擦着两人的身而过。

    在后的林礼轻轻扯了一下许清如,躲过钢针。眼瞧对面黑衣人私语切切,刚刚被破开的铁索阵有再结之势,她却没有其他动作,脸上的笑再也藏不住。

    “阿礼?”许清如猜不透,轻轻出声。

    林礼仍是含笑,看着一条铁链向那蓝衣男子扎来。此刻便是淡定如尹信也不免有惊异之色,瞧着林礼的眼神里有了迷惑。

    那蓝衣男子带着汪吟吟轻松闪过索命铁链,一面终于忍不住开口叫到:

    “阿礼,你是想瞧着师兄被扎死吗?”

    他将汪吟吟向后丢来,正正好让林礼迎住。接着一个前翻,晃过铁链的攻击,一路潜至这一群黑衣人眼前,拔-出方才没在红土里的剑,又旋风似的退回原地。

    动作却是只在一瞬之间,甚至残影无留。许清如只是眨眼前男子手中还空无一物,转眼间已是青锋在手!

    而这群黑衣人,集飞镖毒针、索命铁链等等奇器在手,竟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他!

    “你哪里用得着我救,”林礼低低笑出声,朗声道,“顾惊涛。”

    林折云爱徒,穿云山一众弟子尊称的大师兄,风卷残云顾惊涛。

    顾惊涛恨恨瞧了她一眼,道:“叫师兄!”

    “我偏不!”林礼的声音相当张扬,与其说是嚣张,不如说是有一种肯定“自己不会招来叱骂”的骄矜。

    只有对最亲近的人才能如此毫无顾忌。某人暗自思忖。

    林礼在林折云面前尚还端着礼节,私下里对顾惊涛就是直呼其名。倒不是一直以来如此,顾惊涛记得林礼小时候还能甜甜地喊他一声“哥”呢,后来就变成“师兄”,再后来就只喊“顾惊涛”了。

    这丫头越大越不把自己当回事。顾惊涛想。

    那头领脸色难看起来,意识到形势已变,他们的计划有了变数。只是决不能放弃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向着身边人递去眼神,他们迅速聚成一团,又是一阵变换,链子全部勾到一块儿,系于那头领之身,他微微一颤,内力向外迸发,竟使这数条铁链螺旋飞起,以急雨之势,向这一行人戳来。

    顾惊涛哪怕有惊人的速度,一时也看不清楚这铁链交错之间有什么破绽,一面狼狈的后退,一面冲着林礼喊道:

    “我的好妹妹,你惹上什么人了?”

    “我像是那种到处找人比试树敌的人吗?”林礼回道。

    顾惊涛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狠狠扎了一下,这小丫头在骂谁呢?

    “好,说正经的。”林礼瞧着顾惊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满意了。想不到阔别一年,顾惊涛与她呛声的能力大不如前。她提起裁云,轻点地面,在空中漂亮地使出一招穿云门的“破月”,接着踏上茅草屋顶,向下温声道:

    “诸位,我等自孤鸿山而来。白刃从未沾过血。诸位提的‘百针千针’,更是闻所未闻。其中定是存了误会的,刀剑相向,实属不该。诸位若寻错了仇,岂不谬哉?”

    这个语听气和派头着倒不像林礼,汪吟吟思忖,接着瞥了一眼尹信,意识到这倒也正常。

    顾惊涛退至汪吟吟身旁,看着自己这好妹妹准备怎么唱戏。

    那领头的原本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却在听到“寻错了仇”这几个字后迟疑了一瞬,涌动的气息仿佛突然叫人捏住。身边人向他私语那确实是穿云的招式,他这才认真瞧了瞧站在高处的林礼。

    林礼没有着那身白袂,不过一身落落大方自然是穿云风骨的滋养。

    “诸位想必也是江湖中人,应该相当清楚我穿云门是不修暗器的。”

    那头领有所冷静,但仍是硬着声问道:“可有证明?”

    “诸位奇器无双,想必是从九鼎山来。不知孤鸿的剑术,可有想看的一招?”林礼没有直接拿出云纹玉,反过来小心试探这帮人底细。

    那头领眼神闪了闪,却并不上套:“你只消告诉我,你师父是谁?”

    林礼眼里波澜流转,正打算报上林折云的名号,却听有人沉声:

    “他们不是从九鼎山来的,而是要往九鼎山去的。”

    那头领的瞳仁一缩。

    “你怎么知道?”他发问。

    “诸位满身风尘,衣沾土灰。在这儿守了很久吧?”尹信负手而立,施施然道,“穿戴的不太合身,松松垮垮地叫人看着难受不说,还能闻到海潮味儿。”

    林礼听懂了,这才仔细端详这群人的打扮,确实是衣不合身,像是匆忙临时赶制出来的。而且不会是从北边的九鼎山来的——他们身上泛着海潮的咸味。

    海边来的人。

    至于是不是往九鼎山去,只是尹信的推测。

    天下奇器汇于九鼎,歧归路上尽是刺客。

    看这样子,应该是猜对了。

    “阁下把心放回肚子里,那千百毒针确实和我们无关。”尹信又挂上那副漫不经心的神情,“不过鄙人倒很愿意听阁下说说,是谁让阁下在此处埋伏的?”

    作者有话说:

    1.失踪人口回归啦 后天还有更新

    2.您的师兄已上线乐子人师兄不知道会不会被喜欢?

    3.气氛一下子微妙了起来

    4.有一对怨种兄妹上线了

    ◉ 43、千诺

    空气凝滞了一瞬, 连呼吸都显得沉重。

    对面这一群黑衣人显然不再咄咄逼人,只是手中铁索还紧攥着,纷纷看向领头人。

    “怎么, 这名字说不得了?”尹信又问,“我等自北而来, 从未插手过海上之事。诸位收到的是什么消息,这般荒唐都要信么?”

    领头人面色沉重复杂, 欲言又止,似是还在犹豫。穿云门修的是至轻至快之身, 天然一副风骨,林礼飞身轻起, 手中裁云一旋,他便顿生疑窦, 千百毒针不是这样一身气度能使出来的。细细想来刚才这几番对话, 对面如此懵懂意外,确实不像是做过亏心事。

    但他报仇心切,而让他在此地截杀的消息来源又相当准确。

    顾惊涛一皱眉头, 受不了剑拔弩张的沉闷, 他向上喊道:“阿礼, 云纹玉可有带着?”

    那云纹玉正藏在林礼腰间,但还等不及她掏出, 便听底下有人尖声发问:“你说你是穿云门来的, 你便是了?若真是了, 谁说你们就不会用这些下做手段?”

    那是个听起来有些稚嫩的声音,林礼遥遥看去, 应是个只有十一二岁大的男孩子, 个头并不高。不过这句话实在坏了规矩, 林礼便顾不得再端执礼节,正色严厉道:

    “可听好了。我等本就是路过此处歇脚,无端遭此为难,已是常人无法忍受的事情。我相告师门名号,解释来由,尔等却置若罔闻,还要将那不知所谓的‘千百毒针’的罪名强加于我身。是误会解开便罢了,不至于刀剑相向。可我穿云门前辈这百年来练成的一招一式、流传的一代风骨俱是以碧血洗就,岂是能容碎语闲言的?这一番话真是好气量,往后任是哪一门的清流,都不敢由自心意在武林之中行走了。”

    林礼眉关紧锁,杏眼底仿佛坠入寒冬,薄薄浮起一层冰霜。她过往十几年于孤鸿山的风物里长养,亲自迎来不知多少个日出、送走过不知多少个日落。她清楚地记得松林会在何日负雪,喷雪花与冬梅争艳。她想起老头在小青峰自得其乐的泉水野菜,想起汪老一板一眼尽心尽力的教导和孟老的憨笑。

    说实话,她对那些以碧血成就穿云招式的前辈们并没有过多的情感。他们被写在在穿云门旧事的记载里,受后辈弟子的敬仰,像神仙被供奉于高堂,但她摸不着,只觉得缥缈无依得很。但那些她所经历过的有关穿云门的一切,都在她的骨里刻好,让她不自觉地去回望,又怎能容许被亵渎?

    她听了会难受,会抑制不住的难受,抑制不住地想去跟这群黑衣人讨个说法。

    这一番言语如此凌厉,倒真不像林礼平日里的作风。顾惊涛讶异,林礼称得上不善言辞,至少往日在山,他若不去问,林礼很少主动来找他说话。她躲在山林里、藏在雪松上、避开人群在小青峰下习武练剑,都是常有的事情。孤鸿山上神出鬼没,找她不如先找汪吟吟,再让汪吟吟带着去找。

    而他身为大师兄,平日里带着小弟子们习武练剑,自然少不了讲一些道理规训。林礼是用不着,所以平日里难得听到她如此正色言辞。这约莫也才下山不久,嘴皮子便这么溜了?

    他悄声问汪吟吟:“她什么时候能这么讲话了?”

    汪吟吟愣愣的,眼神飘忽不知神游何处。又叫顾惊涛拍了一下肩,听他说“傻什么呢?”方才反应过来,脸上红晕褪下一层,胡乱答应了一声。

    “在我下山去以后她一直这样?”

    “嗯。”汪吟吟又这样回应了一声,顾惊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汪吟吟却压根不知道顾惊涛问了什么,若无其事地站在他身后。

    有人心猿意马,有人心照不宣。而真正懂得其中玄妙的那位,只是勾一勾唇。

    “阿诺,休得无礼。”那领头人自知方才的鲁莽,也显然懂得这话的分量。自己讨债应该是讨错了人,这若再冒犯穿云门,往后只怕是要被别人讨债。他杀了一眼这那口出狂言的孩子,态度恭谦起来,道:“女侠好涵养。我等实在无意污穿云清流之名,稚子无知,童言无忌,望诸位休要计较。”

    林礼仍于屋顶之上睥睨,等着这人继续把话讲下去。

    扯下蒙面的黑布,皮肤粗糙黝黑,一眼便知这是常年经受海上的风吹日晒,终年曝晒的阳光和潮湿的海盐留下无数干裂。身后跟着逐一扯下面罩的众人亦是如此。

    “鄙人于守临。此番实属冒犯,多有得罪。但事出有因,还望诸位海涵。”他是个粗人,谨慎措辞起来,不免显得局促。大仇未报,他心里又憋着一口气,本想让语调听着谦卑平稳,却适得其反,抑扬顿挫很是滑稽。在旁的许清如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叫阿诺的孩子对许清如怒目,正想发作些什么,叫身后人拦了下来。

    “鄙人先替阳泽帮给诸位赔不是。”于守临道,“今日在此围截,缘由说来话长。”

    他顿了顿,像是并不愿意提起这件事,几番欲言又止,发出几个卡在喉管里模糊音色。最后拉过阿诺,将他的面罩扯掉。阿诺的眸子圆润乌黑,却满溢着仇恨与愤怒,掩去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无邪单纯。林礼甚至在想,这样幼小的身板,到底能不能承受他眼神中的这股巨大的愤怒。

    于守临向面前众人道:“诸位海涵。这是我家少帮主,应千诺,年仅十岁。原是不该带着在外行走,可惜老帮主……”

    “遭遇毒手,死于非命。”于守临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八个字,哽咽一下,接着道,“死时身中千百根毒针,面色铁青,体无完肤。”

    应千诺听至此,怒目遭洗,掩不住的悲伤。

    整整三个月,于守临一闭眼皆是应老帮主的惨死之状——千针刺入,体无完肤。那原本是归岸别海之夜,一切都要从歧途回归正轨。他们在甲板上等候黎明与太阳,等候咸咸的海风吹面与告别,却在朝阳升起之前坠入更深的黑暗。

    “想必诸位能瞧出来。我阳泽帮擅长的便是奇门兵器,原本自九鼎山出。方才冒犯诸位的,是我帮奇器燎血钩。铁索的造材取自域外,锻炼百日方可使用。而末端铁钩经火燎三天三夜,格外尖锐,一经勾上,便可索命。招招见血,钩钩索命。”于守临连忙坦白,一一解释,试图以真诚打动。

    “早些年间因为变故,阳泽帮随着应老帮主漂泊海上。近年来形势颇为稳定,老帮主便张罗着上岸归山。原本已经都安排妥当,三艘船也已停泊嘉安海岸。”于守临强装镇定,“哪知临上岸的前一夜。老帮主遭遇毒手。而那贼人来无影去无踪,竟然不曾有人注意到,也不曾留下任何痕迹。”

    “我等一时失了方向,商讨过后,决心现在此处调查清楚,再归九鼎山。”于守临继续道,“我等毫无头绪,便将信递给了锁钥阁。本来以为此事诡异蹊跷,锁钥阁也不一定拿得了主意。哪知昨日里,收到锁钥阁冯阁主的亲印密信。”

    他神色迟疑紧张起来:“信上书‘老帮主践行大义,霁日之中为民除害,武林之中享誉美名。可邪魔余孽,怀恨在心,手段毒辣,取人性命。原本行踪诡异,难以追究,却叫本阁寻到痕迹。明日未时,永陵城外,奇溪驿站。”

    面前众人只觉离奇,神色越听越是疑惑。疑惑过后却是更深的怀疑,阳泽帮即便是能搭上锁钥阁这条线,可锁钥阁这道密信实在让人怀疑。

    于守临也知道口说无凭,末了,他从袖中取出张纸来,示意面前众人:“若是诸位不相信,于某大可将原件奉上。”

    顾惊涛上前接过那张纸,摩挲了一番,冲林礼点了点头。

    “锁钥阁要递阁主密信,必定采用的是特质的信笺。”他道,“遇水不融,遇火难化。摸起来一面粗糙,一面光滑。独他们一家,别处还真没听说,有仿制成功的。”

    “是矣。”于守临忙应,“我等也曾验过这纸。”

    “这阁主亲信,看起来也不假。”顾惊涛又端详一番,试图找出什么缺漏,翻来覆去却只能愈加肯定这密信是真的。

    锁钥阁?尹信细想,这在他们看来显然是一份假消息。而锁钥阁一向以消息广泛精确著称,阳泽帮不知道其中底细,加之又久为仇恨蒙蔽,昨日里若是得到消息,匆忙准备了今日伏击,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这信是锁钥阁放出来的,怎么会牵扯到他们头上,离谱荒唐到这样的程度?

    林礼也在想这件事。奇溪驿站便是此处。可这份消息十分可疑。因果有序、地点准确、语气肯定。就好像他们真的杀了应老帮主似的。他们这一路来也算潇洒自由,若说中间有人在刺探他们的行踪,而他们毫无察觉,不免叫人吓出一身冷汗。

    更何况这一路上不曾与锁钥阁有过任何交集,若说是刻意陷害,也显得没有道理。锁钥阁要真有查到他们行迹的能力,想必早就清楚了这群人出身穿云。霁日之年后天下五大门之间和乐融融,锁钥阁没道理平白无故地和穿云门结仇。

    但阳泽帮的这群人又是怎么会受到一张冯阁主的亲笔密信呢?

    一团迷雾。

    “天下只一关锁钥之地。”顾惊涛将纸递还给于守临,不痛不痒地来了一句。

    有人能听懂他的暗示,现在看来阳泽帮说的都是实情,而晓天下不晓之事一向是锁钥阁的命脉所在,他们做了快一百年江湖消息的中间人,诚信为本,保密性自然是不容置疑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若真是给出一道假消息,要么证明锁钥阁想依靠自己的力量挑动些什么,要么证明有什么人在锁钥阁里挑动些什么。

    或者,在这片土地上,在锁钥阁之外,已经有人能撼动他们苦心经营的、周密的消息网络了。

    哪一种情况,都让人不寒而栗。

    嘉安永陵,涅槃会即将在夏至的时候召开,这个节骨眼儿,发生这样的事,是锁钥阁想告诉别人什么,还是有人想告诉锁钥阁什么?

    林礼不敢再去深想,卸去那一身张扬,从屋顶上一跃而下,立在于守临和应千诺面前,淡然介绍:“晚辈林礼,问过前辈。我等皆自穿云游历而来,遇见此事,确实意外。不知此事疑点重重,前辈们可曾知会九鼎山?”

    “后生可畏,是我等冲撞在先,实属愧疚。”于守临闻此,神情也坦然不少,回道,“已给齐老去消息,只可惜山高路远,消息多阻。此番是锁钥阁的消息先到我等手上,怕错失良机,这才……”

    “你们已经知道寻错了人。”尹信从容道,“你们现下想知道谁害了你们老帮主,而我们想知道这个假消息为什么会被锁钥阁放出来。”

    “没错,”林礼很自然地和他对了一眼,“况且此时往前便是永陵,涅槃会夏至便开,锁钥阁是东道主。要寻清楚其中的底细,此去永陵,是少不了的事情。”

    若是想查清里头的底细,必须先管住阳泽帮的嘴,看住阳泽帮的人。

    “何况涅槃盛会,九鼎山也一定有人到场。”汪吟吟俄而出声,讲到此处,阳泽帮便不得不跟上了。

    于守临当然想得清楚其中的利害,但他眉头一皱,缓缓道:“倒不是不能与诸位同去,只是……”

    “只是什么?”顾惊涛道,“原本事已至此,穿云门不追究也就罢了。此去哪里只是阳泽帮的干系?”

    言下之意,若是穿云门执意要追究,这个人情阳泽帮欠下,去哪里便由不得他们做主了。

    他没注意到的是,应千诺这会儿垂着头,身体微微颤着。

    “只是日前奔波,老帮主的遗体依靠特殊的法子照顾着,尚未……”他隐下一句不愿提起,“留了几位弟子在义庄守灵,如今还需先料理后事,才好前去永陵。”

    应千诺稚嫩的脸紧紧绷着,不愿再说一句话。海上的日子日晒风吹,却处处有人为他遮风挡雨。一个结实厚重的肩膀……而如今,那面色铁青的冰冷尸体……

    他每逢想至此处,都要倒吸一口寒气。

    原本就巴掌大的脸惨白的不成样子。

    林礼意识到顾惊涛的话说的太过,她伸手想拉过应千诺,俯身给出一个姐姐温柔的安慰,却眼见他冷淡地后退一步,于守临只能尴尬地横在两人中间,打着圆场。

    气氛又如双方在一个时辰之前打斗时一般凝滞。由于守临代表阳泽帮问过名姓,约定夏至时见于永陵,便两相拜别。

    作者有话说:

    1.下周一或周二或周三也许还有一更

    2.可以猜猜应千诺的发展走向

    3.也可以猜猜锁钥阁的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4.也可以猜猜尹信同志和林礼同志现在的想法一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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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44、重剑

    于守临走前, 领着阳泽帮众人向这群被自己冒犯的后辈行礼谢罪。但应千诺直着脖子,顾自站在一边,说什么也犟着, 不肯靠近。

    一个黑衣弟子低声在他耳边哄着,一面小心拽着他向前, 他使劲儿跺着脚,用力将那人的手甩开, 胡乱发狠打了几拳。

    油盐不进。

    于守临耐着性子走过去,扭了他来。他手劲儿大, 应千诺挣脱不了,情急之下, 竟然在他手上咬了一口。

    于守临吃痛地甩了一下手,不可置信地看着这倒霉孩子。只听他大吼一句“我就偏不”, 便扭头从这小院中跑出去。于守临连忙示意身旁人去追, 再转身向林礼这一行人道:“少帮主年纪尚小,老帮主去的突然,我等不好多言, 各位见笑了。”

    倒换了顾惊涛来安慰于守临“小孩儿难免的”。林礼则是一直盯着应千诺的身影越跑越远, 那身黑衣宽大, 仓促寻来,原本就不适合他。他穿着, 就好像一小块棉花被包裹进一团黑布里, 身体只占一小点儿, 剩余的地方叫愤懑与恨意充溢着,安排的很妥帖。

    他仍然拼命向前跑着, 身后那个黑衣弟子竟然追的很吃力。应千诺宽大的衣袍在风里抽动, 被毒辣的日头鞭打了一下又一下。自然是很狼狈, 直至跑出去太远,林礼根本分不清人形。

    于守临再拜后连忙领着人追去,林礼也收起目光转过身来看身后。

    小院里原本就简陋,经此一遭更是狼藉。林礼回过头来看众人时,发觉一个目光沉静似水不知打着什么主意;身边跟着的两个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忠心护主、不敢多言;还有一个眼神迷离,不知神思在何方;身前的那个上下打量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

    林礼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片刻便认定了这些人里只有许清如一个正常人,出声唤道:“清如姐?”

    许清如答应一声,林礼问候道:“没受惊吓吧?方才的枪使得很及时。”

    许清如摇摇头,爽朗地笑了一声,道:“前人常说江湖多险,我早先还不信呢。没想到这一出来便遇着了。本以为苍烟楼已经是一团乱麻,没承想,转头便遇上拦路索人性命的。”

    林礼一面应着,一面发觉顾惊涛还在打量她,她很好脾气地对他笑了一下,没想到这厮看她的眼神更离奇了。

    怎么?之前没见过吗?林礼的拇指抵在裁云的剑柄上,反复摩挲着,心思这是不是要再跟他过上两招穿云招式,才能让他清醒过来,明白这是她本人。

    她的眼神不自觉凶了起来,对面终于笑了出来,摆摆手示意对峙到此结束,仿佛这才是他想要的。顾惊涛唤道:“阿礼,一年不见,变化好大。师兄都认不出了。”

    “听闻你在瞻云台夺了魁首,这是终于顺心了?”顾惊涛俯了俯身,逗小孩似的,翘着声问道。

    就差没冲着她吹口哨,说“我走后终于轮到你了”,这纯属找骂。林礼的眼皮跳了跳,顾惊涛惯会哪壶不开提哪壶,直找她的痛处戳。

    真是讨打啊。林礼腹诽,她和顾惊涛一向是互呛的。林折云对弟子的教导从来是君子不与人争口舌之快,却不知道座下大弟子和嫡亲的孙女人前谦让有容、彬彬有礼,背地里掐架掐的是一等一的好。

    她将神色恢复如常,决不能让这厮在这里觉得自己占了上风。

    “你何故至此?”林礼对他抬了抬下巴。

    “这一路下去便是永陵,你觉得我来做什么?”顾惊涛歪一下头,没有绾好的那缕头发直接挂了下来,像条死鱼在他还看得过去的那张脸前面晃着。

    林礼再细细一打量,发现顾惊涛这身蓝衣原本应是他在山上就穿过的一身深衣。穿云门为了教导门规,定期让弟子听一次训。弟子听训时需要衣着文质,但习武之人不拘小节,哪来这么多衣裳。尤其是男弟子,穿来穿去也许只有那一件衣衫——平日里也用不着。顾惊涛就属于这其中的典型,每每听训时便穿着那身蓝色深衣晃了来,故而林礼印象尤其深刻。

    可如今这身深衣遭了横祸,上身如常,下身不知扯了块什么布接在一起,原本的左右大袖也一起废了,替的大概是纱。这一上身,说不上衣衫褴褛,但确实从头至尾都……

    都显得不太正常。

    林礼想不通顾惊涛是出于什么感想,才能将这三样毫无关系的东西缝合在一块儿。还有一个问题,是谁替他缝合在一块儿的。

    打死林礼也不信顾惊涛能自己缝。这厮看起来倒不像正经来涅槃会的,像四处流浪找个地儿歇脚的。

    “你还是别去了。”林礼缓缓开口。

    “凭什么?”

    “丢脸。”林礼吐出两个字,又道,“师叔钦点我来,你就别凑热闹了。你瞧瞧这身……”

    穿得是什么东西啊。林礼吞下这半句,希望顾惊涛自己明白。

    顾惊涛丝毫不觉自己的衣着有什么不对,反而骄傲一笑,道:“是你以航师兄的手艺。想不到吧?还挺细致,以航这小子使剑老叫我挑出破绽,针脚倒叫人挑不出。我让他干脆下山做裁缝得了。”

    “以航师兄如今人在哪儿呢?”林礼问。以航师兄,韦以航,乃孟老的爱徒。当年和顾惊涛一块儿下的山,按理说如今应该在一块,怎么现在就剩这厮一人了?

    “那时在北面玄水关遇了险,衣裳全糟蹋了,你以航师兄心疼我,缝缝补补造出来一件新的。我觉得合适,就常穿。”顾惊涛笑道,“我呀,见人就夸他,他倒很不好意思。只可惜后来我要过江赴涅槃,他偏要继续往西走,任我怎么说也不肯随我过江来。你瞧瞧,这不只剩我一个了吗?”

    林礼心思,他不是不好意思,他是想砍了你,还好你走得快。

    穿云们弟子下山时都有份例银两,加上自己有本事,总不至于为钱所困,怎么顾惊涛这一年多像在丐帮里滚了一圈?方才小憩前她进屋粗粗扫了一眼,觉得遍地灰尘,便又出来了。这厮能从屋里窜出来,唯一的解释是歇在梁上了。

    “师兄方才在梁上歇的可好?”林礼这问的自然是别有用心。顾惊涛是跟林礼呛惯了的,一下便晓得她在暗讽什么,道:“好妹妹,我歇的怎么会有你好?都让人围了院了,还睡眼惺忪呢。”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起来。许清如看着名门子弟斗嘴,这两个人又一个赛一个的阴阳怪气,当听戏似的,不知已经暗笑了几回。汪吟吟回过味来,只想当场消失,家丑不能外扬,怎么让这两人当着外人的面掐起来了?

    尹信从方才的思绪中抽身,很有兴致地听着。正如顾惊涛不知道林礼如今端架子端的有模有样,尹信也不知道林礼竟然能跟别人呛声掐架。

    他觉得心里有块什么地方松动了一下,一眼瞥见了不曾见过的风景。

    人皆以王侯将相为尊,他从前却一心向往自在江湖。他曾将“侠”的模样与林礼当日在落霞关主持正义的样子重合,谨慎地捧在手里端详,将诗剑分付与之勾连,生怕错过些子疏狂。

    以至于总想看着她。看着她秉剑,看着她飞身,那些久远模糊的侠客记忆和古籍里也许离奇的招式一下都鲜活起来。

    他始发觉自己只是观者,也更善于做观者。更热烈的情绪他不敢表达,他考虑到在京里时考虑不到的许多,比如说身不由己,比如说铜臭味和江湖夜雨。

    有太多无法一言弃之,数个月来见账面迷离、蔡斌自裁、汇市操纵,提醒着他不要情不自禁。

    但他必须能够自禁,留给曾经一点余地,让它不必成为呓语般的妄想,让他看着小女侠赴身云烟奔涌。

    他起身,开口问候:“少侠好身手,方才觉得惊异。现下知道是阿礼的师兄,便不觉惊奇了。”

    这一对兄妹的僵持被打破,他们相当默契地一起收了神通,给彼此留下一个“改日再战”的眼神,瞬间换上副笑脸。

    林礼连忙介绍。顾惊涛转向尹信,那声“阿礼”在他脑里百转千回地过了一遭,方抱拳行了礼:“顾某一介武夫,礼数不周,还望言大人见谅。”

    “江湖中人,不必多礼。”尹信摆手,“方才见少侠的青剑,大有撼山动海之势,力度非凡,似乎并非寻常可比。”

    尹信低头,瞧了一眼顾惊涛手里的剑。剑柄镶的是块羽色稀石,剑身通青,折出道道铁光。若说裁云是通体玉白,看着便轻盈如许,那么这把青剑便是人眼可见的沉重,提剑使之者不知要花上多大的气力。

    而顾惊涛方才动作迅猛刚烈,眨眼之间的飞出与取回,莫不是力拔山河兮?

    林礼也细盯着那剑,忽然意识到什么,轻声:“坐山青……这真是,坐山青?”

    “坐山青还是坐山青。”顾惊涛给她递一个眼神,示意她别再问下去,自己以后再解释。

    林礼一脸狐疑,顾惊涛的佩剑名为“坐山青”,上好的青铁锻造,是林折云亲赐。

    阳泽帮有言其“燎血钩”造铁海外寻来,他乡淘洗,让人不明觉厉。坐山青的造铁来历怕是那更加稀奇。弟子们的猜测众说纷纭,目前为止,有说是蓬莱仙岛求来的,有说是关山下七七四十九天炼出来的,有说是穿云先辈遗物只传有缘人……

    但没有人有胆量去过问林折云,林折云也只是淡淡对顾惊涛讲过一句“拿去吧”,从未对这造铁的来历有过什么肯定。

    正因为此才为人津津乐道,满山弟子并非真想对这青铁的来历刨根问底,问东问西也只是艳羡林折云对顾惊涛的爱护罢了。

    坐山青比寻常的铁剑更坚硬,也更沉重,因而即使在夏日最毒辣的日光下看,也会折出一道道寒光,观者无不为之颤栗。林折云知道自己这大徒弟在轻剑之上有造诣,但在轻剑之外有更多的可能。所以甚至违了穿云门“师门赐剑以轻剑”这样不成文的规矩,给顾惊涛挑了把铁剑。

    但就算是朝廷驻扎在边牧的铁骑,所配的铁剑也不似这般沉重。尹信想。

    坐山青出世时便很有分量,但现在看起来,它这剑身似乎又壮了一圈,连折出的寒光都厚重,透出一股铁囚似的压迫和威胁感。若说原本的坐山青还可行轻剑之招式,那么现在便是彻头彻尾一把重剑。

    林礼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惊涛,怎么,穿云这些年的招式这厮都不要了?

    这才下山一年多啊,坐山青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这厮回门怎么跟老头交代?

    顾惊涛用眼神安抚一下林礼,接着与尹信攀谈,两个男子拉东扯西,林礼一时插不上话。

    “师妹懵懂无知,有劳言大人费心了。”顾惊涛再行礼,心里不知盘算着什么。

    “我是追查案子至此,阿礼倒帮了我不少忙。”尹信回道,“此番往永陵去,也有为了帮我的打算。案子水落石出之后,我倒真要给贵门去谢礼。”

    “此番,言大人也是要往永陵去?”顾惊涛问。他回味方才的对话,似乎捕捉到些什么。

    他与尹信对视一眼,相互揣测着对面的想法。

    作者有话说:

    1.有无宝子心疼千诺宝贝

    2.顾惊涛同学,穿云门众人尊称的大师兄、林折云爱徒、风卷残云盛名在外

    林礼:这厮

    3.顾惊涛:阿礼这人谁啊

    林礼:我男朋友

    4.尹信:总要先搞定大舅子吧

    ◉ 45、永陵

    “案子离不了永陵。”尹信道, “往后只剩五十里地,何不结伴而行?”

    顾惊涛正声谢过。此时日头渐西,没有午后那么毒辣。在这帮人生死杀过一番、前尘往事纠缠论述不清的时间里, 马儿是草也吃了、水也喝了,在这个混乱午后难得享受了好好休息的福分, 此刻正发出噫噫的嘶鸣,催促这群身心俱疲的人上路。

    尹信邀顾惊涛与自己同坐一辆, 叫他去和三个姑娘挤,实在不像话。

    林礼瞧着这两个人, 站在一块儿怎么如此违和。

    尹信原本嫌天气炎热,身上只着了一身萧萧白衫, 大有纤尘不染的意思,很衬他这一副桃花眉目。他又不知哪里捻出来那把象牙扇, 一挑一摇之间把贵气交付了潇洒恣意。

    不羽扇无纶巾, 前人帷幄之外,别具一格姿容。

    面如冠玉风流去,舟渡小横山。

    顾惊涛生地身材挺拔, 不比尹信矮。一副眉目棱角分明, 剑眉斜出横入鬓, 眸子炯炯,称得上俊朗。持剑时衣袖飘飞, 青铁刚烈, 气度无二, 有穿云飘逸之姿,亦有移山倒岳之颜色。

    林礼那是平日跟他掐架掐惯了, 从来不觉得这厮有哪里吸引人。但她不得不承认, 穿云门有许多女弟子暗里窥探这厮练剑, 对他芳心暗许。

    只可惜如今好像从丐帮历了劫回来。本来也许看上去会比尹信更加英气,如今那眉目叫这身破烂似的衣服一裹,怎么就显得这么滑稽呢?

    林礼虽然知道这样说自己师兄不好,但他站在尹信边上,确实像是某个富家公子从灾荒里扒拉了个二傻子出来。

    林礼无奈垂目,懒得再去纠结顾惊涛丢人现眼,随汪吟吟许清如上了马车,没怎么坐定,便看一旁小窗的帘子叫人从外面拨开。

    顾惊涛那张显出点沧桑的脸又出现在她眼前,挂了一个饱满的笑,惊的林礼抬手就要将帘子再掩回去。

    “不识好人心还是怎么?给你送这个来。”顾惊涛横了她一眼,递上个小罐子,用手指在鼻尖上蹭了蹭。

    林礼也用手蹭了蹭鼻尖儿,反应过来方才叫阳泽帮那一镖刮破了皮,渗了点儿血出来。她看这小罐子里装的是些抚痕凝膏,感动于顾惊涛这厮还是能做人事的。

    不过感动的话到了嘴边,又变了味:“你手里还有这样的东西呢?这一年多想来也没少遭罪。”

    顾惊涛白了她一眼,道:“你爱要不要,以后自己留疤了可别叫我瞧见你哭。”

    他原本扔下这句话就要走,顿了一瞬又返回来,道:“我说你是没见着你其他师兄,下山是游历的,又不是叫你来享福的,日子哪能过的那么舒坦。”

    他上下又打量了林礼一眼:“像你们俩这样过的潇洒自在的,才是少数好吗?”

    这眼神里多少带点恨。江湖之中最不缺的就是侠客“弓背霞明剑照霜”“夺得宝刀摇雪色”与“几曾着眼看侯王”的洒脱故事,下山之前谁没有想过白云满地江湖阔,著我逍遥自在行?

    直至真的下山,顾惊涛心里凄凄,简直要抹下一把辛酸泪。这一年多仗义济贫弱、提剑抚不平的事情他都做过,听过骑将风里蹴声,见过珠璎战马、白羽飞弦……

    置身更广阔的江湖,他理解师门为什么一定要让弟子有这样一场游历。

    但确实,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啊。谈不上被逼入穷困潦倒的境地,总之他和韦以航也是受过枕风宿雪的苦的。他们置身困顿时便靠着诸如“是穿云子弟都要经历这一遭,逃不了”“长老们做弟子时的时候更困难”“死也要挨过这三年死在孤鸿山脚下”这样的念头自我勉励,直至自己从乱七八糟里爬出来。

    而面前这两位,显然没有吃过这样的苦,活的很滋润。

    顾惊涛又是恨恨一眼,不过什么都没说,扭头便走。

    林礼想着,这总是要归功于下山之前汪夫人多塞那一笔银子,才没有让她和汪吟吟在胡吃海喝之后饿死,在这之后,在这之后……

    在这之后不就遇见那位了嘛。顾惊涛肉都吃不上的时候,她俩在吃芙蓉蟹斗;顾惊涛连件衣裳都需要韦以航缝的时候,她俩根本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天唉,怨不得顾惊涛恨呐。

    林礼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自己和汪吟吟没怎么吃苦这件事,最终还是要归功于前面车里的那位。不然就她俩这么能折腾,就算汪夫人把自己嫁妆都在下山前塞过来,她们俩也活不过这三年。

    林礼敛了敛神,瞧着汪吟吟一脸无辜,跟许清如聊得忘乎所以,开始专心反省起自己来。

    那五十里路行的算快,但他们到永陵时,天边也已经显了夜色。

    永陵其地界,控山带海,利兼水路,实乃东南之沃壤,一都之巨会。漳泉大贾飞樯集,粤海奇珍巨槛来。水如棋局连街陌,扇似屏帷绕画楼。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天明州。

    虽无嘉安首府之位,繁华却不输去一筹。又有“山水富甲东南”之称,多奇山,多异石。

    有仙屿浮云,瑶台含雾,银河倒泻斗琼;有三折龙湖,古屏寺径,阳关醉迷絮影。

    青山碧水横峰断壁,处处称奇;绿溪银泉豁崖灵岩,道道叙姿。

    最特别是,永陵地界似有神助,阴凉非常。五十里外还热暑难耐,此处平添一份清意。结夏绿筠阴,南薰披袂快。人间烦暑多,此是清凉界。

    云拥千山画,城浮万井烟。莫嫌归来晚,月色满中川。

    初夏夜的永陵城似乎染了星子的颜色,江上长飘素练,天净拭擦青铜。白日里的混沌与紧张都随着这为人称道“宜风宜雨,宜雪宜晴”的风景一同洗了去。他们走进永陵城的夜色里,似乎为一种难以言说的温柔包容其中。

    说这锁钥阁隐在瓯江上数个小岛之间,依着水陆将亭台楼阁通通建了个干净。有两条路往上走——一是绕到永陵城的另一侧,有一处原来的断崖,修了桥索,可以通向锁钥阁;二是直接坐船上岛。

    按说好汉们大多性格直爽,水路乃多数选择。可是现在这一群人历经一天的起伏,是哪一项也不想选。好在涅槃会将至,各路豪杰也陆陆续续到了永陵城。锁钥阁总要尽待客之道,故而在进城的每个关卡都安排了桩子,挂着锁钥阁的腰牌,显眼地在外晃着,生怕各路好汉看不见。

    林礼进城时便已知会他们,明日一早安排船来上岛去,今夜便好好看看这永陵城。

    尹信掩在林礼身后,瞧着她头上的那支桃花簪上的银泽浊了,经这几个月,也有开败的势头。也是,夏日里桃花谢却,总要换别的馥郁明媚,这支花簪要换别的来,才应景。

    他顾自想着,没来得及拉一拉林礼,却踩着了过路人的脚。那人也没计较,匆匆走过去。尹信意识到,此间摩肩接踵,按人头攒动的程度,竟有不输中政之势。

    小桥流水是真,人潮熙攘也是真。

    “何止永陵人。”他低低说了一声,却让林礼听见了。

    “怎么?”

    “永陵繁华至此,竟让中政自愧不如了。”尹信又说。

    林礼心中了然,永陵夜市自然不敢自称与中政旗鼓相当,这是沾了涅槃会的光。她低笑一声,却回道:“我怎知中政如何?”

    “下次带你看。”尹信不说“有机会带你看”或者“你要去京城看看吗?”只是淡淡这一句,仿佛这是已经定好的事情,只等时间到了,便顺其自然会实现。

    人群嘈杂,他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被吆喝声湮没。

    这厢,众人是累的累,饿的饿,自然没力气在外头闲逛夜市,却很有兴致吃点儿好的。永陵这地界人杰地灵,美食亦多。是瞧见一间雅致的酒楼,便再懒得挪道了,索性鱼贯而入。

    雅间竟然已经坐满了,只能堂食。

    “木头,这永陵与湘吉、乌苏地界的吃法还真不一样。”千帆被尹信遣去安排吃席,费解地听完小二夹杂着方言的介绍,好容易安排出来一桌,和万木抱怨道,“这人的口音也是。好在当初在东南待过,多少能意会,否则还真点不上来。”

    “这一入东南,方言的种类比在北边儿走万里都多。”万木打了个呵欠,“咱俩才在这儿待过几年?几乎统忘却了。”

    “怎么?您二位在东南待过?是东南不够好才去的北边吗?”他们的话让坐在前边儿的许清如听了个完全,她玩笑道。

    林礼想起在落霞关的时候尹信便提起过自己童年时到过东南,在某位佛祖面前还遇见了她四师叔,便笑问:“是跟着言大人吗?还待了好几年?”

    “啊……是……”万木应着,急急看了一眼尹信。

    “木头和千帆打小跟着我,在东南待过几年。”尹信淡淡回道,“后来家中长辈做主,举家去了京里,便没回来过。”

    说着,他笑一笑:“此番能借公务回来,也是好事。”

    “故地重游是美事,言兄。”顾惊涛跟尹信挨着坐,道,“一会儿若是有酒,合该敬你两杯,贺你故地重游之喜啊。”

    这厮在说什么?林礼额角青筋一跳,分明才是几个时辰五十里地的功夫,顾惊涛怎么和言屹称兄道弟起来了?而且瞧他们那个样子,仿佛是知己见面,大有千杯少的意思。

    这厮不知道自己酒量差吗?林礼额角的青筋又跳了一下。她想起先前在孤鸿山顾惊涛和其他师兄弟喝酒,自己醉了跑去松林里喂了一夜蚊虫,后来被林折云罚了不知多久。

    就这还跟别人喝酒呢?林礼按捺住想要一剑砍死顾惊涛的心情,沉声道:“酒便不必喝了。哪里都有的东西,何必跑来永陵馋这一口,腾出些精神好好尝尝这永陵风味才是。”

    语罢,她以一种警告的目光看了看顾惊涛。余光瞥见尹信,正以一种讳莫如深的目光看着她。

    完了。林礼心思,这两人怕不是要哥俩好上。

    气氛一时间相当微妙,顾惊涛“哈哈”一声囫囵过去。只听尹信低声说了一句:“这菜怎么还没上来?”

    万木去催,得到的答复是酒楼里客人实在太多,菜做得慢。还请各位客官稍安勿躁。

    “几位客官,这夏日里锁钥阁的涅槃会便要开了。”店小二一脸为难,“请的本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豪杰,可这中间想来凑热闹的人不少。这几日永陵的酒楼都要挤满了。瞧您几位这打扮,应该也是和大会有些子关系吧?”

    锁钥阁因其身份的特殊性,行事与其他名门大有不同。他们的消息需要有人去刺探,有人去传递,这越是临近永陵,锁钥阁的势力便越大。到现在为止见到的永陵人里,不要问有几个与锁钥阁有关系,要问就问,到底有几个和锁钥阁没有关系。

    尹信抿了一口这小二奉上来的茶,问他:“这楼里有几桌是要到岛上去的?”

    “这您问我……”小二的话被顾惊涛打断,看他手指向角落里的一桌,赫然坐着的正是那几位在关卡处接应过他们的锁钥阁桩子。

    尹信微微点了点头。

    都是聪明人,不好糊弄。小二憨憨笑了笑,讪讪回道:“这您可别指望我说太准,在永陵做生意总得顾着岛上的面子。我就是一跑腿的,捕风捉影得些消息罢了。”

    “您瞧这堂里,基本就都是来凑热闹的。”小二正声道,“没见着什么大门派。楼上雅间似乎有桌南虞的弟子。其余也都叫不上名目。前几日里倒也招待过一些名门,但总之不是今日。”

    小二说完,瞧众人听得认真,便又斗胆问:“您几位自何处来?”

    林礼想倒也不必藏着掖着,四顾去别人也都满不在乎,低低笑了一声,道:

    “孤鸿山。”

    “孤……”小二一时噎住,瞪大了眼:“穿云门?”

    作者有话说:

    1.顾惊涛:我恨!

    2.尹信+顾惊涛也许等于哥俩好

    3.林礼:顾惊涛你要敢喝我砍了你  你酒量怎么样心里没点数吗

    4.本章写的嘉安永陵文化背景参考了笔者的家乡所引用的诗句之类有一半是我家乡诗派的名句另一半是我自己编的不知道有没有认识的宝贝哈哈哈

    5.明天见不到我熬

    6.那个该不会有人不记得汪夫人在下山前给这俩败家孩子塞钱和顾惊涛酒量差的事情我前面写过叭(快告诉我你们都记得)

    ◉ 46、南虞

    “小的眼拙, 没能看出穿云风骨。”那小二连忙的脸色由白转红再转白,他左右眼提溜一阵,左右立刻有人会意。他又道:“众位大侠远道而来, 舟车劳顿,小店虑及不周。这便先给诸位奉上新摘的三杯香, 诸位坐上请好。”

    穿云门弟子在外自报师门的时候,总是带着点骄傲的, 林礼亦是如此。但不过很快便有点愧疚升上来,她不过是借着师门的声名狐假虎威。这片江湖尊敬的是林折云, 是逍遥子,是穿云门无数前辈。

    其他弟子或许还能因为自己凭借天资和努力通过穿云门严苛的选拔而自喜——譬如顾惊涛。

    五岁时父母送他上山时他独身拽铁索而不露怯色, 当即叫林折云看出这孩子气力非凡,训练观察一阵便亲自收入座下。

    而林礼是因为生养在孤鸿山。或者换句话说, 因为她未知的父母, 孤鸿山不得不接受她。薛逸说她是林折云娇生惯养出来的东西。她很不服气,只想把这白面鬼捅个对穿。其实也不尽然,许多弟子苦修只为拜入门下, 他们所经历的身心苦难林礼是一样没受过。

    天生就有的东西甘之如饴, 只有濒临失去才会知道当时可贵。

    所以她做不到那么骄傲, 毕竟穿云门百年来的声名不是她用剑挑出来的,裁云飞雪只是孤鸿山的裁云飞雪。她偷偷瞥了一眼顾惊涛, 发觉这厮脸上笑得灿若春桃, 对她做着口型“穿云门的名号向来很好用”。

    像她这么想的毕竟只是少数, 顾惊涛在外不知道给林折云脸上贴了多少金。

    思绪间,后边便有个蓝衣模样的跑堂儿提壶洗杯。小二一面殷勤上茶, 一面道:“这三杯香是永陵茶色之首, 连泡三杯之后还有余香, 故名‘三杯香’。一年能连采三季,夏日炎炎,产的茶自然比其他两季稀罕。店里的伙计勤快,才在岭上抢着这一季的收成。先给您几位添上。”

    几缕浅荷色倾泻而出,立即清香扑面。好酒好茶皆是性灵风雅之物,令人眉眼舒展不忍责。小二及时退下,留众人对饮。

    尹信抿了一口,笑道:“便叫他这么走了,整座酒楼过不了几刻,便要知道在座奇货可居。”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林礼道:“倒叫您命官之身比草莽,哪里来的可居?”

    “委屈言大人了。”汪吟吟笑和。

    “我有什么可委屈?穿云门百年清流。言某高攀。”尹信玩笑道。

    “要真是高攀,也是我高攀。”许清如忽而笑道,“先前听顾大哥讲过游历路上的苦楚,我想起自己这一路,原以为足够离奇。但相较起来,也就是在苍烟楼栽了些银两,是不值一提的。如今遇见各位,受了照拂,是我的运气。”

    “顾大哥”脸上青白交替,果然幸与不幸都是要对比出来的。

    “清如姐,不提这个。”汪吟吟抿一口,她自相交里已经晓得了许清如孤身在外的缘由,“总还是我们佩服你的胆识。”

    笑谈之间,伙计将菜肴一道道呈上。永陵风味不喜用料繁复厚重,口味比较寡淡。南蜀关西来的人,怕是只觉得汤汤水水吃了没意思,要用心品一品才能晓得其中用料都是讲究,最是吃“鲜”。

    隔夜、风干、腌制的东西,在永陵是见不着的。调料、汤底、着色,都有独特的一道研究。

    “这鱼圆、瘦肉,都是刚刚捏好就送下锅的。你诸位尝尝,出了梅州,总要试试不同的味道。”领头的不再是方才那个小二,换了个衣衫更规整的领堂来,众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眼,已经懂得了其中微妙。

    汪吟吟对着林礼咬耳朵:“你瞧这永陵实在有趣,有了座锁钥阁,人人都仿佛百晓生似的,一点儿消息都不肯放。”

    “方才徒弟不懂规矩,诸位见笑了。”这领堂道,招呼身后将菜捧上。

    林礼瞧那鱼圆相当新奇,没见着鱼肉,怎么叫“鱼圆”之名?她伸了筷,却没想到“咔”得与另一双碰到了一起——她抬眸,对上那双桃花眼。

    尹信的桃花眼是含情的,不动声色的时候总以为他在动声色,有什么事情要说。开口春风化雨,好像总是藏着什么她不该确认的东西,于是她有时并不敢看那一眼。

    怕陷进去,不知道陷进什么里头去。

    她其实听到了那句话。众声喧哗、人潮汹涌,会淹没大多数声音,可是有些声音淹不掉,来源于有些人或者什么——只要你有心,或者不自觉地在意。

    林礼几乎本能的收了眼神,顺带收回筷子,故作镇静地将筷子又伸去另一边,她什么都没有反应过来,只到听见身边汪吟吟笑说:“阿礼,舀汤怎么用筷子呢?”

    林礼这才反应过来她下手的分明是一碗永陵七珍汤。她反应地很快,立即将目标换成里头的肉,对着汪吟吟做作地晃了晃。

    我没有分神。

    肉才是真爱。

    此地无银三百两,谁能看破谁。汪吟吟回敬一个做作的眼神,林礼真是快要扶额了。

    她正欲说什么,思绪却被一声爆喝打断。

    “你放屁!金老也是你说得的?这山那山的算什么东西?霁日没了玄罗,哪里打的起来?什么英雄,时至如今也都是狗熊!”放眼看去,只见两步之外的另一桌,两个原本喝酒喝的好好的中年男子指着对面的鼻子跳脚。

    说话的那个衣着颜色偏淡,另一个偏黑,争斗起来活脱脱的黑白双煞。

    “李兄,你这话什么意思?”那黑衣男人回敬道,“霁日霁日,没了其他武家,这日霁得了吗?你这话理太偏,霁日之初振臂一呼天下应,也不是他玄罗一家的功劳。眉山和玄罗山,哪一派先出的手,如今也没个定论。金维生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这样替他说话?”

    那“李兄”涨红了脸,梗着脖子,高声道:“我李远行得端正,怎么容你胡乱猜忌?金老自然是深厚难测、德高望重。当年霁日,道上都知道是玄罗山先出的手,南虞怎么配来争这样的头功?”

    “李远,你莫吃酒吃昏了头!南虞门还轮不着你来论长短!”

    李远这话点燃了火星子。这酒楼里坐着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沾点儿江湖夜雨,还轮不着那黑衣男人反驳,酒楼里马上便有知情人出声呵斥:“可笑至极!你李远当初是与人打赌输光家底,连老婆孩子都跟人跑了,落得个在江左替人卖力气的下场,叫金维生喂了几块碎银,还真把这当回事了!”

    周遭一瞬间的安静,惊人的内情总是最叫人默默吃惊。中间不知是谁阴阳怪气地来了一声:“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人本就不怕笑话!”

    接着便满楼哄笑,笑天笑地也笑破了这个男人的脸皮。

    林礼这一桌旁观看戏。汪吟吟附着林礼的耳朵,轻道:“缺月和南虞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原来到如今还有人掰扯。”

    “从前的恩怨,你可是跟人讲穿云和南虞啊。”林礼小声回道,“你忘了上回落霞关?”

    汪吟吟原本真忘了,不过一听“落霞关”,确实依稀想起来先前落霞关,在言屹的局上,自己似乎扯到了南虞和穿云的恩怨。

    那是确实是说兴起了,没办法。

    她憨憨一笑,试图糊弄过去:“我那时说错了,有纠葛的嘛,自然是缺月与南虞。”

    “惯会编你的故事。”林礼抿一抿唇。

    “吟吟,阿礼,这是什么旧事?”许清如看的迷糊,凑过来问。

    “哦,是这般,”汪吟吟收拾收拾表情,恢复如常,“当年霁日之年前,那邪-教‘张牙舞爪’,哦,不对,都叫什么名儿来着,阿礼?”

    林礼无奈地瞥了一眼她,什么“张牙舞爪”。汪吟吟这重要的一点没记住,不重要的感叹词倒是信手拈来。不过仔细想想,太初、千刃、倒山、断魂,听一听真有“张牙舞爪”的意思在里头。

    “你便叫‘张牙舞爪’吧。”她答道。

    “‘张牙舞爪’气焰嚣张,当年各路英雄在九鼎山没谈拢,各人自扫门前雪。”汪吟吟竟然很自然地接着讲下去了,自信地给当年令人闻风丧胆的四大教改了个名儿。反正当事众人都已经挫骨扬灰、灰飞烟灭,也没有谁能替他们再来争一争名声。

    “南方当时最乱,玄罗山和眉山坐不住呗,都出手了。”她绘声绘色地讲着,“北边一看也不委屈,索性全押上命了,振臂一呼天下应。后来霁日霁的顺利,江湖之中谈不上论功行赏,不过也应该将这功劳与名声广而告之。这时眉山和玄罗山便争上了,到底谁先谁后。不过这事争到现在也没个定论,你瞧,这不就有人上赶着去争吗?”

    汪吟吟左手玉葱似的手指向着李远的方向一点,只见这人叫人戳中了痛处,已然恼羞成怒,跳上桌子,横然喝道:“放你老娘的屁!”

    只见他起势摆拳,就要大砸一场,眼见就要失控,那乌泱泱的一群里马上便有人出言道:“这李兄弟说话是没脸没皮,但南虞如今是要低缺月一头,换个小鬼当家,来涅槃会装腔作势,是要带着谁的余威啊?乔连城吗?如今人也不晓得哪儿去了,最怕是变节!”

    “乔老当年可是杀邪第一人,如今不晓得是不是一齐入了邪!”另一个声音道。

    足以见此间乱作一团,说什么的都有。行走江湖,若不是真的身怀绝技、超然物外,难免遇见困难,受了哪家的照顾,也就免不了帮谁说话。更何况天下五大门传至如今,都有贤士,皆有声望,说谁都有理,奉谁皆是道。

    “霁日之年早便叫那些腌臜东西归了西,你好大的胆子,这样危言耸听!乔老只是闭关,容不得你造谣!”又有人道。

    汪吟吟对着许清如小声念叨:“南虞门就这件事奇怪。先掌门乔连城在三年前那场涅槃会之后下落不明,一众人都在帮南虞的弟子找人,但最后什么也没找到。”

    “乔连城凭空消失了一般。最后南虞那边说乔老不能错过神功神机,先行闭关。可是怎么会有这么突然的解释?先前南虞一无所知,怎么突然就有这样的消息?”汪吟吟神秘道,“那次涅槃会开在玄罗山,据说打扫弟子在乔老的房间内,瞧见了一地血。”

    许清如听得认真,愕然了:“人死了吗?”

    汪吟吟越讲越满足,接着道:“怎么会?就是失踪了。那一地血不简单,像是个什么魔教符咒,圈了做阵法的。从此便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乔老是邪-教余孽,做什么献祭呢。”

    “往后很快他那大儿子,乔明煦,便在眉山挑起了担子,如今称乔老闭关,自己代行掌门之权。”汪吟吟越讲越神叨,“更有趣的是他那小儿子,也便是乔明煦的弟弟,乔明景,才十二岁,便负了盛名,说什么神兵天降,一小孩儿,你觉得呢?”

    林礼和许清如眼里都闪了闪,想到白日里的应千诺,心情有点复杂。

    汪吟吟说的正起劲儿呢,忽然眼前唇枪舌战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声响——那李远竟将一把长凳高高举起,一下砸到地上,接着周围宛若揭竿起义一般,猛然都起了身。

    彻底成了乌泱泱的一大片。

    来上菜的领堂一瞧这架势,手中盘子掉到地上,摔了个粉碎,好好的鱼汤喂了地板,仿佛敲战鼓似的。

    就看谁先打出第一拳。

    忽地,一道残影从众人面前飞过,贴着李远的脸,刮出一道血痕。

    林礼定睛一瞧,那竟是把折扇,如今已经插-入旁边的木桌——

    而那扔扇子的身影,正立在二楼。

    小小一只。

    作者有话说:

    1.来更新啦 最近手头事情好多呜呜

    2.快到寒假吧我就能日更了

    3.你们猜猜最后这扇子是谁扔的哈哈哈

    ◉ 47、南虞

    林礼定睛一瞧, 只见那个站在二楼雅间前面的小小身影正过面来——着一身浅蓝短衫,束发青簪未加冠,脸庞白净。这一张小脸粉雕玉琢, 透着股稚气的肥。眼神若是带着孩子气些,这便该更像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家小少爷。可惜不知哪里捻来了一股死气, 填进了这孩子的一双眼眸,便叫他这副神情不论什么时候看, 都像对面人杀了他老子娘。

    一副寻仇的模样。

    腰间则是空空——那把深入木桌的扇子无疑是他扔出来的——这个孩子瞧着最多十一二岁的模样,怎么会有这样非凡的功夫?瞧与他年纪相仿的应千诺, 还只能蛮力犯上、横冲直撞呢。

    林礼惊愕之余,终于看清楚了他额上眉间一点五瓣太平花。

    “眉山太平花。”林礼喃喃道。

    这能是什么人?

    哪家的孩子有底气造这样的势?除了南虞的那个小太子, 神兵天降乔明景。

    神兵天降这个称号,自然是有来由的。三年前那场玄罗山涅槃会, 乔连城的去向成谜。纵然南虞门对外声称掌门闭关, 但有关“嗜血献祭”的说法早就传开了,乔连城逆反堕落的言论甚嚣尘上,连同南虞门也在别人口中成了“通敌”“失义”“无道”之徒。

    彼时涅槃会未终, 各路英雄的比试尚未落下帷幕。许多南虞弟子受激于流言的构陷和羞辱, 在擂鼓场上一输再输。

    输到遭人编排“南虞无功夫”“眉山道不传”。

    乔明煦既然临危挑担, 代行掌门之权,依照比武的规定, 并不能参与弟子们之间的比试。他端坐在掌门中席上, 瞧着自己的师兄弟一个个被斩于马下、负伤无数。暗地里遭着羞辱, 哪怕心在滴血,面上却不能失色。

    对面九鼎山派下第一流刺客,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手下根本无力应战。眉头紧锁之际, 九岁的乔明景忽而破扇上台, 哗哗几道扇法,侧身长缨便抵上那刺客的喉结。

    莫轻斯人黄口龆年,一扇一枪皆可封喉。

    乔明煦为之一振,在座四下惊绝,拍案而起。南虞在绝境之中,偏生出这样一位奇才来,宛若天降神兵,保住了南虞的脸面。

    后来“神兵天降乔明景”的说法,便传开了。

    “乔明景。”汪吟吟对林礼耳语,“你瞧他要做什么?”

    林礼本能地将裁云攥了攥。

    “你好大的胆子。”乔明景道。他还不像成年男子一样拥有低哑磁性的声音,严肃正声放出来的狠话掩盖不了稚嫩的童音,却还是让听者心头震颤。

    “这是……乔明景?”

    “眉山那个小神兵?”

    众人的目光聚在乔明景身上,他毫不慌乱,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淡然,接着道:“眉山从未沾染邪魔之事,掌门闭关谢客,不容尔等讹传。”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眉山什么时候轮到小鬼当家了?”李远竟是个不知死活的,嗤笑一声,竟然嘲讽起来,“乔连城到底在哪里,你们自己心里是很有数的,何必死不承认呢?”

    乔明景眉头一皱,从边上弟子的腰间再抽出一把扇子来,手腕使力,片刻之间飞了出去,将李远肩头的衣裳割开好大一个口子,仔细瞧去——已然下来血淋淋的一层皮!

    “故意打偏的。”尹信轻声,“这个年纪就这样心狠手辣,往后怎么了得。”

    李远一下疼的叫了出来,失重从桌上跌下。周遭众人也叫这一遭惊掉了下巴,正如许清如那么惊叹道:“这乔明景手真狠。”

    “小鬼,不要以为仗着你大哥的声势,便能指手画脚了,这还轮不到你来——”李远痛骂,捡起三个酒碗,打算使一招“碧凝三声”,让这自以为是的小鬼头破血流。

    “碧凝三声”中的碗碟合该成一条直线冲出,最后整齐的打在同一个点上,发出三道清脆的破裂响声。但李远由于肩部撕裂般的剧痛,力道尽散,这三个碗不仅飞的歪歪斜斜,还偏离了方向,没能向二楼的乔明景冲去,反而向林礼这一众人飞来。

    林礼抬手旋身,电光火石间,裁云斩破三个去向不同的碗。“碧凝三声”没有打响,反而是林礼破碗之时的三道锵声干净利落,又由于足够快的速度,几乎声声重叠在一起。三只碗爆裂之后的碎片四散飞去,并未伤及一人,最后稳稳当当地落在地上,徒留下一地残响。

    那乔明景和在座众人的眼神又一转此处,惊疑不已。

    此间原是皆非凡夫俗子!

    林礼和乔明景的目光有一瞬的交织,看他眼底的死气沉沉仿佛动了一下。乔明景看向这边,微微点了一下头,接着又收回眼神,对着李远轻斥一声,便又提了一把扇子,踩一脚栏杆飞下,傲然立在李远面前。

    他用扇子轻敲了一下桌面,其他南虞弟子们便以惊雷之势下了楼来。他们并不逼近李远的所在处,只隔着一点儿距离堵出一道人墙,一个个面无表情、手中持扇。

    “这南虞门,使的是扇子?”尹信悄声问,“我往常只看过剑谱。”

    “剑谱?别是被诓了。”林礼悄声回道,“南虞剑远没有穿云剑来的有名。你若是有心学江湖剑法,不如找穿云的剑谱来看看。”

    尹信心说这难道真是遭蒙骗了?京城的当铺竟然还有当假的,这都诓到他头上来了,看来是户部治事还有缺漏。于是转而眯眼笑道:“何必麻烦,女侠直接教便是了。”

    “那不成,没出师就收徒了算怎么?”

    “若是我叫你一句‘师父’到底……”尹信本来想说“是你赚了”。可是他忽然意识到,在南虞弟子们下楼弄出那阵骚乱之后,气氛宛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他们两个窃窃私语,其他人都默默瞧着这个场面,不敢发一言。

    那几个先前对南虞门大放厥词的声音此时遁入人群,了无生息,仿佛从未出现过。

    明面上只剩了李远一人,迎接这也许到来的血雨腥风。他左顾右盼,脸上愤恨,他一定恨极了这种“背叛”——也说不上是背叛,毕竟都是在酒楼里萍水相逢,谁又能要求谁彼此负责?言出必行、一诺千金之人乃大侠之士,不是他李远,也不是这里的大多数人。

    大多数人都止于对大侠之士的议论,仿佛议着议着就拥有了相同的品行,往后可以高喊一句“大道其行”。

    霁日一代往往拥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以为霁日之后,万物晴朗,其实不然,这才是江湖。

    芸芸众生的喧闹散去之后,那片一个人的寂静,才叫江湖。

    林礼星眸半垂。

    李远当然没空想这些,他同所有人一样,都知道这扇子拿出来,就不是在小打小闹。

    眉山南虞以什么闻名?

    一手南虞扇枪阵,敢问天家三千兵。

    南虞门最为人称道的两手武器,一者为扇,一者为枪。

    扇者,灵敏锋利,取人性命于微毫之间;枪者,惊绝猛烈,势如蜀中烈火横扫千军。

    这已经是两样平庸者难以望其项背的本事,却不是真正能让南虞门“敢问天家三千兵”的要诀。

    真正的要诀是“阵”。南虞之“阵”,有着上古兵家般的诡谲。如今兵事之阵,多需万马千军,少需数百成千,而南虞造出声势相同的阵,只需要几个人。

    或者一个人,甚至不需要人。

    见过南虞阵的人,死在里头的自然说不出话来;活着的旁观者,也说不清、道不明。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里头的阵法死死攥在南虞人手里,这将近百年的时间里,外界不曾听过一点风声。消息灵通如锁钥阁,也只知道影影绰绰的消息——那阵子,总是离不开扇和枪的。

    所以当南虞扇被单独拿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足够令人畏惧,更何况是这样多的一群人——不用上任何阵法,甚至不用按着招式使一招南虞扇,只要用点力气将扇子扔过去,取李远项上首级几乎是眨眼的事情。

    而这酒楼的拆或者不拆,全凭他们心意。

    显然,酒楼的掌柜也知道任凭事情发展,自己的生意是做不下去的。他本想着涅槃会召开在即,汇集各路好汉在永陵吃住,又是一笔横财,全托锁钥阁的福气。却没想到好汉是不一定谁都够格称,这里头应该统称为江湖人,有人处有恩怨,有人处有故事,有人处有纷争。

    他费尽力气从南虞弟子组成的人墙里钻出来,不敢直接去叫乔明景,故而拉一拉这弟子中看上去便是领头的,道:“少侠,你瞧这事儿也算不得什么泼天大仇,不过是有人说话不小心。小店受了岛上的委托,要将各路豪杰招待好。您们在这楼里一闹,回头叫岛上知道了消息,怪我们做事不周全,我们没法交代啊。您知道,岛上什么不知道啊。”

    掌柜做惯了斡旋和生意的事情,说话也极有分寸。明着抱歉着自己没将南虞门的诸位照顾妥当,暗地里说明白了这酒楼受锁钥阁之托办事,望诸位收收脾气,留楼里一条生路。

    那领头的一琢磨便懂了,转而向乔明景道:“景少。”接着走上前,对他耳语。

    汪吟吟小声惊道:“阿礼,他叫他什么?景少?”

    林礼差点儿也笑出来,南虞门这辈分是怎么排的?乔明煦临危受命之后,从少主成了掌门,而他未曾收徒,这往下不知道怎么排,于是弟弟不能叫“少主”,便造了个景少的称呼?

    她琢磨着的时候,便瞧乔明景似乎犹豫着,接着对身边人点了点头,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句:“罢了,今日便算是有人不懂规矩。”

    南虞弟子立刻让出一条路来,掌柜立即会意,让手下人将李远带了出去。他走时仍然不服,嚷嚷着要说些什么,却被捂住嘴巴。

    “诸位好好吃酒,莫要动气。”掌柜目送李远被拖走,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转而又张罗起来。

    遂而恢复如常,除了反复落在林礼和乔明景身上的目光,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乔明景走来,虚抱一下拳,道:“阁下可是自梅州而来?”

    此时又显得稳重成熟,没了方才的咄咄逼人和杀伐之气。

    林礼也不回答是否,只是看着他点了点头。她这一路上只接触了两个一般大小的孩子,但一个赛一个的古怪。应千诺是顽固到无法劝说,乔明景是总有种让人觉得无法接近的气质。

    她抿了一明唇,没有想好说什么,倒是顾惊涛越声而出:“小景少,问这个问题是很多余的。你大哥呢?”

    林礼眼见乔明景死气沉沉的眼眸被一种很难说是愤怒、无奈还是嫌弃的情绪冲刷了一下,接着又说:“我哥哥有事,会晚来两天,便由我先带南虞诸弟子前来问冯阁主好。”

    林礼跟见了鬼似的,搞了半天顾惊涛跟乔家兄弟相熟,怪不得这死小孩看到这边来,原来是看到这厮了!

    “很不错嘛,年纪小小就能替你哥分担这些事务了,未来可期。”顾惊涛竟然走上前,拍拍乔明景的肩,摆出一副老大哥的姿态,笑眯眯道。

    林礼想,这小孩估计想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1.我回来啦 有人说我不掉收就不更新——怎么会呢真的是平时比较忙 而且快期末考了,考完回家就日更估计十二月中旬开始写的就少了

    2.林礼+尹信窃窃私语

    3.林礼:好像有人要当我徒弟??(尹信:我很愿意)

    4.南虞:出去打架要带一箩筐的扇子

    5.乔明景:问大家的初印象啊

    ◉ 48、故人

    却没想到乔明景神色竟又自若, 朗声回道:“顾大哥说笑了,明景岁数小,哪里值得一提。只是难以忍受这样的荒谬。那李远恨不得将缺月比如来, 使的碧凝三声,却是从九鼎偷学来的, 可不是可笑吗?”

    “碧凝三声”确实并非缺月的招式,从使得武器是碗碟便能晓得, 这最初一定不会来自于名山大川,而是来自于寻常巷陌。

    这三声最初从碧凝娘子的碧凝楼传出来, 碎得楼前三千客。让每一个经过碧凝楼的人都晓得,这碧凝楼并非普通酒楼, 老板娘也并非寻常女子,接而就像风行万里, 这三声迅速传遍整个江湖。

    也许因为碧凝娘子血洗过别家, 之后碧凝楼遭人清算。原本的热闹招摇的酒楼只剩断壁残垣,而侥幸活下来的碧凝娘子带着“碧凝三声”归依了九鼎山,“碧凝三声”也就成了九鼎的功夫。

    这孩子又复提这做什么?林礼眨了眨眼, 只听身后尹信骤然轻飘飘来了一声:“讷言。”

    君子讷言, 林礼明白过来尹信是在说乔明景强辩开脱, 是他先开的南虞扇,才招来后面的碧凝三声。李远是不是偷师混杂鱼龙者不提, 乔明景此举过甚。

    那么顾惊涛那番笑言只怕也是藏刀, 纵然是李远口出狂言在先, 乔明景扇子一飞就要把人家肩膀给废了,身后还围了那么一众南虞弟子, 仿佛地痞流氓聚势欺人, 名门气度尽失。

    不是叫你听任李远放肆, 而是处世的态度大可好看些。林礼皱了皱眉,乔明景再如何天降神兵、少年老成,在这事上边儿,也显得太孩子心性。这一众南虞弟子里年纪稍长、懂些世故的大有人在,怎么就纵着乔明景胡来,不敢劝说一二?

    林礼记得眉山南虞的乔明煦,并非什么冲动急躁之辈,反而以温文尔雅、为人大度著称。临危受命于一线之机,至今未听说过南虞出过什么乱子。怎么养个弟弟成了这副模样?

    “景少,这一手南虞扇实在凌厉,”林礼才不会像顾惊涛那样作死,缓缓道,“早便听闻南虞的武道奇绝,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不知南虞扇风向来如此吗?早问令兄温良恭简,若是使起扇子来一样凌厉,倒叫我觉得惊奇了。”

    林礼说这话,给自己留的余地很大。但她愿意乔明景聪明些,能听懂她意指什么。

    尹信嘴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一下,林礼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只见乔明景抬头,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与她对视一瞬,接着又拢了目光,润声问道:“恕明景无知,只先前凭借机缘巧合结识顾大哥,却不熟悉孤鸿山上的排行,这是该如何称呼前辈们为好?”

    林礼敛一口气,这孩子到底懂是不懂。心又迟疑起来,怕不是乔明景小小年纪便多面无常,一面冲动孩性,一面又心思深沉?

    现在的小孩真难搞。

    顾惊涛打了个哈哈,开始介绍。林礼和汪吟吟自然是师妹,许清如是萍水相逢遂而结缘,到了尹信,他随口又编:“这位是穿云的故人,既然是三年一朝的涅槃会,自然要来瞧瞧。”

    “故人,什么故人?”哪知道乔明景是个刨根问底的主儿,又追问道。

    “这……”顾惊涛一时噎住了,他没有想好接下来怎么编,“故人”不比“弟子”来的亲近,总有些旧事里的疏离感,肯定不能让尹信一并成了林、汪、孟的座下。而穿云与谁有故?总离不开其他几大家,往后要上岛碰见,总不好解释。

    那么,便只能……

    “小景少,这当今的孤鸿山,你都不怎么晓得,孤鸿山之外的,你便更不晓得了。”他笑道,“家师师兄弟一共七位,自然有下了山云游在外的,中间前辈们指点过的徒弟,自然都算穿云的故人。”

    林礼原本听着倒像是那么回事,但转念一想,尹信要是归了穿云门下去,按照年纪排了,自己还不是又多了一个师兄?

    林礼微微侧身向后看去,看不清斯人面上神情。

    “既是这般……”乔明景又道,“那明景先替阿兄问过各位,届时岛上再见,也好提前晓得。”

    顾惊涛颔首,互相问过,乔明景便携众退回。这一众人终于是安生下来,暂且收了刀光剑影。领堂与掌柜的心也跟着放回了肚子。

    “乔明景才十二岁,不错吧?”尹信缓缓道。

    “言兄,你也瞧见了,南虞这个小景少,有趣的很呢。”顾惊涛答道,“一年前我刚刚下山,犹豫不决要去哪里。一向传闻蜀中风光甚好,实为天府,便索性一路过了临江西下。”

    他喝一口鱼汤,又道:“这不就到了南虞的地界了吗?那时我和你韦航师兄还没分开,越向西行,这一路餐食风味就越辣。实在是受不了了,索性就自己去山林里打野味,拿火烤了算数。我们误入了眉山地界,盯上一只野兔,眼见就要抓着,没承想小景少是黄雀在后,一扇子就给毙了。”

    “之后我们就被请上了山,和那乔明煦见了一面。”

    顾惊涛前面说的倒还像这么回事,但这句话中的“请”字实在让人浮想联翩。请上山?怕是直接被拖上山的吧。乔明煦见了他们、听了原委之后不知道作何感想。

    笑也不是,怒也不是。林礼真的挺难想象,顾惊涛这一年都干了什么勾当。

    “我只在眉山待了几日,却也可以见得小景少在眉山的地位,”顾惊涛接着道,“才十二岁,就能替他大哥打理山里内务了。置办起事情来不讲情面,少年老成。不知道的,还真以为眉山他当家了。你看看刚才这么多弟子里,有一个敢拦他的吗?”

    “也不知是怎么管教出来的。”汪吟吟纳罕,“我十二岁的时候,哪里想得到这些?就连练功都不甚上心的。”

    也不知是不是目光正好对上了,她玩笑着问:“言兄是才俊,年纪轻轻镇抚东南,十二岁的时候,怕是比乔明景还厉害吧?”

    尹信回想自己九岁进京,十一二岁的时候大抵正在太傅讲的四书五经里打瞌睡,想着怎么把武林秘籍搞进宫里来。故而笑道:“抬举了,我可没他厉害。那时只是知道念两句诗文应付师长罢了。”

    “那这……”汪吟吟本还想追问下去,这一路青云平步是哪里来的本事,却意识到自己的失言。林礼顺着汪吟吟未尽的话想,复又回忆起开春时在落霞关第一次见到尹信便觉惊奇,官至四品是多少人七老八十也求不来的事情,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镇抚。

    尹信说过自己曾只是户部手下一个不值一提的小官,因为算盘打得好才得了陛下青眼,破格提拔为镇抚,临时来办事。

    林礼先前不疑有他,只是如今见了乔明景,不知哪里的神经被触动了。她不禁开始思考,那船夜话的时候,尹信提到的“算盘打得好”是不是有另外一层含义。

    万一这真是个心思极为深沉的人呢?林礼其实不愿意这么去想尹信,但她不得不承认,哪怕尹信依着她、护着她,让她几乎没在这一场下山游历里像顾惊涛那样吃过苦头,自己确实对他知之甚少。

    她的眼神有一瞬间流露出胆怯,正好落在对面尹信的脸上。

    好在此时顾惊涛大笑两声,高声宣布道:“各位,锁钥阁真是好会做东。”

    方才领堂瞧他们聊得开心,以为时候正好,与顾惊涛耳语两句。原是先前关卡处的桩子已经复命岛上,冯阁主热情好客,哪里会让他们在永陵自掏腰包住店,于是包了客栈的上房,请今日来到的穿云、南虞弟子留宿。

    “锁钥阁这么大方呢。”许清如感慨道。

    “可不是嘛,清如姐,锁钥阁一条消息卖多少钱呢。”汪吟吟道,“你是不知道,有些时候啊……”

    她做了个“千金难买”的口型,又接着说:“我们四座山头都有过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候,唯独锁钥阁从一而终的富裕。锁钥阁没有什么传世武功、盖世奇侠,按理说怎么会有如今的声名?全凭一张消息网络,还真就让他们做到了。谁都想要消息,有的人打听不到,便只能托付锁钥阁;打听到的,也要找锁钥阁核实真假。”

    “吟吟,别欺负你清如姐知道的少,危言耸听。”林礼淡淡道。汪吟吟这话说的自含褒贬,锁钥阁确实一直遭人诟病“无功无德”,凭什么被抬成第五大门。厌弃这个“消息商人”的大有人在,可他们都离不开它。

    他们都离不开它。

    它又什么时候真正离开过他们,更何况这是永陵,所以林礼让汪吟吟说话小心。

    汪吟吟有所领会,话锋一转又开始聊玄罗山:“清如姐,不谈那个。先前我同你提过,方老出身玄罗山。那玄罗缺月的掌门,如今是金维生。”

    接着,她神神秘秘道:“方老原本打算留山的,后来忽然就带着自己这一支下山另立门户了,十年不见真身,江湖没有一点儿消息。你们不奇怪为什么吗?”

    “为什么?”

    汪吟吟丹唇轻启,轻飘飘吐出两个字:“情债。”

    林礼笑道:“你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听旁边那桌说的。”汪吟吟飞快扔下一句,眼见众人要笑开了,连忙找补,“不过他们说得真的很有道理啊,不是,你们别笑,听我说。”

    众人强忍笑意,听她接着掰扯:“金维生娶的是先掌门单善之女单青青,可玄罗山的人都知道,单青青哪里心属金维生啊,年轻时分明是和方老成双入对地出入。后来,心上人不知为何被横刀夺爱,方老一气之下离了玄罗山。”

    “很合情理,接着编。”顾惊涛吃吃笑了两声,可把汪吟吟惹烦了,作势锤了一下他,接着又道:“否则你们想啊,方老为何隐入乌苏,什么消息也不肯叫外人知道?为什么当时下山的时候什么也不带出来?这一行人风餐露宿的,最后断送了容华阳他爹,扭曲了薛逸。”

    “最重要的是,”汪吟吟忽然认真起来,“我就是听到了这个,才觉得很合理的。”

    “金维生和单青青,无子嗣。”

    众人安静了一瞬,接着听顾惊涛划破了寂静,道:“得,吟吟,今儿师兄高低得和你喝两杯,再好好听你讲故事。”

    汪吟吟气得想掀桌,林礼对顾惊涛做了个“不知死活”的口型,接着把汪吟吟好生安抚下来。

    这一群人说说笑笑将菜吃完,最后没有喝起酒。

    出酒楼的时候夜已经颇深,谁都有些睡眼朦胧。锁钥阁一圈儿包圆,每个人都住了单间。众人洗漱的洗漱,洗漱完了的去找周公,就等着明天上岛去。

    林礼倒不着急睡,拿篦子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发。林礼没有看面前的铜镜,眼神透过半开的窗子,最后落在夜空里。

    蓝黑掺杂,星子深深。

    那点儿被汪吟吟冲没的思绪又顺着原路找回来,心里一圈圈荡着涟漪。她不知道要想什么,也不知道该想什么,这事最适宜的方法应当是直接问,但怎么问啊,怎么问都显得好奇怪。

    烦什么呢。她想将自己埋进睡梦里,让思绪与夜一起做个了断。

    但是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初夏的日间燥热,夜里却要让人猝不及防地打一个寒颤。她拢了一件薄纱,向窗边靠去,手抚上木缘,将半个身子探出去。

    单房连成一排,窗外是一条共同长廊,廊上赏景是很好的。于是她索性开了门走出去,扶着栏杆看了一眼永陵城。

    还有不少人家的灯火亮着。

    而左右一瞧,这一个两个的,应该都已经睡下了。

    林礼深吸一口气,疑惑今日为何看不见月亮。原是有几处浮云重重,掩婵娟之面。

    没意思,还是去睡吧。

    她回身,却看见廊上不远处,有个身影。

    他在看她,她在找月亮。

    她的思绪有一瞬间回到了在启州的那个晚上,眼前少了一株山茶,没有遮掩。

    “怎么还不睡?”尹信慢慢走过来,星光将他被黑夜包裹的身影映得渐渐亮了,“赏月啊?今儿也没有啊。”

    永陵的夜大抵是很温柔的,让人失了关于杀伐与猜忌的一切想法,只剩下骨子里镌刻的、叫人看不起的那一点儿风花雪月。

    真讨厌。

    “……睡不着。”林礼飞快回道。

    “那你这是准备回房了?”尹信问道。

    “……嗯。”

    “这个给你。”尹信递过来一个小盒子,接着摸了一下鼻尖,道,“抹这儿。”

    “哪来的?”林礼想起什么,小声问道,并不接过来。

    “不用管,师兄给你的就拿着。”尹信狡黠一笑,桃花眼眯成狭长的一条缝,一下将林礼从某种湿漉漉的情绪里捞出来。

    占哪门子便宜呢!都怪顾惊涛那厮,编什么不好编这个!她作势要抬手去打尹信,他却并不躲,又道:“快回去吧,夜是凉的,拢一件纱抵得了什么?”

    林礼瞬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于是索性成全尹信的想法,一副气鼓鼓地模样回了房。

    她坐下,拿出白日里顾惊涛给的那一盒,将两个小盒摆在一起,最后打开了尹信给的那个小盒。

    作者有话说:

    1.别管我,我今天高低得写个糖出来。不要说我写的生硬,你要说,我就生气!哼!(关于一个不擅长感情流的人主动写对手戏,已经是一个思想上的巨大进步了)

    2。顾惊涛:我恨

    3。汪吟吟:我想砍人

    4.许清如:看戏看戏,吃瓜吃瓜

    ◉ 49、星若

    翌日清晨, 一只双层水船驶入永陵陈家港口。昨夜深处竟下了一阵雨,拥水抱湖的地方蒸起一大片水汽,似乎有意把那水船的身子影影绰绰地藏住, 让这个庞然大物猛然撞破脚夫们的睡眼惺忪——

    “老天,你可醒醒!”一个脚夫叫醒眯着眼的同伴, 道,“你瞧这船!”

    那水船将一片水雾撕扯开, 终于显出本来面目——双层繁复,船舷精雕;红漆浮面, 流苏装点。

    另一个脚夫揉了揉眼,定眼看了看, 叹气道:“我当是什么呢,又不是货船, 没得生意做, 你惊怪什么?”

    阳光掠水而出,水天一片潋滟,却只是和船缘流苏一个颜色。这红水船好似携了日出般, 显得愈加厚重而气势逼人。

    人一眼便能瞧出, 这哪里是寻常的货船。

    “这……”那脚夫又皱了皱眉, 道,“要么是送客的, 要么是接客的。若是接客, 这么老早, 倒很稀奇。”

    生计嘛,这二人原是在码头等待经历一夜航行到永陵的货船, 好趁早做一笔生意。却没想到冲破第一缕晨光的是这样一艘船——失望之际, 也一面嘀咕起来:

    “平日里靠在这儿的好船我也见过不少, 这一只算不上最气派的,但却很眼熟。”

    “是眼熟……”那脚夫默默念着,接着他使劲眨了眨眼,恍然大悟似的轻喝一声,“这,这莫不是岛上来的船?”

    “我说怎么如此眼熟,是冯阁主的船!”另一个脚夫应道,“这船叫什么来着?我刚听别人说过……这船不怎么来港的,一年到头见着的次数一只巴掌都数得过来——今日是怎么了?”

    两人等了好一会儿,只见船锚定了,却没有人下来。愈加灿烂的天光擦拭了一下它高悬的木匾,只见上面三个描金大字“锁月舫”。

    雾已经完全散尽了,不断有漕运船入港,脚夫们都上赶着去忙碌一天的生计,却还是不断用余光打量着这早早靠岸的水船。

    到底有什么名堂?

    一直时近隅中,才有两个装扮一致的中年男人指引着一群武行打扮的青年男女往港口来。那“锁月舫”终于有了动静——一个青衣男人缓缓步下船,远远便朝着这一群男女拱手:

    “鄙人严崇如,承阁主之命,前来接迎各位。”

    严崇如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男子,左右不过二十三四。他狭长的丹凤眼朝鬓角斜去,身披一件青色长纱衫,立着模样倒真有些木秀于林的意思。

    只是那丹凤眼往上一挑实在带了几分邪气,让人不自觉心悸两分。

    “早闻严少侠大名,可是久等了?”顾惊涛上前一步,回礼道。

    锁钥阁如今是冯衡冯老阁主当家,手下左右两席分坐着黎星若和严玉堂。那严崇如便是这严玉堂的儿子,而黎星若么——说来是话长的。

    冯阁主今年六十有一,他的右席严玉堂今年已是半百之年,而左席坐着的黎星若,却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丫头。这样年纪轻轻就能与严玉堂分庭抗礼,不为别的,就因为她爹是黎元。

    那位在前周末年乱世时,一直执掌锁钥阁与天下杀机的黎元阁主。可惜黎元在霁日之役中遭了箭毒,在神医俞平生的照料下也只苟延残喘了三个月,便撒手人寰。

    那时黎星若才是个五岁小孩,字都不认识几个。黎元阁主缠-绵病榻之际,思前想后阁子里也只有两个人能挑起担子。

    一个是老人冯衡,一个是新秀严玉堂。

    而在阁里的一场内决之后,阁主之位最终还是归了冯衡。

    而黎星若呢,稀里糊涂地没了爹,只能擦擦眼泪,在娘亲和冯叔叔的养育下一点点长大成人,如今坐上了阁主左席的位置。

    还比眼前这严崇如高上一阶。

    “严兄,锁钥阁的‘锁月舫’先前可是声名远扬啊,”转眼间,顾惊涛便与人称兄道弟起来,“今日来接我等,也太抬举。”

    严崇如一笑,丹凤眼上挑,道:“穿云与南虞都是贵客,贱阁哪里敢怠慢?阁主三令五申呢。”

    “南虞也坐这船一并接去?”汪吟吟在林礼耳边小声嘀咕,“怎么还不来?昨日里也住了咱们那楼吗?”

    林礼点了点头,昨日里她睡得晚,上了药膏之后又到廊上立了一会儿,隐隐约约听见楼上传来一阵笑声,夹杂着蜀地的方言,应该就是南虞的弟子了。

    “你瞧瞧,这不是就来了。”许清如在一旁道,顺着她手指去的方向,乔明景正带着一众南虞弟子而来,面目死灰一片,仍如昨日里一般。

    严崇如又是礼节一番,才将人都请上船去。南虞人多,撑满整个一层船舱,穿云这一行人,便落脚在二层。

    林礼扶着栏杆,瓯江水奔流东去,碧波千里,望不到头。

    她下山以来的数月,全部交付了东南水乡。玉鉴琼田,表里澄净,一面映着青山,一面映着烟火,妙处难以言说。

    她回想起湘吉落霞关的清溪,虽然不及大江大河的奔涌,却将明山衡山的颜色带了几分去远游。乌苏三川并流,青安江水色漫天,醉人心绪。启州苍烟楼畔,用一把火将谎言与欺骗烧成灰烬,却不得不承认灰烬之后的舒秀湖仍然风华如故,烟波浩渺。

    嘉安水色乃是初见,却也瞬间动人心魄。

    临江以北亦有水色,可说到底不及江南。至少梅州的河流一遇秋天便净白下去,而东南的水色绵延四季。便是这一片烟波之色,让林礼有时甚至会想最好多勾留几日。

    多勾留几日。

    这种感觉在她被逼出“三抄水”之后愈加强烈,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召唤她来到水边,叫水洗出一副肝胆冰雪,接着沉醉于这种掠水涟漪的感觉。

    眷恋,眷恋,眷恋。

    那是水洗出来的吗?她愕然了,这一副肝胆全数是孤鸿山赐予的。是她见异思迁,还是这原本就应该和她有所关联?

    暗袖袋里的碎月簪似乎格外冰凉。大夏天的,她惊出一个寒战,乱了一瞬的目光与尹信交错一瞬。

    他开口关切道:“怎么了?可是晕船?”

    林礼摇了摇头,只回道:“水色一片太动人。原本以为大差不差,没想到东南四郡的河川各有不同,不知庆明的水色如何?”

    “晴天水色不如夜雨迷蒙。”尹信的神色动了动,“你只怕是还没仔细赏过夜里嘉安的水色。”

    “素月分辉,明河共影。”他阖目,仿佛在回想什么,又道“庆明的水色与嘉安大有不同,几近临江,高山立下,尽是苍穹。”

    桃目微张,头微仰,正好迎上一点天公的应许,晨阳拂面。

    仿佛刚刚才从夜色里打捞出来,他怔怔的,就看着这片水。

    不是庆明的水,但东南四郡的水网本为一体,顺着瓯江下去,仿佛一眼便能看到庆明。

    他的故里,归去来兮。

    东南天生便生了一副勾人心魄的本领,出走北方多年,看尽中政繁华,却魂牵梦萦着归来时分。

    出走的,要回来;丢掉的,拾起来。

    不明了的,都要通通明了。

    林礼神色动了动,终究欲言又止。她不知道尹信回想得到底是哪一处的山水,但是她知道他一定很想念。

    很想念故里。

    行了约有三炷香的时间,锁月舫回到一片开阔的水域,原是近岛了。

    远眺而去,锁钥阁众岛有大大小小三十余个,岛与岛之间,要么有桥梁勾连,要么有船只相送。岛上亭台楼阁形制各异。飞檐翘角具显贵之风者有之,木石叠累集隐士之气者亦有之。

    往岛上仔细瞧去,有装束一致的桩子行色匆匆而过,另有打扮各异的,交谈甚欢。数只篷船在岛屿之间穿梭,来往送的又不知是何人。

    诸如林礼这样的初见者,只觉得地处不凡,行事众多,有条不紊,甚有规矩。

    “阿礼,你瞧!”汪吟吟轻呼一声,指着面前那一道虹弧。

    不经意间,锁月舫已然偏了船头,驶进两座小岛之间的一道狭窄水域,穿过头顶上一弯拱桥。桥上有人好奇向下望来,惊怪着停了脚步,一直盯着锁月舫。而船中人自北而来,自然更是好奇,汪吟吟看着桥上驻足的人群,跟林礼一同纳罕。

    船身又灵活向左偏去,一眨眼间便靠进湾口。只听楼下一阵嘈杂,严崇如的声音夹在中间:“诸位,船已靠岸。凤凰涅槃,英雄集此。锁钥阁天大殊荣,迎各位来此一叙——。”

    “天下玄机尽在锁钥……”

    “天下惟一关锁钥之地……”只听南虞的弟子们还礼,将东道主锁钥阁捧到天上,接着一个个上岸去。

    在纷纷繁繁的声音里,林礼似乎听见了一道女声,朗朗道:“辛苦崇如兄了,一早便到陈家港去迎接。这锁月舫一年到头开不了几回,是专门来迎诸位的,穿云南虞皆贵客,可赶紧上岛来,去銮铃亭饮一杯茶。”

    林礼听这声音清丽悦耳,宛若昨夜里饮过的一盏三杯香,令人不自觉想回味一二。她好奇斯人究竟谓谁,于是脚下步子一时轻快起来,下楼的瞬间一不留神,趔趄一下,险些摔下阶去。好在前头那个踏实的臂膀反应足够及时,挽住了她。

    尹信附耳道:“还说方才不是晕船?”

    她撇撇嘴,为了证明自己清醒得很,抢先越出船舱去,一仰头,便瞧见一张面若桃李的脸。

    斯人脸若银盘,眼似水杏,巧笑盈盈。她上身着藕粉琵琶袖纱衫,下衬白玉色如意纹荷叶裙。发髻里朱簪向上挑去,耳边一对润玉。

    第一眼便知端庄大气,娴静有礼。

    她一见林礼,便开口笑问道:“阁下可是梅州来的那位裁云飞雪吗?”

    “谬赞了。”林礼原本稀奇这一路上也不曾随意报过自己的名姓,更别提孤鸿山的“裁云雪”数字,斯人怎知?后又想起这是锁钥阁,知道也不寻常。

    “在下黎星若。”她笑道,“阁主有令,均是贵客,不亲自来迎,怎么作数?”

    林礼心里暗惊一下,这黎星若可与她先前想的大有不同。她自小见得都是武家女子,再如何恬静,一旦认真起来,也带着江湖的杀伐之气。这黎星若身上却纤尘不染,语笑嫣嫣,说是哪家达官贵人的掌上明珠,只怕也不过分。

    这是锁钥众岛上养出来的女子吗?

    是深闺里养出的大家闺秀吧?

    只见黎星若的目光在林礼身后诸位脸上一一划过,眉宇之间闪过一丝疑惑,接着还是一一过问名行礼。

    “可是只有您几位吗?”她问道,“我听闻山中,亦是有长老前来的。”

    “黎左席,这是我几位同辈,原本一同在山下游历,中途得信赶来,没想到到的还早些,”顾惊涛解释道,“家师今年清修,不便下山。山中二位长老随后携船便至。还麻烦锁钥阁再接一次。”

    黎星若恍然,回道:“怎会麻烦呢?你瞧缺月九鼎,不也还没到吗?一同接来便是。”

    “星若,你这样周到,哪里劳烦得到师兄呢?”严崇如站在一旁,方才笑吟吟目送南虞诸人,却一直没动身子,此时笑道,“往后这山中长老来了,还不是更叨扰你?”

    “哈,说笑了。李叔,王叔。”黎星若轻笑两声,一言带过,并不看严崇如一眼,接着向后唤道,“还有你们几个,来拿过行李,引诸位到銮铃亭去。”

    作者有话说:

    1.明后天再更一章,就到一月份再见吧,各位,我要期末了。如果学校不改变日历的话,就是1.3考完,然后把我们放回去。我暂定是3号晚上到家,4号花一点时间自己再理一理思路,5号开始日更。其实我比你们更像这本书快点写完,因为写太久的话就更容易拖延,接着就会和人物越来越不熟悉,写着写着就会变味,趁现在事态都还在我掌控之中我会赶快更新呜呜

    2.是谁啊,明天要考四级还在更新(真)

    3.照例求对黎星若和严崇如的初印象ing

    4.还有很多人物没有出场,敬请期待。这章江湖大会,什么牛鬼神蛇都有。

    ◉ 50、鸽子

    “噢, 是我糊涂了,”黎星若做扶额状,又言, “直接送到沧浪上便是,穿云门都安排在那儿。”

    手下几位立刻点头应声。湾口方才泊着的锁月舫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 数艘小船取而代之,一溜烟的功夫, 这几位已经将行李归置齐整,小船顺着狭窄的水道, 去向锁钥众岛的某一处。

    “啊呀!”只听身后万木惊呼一声,直愣愣瞧左肩褂子上黏了一团屎黄, 接着不可置信地抬眼望天,那抹白色的影子仿佛什么孽都没造过, 已经飞远了。

    仔细着倒能真切瞧出这家伙的红爪子。

    “这……”万木目瞪口呆, 随后余光瞧见不远处又有白色的影子飞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撞上了身后的千帆。

    千帆嫌弃地往边上一靠, 免得那团脏污碰上自己。

    “怎么往这儿飞过了?”黎星若嘟哝一声, 接着朝他们深深行了个礼, 抱歉道,“诸位, 这可真是对不住了——”

    “是岛上的鸽子, 禽鸟不通人性, 还请诸位担待。”她上前来,对着万木肩上那团黄色皱眉, 连声道, “当真是鄙阁待客不周, 快,小周,小杨——”

    她向身后唤道,偏头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只剩严崇如似笑非笑道:“方才都让你差使走去送南虞了,哪里还有人?”

    “那真是不巧了,”黎星若淡淡,接着又莞尔道,“我记得舒姨今早应该在这春山岛上主持事务,崇如兄,可劳烦你去把她叫来?”

    严崇如刚想说什么,黎星若却没给他拒绝的机会,连连浅笑道“多谢”,严崇如半张的口型最后化成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最后轻飘向岛中去。

    黎星若转向万木,一面近身亲自用帕子擦去脏污,一面解释道:“岛上的鸽子本不应该往这里飞过,鄙阁管教不严,叫诸位见笑了。”

    她话语间,头顶又有几只鸽子掠过,黎星若的眉头又是微蹙。

    万木应该是第一次叫女子凑得这样近,还是个如此标志的女子。不禁脸微微发红,嘴里囫囵道了一声“多谢”,却又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其他。

    尹信看这模样,忍住心里笑意,忙走上前来,道:“黎左席不必叨扰,我等自行处理了便是。不过岛上这么多鸽子,平日里,也不好打理吧?”

    黎星若浅笑:“言兄有所不知,经历训练,这寻常日子里,鸽子都是按照固定线路飞的。今日不知怎么了,偏生往这春山岛顶上飞。得叫训鸽师瞧瞧哪里出问题了。”

    “按固定的线路飞?这么多鸽子?”许清如惊奇道。

    黎星若不说话,微微颔首,算是默认。

    林礼懂了她的意思,她不便多说——江湖上一直有传闻,锁钥阁的消息是靠鸽子传递的。毕竟锁钥阁再怎么神通广大,禽鸟飞过总会留下痕迹。偶有一两只意外坠亡在外的,总能叫人看出端倪来。

    从今日看来,这个传言是真的。

    没想到黎星若竟然开口,听起来蛮不在乎:“岛上的消息么,诸位都是知道的。什么知尽天下事,其实都是禽鸟的功劳,自然下过苦功夫。”

    黎星若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在前面,引众人往岛上去,接着又道:“不过怎样下苦功夫,知道的也都是些表面消息罢了。谁又能知道真正的那些秘密呢?比如南虞的阵子任凭谁也弄不清楚底细。就算弄明白了,也不一定能有所作为。比如贵派早有剑谱流传在外了,可我还没见过有谁能顾自就练成了——”

    说着,她半转过身,似乎是对林礼笑了一下:“消息之事左右探听耳,天下人皆可得之。武学功夫才是难得。今年涅槃会轮到鄙阁做东,正好也是得机会敬告各位,日后这鸽子往诸位的山头飞过,诸位可别当野禽给打着玩了,也算给鄙阁留条谋生的路子。”

    黎星若说完,自己掩了一下嘴,众人也跟着笑。

    这锁钥阁要想告诉整片江湖别动他们的鸽子,自然有千百种方法。林礼深知只要他们愿意,三天内不管南北,这个消息自然会稳稳当当地落在大小门派掌门人的桌上。黎星若提这么一句,自然是自谦的说法——不过她也忒懂说话,不知是她性子使然,还是这片岛上的人都有这四两拨千斤的本事?

    林礼正纳闷着,迎面走过来一个女子,手里拿着一件干净褂子。她发里虽未见银丝,面上皱纹已然相告斯人已是岁至中年。她打扮的很朴素,衣着简单。她的眼窝很深。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起来,都显得深邃。哪怕鬓边不饰珠光,只是携了木簪依着新摘的不知名目的花,也能衬出一身从容来。

    只听黎星若唤道:“舒姨!这里有穿云的客人呢。可快来看看这位少侠,衣服叫鸽子弄脏了。这我可得问问魏司——他今日该是在前门岛上吧?”

    她侧过身,为舒姨让出一条道。舒姨自然瞧见了这一众人,她仰起头,目光好像是不曾一动,又好像是将这诸位都里里外外打量了一番。最后行过礼,直朝万木而来。

    不知是不是林礼的错觉,那双深邃的眸子落在她眼底,好像遭过江北久积的冬雪覆过似的,格外冰凉。

    但却又不知看到了什么,在某几个瞬间迸发出火花,接着归于沉寂。

    她一面拿着那件干净褂子替下了万木身上那件,一面轻声抱歉:“可真是对不住——这身褂子迟点儿便会有人给您送来。”

    她细心叠好那脏污的褂子,接着回道:“黎姑娘好记性,魏延今日是轮值在前门岛上,可是要我去替您把他叫来?”

    “今日有贵客呢,銮铃亭事情该不少吧?舒姨只管忙去,我晚点儿自会去找魏司——总不过一眨眼的事情。”黎星若笑盈盈道,目送舒姨顺着一条道往岛上去,接着领着一众人从另一条道绕上。

    “舒姨是岛上的内务总管,这会儿去亭后小间督事呢。诸位这些日子在岛上若有什么住不惯、用不惯的,找不到我,见着她也是一样的。”黎星若解释道。

    “黎左席这么金贵的人,来管这些细枝末节,岂不是大材小用了吗?”顾惊涛笑道。

    “非也,非也——”话语间,众人便行至銮铃亭。

    南虞的弟子们已经坐定,有的已经饮起茶来,剩下的四处打量着。这銮铃亭虽然修的气派,比一般亭子大许多,但是也容不下这么几十号人,因而依照黎星若的指示,在亭前铺开好大一张草席,上置蒲团数个,中设案几一张,恭迎各位英雄好汉。

    南虞的诸位到得早,自然将好的位置都占了去,把场地三三两两地分割开,这会儿让人坐哪儿都觉得不妥。

    严崇如陪着乔明景坐在亭子里,这会儿不知聊着什么,这平常面如死灰的小孩儿竟然难得出了一脸笑。

    黎星若仍然是笑盈盈的,淡然地叫了一声:“师兄。”

    严崇如促狭的丹凤眼挑了一挑,却仿佛没听着,与乔明景攀谈着。倒是乔明景看穿云这一行人终于来了,起身道:“诸位前辈怎么来的这么慢?”

    “叫事情耽搁了——”黎星若从容答道,接着余光分一瞥给严崇如,“我原记得这个月的训鸽虽说还是魏司全权负责,但春山岛的事务却该是师兄督查,对吧?”

    严崇如丹凤眼一眯,道:“师妹怎么看到这些事情的?每月的兼责轮换可是记在右席的手里啊。”

    “不巧了,上回去问阁主安,正好瞧见送上来的本子——我是左席,阁主自然不避着我。”黎星若回道,又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

    “哎哟,都在了?还不入座?”之间亭后小间转出来一个微胖的男人,他蓄着两撇小胡子,粗眉大眼,嘴角笑呵呵的,手中持一把折扇,一进场便指点江山似的敲点几下,道,“崇如,怎么回事?怎么都站着?”

    “师伯,”黎星若微微屈膝,又复原,道,“不正是要坐下吗?”

    师伯?林礼仔细打量了这男人一番,年至中年,两撇小胡子仿佛商贾的精明,手中折扇则是江湖的写意,又让黎星若叫做师伯的,怕就是那位严玉堂了。

    于是便带头行礼道:“问严前辈安好。”

    身后众人随礼,南虞诸弟子也恰好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附起,一时间声音竟然有些排山倒海的意味。

    严玉堂仍然笑呵呵的,连忙摆手:“折煞折煞。”

    他向林礼拱手:“穿云门是一派风骨,祖翁想必不失望。”

    “谬赞了。”林礼微微低眉。只听严玉堂又道:“快来坐吧——瞧瞧,这‘侠骨香’马上便端上来了。”

    正好这会儿南虞的弟子们都站着,严玉堂拍了拍林礼的肩头,示意她往乔明景右边坐去,接着又迎顾惊涛坐在一个南虞弟子的身边。剩下诸人便是与南虞弟子交错着落座。

    黎星若漫不经心地往右走了两步,最后竟然在严崇如身边坐下了。

    从林礼的角度看去,正好两个人都能看见半张脸。他们似乎是交换了一下眼神,接着嘴角都勾出了一个弧度。

    “诸位,这可是今晨里新摘的叶子。”严玉堂起身,哈哈笑道,“岛上别的没有,尽是些闲人。是以春夏秋冬无所事事,尽钻研些菜谱酒酿。往东看去有一雨前岛,专做茶园使用。种的可不是龙井,是岛上一些古怪品种。原本不值一提——”

    “也是一次巧合,岛上闲人将几种叶子混了煮,竟得出难得的韵味来,既是清新爽口的,细细回味中又有酒的醇厚。又有惯会吟风弄月的,给取了个名字,就叫侠骨香。这也算饮茶,也算饮酒。是岛上招待外宾专用的东西——招待的又都是武道中人、各路豪杰,不必多言,自能会其妙。”严玉堂轻轻切了切茶,点了点头,“今日与诸位小友一见,颇有老夫聊发少年狂之感。用这杯茶,是很适宜的。”

    严玉堂到底是锁钥阁右席,纵然长了一张圆润的脸,但一番话语之下总还是威严:“今日阁主琐事颇多,无空抽身,便遣本人越俎代庖,向诸位敬一敬这杯上岛茶,之后月余,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还请诸位多担待。”

    说罢举杯示意,一饮而尽。

    “严前辈哪里是‘老夫’,混进咱们这群小辈里,让人看不出来呢!”一个南虞弟子打岔道。

    严玉堂大笑道:“会说话!”

    茶尽入喉,如同酒尽下肠,锁钥名茶诚不欺人。怎么说呢?这侠骨香一入喉,偏生出一种苍茫感,喉中清凉本为茶色,咽下去,则是三分烈七分醇,确实有酒的一番风味。

    “孰知不向庭边苦,纵死犹闻侠骨香。”林礼忽闻身边有个声音轻声念道,她偏一下,却发现左边的乔明景已经挪过一个位置去,和南虞的弟子挨着。尹信不知道什么时候和乔明景换了位置,已经坐到她身边了。

    这小孩儿,倒也愿意?林礼意外。是尹信要跟乔明景换的吗?他能看得乔明景的脸色去?

    林礼与尹信交换一下眼神,对方神色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是乔明景一定要挨着南虞人坐吧。林礼心道。这小孩的交道她真是一点都不想打。

    “诗倒是很会挑。”尹信轻声道。

    “有什么高见?”她低声笑问。

    “高见不敢谈,只觉得稀奇。”尹信又饮了一口侠骨香,恋恋不舍地转了转茶杯,“我见识的少,尚没有在京城里见过比这更妙的东西,果然几分茶色总是远在江湖的——阿礼,你有福气。”

    “我也是第一次见识侠骨香,”林礼又饮一口,“说福气,还是你有福气。”

    “只是不知道锁钥阁有这样的‘侠骨香’,到底算不算得‘孰知不向庭边苦’。”尹信淡声道。

    “哦?”

    尹信不说话了,连眼神都在告诉林礼人多眼杂。

    怕是说不出什么好事情来。林礼欲言又止,看着身边又看看面前,声色不动的只是一个。

    只听一个后辈兴致勃勃地问起:“锁钥阁到底有多少个岛啊?方才乘舟时便看见船来船往的,前辈,这平日里都是怎么行事的?很复杂吧?”

    严玉堂和蔼回道:“锁钥众岛么,大大小小三十余个。小的没什么大用,像方才我说的,种种茶树,种种菜。岛上别的没有,都是闲人,自己行了船去,行事起来倒也便宜。”

    “这大的岛么,有的做锁钥阁公办使用,就比如诸位所在的春山岛,专做迎宾宴请的。”黎星若接过话头,“还有乡安、残雪、岁华诸岛,是岛上歇宿的地方。岁华风景最好,阁主便独居在那儿。”

    “这便不得不提一提沧浪、清歌、流萤几个岛了,”黎星若目光流转,“便是鄙阁收拾出来招待各位的了。这几日间连有贵客上岛来,已经三三两两地住下了。穿云门的诸位,一会儿麻烦移步沧浪岛,南虞的诸位请到清歌去。”

    作者有话说:

    1.宝贝们我13号是将近零点更的,很会踩DDL了属于是。于是今天又来补齐剩下的捏

    2.有的复杂的学校政策是,让我们自愿返乡了,然后统一缓考到下个学期初。等于是玩也玩不爽。最后肯定要卷一卷考试。网课上到25号,这期间也不能太浪,还要卷一卷呜呜。但是更文会压力小一点点啦。

    3.额其实严格意义上我应该算放寒假了?所以我想了想,找出了我好久没有用过的微博,如果大家愿意来聊天的话 微博@-苏格拉底的爱人- 可以来聊聊天哈晋江也没有私信啥的欢迎大家来找我~

    4.能看出你星若姐姐走的什么路线吗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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