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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1、温热

    “这……”林礼屏气, 她该怎么形容这柄剑呢?威严、贵气还是那透露出的一分禅意?但无论如何,这把剑看着十分贵重,她收不得。

    她慌忙深深鞠躬行了礼, 道:“此剑贵重,绝非凡品, 况且小礼今日未曾想御重剑。只是内力两道一时调整不过来,才只能借师兄的剑一用, 尚还,尚还无法……”

    林礼不放心, 又将顾惊涛所说晶莹骨若执意背道而驰,体内真气也许会冲突, 落个经脉全废的结果一事说来。

    “这本就是冲突之中取平衡,刀刃上取胜。”魏叔神色严肃, “小礼早就知道的。”

    林礼点点头, 自知是提了废话。她早答应过魏叔承受这里的风险,但无功不受禄,她实在无法坦然受之。

    魏叔做了个不必多言的手势, 道:“剑器, 远没有剑道来的贵重。这剑来历已久, 却随我二人隐在这个小岛上,几乎不出鞘了。倒辱没了它这一身的金光, 此刻予你, 便是最好的。”

    魏叔将剑递到林礼跟前来, 林礼就算再如何吃惊,也得谦逊地双手接过。

    果然是有分量的。

    “小礼谢过魏叔。日后定然勤加努力, 不负赠与。”林礼深深鞠躬, 行过大礼。

    她直起身来, 看着剑心那一枚琉璃镜倒映出自己模糊的容颜,问道:“这剑精巧至此,可有名姓?”

    “剑道奇绝,便算是相同的剑身,承袭不同的主人,也有不同的剑气。”魏叔缓缓道,“既给了你,叫什么自然也由你。只是一点,往后携此剑,惩恶扬善,匡扶大道,绝不做鬼祟之事、斩无辜之人!”

    林礼眉心一阵,恍然间好像听到先前在孤鸿山林折云对她“武道剑道,皆为君子之道”的教导,好像听到下山时林折云念叨“举止合礼,言行有信,心怀仁义”的穿云门规。

    “小礼定然,不负使命。”林礼再一次弯下腰去,眼神亮亮的,如往常无数次般答道。

    ***

    林礼提了剑,满心思绪地要回沧浪岛,却罕见地发现廿青岛周围竟然没有行船。她左等右等,正欲直接掠水而去,却担心手里的重剑出什么意外。

    此时,一艘篷船划入她的视线。

    “小礼等船呢?”一张西域面孔探出船舱,正是沈复洲。

    林礼欢喜地点头,道:“我回沧浪北岛,沈先生可有空相送?”

    “自然,本就是闲暇欣赏山水,正好做个好人。”沈复洲笑道。

    林礼一脚踏上船头,怀里新得的重剑自然落在沈复洲眼里。

    “我今日也瞧见了小礼与九鼎岑氏那场比试,重剑使得也很是威风。”沈复洲的目光在剑身上扫过,撑起船桨,道,“我以为穿云门的弟子只善轻剑的,没想到轻重两道贯通——只是早些时候见得剑,仿佛不是小礼如今手中这一把?”

    “这是我新得的,”林礼没有解释重剑的事情,别开话头,“我这剑还没有名字呢,沈先生走南闯北,见识甚广,不如帮小礼想个名字吧?”

    沈复洲笑笑,竟也没有追问剑是从哪儿来的。他仔细打量了一下林礼手中这柄金光折出的重剑,眼神流连在那枚琉璃镜和金丝纹着的镜花水月上,悠悠开口道:

    “前周拜佛教为国教,将护国宝剑命名为浮屠,以示天家心胸宽广、福泽苍生之情。我听闻这把剑也有金身,想来比你手上这把更甚——前周已覆,浮屠剑也许在皇陵里陪葬,也许流落在哪个世家手里。不过我也不曾亲眼见过,谁知道呢?”

    “但你手上这把剑若用了这个名字,倒也不负这琉璃镜照尽妖孽、镜花水月说禅,也许能幻化出些灵气,庇佑小礼往后。想来,也算个好彩头。恭喜了。”

    浮屠?沈先生怎么不直接说让她手里倒提个佛祖替身?剑本是生杀之器,沾了血腥,又如何能求佛祖庇佑?林礼思索片刻,不置可否。正好此刻,沧浪北岛依然映入眼帘,她呵呵笑着道谢,预备下船去。

    “小礼谢过沈先生了。”

    沈复洲应了一声。日头偏西,他高挑的身影拢在斜出的夕阳里,水面上黑色的影子拉的好长好长。

    ***

    沧浪北岛上,尹信接过一封千里鸽送来的密信。千里鸽这是尹济海手下独有的东西,看起来虽然与一般信鸽没什么差别,却是久经调-教的,飞行速度快的多。正好锁钥阁全是鸽子,混在其中也不惹人注目。

    尹信卸下那封信,让鸽子在栏杆上顾自啄羽。信上尹济海书:

    “嘉安布政使朱黔城私心作祟,默许私矿铸币。在京另有污款,已被查出。陛下早已诏人回京监察。想来东南之事,蹊跷甚多,皆系于此。阿信此番查处得当,于圣心甚悦。私矿之事已然安排妥当,不日便有人前去。如今陛下盛怒,望速归。”

    尹信有些意外,这他才提到私矿,疑心到布政使身上,布政使贪污的把柄便已经叫京城抓住了?

    父亲兵贵神速啊。

    而皇爷爷此番意思,是叫他马上回京城去?尹信有些难以置信地又将信从头到尾读了一番,确实是父亲的鸽子和父亲的笔记。只是这一切来得未免有些太突然,他还有很多的疑惑不清楚,京城那头就已经抓人了,想来如果要刨根问底,就得现在回京去问问那朱黔城了。

    只是千里鸽往返京城和东南不过三日,自己第一封信交托在开明钱庄手里,递的应当更快。怎么这番七八日过去了,才拿到父亲的回信?

    而且马上诏他回京,未免显得太急切了些。而且有钦差来接手这私矿,理应留他到交接完毕再走,更何况按照皇爷爷一惯的作风,应当叫他统领接下来这些钦差,把私矿翻个底朝天才是。

    现在马上回去做什么?难道是皇爷爷真气的昏了头了,需要他这皇长孙安慰?

    这封密信不乏奇怪之处。尹信将字条烧掉,一面思索着,一面在房间里踱着步,不知不觉就出了房门。他站在廊下,稍微远眺看见一片潋滟的水色。收了目光往近处看,有人儿比水色更潋滟。

    林礼的眉眼含着笑意,怀中抱了把瞧着极不平凡的重剑。

    “我今日瞧见了,阿礼什么时候这一道也能贯通了?”尹信柔声道,“可那是惊涛的剑,不是这一柄吧?”

    林礼道自然不是。她向尹信走来,仔细将结缘舒姨魏叔、得到内力双道指点的事情说与他。

    尹信自然疑心哪里凭空冒出这样一对夫妻,对林礼倾情相授。不过想来江湖人豪爽洒脱,向来讲究缘和义。本为陌生却因眼缘授受,又怎么不可以?事事以利计较的朝堂,自然是比不得的。

    慷慨趁年少。尹信心里自嘲自己是被那些欺骗、谎言、构陷戏弄惯了的,竟疑心到这里来了,未免显得太多疑阴郁。

    他于是道:“是吗?听着相当有趣的人,阿礼什么时候带我见见?前辈如此好的心肠,我很是好奇。”

    林礼点头应过,道是必然相见。她抬起那重剑,杏眼忽闪一下。她问尹信:“它没有名字。有人说叫‘浮屠’,也算向佛祖心诚,可我总觉血色之器叫此名不妥。你说呢?”

    “浮屠者,佛也。”尹信低下头,道,“佛祖不见杀光,以渡世人。可我觉得未尝不妥,若是真有心跪拜,为佛斩去不仁不义之人,想来佛祖亦能容下。放下屠刀,还能立地成佛呢,你尽管用去。”

    “你这是把我比什么穷凶极恶之徒呢?”林礼白了他一眼,“佛祖最重是教化,哪能这样说?”

    尹信嘴角一勾,道:“好,是我胡言了——”

    “你说的,仿佛更贴合‘侠’这个字。”林礼又道,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我不怕沾血,只是‘侠’和‘佛’如何能混为一谈?”

    “阿礼不必拘于此,人们拜佛无非请求佛祖一渡,若是你自己就渡得了自己,便不用去想‘侠’与‘佛’之间有什么。”尹信道,“我是从来不信神佛的。你是相当有心气的人。比起凡人庸碌以求神佛,遇到事情,你多求求自己也许更能顺心。”

    或来求我。

    林礼听他这么一夸,有些不好意思。只是嘴硬道:“你先前说,在庆明般若寺遇见了师叔,不也道佛前去拜过?如今倒说自己不信神佛。”

    “那时小,随家人去的……”尹信话还没说完,便听有个声音喊道:

    “林礼师姐,出事了!长老他们喊你尽快上春山岛去!”

    原是马十一。什么事这样急?林礼匆匆应了,扯了扯尹信的袖子,向湾口去。

    她才走出两步,左手就叫一团温热包裹住了。

    她怔了怔,当然知道是谁拉住她的手,却也没有甩开。

    ***

    春山岛。

    日头将要垂下水面去,虽然红霞遍天,映得流光潋滟,但好歹天色渐晚,春山岛前厅的烛台都叫人一盏盏点上了。

    林礼到时,顾惊涛已然正襟危坐。她粗粗扫一眼,冯衡、严氏父子、黎星若,锁钥阁说得上话的人都在,九鼎的齐清狂,玄罗的金维生,南虞的二乔,穿云的二位长老也都在席。一些威望高的大弟子立侍堂下。众人脸上神色无不严肃,像是遭了什么晴天霹雳。

    往中间看去,有一群衣着褴褛的人正立着。有个孩子听见门口的动静转过头来——

    那张稚嫩的脸,正是应千诺!他身旁那位汉子,不正是当日的于守临吗?

    阳泽帮终于上岛了——这是终于埋葬好应老帮主的尸身,照守约定来向锁钥阁讨说法了。林礼心中了然,并不意外。

    见顾惊涛在堂上坐的颇前,林礼知道穿云有人说话。她看见汪吟吟和许清如在堂下右侧沉默地立着,悄悄冲她招了招手,便看了尹信一眼,和他轻声过去。

    “说到哪儿了?”林礼刚刚轻声问,右手又被人牵住。

    她羽眉轻蹙,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尹信,却发现他面色如常,仿佛在做一件很寻常的事。

    叫人看见怎么解释?

    “人这样多,瞧着你有些紧张啊?”尹信低声道,“安稳些。”

    林礼刚想把他手甩掉,可他牵得似乎有些紧。

    罢了,人挤人,也看不见吧。

    林礼叹了口气,把头从右转到左边来,全神听汪吟吟说。

    “阳泽帮已然将那日误刺之事说完了,”汪吟吟小声道,“如今正说到两件要紧事——一是阁中消息遭人替换,二是邪-教复燃。”

    “冯阁主说,自己从未将邪-教仍有余孽一事传递之外。霁日之后天下太平,他先前只是寻到些踪迹,却不敢轻易妄为地公之于众,怕引起武林的不满与恐慌。毕竟当年死了这么多人。”汪吟吟细细道来,“所以,他绝不可能传这样武断的消息给阳泽帮,更何况阁里每条消息都有记录的,他已经传人去取了。“

    “方才堂上正说着邪魔重燃之事呢,有人不信,有人说危言耸听。但冯阁主方才已然盖棺定论了——”

    所以这才有一阵死一般的沉默。

    作者有话说:

    1.你们说差人去取是差谁去取?

    2.牵了牵了。尹信一定要大庭广众之下牵别人手吗哈哈哈哈真讨厌唉

    3.林礼:没办法,让他牵着好了

    4.浮屠剑上线

    ◉ 72、众会

    “应老帮主, 身中千百根毒针,面色铁青,体无完肤。”冯衡打破了寂静, “确实是很像先前四大教里断魂的手笔。”

    “断魂针,剧毒的东西……”

    “千针穿骨, 万针锁魂。”

    “听闻那断魂教最爱这样折磨人……”

    “果真不是东西!”

    冯衡此言一出,众弟子立即开始交头接耳。少时, 他们也许曾玩笑过:“我某某某自九鼎山座下,尔等邪魔还不速速伏诛!”这样的玩笑将“九鼎”换了玄罗、南虞、穿云, 都能复刻出无数的版本。弟子们说笑时热血上涌,恨不得下一刻便将玄水关的邪魔拖出来鞭尸。

    但实际上, 霁日的时候,他们孩提年纪, 大多还懵懂无知, 哪里见过前辈血溅搏命的场面?对邪魔外教的认知,也只是停留在前辈的讳莫如深和不知真假的传闻。后来加上自己的想象,勾勒出一副恐怖的画面。可少时玩笑开多了, 这样的画面即使可怖, 好像也能叫人轻易击破。哪里能共情那些血染数里尸骨无存的记忆?

    就算能, 也鲜少有人去提。

    冯衡抬手示意,便有闲杂搬上数把椅子, 请阳泽帮的诸位落座。林礼悄悄打量了一圈, 严氏父子在堂上坐的颇为靠前, 二者的脸上皆是波澜不惊。锁钥阁的要人里倒少了黎星若,想必是取记录去了。

    他环顾一圈, 正色道:“应老帮主德高望重, 霁日中劳苦功高。此番邪魔余孽暗算之, 无非寻仇二字。太平年代,此举实在嚣张。鄙人以为,此不仅为阳泽帮之仇,实在该为我辈同仇敌忾!”

    冯老竟不提锁钥阁给错消息的事情是不是祸起萧墙,直接商议邪魔重燃一事吗?林礼奇怪着,眼见座上应千诺似乎动了一下,却又安稳了。

    “可天地如此广大,他们又没留下点儿别的线索,这上哪儿找去?”不知哪家弟子说的大了点儿声,尽数落在四座的耳朵里。

    这像个炮仗,顿时将人群炸开了锅。

    “我说,玄水关封了这么多年了——也许就是有人仿效当年的邪魔手段呢?”

    “邪魔余孽,想必不成气候。遇上杀了便是,哪里用得着如此兴师动众?”

    “是矣,是矣。阳泽帮本就是九鼎山的,惹上什么不奇怪?我听闻阳泽帮当年退居海上就是为了躲避仇家,如今上了岛来,有人寻仇也很正常。”

    ……

    林礼这个角度瞧不见于守临的正脸,只能看见应千诺的小脸越发不好看了。林礼与这孩子一面之缘,却很清楚他是个不肯吃亏的性子,这下,只怕等会儿闹成什么样都不奇怪了。

    可是竟然没有。应千诺没有拿出燎血钩,也没有指着别人的鼻子骂回去。一双眼睛看着冯衡,不知怀着什么情绪。倒是往旁边看去,眉山二乔的脸色竟都不大好。

    冯衡咳嗽了一声,声音阴沉下来:“厅堂之上,岂得胡言?当日涅槃开赛的时候,诸位义薄云天呼喊涅槃之道‘斩魔除邪,济弱扶贫’,这是都忘干净了?”

    人群立刻静了下来。冯衡这句话听着逾矩,锁钥阁没有功夫傍身,却一口气将四座山头都骂了个遍。但没有长老出来护短,他说的极是——这群孩子太年轻气盛,太无知单纯。他们将‘斩魔除邪,济弱扶贫’当做顺口溜念念,以为自己武功天下第一,邪魔是如何的好除,也许做做他们败于自己剑下求饶的美梦。或者,安逸日子过太久了,以为邪魔已然全废,将血海深仇说着玩。

    “这不是玩笑话,”冯衡怒声踱步,“本阁往年便有些许察觉,但那些线索都有些捕风捉影的意思。兹事体大,牵动江湖命脉,便一直没有提出来。今年遇了包括阳泽帮诸位在内的许多事,才知道拖延不得,必然得搬到台面上来叫诸位一同拿拿主意了。”

    “冯老,许多事,指的是什么?”金维生悠悠开口,问道。

    严崇如看了一眼身旁的父亲,他神色如常。他心里自然知道,冯衡这番话本就不是对在座各家弟子说的,各家掌门听进去了便好。

    冯衡顿了顿,托江漫雪的福,他正想将南虞施青山的事情掐头去尾说出来。却听汪长春骤然出声:

    “冯老便让我先说吧。关于邪魔余孽之事,锁钥阁也许捕风捉影,但穿云门却是实打实地交了手的。”

    众人吃惊。

    汪长春站起来,环顾四周,鹰似的眼睛盯住了混在堂下众人之中的林礼,吓得林礼一心虚,连忙把手从尹信的手里挣出来。汪长春接着看了看顾惊涛,道:“我这师侄一年前下山,同我另一位师侄一同游历。去岁年底前往玄水关瞻仰霁日遗迹,以尊先烈。却发觉许多异常之事。”

    “当年霁日,玄水关一战悲壮非常。玄水关先前熔岩滔天,埋了两位绝世英雄之后,受真气之镇,便干涸下来。”

    汪老说“埋了两位绝世英雄”时,声音陡然轻了许多。这事儿在穿云和玄罗心里都是个伤疤——玄水关英雄埋骨,不见尸骸。埋的正是穿云的逍遥子和玄罗先掌门单善。当时战况惨烈,二位被四大教围攻,于是以命为祭,拖着邪魔入了岩浆。

    此时单善之女单青青正坐在金维生身旁,闻言亦为之一动。

    “那是多浩瀚一阵真气,旁人修三辈子也不见得能有。但如今玄水关的熔岩竟然有重新流淌之势,周围绿树枯去,很是诡异。”汪长春示意顾惊涛,“惊涛,你来讲。”

    “是,”顾惊涛站起,向周围致礼,“玄水关周围的绿树丛草尽枯,当初镇守此地的真气好像已经被抽干了一般。取而代之的阵阵妖风邪气,古怪的很。”

    “与我同行的师弟,名叫韦以航。”顾惊涛缓缓道,“我与他意识到不对劲,便顺着玄水关往下走,见到的村落死气沉沉,人言行动如木偶一般,仿佛中了邪魔的蛊术。而且周围之气相当诡异,与我二人体内真气相冲,扰的我们竟有些内力混乱。”

    是引灵!林礼眉头一皱,看了看尹信,他显然也猜到了。

    “我们意识到不对劲,想即刻送信回师门,却遭人暗算,失足掉入一处地牢之中。后来便见到几个魔教中人,贪图我们身上的内力,原本想用邪术吸为己用——却不知听了谁的话,改了主意,逼着我们弃明投暗。要我们修邪术。”

    “我们自然不肯依,打了一阵后没占到便宜,身上还受了伤,被迫羁押于地牢中。以航替我挡了一招,伤的不轻。”顾惊涛顿了一下。

    林礼估计他这是在逞强,顾惊涛向来以大师兄自居,怎肯透露半点儿失措?他这会儿说伤得不轻,估计以航师兄是连命都丢了一半!可林礼看去,孟老却没有因这句话而透露悲伤,显然早已经知道了。

    “那些个邪魔中人见我们不肯就范,本决意将我们关到就范为止。可中间见我们太过坚决,就商议着用邪术控制。以航没有气力,一切只能靠我。”顾惊涛一面道,一面双手捧起坐山青,“我想只有劈开铁栏,砍出一条生路来才行。但坐山青当时太轻,怕是要卷刃,杀不出去。好在地牢有火堆,有铁链。我便想起先前在关西学得秘法,便粗粗取材,将坐山青铸炼成一把重剑,斩破枷锁,好不容易杀了出来。”

    “可以航病的厉害,身上伤口好愈,但内力的损伤却难以恢复。我便先行带了他去俞师叔处,安置好了以后,才通知师门,约定在涅槃会会面,详细道来。”

    怨不得,怨不得坐山青成了这副模样!顾惊涛口中所说的关西秘法以铸重剑听着轻松,但当时他想必身负枷锁,走一步都困难,又拖着韦以航,面对一簇火堆,只怕不会将自己给烧了。这是千难万险才能成的事!林礼说没有半分心疼是假的,顾惊涛身上的伤竟是这么来的。

    顾惊涛自二位长老上岛以来,便时常走动左右。原是这些事,他显然没打算和自己讲。事到如今还将她当山上与他呛声的小师妹,天真烂漫,用最愚蠢的方式的方式保护她。林礼蹙起眉,她理解顾惊涛的好意,可实在太小瞧她了。

    她可是将之前乌苏舒秀湖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他听了。若是他日要打,顾惊涛还能让她躲在后面不成?

    “众位,容小礼冒犯。”林礼赌气似的,从人群中走出来,向堂上诸位一拱手,道,“岂止师兄,小礼也与邪魔之人打过照面。”

    穿云白衬的林礼很冷清,几乎有些不近人情。她眼里含了冰霜,却将周遭人的目光一个个都吸引过来。

    林礼缓缓把启州苍烟楼畔遇薛逸的事情一一道来,薛逸如何用引灵邪术控制人心,炼造惑人,在舒秀湖上邪气四飞,掀起了如何一场血雨腥风。

    期间,她不得不提到方恨少。冯衡倒是没什么,玄罗的弟子听了,自然震惊非常。尤其是单青青,瞳仁一缩,一个不稳,简直要从椅子上跌下来。好在金维生即使意外,也保持了几分理智,适时扶住夫人。

    “此事原授师叔所托,正好来此处可以调查一番,今日诸位齐聚一堂,总要商议个确凿的结果出来。”林礼缓缓念道。她因为薛逸那一句“同路人”,至今有些怕在众人面前主动提起此事,但今日见了顾惊涛如此,她又怎能一直屈于人后?

    倒算给了她面对的机会。

    堂下听完,切切一阵,又归于寂静。

    “小礼,”单青青俄而出声,她抚着胸口,似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依你的意思,方,方恨少受邪魔之术的迫害,如今叫你师叔带去了宜年峰?”

    林礼点了点头。

    “俞……如今他如何了?这样的邪术,可有痊愈的可能?”单青青一时失神,原本打算问俞平生能不能与邪魔抗衡,但想来俞平生乃天下第一神医,旁人求都求不得,自己这都是废话。于是连忙改口,如此问道。

    “小礼也不清楚,但请前辈放心。宜年峰定是全力医治的。”林礼奇怪单青青为何如此急迫,但还是如数回道。

    “青青,小礼年少,所知本就少。俞老的医书,霁日一代都是晓得的,人在宜年峰,定然被好好照料着,你也别急。”金维生拉过单青青的手,柔声安抚。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礼觉得单青青神色勉强,似乎想甩开金维生的手,却忍住了。

    “前辈莫要担忧,要屠尽余孽,才可为方老报仇。”乔明煦此刻站起,一副和颜悦色,叫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说的是刀光剑影的事情,“邪魔重燃之事,穿云二位见着了,眉山也有些许消息。”

    他将施青山的事情除去乔连城,缓缓道来。

    众人自然又是一阵纷争。

    “是以今日请冯老牵头,好好筹划筹划。”他言毕,向堂上拱手,“今日各位齐聚一堂,正如当年霁日一般。再没有更好的境况了。”

    乔明煦这句话仿佛刀刃似的在九鼎人的脸上划了几道。当年霁日,各位齐聚一堂,却各有顾忌,什么都没定下来。齐清狂更是让人一直戳脊梁骨。到如今,还要让他一个后辈拉出来嘲讽——

    乔明煦这句话说的确实急了,他执着于父亲的事情太久,绝不可能放过如此机会。他怕冯衡打退堂鼓,故而搬出九鼎的事情来压他,让他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番就算得罪了九鼎,他也无所谓了。

    众人一阵讶异,却见冯衡的眼里满意十分。

    作者有话说:

    1.她哥还是爱她的,只不过太臭屁了让人想打他

    2.乔明煦算是看懂了冯衡有事瞒着他,所以为了乔连城,只能把冯衡逼上梁山了。

    3.齐清狂实惨,又被小辈QUE

    4.单青青和方恨少,看懂了吧

    5.严崇如+冯衡蓄力ing,其实大家都被坑进来了

    ◉ 73、权衡

    冯衡连连点头, 乔明煦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却听他沉声道:

    “不错,今日诸位齐聚于此,是该商议个办法出来, 不至于像当年霁日那般。先烈葬身换来的太平日子,这江湖留给谁守?总是堂下诸位。若是如今还能闹出个熔岩尽断英雄骨的后果, 在座诸位也没有脸面再提手上的刀剑了。”

    他这话分量很重,说的深明大义, 仿若盘古开天地时的一阵巨响,让这些半是懵懂的孩子从混沌里惊醒, 脸上一个个皆有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之色。

    严崇如心里嗤笑一声,冯衡这一番话, 把自己放在了大义的位置上,旁人深以为然, 自己却知道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冯衡早从施青山和阳泽帮的事情里嗅出不对来, 但搜罗邪魔外教的下落无疑是要溅血的事情,培养的探子若真往这里头钻,不知要折损多少。锁钥阁消息天下, 银钱起身, 自然不能做赔本买卖。

    他原以为邪魔之事不足为惧, 拖到涅槃会之后,随意提一句就好了。锁钥阁没有一兵一卒, 不必冒这个头, 让四座山门来安排。但先前收到了舒秀湖的消息, 尤其日前听了江漫雪的话,才知道自己这步筹划到底天真了, 魔教在他忽视的时候, 不知已然成了一股多大的气候。

    而这样的气候, 却因为他的刻意回避,没有传出风声来。他日若再闹出一个霁日,他难免不会像齐清狂一样遭人闲话。正巧把阳泽帮接上了岛,借着他们的话,来做这个好人,日后还能落个担了道义的好名声。

    他巴不得乔明煦在这儿把施青山的事情说出来。

    “阁主此言甚是,承涅槃遗志,斩邪魔余孽,吾辈义不容辞!”严崇如与冯衡对一眼,适时从位置上站起,不顾严玉堂讶异的神色,向在场诸君深深一拜。

    他身形高挑,这一拜,有青山震震之势,惹得堂下弟子纷纷动容,俯下身来。“承涅槃遗志,斩邪魔余孽”叫得震天响,同当日涅槃开赛时一模一样。

    冯衡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他抢先挑了担子,但接下来怎么定夺,就是四大山门的事了。当年霁日之前,锁钥阁靠着消息不知赚了多少银子,这才有后面霁日时黎元阁主“执掌天下玄机”而肆意散之、分文不取的事情。如今他冯衡到了这个地步,自然可以效仿。但该怎么打,就不是锁钥阁的事情了。

    严崇如微微抖了抖大袖,冯衡这样的心思,来挑霁日先烈的担子,自然不够格。他算不得什么侠肝义胆的君子,但依照锁钥阁的阁规来说,却是个合格的阁主——他要保全锁钥阁在外的消息网络和江湖之中风雨不倒的位置。

    最重要的是,比起自己的父亲,严崇如也只能选择助冯衡的势了

    弟子们争先不定,纷纷向林礼、乔明煦、顾惊涛等人询问起当日的细节来。厅堂内一时有些喧闹,有些激动的弟子,跑上堂前,向阳泽帮的诸位行了个礼,便抓着于守临不放。

    “二位小友,可否稍等一等。”一直沉默不言的齐清狂突然发声,众人皆是一惊。

    “邪魔之事,自然要议。在座皆是才俊,想必比我们这些老头子中用。”他道,看了一眼乔明煦,眼里看不出悲喜,“可恕本座多言,冯阁主,此事在你锁钥阁里议,当真妥当吗?”

    “冯阁主只消告诉我一件事,为何阳泽帮最后收了个要手刃仇敌的假消息,差点儿误伤了穿云诸位?”

    齐清狂的声音像苍天的古树,虽老,但风过是一阵震天的沙响,叫人听着心颤。

    他是江湖老人了,勘破其中八成并不简单,今日怎么大家都说起邪魔重燃一事来了?依锁钥阁的通天本事,先前就没听到半点风声吗?他这是质问冯衡为何拐弯抹角,借了阳泽帮的势来当尚方宝剑,不谈这假消息,先谈邪魔的事情,这是要个振臂一呼天下应的美名。

    阳泽帮是九鼎的一支,收了锁钥阁的消息差点儿犯下大错。做掌门的,得跟冯衡讨这笔债。

    听到这里,应千诺亦忍不住站起来,向冯衡拱一拱手,声音很是坚定:“冯老,锁钥阁一向以严谨著称。此次的消息,差点儿让本帮误伤了穿云的诸位,有负家父声名。方才听来,道义虽好,却不像锁钥阁要给个解释的模样!”

    应千诺将头抬起来的时候,神色严峻。也是,阳泽帮被晾了半天了,林礼也起了疑。不过最叫她意外的还是应千诺——这才隔了几日,应千诺便从喜怒形于色蜕变的这样忍耐冷静,想来于守临劝谏不少,倒有了做少帮主的样子。林礼的嘴角不易察觉地挑了挑。

    正巧了。严崇如和冯衡对了一眼。

    此时,门外黎星若急急步入堂中,手中厚厚一册,引来众人目光——正是四海岛上的消息记录。

    冯衡抬手,立刻有人抬上一张桌子,搁在阳泽帮众人之间。

    “玉堂,你来翻。”他拂袖,缓缓移步桌前,招呼严玉堂将那日的记录从厚厚一本册子里翻出来。

    严玉堂的手抖了抖,他料到如此,于是轻声应过,并不多话,神色如常,缓缓翻来。

    在四周的众人自然被阳泽弟子挡着,但是一个个都拉长着脖子,只为看只言片语。围坐着的阳泽众人眼神直直,敛着息,好似生怕将这纸上墨迹吹化了。堂上静的连根针掉地上都饶不过,但听风吹过外廊铁马当啷作响,在每个人心上都敲了一下,仿佛预示着事情并不简单。

    严玉堂翻动的手停下来,重重压着一页,上书:

    “老帮主践行大义,霁日之中为民除害,武林之中享誉美名。可邪魔余孽,怀恨在心,手段毒辣,取人性命。原本行踪诡异,难以追究,却叫本阁寻到痕迹。明日未时,永陵城外,奇溪驿站。”

    正与阳泽帮收到的一模一样!

    “冯阁主还有什么辩得!真正的余孽,兴许不必找!”

    阳泽帮众人阴恻的眼神向他扫来,宛若燎血钩戳进人的身子。冯衡似乎听见刀剑出鞘的声音,他镇定着余光看向严玉堂,他亦是一副讶然神色。

    原是一起替换了。

    可惜这一步,算了也无用!冯衡心里暗笑,面上阴沉,缓缓道来:

    “霁日之后,天下清平。各家忌讳邪魔之事,上点儿年纪的老人面前提也不能提。本座正是顾忌于此,不敢妄下结论。所以当时,本座给出的消息,是一份邀请——让阳泽帮的诸位兄弟来岛上细谈。但是……”

    “这意思,是中间叫人换掉了?”有人道。

    “哼,阁主莫要再顾左右而言他!”

    “冯阁主这一出,是想保全谁?这是要将锁钥阁的脸面弃之不顾了?”

    众口铄金,冯衡与齐清狂那双眼边皱纹遍布却仍然锐利的眼神对上,接着又感受到乔明煦那炯炯的目光。这才几刻,叫他一瞬明白了二位这些年遭受了什么苦。唾沫星子最不值钱,却是锻造最好的利器,无形之中最能要人性命。

    罢,罢。做戏便要全套!

    他拱手道:“消息传递出了差错,本座先向阳泽帮的诸位赔不是。诸位疑心我是应当,但兹事牵涉人员众多,正好锁钥阁有权进入四海岛的都在堂上了,与我一齐,甘受诸位审问。”

    他大手一挥,道:“前厅人多口杂,请各家掌门长老随我至春山岛后厅,合桌而议。不论是阳泽帮的事情,还是邪魔重燃一事,各位说话最有分量!”

    堂下弟子们一下闹起来,凭什么不让他们参与?冯衡是何居心?

    “我冯某人一生做事光明磊落,从不行阴谋之事。”冯衡做了个请的手势,“只是除邪之事并不简单,需要掌门合议。诸位若是不放心,在前厅候着便是。”

    各家长老迟疑了一下,冯衡这是闹哪出?他是霁日的老人了,今日怎么如此反常?汪长春递了个眼色给孟斯伯——冯衡想是有话不好公开说来,教弟子们听去。随后示意左右,叫弟子们该干嘛干嘛去,自己跟上了。

    严崇如垂着眉,拱着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黎星若看了心里直发颤。他身边严玉堂来时颜色轻松,此时已然有形同陌路之感。严玉堂不是蠢人,他大抵已然有所察觉。

    黎星若心里七上八下,原在这群人中到底是自己最单纯。严崇如和冯衡如今向着她,这个局是为了严玉堂做的,那么往后她会不会也落得被算计的境地?

    冯伯便罢了,严崇如……那夜他说往后护她,谁知真假?黎星若到现在才看出严崇如的可怕来——敢情曾经的争强好胜都是藏拙,真正的心计早便算好了,用了算计他亲爹呢!

    黎星若咬了咬唇,手心流汗。她在去后厅前,看了这一层层人墙最后一眼,却看到了个意想不到的身影——

    她本该在葳蕤岛的病榻上卧着。

    母亲!

    黎星若落下惊慌的一眼,成了上官仪嘴边的一抹胸有成竹的笑。

    上官仪“卧病”这么多年,却清楚冯衡忌惮这么多年,无非就是为了严玉堂手下那一支京城的探子。这支探子在霁日和改朝换代的时候有大用,却在黎元死前叫他遣散了。

    他说,江湖之人切莫沾朝堂之事。可见这支探子知道的消息有多机密,黎元以为若是留了,这只探子虽能换来价值连城的消息,但是在是把悬在头上的刀。与皇权牵扯不清,难免要给锁钥阁招来杀身之祸。江湖人,还是自由洒脱些好。

    严玉堂当时岁数尚小,不肯放弃这宛若金山银山般的队伍,几次向他建言,反而是老人冯衡,虽不曾有什么耀眼的功绩,但对此事没有表示。

    自那时起黎元就决定,这位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给严玉堂。冯衡平庸些也就罢了,却没有违阁规的胆子。于是他增写“江湖远朝堂”的规训,内决中让冯衡胜出。

    身为妻子的上官仪,多少对这些事有了底。她看不透局势,但知道严玉堂哪里是这么容易放弃的性子?于是干脆更退一步,让严氏做大,成为冯衡的眼中钉,往后找到机会一击毙之,笑到最后的还是星若。

    后来的事情上官仪便不知道了,但冯衡有几分察觉,严崇如更是整个看在眼里。严玉堂花了几年将当年那支队伍重新召集起来,而且更加训练有素,甚至逆黎元之遗志,与京中要人直接勾结!

    要人这个词可太轻了——那人拥权拥兵,到了可以支持严玉堂翻了锁钥阁的地步!

    严崇如暗中调查,与冯衡互通有无。锁钥阁并无兵马,而四大山门高手无数。冯衡此番便是请君入瓮,瓮是涅槃之道,请的是四大山门和严玉堂。

    他前面的慷慨激昂是为了小辈们,可后面所有动作,都是做给同年的掌门长老们看的。

    只要严玉堂的底一掀,要做什么泼天之事,四大山门出于涅槃之义,必须帮锁钥阁兜底!

    这就是冯衡,对得起一个“衡”字。他精于算计,为了锁钥阁在这片江湖中绝不失衡。

    上官仪白日里接了冯衡的手书,柳眉一挑便明白了几分,方才隐在堂下,看了一处好戏。

    冯阁主啊,还是厉害。

    她转身向吵闹的后辈们,拍了拍手,道:“长老们合议,兹事体大,不得吵嚷。我领诸位上外面儿歇着去。想比试的尽管比试,不想比试的,须臾阵在那儿——”

    众人回过神来,打量着这个看着陌生的女人。她看着弱不禁风,却难掩那身威严的气度。

    上官仪勾一勾嘴角:

    “诸位可唤我一声上官夫人。”

    作者有话说:

    1.锁钥阁能手握天下玄机,也是有道理的。四大山门全算进去了

    2.冯衡这个人嘛,很复杂

    3.上官仪:扬眉吐气,终于等到这一天

    ◉ 74、浮屠

    “诸位长老这么一遭, 不知要议多久。兴许明日的比试没有长老在场做判官,为了比赛的顺利进行,请各门推举几位品行出众的弟子, 轮流交替,代行判权。”上官仪受冯衡所托, 将弟子们召集起来,省得耽误接下来的涅槃比试。

    各山门品行出众的, 不就指的是那几位吗?普通弟子倒很有眼力劲儿,都退到一边去议论方才的场面。

    “冯老这一行, 什么意思?”

    “挑担子啊,不然做第二个齐牧吗?”

    “你可当心着点, 这还有九鼎的人呢。”

    说话的人挂了玄罗刀,他哼哼笑了笑, 脸上却没有半点愧色。

    顾惊涛和马十一这两位年长些的俱在, 林礼不爱出这种风头,也能乐得清闲,故和尹信一起隐入了人海, 没想到碎语闲言听了一耳朵。

    “我道是什么, 有些人冷眼旁观倒是很擅长。偏眉山孤鸿山都有声音, 就他们掌门一言不发——岑师兄啊,你说是吧?”那似乎是个歧归路上的弟子, 像是在给岑举舟告状, 却显然是说给大家听的。

    岑举舟的脸色自然不悦, 眼神在玄罗人脸上剜了一下。

    齐牧,是齐清狂的原名。前周的时候, 齐老是在衙门做事的刽子手。那时乱象频生、流民四窜, 本地官府不愿承担这份外来压力, 勒令这些带刀的围城而站,若是流民敢近一步,便砍。齐老手上因此不知沾了多少无辜的血,惯是叫人戳脊梁骨唾弃的。

    好在时间有条为身负罪恶但仍存善念的人而存在的歧归路。那段日子,让齐牧手里练就了本事。后来他真熬过歧归之苦,在九鼎山上一骑绝尘,成了掌门,就把自个儿的名字改成了“清狂”。他不怕别人提他的血腥旧事,因为他这一生一直在被人指指点点。

    洗牧成清狂,万事做烟飞。

    他平日里沉默寡言,一双眼睛虽显苍老却依旧犀利。所以没人敢正面提起这事,今日长老们不在,大有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的意思,一个个都放肆起来。齐清狂不发作,自然有门下弟子发作。

    “世家风度……二朝而侍,不过如此。”玄罗刀脸色煞白,却诛心般嘲笑岑举舟。又有人道“一句从前的名字都提不得了吗?你说眉山?眉山自然关心了,否则等着被人戳三年前的痛处吗?”

    岑举舟捏着判官笔的拳头紧了紧。正欲发作,却不料人数最多的眉山弟子反应最为激烈,抢先加入战局,态势远不止口舌之争,大有大打出手,就地分裂武林之势。

    “看来还是你们穿云最清心君子,这样的事情牵扯不进去。”尹信看了,忍不住对林礼说。

    “江湖中人血气方刚,受不了言语带刺。让你见笑了。”林礼看着,额角青筋跳了跳。她想一想,叹了口气又道,“穿云能置身事外,全得益于汪吟吟此刻看顾惊涛那厮去了——否则也要吵起来。”

    她说话的空当,有一把玄罗刀已经“锵”的出鞘,九鼎各色利器怎能服输?连带着南虞的铁扇也蓄势待发——

    林礼见形势不对,皱一皱眉,赶紧上前:“吵归吵,诸位切莫动手去!”

    眼前人上下打量一眼她,狠狠道:“穿云门也要多管闲事?”

    “倘若他时,也便罢了,还算切磋功夫。只是如今邪魔之事才是心腹大患,长老们在议事,弟子们缄默等着便好,没来由的这么一闹,岂非不识大体?”林礼半分不让,话语间竟带了几分威严,“更何况,涅槃会受先灵照拂。涅槃之道当头,各位如此胡来,真是一点儿都不怕得罪?”

    只听那人骂了句娘,玄罗刀点了点地,趾高气昂斥道:“少拿这些道理压人,谁技高一筹,谁才是大爷!”

    “邪你娘的魔,眼前这笔账先算!”有人开了雪白的玄罗刀刃,要先叫林礼看看什么叫道理。

    林礼一怔,心有些寒。她迅速半提裁云,银光晃过对手的眼睛。岑举舟手中判官笔亦提到胸前——混战在即,上官仪快步而来,双手向下一压,真气外散,便有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拂过众人脸庞,清了清众人的脑子。

    林礼立刻肃然起敬,她听黎星若说过她的母亲久居病榻,此番亲眼相见,上官夫人是极柔弱,却仪态大方,不怒自威。

    众人立刻意识到失礼,纷纷抱拳道“上官夫人”。上官仪丹唇轻启,三言两语便将这些闲话堵了回去,最后道天色渐晚,明日还有比试,岛上备了宵夜,请诸君坐下聊。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几座山门,片刻便安分下来,依着上官夫人的意思四散去。

    上官仪有叫人如沐春风的本事,说话的本事也是一等一的好。黎星若的眉眼有七分像她,想来这身闺秀般的气度也是承了母亲。锁钥阁当真都是人才。

    林礼无奈地与尹信对了一眼,也便散了出去。别家弟子此去习练场,而这二位偏生向着人少的銮铃亭方向走,一面走,尹信一面道:

    “方才那件事与穿云无关,为什么发声呢?还有被污蔑的风险。”

    林礼点了点头,是与穿云门无关,不挨她的事。倘若她还是孤鸿山里一心只顾自己习武的那个小女孩儿,她说不定就置身事外看热闹了。但她这一路来见了太多身不由己,太多道貌岸然,太多人间疾苦。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告诉她要一以贯之一个“侠”字,所以她在落霞关出手,在舒秀湖上豁上性命也要与薛逸缠斗。如今邪魔重燃之事火烧眉毛,自己的同辈却为旁的事大打出手,辱没了剑也辱没了道,人心不齐,她看着难受。

    “我看着难受。”她转向尹信,看着他的眼睛问,“言屹,有些事不发声便能明哲保身,可明哲保身顾全不了大义。你是愿意看着‘侠’这个字被活生生地糟蹋,还是在旁边冷眼旁观?”

    污蔑,误解,从来如此,前有齐清狂,也就不怕以后了。

    霁日至今,日子过得太好了,倘若武道与侠义不能警醒这些与她同年的江湖中人,那么又如何能让她相信再来一回霁日,能有当日五门齐心的盛况?

    林礼的身高到尹信的肩头,他要低头看她。他见到的,夏夜的月光甚是明朗,濯濯清涟泛在她的脸上,眉头微蹙,很是坚决。时有流云拂过月面,她的脸便随之阴下去,却掩不了目光里的灼灼。

    他明白她失望了,就连他也从这群分明该有赤子之心的江湖弟子身上看到了构陷、怀疑、戾气。

    他有一瞬在怀疑,自己少时一心向往的江湖是不是一个彻底的谎言,连带着对“侠”这个原本飒沓流星字眼也产生了怀疑。

    有人处,莫非都如此逃不开算计?

    他看着她决绝的神色明白过来,有人处有江湖,却不都如眼前人一般肝胆冰雪、心思炽热。

    就算他们不谓侠,她谓,便足矣。

    “我觉得,”他笑一下,“你做得对。”

    他的笑很温柔,衬上那对桃花眼,任何时候都是风流的。此刻有夏花,有明月,合起来正是花前月下,合该适合谈情说爱的。但这双眼睛的主人知道她的心意,桃花眼的光晕里不是风花雪月,而是一种有士大夫般沉重的、不退缩的肯定。

    她不自觉地敛了气,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是赤诚之心。她面对江湖,他面对政事,都是赤子之心。

    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有彼此,不孤。

    “我说过的,不怕避讳,你那把重剑叫‘浮屠’这个名字,并不辱没,也算不得什么自傲自大。”尹信轻声道,“若是能求自己,自己便是浮屠。”

    其实在他心里,哪舍得让林礼一味求自己?如果她愿意,他可以做她的浮屠。

    只是他很清楚,她心气甚高,她怎么可能让别人来做她的浮屠?

    两个人只剩一点儿距离,就这么相互看着。月色太好了,映得她脸庞很美。他情不自禁地抬了手,想去探她的手腕——先前他握着了,满手的茧子磨得他心疼。

    谁知林礼双眸亮了一亮,似乎才想起要惊恐地跳开。她耳后红红的,沉声问罪道:“我说呢,你!方才堂上那么多人,做什么牵我手呀!”

    “镇抚大人这般孟浪吗?”林礼嗔道。

    尹信显然没想到他心上人是个破坏气氛的好手。她并非不解风月之人,但那些如丝般的柔情只在酒后倾泻。

    茧子多厚,他第一回牵的时候便晓得了。堂上的那一次,纯粹出于心疼。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銮铃亭的风铃一阵叮当作响,有风过,亦有人来。

    他缓缓侧过身,却听林礼惊呼一声:“星若?”

    那一副银盘脸蛋的人儿从銮铃亭拨月而出,脸上的神色似乎有些紧张,不过很快恢复了往常的端庄气度。

    “星若,你不是应当在后厅随众长老议事吗?冯老不是说,要查遍锁钥阁内吗?”林礼问道。

    黎星若朝林礼和尹信都致一下意。

    “我那几日在岸上理事,原都碰不到这记录,自然早就被放出来了。”她大方笑道,“我依阁主的意思,有事找阿礼。”

    她说罢,给了尹信一个眼神,欠身道:“真是对不住了,阿礼实在得先跟我走。”

    “好……”林礼和尹信对了一下眼神,脸上挂了一丝尴尬的笑。黎星若便搭上林礼的肩,引她沿着小径的方向走下去。

    黎星若此刻虽说面不改色,但心不安的跳动着。她方才看这二人站的这样近,就无端的想起方才——

    方才严崇如将后厅的门一掩,在她耳边说道:

    “左席,我只剩为你赴汤蹈火这一个选项了。”

    “你务必按我说的做。”

    那时候,他离她也是这样近。

    她也红了脸庞。

    作者有话说:

    1.本人来晚了。(今天过生日去了,回来的有点晚。给各位小老板抱歉)今天给一些订阅率较高的小老板发了红包,希望继续支持哦

    2。微博今天的照片可以代餐一下锁钥阁灯花夜

    3.黎星若万瓦电灯泡了惨惨子

    ◉ 75、拜见

    “师兄掩门做什么?”黎星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 “阁主不是说……”

    “本就是为拿右席设的局,你我都是局中客,看个戏罢了。”严崇如道, “阁主需要个戏搭子。此刻还不到上场的时候,我去便罢了, 你清心一些。”

    后厅的灯火才刚刚点上,周围的光线一寸寸亮了起来, 严崇如的眼睛也是,随之仿若有金光一轮。分明是灿烂的神色, 黎星若却感到无端的一阵害怕。这个人实在心机深沉而不可测,先前依着严玉堂的话不敢有半分违逆, 那低眉顺眼的蠢笨样子,原来全是装的。如今算计起自己的父亲来, 狠到这样的地步。

    今天她在这里, 全是被冯衡和严崇如算进来了。他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说只剩为自己赴汤蹈火这一条路了?就算冯衡有意传位给她,但严玉堂有的是办法夺位……

    她不得不迟疑,冷静道:“师兄这般大义灭亲的觉悟, 星若很佩服。”

    “你要知道, 我们父子不同你想象的那般。”严崇如听完, 看着她,声音柔软下来, “你虽手腕不比他, 却很知分寸。知道邪魔不可近, 朝堂不可碰。锁钥阁百年基业,诚信为上, 却是小心为本, 决不可托付到那位手上。”

    严崇如一句一字说得轻快, 丹凤眼里流光熠熠,此刻一点邪气都没有了,黎星若甚至看不到半分算计的深沉,竟是那样迫切而纯粹,仿佛是借着涅槃会的烛火脱胎换骨了一般。

    她一瞬很想就此点头说“好”,却仍存一分理智,逼问道:“师兄既然能算到这样的地步,何不自己携了位去,反倒说要助我?”

    严崇如的眼神暗了暗,那一刻他的心思经历仿佛历了劫。他欲言又止,最后轻而坚定地说道:“我看左席这十几年步步为营太辛苦,一直笑不出真心来,实在心疼。”

    冯衡和上官仪殊途同道,没有串通过,却都在暗地里教她怎么成为阁主,她得有疑心,她得懂权衡。她原本生来明艳,一笑便是春天,又得了上官仪的好教养,仪态大方,多少名门闺秀望之莫及。他见过她小时候笑得干净纯粹的样子,也知道那样的笑容因为经年累的设计而一点点磨灭。

    她对林礼笑,对二乔笑,对各家长老笑,又有哪一次是发自真心的呢?

    天性良善的人被迫城府深沉——这样的苦他受过,又被他的师父拯救出来,所以不想她再受了。

    既然他已经这样了,就让他做她的刀吧。他的星若不用三番计算才走一步,让他来成全便好。

    黎星若怔了,她感受到有些东西在意料之外。她透过严崇如的眼睛看出他说的情深义重,在这种感觉下理性一点点被蚕食——她竟然觉得他是真心的。

    “我……”她出声,却凝噎。

    “星若,成败自在今夜。”严崇如的丹凤眼分明动了情,声音却依旧冷静,“那位身后不仅有王侯,而且与魔教也许亦有勾连。冯老今晚想叫四大山门做紧箍咒圈住他,可我觉得不一定够用。”

    “那么你要……”黎星若隐隐有所感觉。

    “是了,殿下调得动兵,”严崇如道,“我等会儿唱完了戏,便去殿下面前一试。你可小心跟着他,若是他与另一位殿下在一块儿,你得想个法子将这位殿下支走了。”

    黎星若皱了皱眉。

    “那两位如今还都蒙在鼓里,互不知晓。你可千万瞒好,万不可叫林礼知道她的身份。”严崇如道,“一个当今陛下的皇长孙,一个前朝的公主,若是知晓了彼此的身份,还有的安宁吗?若是能瞒天过海,之后锁钥阁的人情里多一位皇妃,也未可知。”

    严崇如的声音有种令人信服的能力,黎星若不自觉紧张地点了头,他想的周全,她已经插不上话了。

    “那么,为了锁钥阁,都托于你了。”严崇如长久地看了她一眼,几分眷恋,几分凉薄。黎星若原本不明白,却在电光火石的刹那感觉到了,这一眼好像地狱门前贪恋人世的无奈。就算为的是大义,但严崇如做的是算计自己父亲的事情,心里又怎能全然坦荡?

    严崇如今日进了这个门,与亲生父亲断义,出来时就好比死了一遭。

    “师兄……”黎星若向前一步,在严崇如转身时抓住他的手。对方讶异的眼神流淌下来,她最终什么都说不出,只是唤道,“崇如……哥哥。”

    严崇如的喉结动了动,她还天真烂漫的时候这样叫过,后来心思重了,就再也没听过这四个字。

    他克制地落下一个“好”字,狠了狠心推门进去了。

    *****

    宜年峰。

    宜年峰一年四季到头都静,天淡云低,上苍垂怜有意偏爱,狂风不敢经过,暴雨无胆冲刷。俞平生隐居的这个地界儿,青翠的颜色好像亘古不变。

    宜年宜年,没有东南暑夏的酷热,一年到头只有春秋冬。

    此处离天近,星子也烁烁。

    岳为轻自上这儿来,心情都舒畅不少,他在四合的夜幕里耍了一套穿云剑法,看得白发白眉的俞平生连连点头,好像回忆起了几十年前在孤鸿山里与师兄弟们一齐练剑的日子。

    俞平生有多大岁数了?他自己也许也记不清了,山中时日长,没有分岁。除非血溅到宜年峰的树枝上,否则他连江山改朝换代都不会知道。他白发白眉白须,眼睛永远阖着,仿佛万物自在心中,下一刻便可从宜年峰登顶为仙,顾自飞去。

    岳为轻改换力道,沉下气来,又是一式。

    “此非穿云之式,师弟。”他阖着眼,捋了捋长须,“这些年在外,想必懂得了许多。”

    岳为轻笑了笑,道:“我是行路命,没有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心静,做不了隐居和守山的事。”

    他刚说完,却听身后木屋的门一响,有人跌撞出来。

    “以航,做什么出来!”岳为轻连忙收剑,往门前冲去,却猛然发现,跌出来的并非韦以航,而是深受邪术迫害的方恨少!

    “方兄!”岳为轻心下大惊,怎么可能?!一旁阖目的俞平生脸上终于有了神色,他抖抖袍子,起身脚尖一点,和师弟一齐架住了方恨少。

    方恨少被岳为轻送来的宜年峰的时候面色如灰,双目紧闭,嘴唇毫无血色,头发灰白。单是这样还好,俞平生毕竟是霁日的老人,可以设法补救,但当他看到方恨少颈上环绕的一圈暗斑,心思就凉了。这引灵邪术埋藏的太深,方老身体里的内力几乎消失殆尽,已经是最成熟的惑人心态。

    俞平生难得动怒,大骂薛逸畜生,接着焚膏继晷,翻找医书,也只能堪堪吊住方恨少的命,至于能不能醒过来……看天意。

    没想到今日,今日他竟然……

    方恨少脸上的死人灰已经退去,嘴唇恢复了些许血色,但仍然一片病白虚弱。他眼睛开了一条缝,眼珠却浑浊不堪,。他口中念念有词,道:

    “我的徒儿……”

    俞平生撑住他,让方恨少直起背来,靠的舒服些。他的目光被星子牵动,落在九天外,竟有了一点儿神采:

    “莫怕,勿听,勿信……”

    他的声音喑哑,嘶哑地喟叹一会儿,又恹恹喘气许久。

    “正道昭彰,切不可忘,不可忘……”

    “善恶忠良,各有所报。跟着他,是一报,不跟,是另一报……”

    “此去再见,亦有时日……顾好自己……”

    方恨少的声音逐渐弱了,话语模糊,已然听不清究竟了。那双眼珠浑浊的眼珠谢却了繁星流光的挽留,再次合上。

    “师兄,这!”岳为轻慌了,这莫不是不中用了?

    俞平生冷静地摆了摆手,搭上方恨少的脉。半晌,又道:“抬回房里去吧。”

    “引灵邪术为灭人神智以造惑人,我不明白缘由,但方弟方才是清醒了一瞬,是好兆头。”俞平生道,“他的经脉比刚送上来时好了些许,若是有这个命,也许能再见清醒人间。”

    岳为轻忙不迭地同师兄将方恨少抬了回去,一面又细细想着方才他的话语。

    “方兄方才唤的,是他哪位徒儿?”岳为轻问,“似乎很怕他着了旁人的道?”

    俞平生摇了摇头,捋着白须:“我在宜年峰上多少年了?早便不晓得山下如何了。”

    他阖着的眼睛开了一刻,留下可惜的神色,道:“总是最放心不下的那一个吧。”

    *****

    尹信看着黎星若拉着林礼顺着小径走远去,身影逐渐黑了黑了,才收了如水似的目光。心思便去銮铃亭里坐一会儿,等着林礼回来好了。

    锁钥群岛到底坐拥永陵山水,坐在銮铃亭里向外望去,月色倾泻,银白的光点细碎潋滟,拢着薄纱似的烟,漾开一片澄净。微微的夏夜风牵动銮铃亭的风铃,刚刚静下的心乱又被拨动。

    风花雪月之事,果然还是要与意中人共享才妙。他正想着,身后传来一阵哒哒声,他回过身,正巧听见他问候:

    “言兄一个人赏景么?”

    尹信拱了拱手,道:“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妙处。我赏的是足够了,若是严兄亦想……”

    尹信还没说完,就见面前人正色庄严,忽地双膝而跪,顶礼而拜:

    “草民严崇如,拜见维桢王殿下。”

    作者有话说:

    1.崇如哥哥

    2.本书智商最高的两个男人对线了,似乎可以浅磕一手哈哈哈哈

    3.大家新年快乐除夕快乐!!萧墨颜携儿子女儿给大家拜年啦!祝各位宝贝兔年开心,心想事成!学习工作兔飞猛进,前兔无量!

    4.新年小剧场:

    中政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大晋开国以来天地换了新气色,海外银元流进,海内万事太平,一到年底人人都挂了抹笑,商家挂上了促销的牌子,京官们上早朝时脸上都是喜色,就连尹元鸿催事的语气都软和不少。天地万物歆享着年味,慵懒而愉快。

    京城的拜星楼建的足足有十二层高,当真是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往上一站便可眺望内外,是京城里除了皇宫,最好赏烟花的地方。

    尹信靠在栏杆上,看着身边的林礼,笑道:

    “上回在永陵没有陪你看到灯花夜,这次赔给你。”

    他话音一落,林礼便听到引线的虚声,接着一声“砰”,那漫天的绚烂便炸开了。

    火花绝尘地绽开,碎成万朵光点,红黄紫橙,黑天流火。

    底下传来百姓的阵阵惊呼,一阵阵掌声如同涛浪般打来。而这只是个开始,焰火争先点缀着更长远的夜空,一处,两处,三处,直到林礼看花了眼,仿若置身于一片仙林的世界。

    烟花映红了她的脸庞。

    她身旁的他说:

    “往后每年带你看这样的盛景,好不好?”

    ◉ 76、清算

    尹信心头一怔, 却沉稳上前要将他扶起,道:“严兄说的我不懂。但这不是折我的寿吗?”

    “殿下,”严崇如闻言却不抬头, “上次在永陵城外的灵溪驿站遇刺是有人设计。阳泽帮拿到假消息,与此人脱不开干系。”

    尹信原本拽着严崇如胳膊的手松了松。片刻, 严崇如听到一个阴沉的声音道:“是冲着殿下,还是大人?”

    严崇如再拜, 道:“冲着殿下。”

    尹信直起身来,背对着他。他又望向天上的微月, 良久没有说话。銮铃亭系着风铃,风一吹就苍苍作响。此处远离议事的厅堂, 沾不了烛火几分明亮,全靠月色照拂。当云掩月面, 这一点儿光亮也被剥夺, 周遭乾坤又让黑寂主宰。尹信不说话之后,连风吹过周围树叶枝蔓的沙沙声都有了几分诡谲的可怖,风铃在其中摇晃作响, 撞出一阵细碎的、难耐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声。

    严崇如觉得周遭的夜立刻黑了几分, 身上不知为何一阵冷寒。他大着胆子微微抬头, 看到尹信半侧过脸来,在微弱月光的映照下, 一半明, 一半暗。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严崇如冒犯的这一眼, 眼神中的杀伐之气将眼边月色的一点点银白撕碎压下,好像深渊的真面目骤然被揭开。

    这便是, 天家威严吗?严崇如心思深沉至如此, 却还是在见到这一眼的时候后脊发凉, 他连忙低下头去,听尹信道:

    “我想你的意思,是在告诉本王,中政之内不安分。”

    “是。”

    尹信转过身来,道:“说说看。”

    “此人权势滔天,在锁钥阁之中也有亲信。”严崇如此刻沉下心来,缓缓道,“此话一出,殿下自然解惑,可草民与锁钥阁,恐遭灭顶之灾。”

    尹信冷笑一声,向前走了一步,巨大的黑影将严崇如笼罩。他道:“若是事实,本王自然要还这个人情。”

    正是如此!严崇如虽一阵畏寒,心中却有了几分数。他道:“此人功绩关外,受封佊地,虽受亲王荣光,却似乎并不满足。”

    尹信闻言,又是沉默。他在黑暗里,严崇如见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却听到他极具压迫性的声音:

    “侮上是重罪,你最好讲的有头尾些。”

    ****

    三日前,中政城。

    中政不比东南,夏日里是又炎又干。才入夏,去年冬天纳的冰便一缸缸往各宫殿里运。尹济海自从儿子走了东南,便又是自己挑起兼国之权,处理冗杂的政务。他身体本就虚,这天一热,便一直发汗。东宫里的冰,也比其他殿里多许多。

    这几日早朝热闹。半月前,通政司的参议突然就上了奏,说湘吉郡英州民间商贾启信,说英州度支玩忽职守,亦有行贪污公款之举。

    接着,督查院的监察御史便参了这几个度支一本,说是地方按察司刚刚上报。

    尹元鸿向来最是厌恶贪官污吏,便即刻将本子收了来看。不过到底冷静,没有当场就下旨。第二日早朝,尹元鸿还没说怎么个惩治结果,督查院的左佥都御史连同户部上本,说是英州推度不符实,参了英州的推度数本。

    英州的地方按察司近来颇为活跃啊。当时尹济海一边咳嗽一边想着。

    后来的几天,通政司收了杏州、令州数地的民间密封申诉,申斥地方度支渎职。接着相隔一二日,督查院参人的本子就递上来。

    一连数日,东南四五个叫得上名字的大州的基层财税官员都被参了个遍。尹元鸿原本当机立断要杀要斩,东南官员的待遇最好,竟还出了这么多无耻之徒。但是越听越气,加上天气炎热,一时胸闷,几欲昏倒在大殿上。

    众官忙不迭陛下注重龙体,这休息了两日,万岁爷要如何处置的决定也就缓了下来。这休息的两日,都是尹济海代为上朝,弹劾的文书却不怎么上,只是揪着前几日的事情不放。

    尹济海将那些奏疏都一一看过,附了具体数目,大致一瞧看不出毛病来。不过他直觉肯定这其中有不简单——光是英州也就罢了,地方按察司平日不见上书,怎么这几日如此活跃?恰是东南几个大州的按察司撞日子到一块儿了?

    不能。更何况这个大州的基层财税都很重要,尹信这孩子镇抚东南,要是其中真有问题,早该看出一二来了,哪里用得着等到按察司和督查院这群蠢货?

    而且这几个蠢货,全长着一根舌头,命都吊在一处呢。他想到这儿,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极为好奇那位究竟是想做什么。

    尹元鸿复又上朝那日,早朝的形势一时又波涛汹涌起来。既左佥都御史之后,左副都御史直接上本参了嘉安布政使朱黔城,立刻有监察御史和六部众人提到,前几日牵涉渎职案中的度支、推度、州府官员怕皆是与朱氏有勾连。接着跟唱戏台似的,将可以证明勾连的证据一一上奏。

    “陛下,嘉安布政使朱氏,这样笼络财税官员,岂不是对大晋财税制度的莫大侮辱?”燕亲王尹济林义愤填膺般的添了句,“我大晋开国至此,万物向荣,不都仰仗陛下当初的英明设计?若是贪字,也就罢了。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朱氏身居布政使之高位,这样蚕食下层,是何居心?”

    尹元鸿原本就被吵的头疼,胸口又开始闷,听尹济林这一席话,疑心上了朱黔城有不臣之心,一时头脑发胀,竟有些喘不过气来。尹济海皱了皱眉,连忙请奏龙体,让自己代为议事。

    没想到尹元鸿一摆手,直接散了早朝。把其他政务都丢给尹济海,自己携了东南渎职一事而去。念着自己这太子手上事务繁多,就喊了尹济林九衡阁侍候。

    出了大殿,尹济海便收到了尹信自东南发来的第一封密信,说的是永陵藏有私矿的事情。

    “私矿铸币一事重大,与东南去岁财政疏漏兴许有莫大关系。儿臣特此向父王请示先前东南的矿政记录,一探究竟。此前落霞关的事情,已与父王说明。儿臣在永陵锁钥阁有所收获,越发肯定此事不简单,江湖魔教兴许也牵涉其中……”

    东宫,尹济海看到这里,想着早朝时尹济林关切的眼神,心中的猜想落了地。他望了一眼九衡阁的方向,冷笑一声,差人请来姚太师。

    姚承基,东宫辅臣,太子太师,群臣之中尹济海最信的过的人。他恭敬地请先生一一看过,最后无奈又苍凉地笑了笑,道:

    “先生,我早有疑心,才让阿信怎样都要去镇抚东南。”

    “殿下的疑心是未雨绸缪,如今肯定了,不是很好吗?”姚承基是花甲之年。他少年英才,名声传扬蜀地。年少时三入中政却不得仕,索性云游四方。惯看疾苦后,一路又到了富贵东南,相中尹家军的实力,归依成了幕僚。刚开国的时候,是尹元鸿的左膀右臂,如今岁数大了,便辅佐东宫。

    “燕亲王镇守塞北,屡立军功,甚地陛下欢心,如今每年留京的日子却越来越长。”姚承基咳嗽了一声,道,“手上既有虎符,燕字旗唯主是从。时日长了,变是应当的。殿下如今只是……”

    “我如今只是知道了真相觉得失望罢了。”尹济海收起那抹惨淡的笑,冷冷道,“燕王又何止虎符和欢心?东南这座私矿铸的币,用到哪里去还用的着想吗?燕字旗的马,怕是膘添了一层又一层。燕字旗的兵,怕是比御林军训练有素多了。”

    “我猜猜他会用什么招数?”尹济海说道此处,语气里竟然带了一丝戏谑,“不能成功把父皇哄得昏头,就再蛰伏个几年,哄哄我。之后像这几日一样安排几出好戏,再让太师您袭了晁错的名声,接着就要清君侧,兴大道,派兵勤王了不是?”

    平日里尹济林极知分寸,很是恭敬,甚至颇有些唯太子是尊的意思。哪怕尹济海看得出他绵里藏针,也一直不愿到兄弟阋墙的地步。他只是瞒他,并不撕破这层脸皮。

    如今看来这层脸皮也留不得了。倒是做个富商好,帝王家的兄弟,最终都要道金戈相向的地步。尹济海并不学西楚霸王优柔寡断,他的心早就适时地硬了。那一点点悲悯可怜随着那个笑的散去而消失殆尽。

    姚承基一辈子大风大浪见得多了,听闻此言,竟带了一丝笑意:“老臣随陛下北征,见大晋开国、改制、换法,欣欣向荣,万不想身后史书唾骂。除了仰赖殿下,便只剩致仕这个选择了。”

    “先生说笑了,先生才学渊博,学生受益其中,也想让阿信有同样的福分。怕要请先生多操劳几年。”尹济海轻捻了手中的扳指,“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请先生明日安排好了。”

    姚承基点过头,朝廷有亲燕的官员,这几日唱戏唱的好不大方。太子党早就按捺不住了。

    是该清算的时候了。

    “他们自然明白。”姚承基道,“小殿下请示东南早年的矿政记录,殿下打算怎么给?”

    “告诉他,开明二年,燕王尹济林南下寻访时发现矿产,上报朝廷,并命名恒嘉,加以开采。他如果蠢到想不通恒嘉矿产是被他皇叔报了一座,瞒了一座,也便不用回来了。”尹济海目光沉沉,看向姚承基,“先生,还有一事学生在意。”

    “什么?”

    “当初北征的时候,我们对临江以北的形势没有确切的掌握。尤其是当年横渡临江,周边遍布险阵,凶险非常。”尹济海缓缓道,“原本打算缓兵以探虚实,最终父皇却连夜出兵,这其中玄妙,您可记得?”

    姚承基点了头。

    “此事机密,旁人只当是父皇弥天大勇、当断则断。可我晓得,他是个极为谨慎的人。不到万全,绝不会豁上军舰和数万人手。”尹济海道,“我听闻,是因为几张图。”

    几张画出临江和北边军防的图。

    “先生可知道从哪儿来?”

    姚承基没有动作,讳莫如深地看了他一眼,只道:“殿下要请小殿下万分小心。”

    尹济海胸有成竹了,当初的军防图,来自锁钥阁。

    作者有话说:

    1.我来了,各位宝贝新年好

    2.尹信这条线的幕后BOSS上线了

    3.尹信高帅,父王高帅!!!

    ◉ 77、玉堂

    *****

    严崇如敛了口气, 从怀中掏出一张画像,双手奉上。

    尹信接过,接着月光, 看清了那画像上正是自己。

    “燕王来此密信,是想借右席严氏之手, 对殿下行不轨之事。”严崇如的心沉静下来。他本是极擅长伪装的人,面对怎样的情形都能不露慌张。就算方才亲生父亲对峙, 也能克制地宛若对待陌生人。可他不得不承认,尹信太有压迫感了, 以至于他对预想过很多次的计划产生了几分怀疑。

    “右席与京中早有联络,燕王是右席在京中最重要的线人, 其中勾结绝非两三年可以说清的。”严崇如道,“右席对阁主之位一直肖想, 虽手上有京城一脉, 但实力不足。去岁年底,燕王来了信,若右席可以成为他的一把刀, 他便以兵马助右席。”

    严玉堂是个面善的人, 留了两撇小胡子, 身材有些微胖,看起来很好说话。他是严玉堂的身边人, 是他从小养到大的儿子, 所以他知道, 那一副笑呵呵的面孔下藏着一副时时在算计的心。

    严玉堂不知是哪里的穷苦出身,严崇如后来找遍消息也没能知道。但他知道有些消息是要用命来换的, 锁钥阁的消息探子就好比权贵的死士, 严玉堂正是依靠一身“青天白日, 过不留影”的本事与心计,靠做消息探子而得了太阁主青眼。黎元继任阁主的时候,就让他接了左席的位置。

    在他小时候,严玉堂曾一直教导他,消息探子,最忌讳的就是有顾忌。锁钥阁以消息为本,所以夺取消息应当不择手段。如有疏漏犹豫,掉的就是自己的脑袋。

    “小如啊,这世上命是最重要的。”

    他对一切保持冷漠,除了交易、金钱、权力。而亲情感情之类的东西,则随时可以牺牲。十几年前,他曾带上妻儿追查一则消息,对手看似大意,却是深有城府,这一遭是请君入瓮,在严玉堂不留神时提刀而来。

    严玉堂当然没有死,他的妻子替他抗下了这一刀。而他为了消息,竟然不顾妻子奄奄一息,向对手追去。

    严崇如的娘就是这么没的。那夜小小的他拖着母亲走了好远的路,知道人的身体是怎么变冷变硬的;知道人可以流多少血,在地上拖好长好长;知道血凝固了会变黑,让人看着喘不过气来。

    他很早就体验过绝望,知道娘是因为爹而死的。

    严玉堂给他恰到好处的父爱,把他当自己夺权的刀来养。怕日后自己身体不济,所以将生得晶莹骨的他送到玄罗山,叫他练一身功夫,以后好为他爹做事。

    他在玄罗山拜方恨少为师,一生都不会有第二个师父。方老是真正的至善之人,用道义洗刷了他身上的脏污,将严玉堂没有教给他的那些道理——良善、责任、勇气、无私,都一点点教会了他。

    “崇如,你记着,刀锋向着别人的时候,其实永远在向着自己。三抄水浮于水面之上,心永远沉于水面之下。”

    他试着和世间和解,却永远无法与过去和解。拜严玉堂所赐,他无法拥有方恨少怀着万物的胸襟,只能退而求其次,用这副被调-教出来的心思,对付他父亲了。

    他这些年装得毫无心机,正因如此,严玉堂对他毫不设防。他见过昏暗的灯光下,严玉堂咬牙切齿地将黎元阁主“江湖不问朝堂事”的遗训撕成碎片,阴沉着说:

    “临江之战的时候,当今天家也受了锁钥阁的恩惠。当初是黎元自己给的消息,怎么如今倒退缩起来了?短志的玩意儿!”

    接着扫出一抹阴狠的目光来,死盯着严崇如:“你记着,锁钥阁的福气大着呢,怎么能只偏安这东南一隅?那几座山头终究只是武夫,锁钥阁若有了京城的照拂,往后在这江湖中便是说一不二!”

    他看着严玉堂将黎元遣散的京城旧部一点点召集起来,培养了自己的势力,又与燕王搭上了线。他原本想着当涅槃会结束,就该到清算的时候。可当他看见严玉堂为了完成燕王的所给的刺杀任务,不顾邪魔复燃嫌疑,竟意图借阳泽帮的刀来杀人,便意识到,自己还是保守了。

    “父亲,应老帮主的死,兴许是邪魔余孽报复,兹事体大,所以阁主让他们上岛商讨。这样做,是不是太不顾人死活了些?”他当时那样问。

    “邪魔余孽又如何?大家知不知道,不干我的事。顾人死活?就更不是我的事了。这些都是没用的心思。”严玉堂落下一个鄙夷的眼神,斥责了严崇如,就轻飘飘地将冯衡的密信换了。

    他自私到了极点。严崇如继承了他这样的当机立断,找到了冯衡,一步步布下后面的局。

    严崇如如此深沉的人,当然不会把这些都讲给尹信听。他只将严玉堂的野心和之后怎样换的冯衡密信一一道来,他看着尹信的神色,不知在思考些什么,眼神仍然阴鸷不定。

    片刻,他道:“不必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严崇如一闻此言,心里一笑,想是原先的计划并不难实行。只是他堪堪站起,尹信他劈头又问:“你手上有画像,锁钥阁有眼线,只要跟着,知道本王如今是镇抚,不是难事。本王的皇叔既然只给画像,便是瞒着皇嗣这一层。你如何知道本王的真实身份?”

    “严玉堂筹划至此,当然万分小心。”严崇如如数应来,“第一次借刀杀人未果,他一面请示燕王,一面将殿下与林姑娘等人迎上岛来,想做第二次谋划。正在这时,他得了燕王速速杀之的回信,原本无事,却奈何多想了两分。”

    “他以为,倘若只是个镇抚,燕王在朝堂上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倘若一定要人死,燕王的人埋伏在哪里不行?偏偏要借江湖人的手?镇抚向来临时设立,原职定不简单。他动用手上京城的线人,往深里去探。诡异的是探不着一丝消息。”

    尹信若有若无地笑了一声,正是如此严玉堂才猜到了他这个镇抚怕是关乎天家,带了点儿皇家宫闱的关系,牵扯了陛下的心肠,才半分消息都露不出来。

    还真是有几分本事。

    “他依着天家猜,最终以殿下最有可能。”严崇如虽然站着,却垂着首,不曾看着尹信,“他回信试探,直言一个镇抚还好办,可维桢王贵为皇长孙,若行刺了,便是谋逆的大罪,自己对大晋忠心耿耿,万不敢做这样的事。实际上便是与燕王谈条件,想要更多依仗。”

    “本王那皇叔,不是简单人,竟这样栽了个跟头?”尹信道。尹济林收到这样的信,怕是只能咬着牙咽下这口恶气了。

    “帝王将相的斗争,不过尔尔。”严崇如想起严玉堂拿到燕王的亲信,不住地笑,仿佛已然取冯衡而代之。

    “回殿下的话,是的。燕王应了。本就是燕王算计他,他也反过来算计燕王罢了。这样互相算计,倒也算得上合作。”严崇如听着尹信的话语缓和了不少,便稍稍抬了头。就这么一抬头,正巧迎了几分寒光在他脸上扫过,宛若刀割。

    尹信的脸是瞬间阴沉下来的,他沉声道:“可你,不也正是在算计本王吗?”

    严崇如一瞬乱了阵脚,强忍着神听下去:

    “严玉堂与燕王勾结,有了兵马支持,可以夺权。如今你跑来本王面前说这些,不就是想请兵一护这锁钥群岛?”尹信走近一步,眼神如冰,看得人直寒战。

    严崇如算不得凡人,他算计到这里,就是为了提这个要求。他到底低估了维桢王,竟然这样轻巧地道破他的心思!

    “草民不敢算计殿下。此番全为的是江湖之义,保锁钥存亡。草民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分欺骗,听任殿下处置!”严崇如再拜下去,后脊出了密密一层汗。

    寂静了许久,尹信将他扶起来,道:

    “本王答应你。”

    其实还要托严崇如的福,尹信明白了去岁秋账到底为何古怪。

    他先前手上线索无数,为何始终串联不起来,成为一团乱麻,就是因为想得太简单,以为乱子只出在东南,整件事只是贪官污吏对大晋财税制度的破坏。

    从严崇如将尹济林的名字告诉他的那刻起,他就明白了,这件事不是财税制度的破坏,而是皇叔在洗钱,想要洗出一个江山来。

    “开明二年经燕王尹济林南下寻访时发现此矿,上报朝廷,加以开采。”尹信想起黎星若翻出来的旧账,其实就是事情的答案,此番算是他太傻。

    那私矿与明面上的恒嘉矿产就是一对双生子,燕王当初南下巡访,开一藏一。藏的这一座经年累月私铸铜钱,一点点出运,砸在燕字旗军上,成为往后夺权的最有力的依仗。

    皇叔是个极为谨慎的人物,为了防止私矿铸币一事被发现,不仅迁走了矿边农户,而且为防将来有人发现私矿,得想方设法将造出来这批铜钱洗干净。

    他把钱藏在哪里了?

    落霞关。

    落霞宝业的推度被人从中间拉高了。他之前一直在想拉高推度有什么用,现在想通了是皇叔为了隐藏铜钱,得想办法让他们都“流通”在市场上。于是直接篡改了估算市场流通量的推度数据。

    落霞宝业,就是其中一个例子。原本皇叔作假的推度数据不算离谱,因为推度制度本身就无法完全精确,若是只高上一点点,查账的时候也看不出猫腻来。但当然不止落霞关了——皇叔若是找了无数个落霞关这样的村庄,稍稍篡改提高他们的推度,积少成多,就可以将铸造的数目巨大的私币数量藏起来、洗干净。

    之后,在北方高枕无忧,只等哪日换了江山。

    真是好谋划啊。尹信细细思索,若是没有严崇如提到燕亲王,这计划可以说几乎天衣无缝。

    但坏就坏在两个地方。

    一个是,落霞宝业是地方上的支柱产业,在清河县的税收里应该以重笔相记。当初尹济林改了“落霞宝业”的推度,而落霞关恰好出了事,才叫税收和推度之间差距过大,让他看出了问题。

    二是,手下人并不干净。尹济林怎么可能叫私铸的铜钱真的流通到市场上去?他看到的崭新铜钱,应当是那所谓的“私矿主人”出于私心用出去的。而这样一来,送给尹济林的账就自然对不上了。

    这“私矿主人”在汇市想尽办法挂牌,为的就是设法补救,瞒住主子的眼睛。但逃得过尹济林的眼睛,也逃不过他手下的智囊。最终一定是被发现了的。皇叔的眼线到底比他多,应当对他发觉私矿一事有所察觉。那天放火烧矿,既是销毁证据不让他发现,也是封了这“私矿主人”的嘴。省的落到他手里,再将背后人物供出来。

    东南这笔账,税收不是主要问题,推度才是——终于有了交代。

    “那封信,怕是皇叔的手笔。不能留了。”

    作者有话说:

    1.把心疼严崇如打在公屏上

    2.来晚了哈,在字斟句酌洗钱这件事应该怎么写的通俗一点。恭喜财政家达成了新成就!!!

    3.维桢王A爆了智商超高的财政家

    ◉ 78、济林

    *****

    京中并不太平, 尹济海既然下了决心,清算燕王就只是早晚的问题,只是在考虑如何出手罢了。督查院、通政司的那些人深谙陛下最恨贪官污吏, 以财税为大晋立国之本而力谏,催促着尹元鸿早下决断。

    尹元鸿对财税一事忌惮最深, 不假。尹济海与自己弟弟的激进大有不同,他继承了尹元鸿尚为海商时的谨慎周全。即使想通了背后的道理, 也不肯轻易露出自己的底牌。既然已经到这个地步,就要蛇打七寸, 一击毙命。

    早年间北征时,自己一身病弱, 上不得前线,在后方布设。前线作战, 除了父皇亲身披挂, 便是把最重要的仗交给尹济林。他领兵纵横东南,强渡临江,最后北国铁马冰河。他替父皇不知挡了多少刀剑, 确实是个难得的将才。

    他顶着一身赫赫军功和满身伤疤, 在开明三年被分封去了塞北燕地, 继续替父皇守国门,让那些被驱逐的边牧十族再无不臣之心——着实受了苦。

    尹元鸿有五个儿子, 最得称赞的不过太子和燕王。太子主文韬, 燕王做武略, 两人虽同父异母,却共为大晋开江山, 为父皇守太平。这好些年, 尹济林忠贞模样, 一心避让,唯兄长是尊,暗地里却结交官宦、笼络人心。

    精明如陛下和太子,怎会不看在眼里?不过心照不宣,念在他军功深厚,只要是小打小闹,便不过问,扆崋往后依旧亲厚待他。

    尹济海很清楚他的父皇,念旧情,想着他们兄弟还能和睦。尹济林疯不到弑父的地步,但会弑兄。若他这副身子走在前面,对他来说是最好的——侄子最不用顾忌。尹济海要一击毙命,东南这面,等尹信网罗好所有的证据归京;燕字旗这面,由他着手,自然暗地里有人能替他把尹济林的想藏的这面翻出来。他要做万全之策,要这一剑刺出去燕王就毫无还手之力。死生趁快,免得父皇念及旧情,动了恻隐之心,也免得自己,最终不忍心。

    于是,当务之急是让父皇看清楚,这一轮的弹劾,背后有燕王的小心思。父皇聪明一世,看着上书的官员,心里一定有过猜测。不过正在气头上,缺了提醒他的人。

    姚太师的授意下,自然有人去做这个筏子。

    尹济海只消沉下心来,把这一切好好写给尹信,让他切勿冒进,按兵不动,细细纠察之,拿到人证物证为妙。这样机密的消息,务必不声不响地迅速送到尹信手里——他驯养的那批千里鸽为最妙。

    尹济海就这样设计地百般周全,打算好好与自己这弟弟斗一场。却不想几日后,他正与姚承基一边对弈,一边议事,开明钱庄递上了尹信的第二封密信——私矿已围,却是被火烧成了一片废墟,相关人等指尖□□自尽,事情再次成了一团乱麻。

    “阿信怎么妄动!”尹济海粗粗扫了一眼,惊的起身,撞着了桌上棋盘,黑子白子受了东宫震怒,霎时哐啷震起,落了一地。

    “殿下——”姚承基沉沉唤了一声,将递过来的密信仔细看过,接着轻轻摇了摇头。

    “慢着——”这一声也叫尹济海冷静下来,他走了两步,踩在凹凸不平的棋子上,叫它们刺痛着神经。再回头来看姚承基时,已然又是那副面色沉静的样子,“先生,我到底低估了我这弟弟的野心。竟然连我驯的鸽子都敢动了。”

    尹信这孩子少年英才,自然不会妄动。之所以有这一封信里的动作,是因为根本没有收到父王从京城里寄出的密信。他有六合令在手,送来京城的密信是开明钱庄死也要护住的,大抵没有问题。而出问题的,自然是自己递出去的消息。

    “指尖□□自尽是京都死士惯有的做法,”姚承基悠悠开口,“看来小殿下的行迹,也都叫燕王看在眼里。为了不叫线索落在小殿下手里,才急着灭口。”

    “殿下现下要做什么?审提鸽营?”姚承基向尹济海投去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尹济海轻轻一笑,看在眼里,摇了摇头,道:“燕王既然要递消息,本宫做兄长的,让他递个痛快。”

    “也好——”姚承基的眼神里有了赞许,不过转瞬又流露出几分担忧,“那这样,也就是让小殿下以命涉险了,殿下舍得?”

    “开明二年,本宫在关外,涉过的险还少吗?”尹济海缓缓道,“没得受过些要命的事,怎么配享九五之尊?”

    他的眼神犹如深渊,道:“他就该受这一遭。”

    将计就计。燕王会想递什么消息?他既然都联络上锁钥阁了,就是在谋划侄子的性命。他截胡了尹济海给尹信的密报,换上的自然是叫尹信早日归京的消息,这样在路上他的人才好动手。

    尹济海就这一个儿子,当然不会拿他的性命当儿戏。尹济林有死士,尹济海也有,而且是完全按御林军资格训练的“明军”,只有真正的御林军才有过上两招的可能。尹济林有眼线,尹济海只会有更多,开明钱庄几乎有半个已经在他的手上了,获取儿子的确切位置,眨眼的功夫。

    之前他不担心,所以从未动过真手段。如今,他会让明军连夜南下,找到尹信,一路暗中护送。

    若是尹信未曾北归,就是他看破了密信的蹊跷,已经知道真相了。到时候尹信自己调兵也好,用这群人也罢,计划还可以如往常进行。若是尹信叫他失望,信了那封密书,北上途中遇险,明军便可直接出手,羁押对手,成为燕王谋害皇嗣、意图违逆的最好证据。

    倘若东南私矿、破坏财税还能让尹元鸿心软,那么谋逆这个罪名,一定不会。尹家离开东南多年,称皇称帝,有些事情早就变了。

    届时,朝堂之上,这罪名一旦提出,就会万劫不复。

    *****

    黎星若拉着林礼的手顺着小径一路环着岛走,一面问:“阿礼白日里比试,是提了重剑吗?”

    “是。”林礼堪堪从方才那种尴尬情绪里抽身而出,一面应着黎星若,一面又想着銮铃亭里的人,声音轻飘飘的。

    “穿云门以轻功轻剑见长,如今什么时候,又有了重剑这一式?”黎星若问。

    林礼迟疑了一下,答道:“星若不是受阁主所托来找我问话的吗?冯阁主想知道这个?”

    “嗯……”黎星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随后自如应道,“不说别的,锁钥阁向来对江湖之中的事情知根知底,尤其是四大山门。这会儿穿云忽而多了些新的东西,阁主自然想弄清楚。”

    “这件事与穿云门无关,全是我与师兄自己修的,具体缘何,师兄已然说过了。”林礼注意到黎星若脸上一闪而过的僵硬,道,“我的缘由吗,与师兄差不多。便不细说了。”

    “我与阿礼的交情,还不能细说一二吗?”黎星若故意嗔道,“你明知道锁钥阁最在乎消息的。”

    “这……”林礼受不了人跟她撒娇,去了个汪吟吟,如今又来了个黎星若。她正打算从头说起,却又从刚才的话里品出几分别的意思来。这两日她天天往廿青岛上跑,锁钥阁长了八百双眼睛的地方,难道就没人瞧见吗?还是说,他们本就不知道岛上的舒姨和魏叔都是有真本事的江湖人?

    于是她道:“锁钥阁对四大山门的事知晓的很清楚吗?我瞧也不尽然。怎么事到如今还没找到施青山的踪迹?有些事情,有本事就能知道,没本事,便算了吧。”

    “一桩事归一桩事。”黎星若闻此,连忙道。她瞧林礼冷淡的神色,便又说:“若是阿礼不愿说,也便罢了。”

    “那便是没别的事了?那么我先行……”林礼还念着亭子里的人,作势转身。

    “唉,别走!”黎星若见势有些晃了神,赶紧拽住她的衣袖,急中生智道,“其实说不说没什么关系。今日来,原是阁主不好意思。前几日灯花夜里,不是有人的暗镖飞来差点儿伤了你吗?那人到现在还没查到,阁主对穿云门没有交代,很是愧疚。想着继续深入调查,让我来找你确认一些现场的细节。”

    “原是这样。”林礼将信将疑。黎星若立即拉了她去了当夜的习练场,让她一一指过来。林礼确认着,内心却生出疑虑来——用得着么?就这一棵柳树,她就和沈复洲站在这儿,水面的方向飞来一只镖,越过人群,险些伤及她。

    这还用得着确认什么吗?

    “便是那个方向?”黎星若指着水面又问。

    “应当是,不过当时人太多,我也有些恍惚了。”

    “插在这个位置吗?”黎星若指着柳树上的痕迹,问道。

    那是明显的不能再明显的痕迹。林礼心思,黎星若这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后来是你头上的簪子挡了这一记,当真是惊险。不过后来你用来盘发的那一支更好看……”

    林礼听不下去了,她想起黎星若方才阻止她回去找尹信的那一拽,十分迫切。这一路来,黎星若都在没话找话,似乎要故意将她耗在这里。

    “星若究竟要说什么?”林礼直截了当地问道,“几次三番阻止我回去,莫不是想让言屹一个人在原地?你想做什么?”

    黎星若一怔,没想到她这么轻易地看破,连忙解释:“阿礼误会了,我只是奉阁主之命行事……”

    “那么,换我来问你。”林礼心里有了个大胆的猜测,她轻轻摸了摸袖袋,沉声道,“那夜我袖袋里的碎月簪叫人换了,那根簪形状与碎月簪相似,那人以为我摸不出问题来,未曾想叫我发现了。有趣的是,过了一日,我袖袋里的簪子又变回了原本的碎月簪。那人定是趁着夜来去的,星若可有线索?”

    “我现下才知那是碎月簪——怪不得这样好看。是有人觊觎?”黎星若有些紧张,但仍然稳住心神,自如地应道。

    “那人自以为天衣无缝,却叫我看到了背影。”林礼淡淡道,并不回答,“我看到他拿着仿簪,从窗口翻出去。”

    严崇如这没用的东西!还让我放心呢!黎星若心道一个不好,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如往常般开口周旋道:“阿礼认不全岛上的人,我倒可以帮忙。还要烦请将碎月的模样也画下来,这是个证据。若找不到人,还可以找那支木簪。”

    “我可没说那簪子是木制的,星若怎么知道?”林礼的嘴角勾起一个笑,近身看着她。

    果不其然!她只是摸出了簪子的不同,但未曾看见谁来去自如地调换了它。她起初只是疑心,但现在看来,这真的与锁钥阁逃不了干系。

    “这,这……”黎星若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本能地捂了捂嘴,霎时结巴住了。林礼却步步紧逼,道:“与锁钥阁有关。”

    “只是阁主想拿来看看……”黎星若堪堪道。

    “阁主为什么要看?碎月簪和什么有关系?若是没有关系,又为什么要看它?”林礼抓住破绽,接着问道,目光如炬。

    一连串的问题打的黎星若招架不及,她抿着唇,盯着林礼,却一眼不发。

    “星若不会是想说不知道吧?”林礼后退两步,作势要走,“那边我便只好叫上人陪我一块儿去找冯阁主问了。”

    “别!”严崇如那里需要时间!现下绝不能让她去找尹信!

    黎星若再次拽住林礼,在一瞬间的权衡中,决定这样说:“碎月簪,与阿礼的爷爷有关?”

    林礼回过身,缓缓地摇了摇头,道:“与我的父母有关。”

    黎星若的心凉了半截——林礼原本询问关于碎月的事情,原来就是为了自己的身世!她既然就是奔着身世来的,也就瞒不得了……

    “我此番来,就是受阁主所托,告诉阿礼身世真相。”黎星若镇定道。说话这句话,她又恢复了那副端庄大气的样子,“是以旁人不便在侧,才让阿礼随我独自出来!”

    黎星若看着林礼的眼神里逐渐迸出火花来——反正只要他们互不知道,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吧。

    作者有话说:

    1.清算尹济林!

    2。上一秒崇如哥哥,下一秒严崇如这个没用的东西

    3.严崇如:万不可叫她知晓自己的身份。黎星若:说漏嘴了

    ◉ 79、公主

    黎星若拉着林礼在空无一人的前厅寻了个角落, 左右确认无人,将林礼的身世告诉了她。

    细碎的月光透过阑干和窗户,落在林礼的眼眸里, 激起一层层涟漪。那双杏眼,从认真, 到惊疑,到含了几分笑意。她仔细稳着声, 道:

    “你说,我是, 公主?”

    “正是。而且据我了解,”黎星若轻轻点头, “令尊是前周元延帝,令堂则是毓德皇贵妃。”

    元延帝?毓德皇妃?林礼本能地不相信, 笑出了声, 她甚至连这二位的真实名姓都不晓得。她不曾与前周有过半分交集,除了尹信会告诉她前周的财税制度有何弊端,沈复洲与她讲过些前周的人情风物, 其他的她所知甚少——更别提前周的皇室了。

    “星若, 前周覆国时可什么都没留下, 这个故事未免编的实在不合情理。”林礼哂笑道,“怎么能拿我的身世开玩笑呢?锁钥阁究竟要瞒我些什么?还是, 就是想拖着, 不想让我回去?”

    “阿礼切莫讲这样的话!”闻此言, 黎星若是怎么也不能让她不相信这话了。若是她死活不信,转身回去找尹信, 这才坏了大事!

    于是, 黎星若猛地拽住了林礼的左手, 抚上她的手腕,沉声问:“那袖袋可是在此处?阿礼既然不信,拿了碎月簪出来,我与你好好说道说道。”

    林礼看她一下如此严肃,便将信将疑地将碎月簪摸了出来。黎星若拿过碎月,对着月色,端详了一番,指着簪尾雕花上一个小小的银点,道:“化银的时候,没化干净吧?”

    林礼的神色片刻间凝重起来,只听她继续道:“封银的旧俗——用银子来封,为的是守住的是更大的秘密。”

    这样的话她听过——林礼的眼前闪过落霞关何家奶奶那张充满岁月风霜的脸,想起她对碎月簪举世无双、惊为天见的称颂。她忽然有个不妙的想法——有什么是比价值连城的碎月簪更大的秘密呢?

    她果真出身帝王家吗?

    黎星若又将那夜冯衡的话细细复述来,从碎月簪的来由和去处,到当年中政的沈家。林礼起初还态度坦然,但今晚一身的机敏聪慧却在听到“中政沈家”时一点点烟消云散。

    冯衡半是肯定半是猜。林折云没有告诉过他,少年时对林家有救命之恩的恩公姓沈,但他告诉过林礼。

    沈家……林礼彻底没了质疑的由头。她一身紧绷的神经霎时软了下来,不知是太过震惊,还是太过无力。她低头,将黎星若递回来的簪子放在手心细细摩挲着——碎月簪从未如此冰凉冷冽,将手心的温度一点点驱散。

    她是公主,是前周元延帝唯一的女儿。

    说来好笑,林折云让她寻找自己的身世,可找出的却是个国破家亡的结果。

    林礼清澈的眼睛闪过一丝遗憾、一丝苦痛。她曾经很好奇,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将她送上山去。是富贵之家逃不开阴谋算计,而不得不将她送走吗?还是家道中落、父母已亡,才只能选择上山这一条路?

    严厉的,无奈的,慈爱的,纵容的,狠毒的……她曾对那两位将自己带到世上的血亲有无数的设想,时常检讨自己这一副别扭的性子究竟是天生,还是像谁。

    抑或着,林折云就是骗她的,让她下山来受受苦,实在找不着痕迹了回门求他,他再平淡地告诉她真相。告诉她,她的父母其实是穿云早年间的一对神仙眷侣,为彰大义,护门无恙,在霁日里双双殒身——那样才更符合她这副模样。

    不论如何,她都能存个念想。

    不过现在一切都没有机会了。她的身世和覆灭的前周绑在一起。父母旧时贵为天上龙凤,此时低落如尘埃。就算去到京郊的前周皇陵,也不知有没有祭拜的机会。

    中政,京城——她不曾去过,她对中政所有的了解,其实全在一个尹信。他说过京城繁华的夜市,说往后要带她去看看。那是敲金碎玉的地方,公卿王侯,锦绣满堂。天家威严以福泽万民,权贵世家仪态万方,富甲之家金银软玉。

    那与她如今的生活相去甚远,却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确实应当属于她。

    她愣愣的,看着黎星若,把黎星若看得有些发毛。林礼用尽残存的理智,问她:“冯阁主,为什么要你来和我说这些?”

    “这也便是阁主叫我来的原意。”黎星若的脑子此时倒是转得快,瞧林礼这副模样,定然还无法接受,瞬间便想好了该怎么叫她将这件事放回肚子里去。她道,“阁主看到了这支簪,便知道你在找自己的身世。他推测出来结果之后,亦是震惊。他想着,早晚你都要知道真相,不如早些告诉你,生得往后你再费尽心思去找,知道之后又要神伤,耽误习武的正经事。”

    “你的每场比试,阁主都在侧看了,每每与我提起,都说孤鸿山这裁云飞雪当真是妙极”黎星若糊弄起人来还真有一套,接着道,“阁主也是霁日的老人,权当提点后辈。你本就天资聪颖,怎可把精力浪费在这些地方?”

    “如今叫你早些知道了,你也要懂阁主的良苦用心。他想告诉你,前周已亡,这些都是前尘往事,散了便散了,藏进心里便好。你今生既无缘中政城中,而交付这一片江湖,便要对得起自己一身的功夫,行侠仗义,为穿云,为武林传承薪火。才能不负这裁云飞雪的名声。”黎星若缓缓道来,态度坦荡,仿佛却有此事。

    黎星若说的情到深处,柳眉微蹙,握紧了林礼的手,叫林礼听的一愣一愣的,竟是一点儿也没起疑。

    “我瞧你今夜听得这样多,定然累了。”黎星若心里有了底,轻轻道,“思绪定然乱成麻了吧?也罢,我先送你回去,把这些事放进肚子里,自己好好想想。”

    *****

    次日,清晨。

    时辰太早,太阳尚未全然出露,天边的蒙蒙亮。江雾还在贪恋夜的安宁,迟迟不肯主动退去,甘愿叫几刻后的阳光赐一个烟消云散。

    春山岛上,后厅里烛火烧尽了,换了一盏又一盏,却始终不见有人出来。众人还在酣睡之中,沧浪北岛上却有一道影子,掠窗而下,又在水上快速起落,直奔廿青岛的方向而去。

    正是林礼。

    她一夜思绪未定,不曾与周公有过片刻会晤。

    她罕见的没有带裁云剑,双手提着浮屠,便来了廿青岛上。

    她不发一言,钻入了平日里修炼双重之道的那片林子。运气一身的内力,额上布了层细密的汗,她终于觉得手上有了力气,可以稍微自如地使用浮屠重剑。

    她提剑便是一斩,削断面前青苍粗-壮的一根枝丫,她秉着气,找寻着办法飞身而起——内力分为两道之后,最重要的便是在内外两道中快速转化,寻找平衡点,该轻则轻,该重则重。

    她上回在擂台上一时转不过来,险些输给了岑举舟的判官笔。她既然修了此道,就要钻研到底。她低头看了一眼泛着金光的浮屠,深深吸了一口气。天一点点亮起来,好在有江风吹过,并不让人觉得骄阳十分炽热。林礼在风撩起她青丝的瞬间,又想起了孤鸿山。

    孤鸿山的雪松沙响,山风冷清而过,藏着她多少独自修习的时刻。只有这样,将神思全都寄托在剑上——先前是裁云,如今是浮屠——才能叫她彻底静下心来。

    她将灵魂沉入江湖的萧萧夜雨之中,在虚无里与自己过招,有一分努力便有一分进益的欢喜,才能她叫她觉得踏实,觉得此刻尽是真实,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情。

    她的身后,魏叔走进林子,便叫浮屠阵下来的树叶铺满了头。他打了个呵欠,摇头抖掉树叶,道:“小礼今日怎地这样早?”

    “早上不晒,多练会儿。”林礼回道。

    “我听说了消息,春山岛上长老们合议,兹事重大,怕是不议个几天几夜出不来。今日的比试应当暂缓了吧?”魏叔背着手,走到能瞧见她正脸的地方。看着林礼先轻身而起,又倒提浮屠,却还没在书上砍上两记,便失重摔下地去。

    他皱了皱眉,感觉出不对劲来,沉声道:“阿礼,不要这样急。”

    他扶起她,瞧她眉头紧锁,问道:“出什么事了?”

    她欠身,低声道:“是小礼着急了。”

    “不用着急,道不可一日悟矣,功亦非一日可成。”魏叔道,“你的天赋摆在那儿,生来就是练这些的料子,只要熬得住,定然成大器。”

    他就怕她熬不住。

    “生来……”林礼细细念着,“谁又知道究竟是不是呢?魏叔,我可不是生在孤鸿山。”

    “不是生在孤鸿山又如何?生来向着孤鸿山便是。”魏叔迟疑了一瞬,又这样肯定的答道,“无论生在哪儿,小礼这辈子,怕都逃不开一个‘武’字了。还计较那些做什么?人要朝前看——穿云的往后等着你,魏叔这些闲散的拳脚也等着你呢。”

    等着你去传承。魏叔在浮屠剑上轻轻扣了扣。

    不知是不是林礼的错处,她觉得魏叔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苍老,似乎有些说不尽道不完的意味。她又想起昨晚黎星若告诉她的话:“你今生既无缘中政城中,而交付这一片江湖,便要对得起自己一身的功夫。”

    冯衡到底是霁日老人,虽说心思看不透,但到底比自己看得清楚多了。林礼想到此处,嘴角带了丝笑意。

    她林礼,今生只是孤鸿山的裁云飞雪,是身负穿云风骨的剑客,是这江湖夜雨中的赶路人。那些前周的前尘往事,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父母既然费尽心思把她送上山,而且一丝线索都不想留下,便就是想让她远离纷争,此生在穿云门的庇佑下逍遥快活。

    是的,向前走吧。那场国破家亡被人刻意抹去,未曾在她心上留下烙印。京城、天家、殿下,这些高高在上的词语也离她太远。她从知道真相的那刻起,便自囚于一座小楼中。此刻当撩起帘幕,转身再赴茫茫。

    这才是她的宿命。

    林礼舔了舔唇,脸上的神采又回来了。魏叔看着越发离奇,笑道:“你这姑娘,怎么一会儿苦瓜似的,一会儿又如这太阳般明亮了?”

    “没事,魏叔,我还想再练会儿。”林礼俏皮地眨了眨眼,“这次定然不急。”

    她又挥剑砍去,一挥便是一个上午。中午实在是累,便在舒姨的照顾下睡去。一睁眼,又是日渐黄昏。

    她揉着惺忪的睡眼,问:“舒姨,可有酒吗?”

    “喝什么酒啊?”舒姨一愣,这样问道。

    喝了这壶酒,便可以把事情忘个干净,权当孟婆汤,给自己一个了断,以后都是新生。

    林礼这样想。

    “和吟吟约好了。”

    林礼这样答。

    于是,舒姨叹了口气,道:“你可悠着点。”

    “我有分寸。”林礼甜甜地笑了一下,一壶侠骨香已经递到她手里了。

    作者有话说:

    1.黎星若:忽悠学大师

    2.汪吟吟:怎么又有人拿我当挡箭牌

    3.林礼喝酒。你觉得会发生什么呢?

    ◉ 80、趁醉

    不知是不是东南独有的特点, 夏季的黄昏很绵长。太阳似乎落得很慢,在天边黏着,就是不肯再落下一寸。从下午到黄昏, 好像只有阳光从白炽渐入橙黄的变化——而水面从一片光点四溅的波光潋滟,到殷红表面的被暗色压下。

    林礼知道沧浪北岛背向湾口的一侧向来人少, 又是脸皮薄的性子,当然首选此处。舒姨给的侠骨香装在一个白瓷青釉的壶里, 那壶葫芦身形,上窄下宽, 注壶高挑长扬,模样极为风雅。林礼起初拎着还觉得重, 以为分量很足,却没想到这看似能撑船的壶肚实则很浅, 叫瓷面填得很高。

    怪不得觉得沉——也喝不上几杯。林礼失笑, 舒姨到底担心她没分寸。

    也好,这样喝完不会醉,还能清醒地走回去, 总不至于像上次那样……一想到上回, 林礼的心就有点发虚, 她实在想不起酒醉后的事情了,可尹信说她老实的很。

    总归不会……酒后撒泼吧?

    她看着将垂不垂的太阳, 决心想着罢了罢了, 便提起酒壶斟满一杯。壶嘴倾泻而出的侠骨香原本色泽棕黑, 竟也在橙黄浓厚的夕阳里换了颜色,显得透彻许多。

    林礼正对着那无限夕阳, 仰头便尽饮。上回舒姨只给她杯中满上五成, 叫她还没有喝过瘾, 如今也算圆了愿望——一饮而尽就是畅快!侠骨香果然不是酒中凡品,入口先是冷冽清醇,叫人这一身让夏日炎炎裹着的燥热都退下去大半,觉得仿佛有透骨的清凉。

    接着,那“三分烈七分醇”中的烈意才涌上来,林礼的头有一搭没一搭地昏沉着,酒下了肠,在肚中滚着,仿佛有场燎原烈火在烧。

    林礼眨了眨眼,觉得天边的落霞格外美,万里红云如丝绸般柔软,却又如此浓厚。天色好像有些暗了,那橙黄如许的,一点点叫颜色黯淡些的殷红掩去。

    再来几杯!她心潮澎湃,心境从未如此开阔。上瘾似的,又连满两杯,皆下肠去。

    酒不醉人,景醉人。她心里那些关于身世和过往的猜测和失落,关于父母和家国的彷徨,一瞬间都叫澄澈无边的水色洗净。

    那水色已然与天融为一体,林礼已经有些出奇了。她只能看见那个炽热的光点,却分不出界线在何处。

    浑然一体。

    “哈!”她爽快地出了口气,看着无边落木萧萧下,心里油然而生梁山好汉大口喝酒的豪爽。

    没有必要再为此神伤了。今生至此,都是最好的安排。往后如何,全凭这把剑……林礼低头看了看,浮屠是与落日一样的颜色。

    不对,还有那把……林礼手往腰上一探,片刻想起自己并没有把裁云带在身上,嘟哝着撇了撇嘴。

    罢!罢!罢!国破家亡的仇到底她没法报,也不想报。这样听来似乎有些不孝,但确实如此。孤鸿山上没有朝代更迭的概念,但那才是她真正的家。女儿无用,便请素未谋面的父母饮上一杯侠骨香,当做侍奉,当做缘分的了结。

    她想起身,却被腰间的浮屠硌了一下。于是,她嘟着嘴将浮屠卸下,轻轻放置在树下,端着酒壶向一步一步向水边走去。她此刻的心思好像什么都装不下了,只能看见这一片不知澄澈还是混沌的水,没有察觉到步子有些虚,没有察觉到身后来了脚步声。

    死沉。她嫌弃地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壶,使劲将他提起,抖着手满上一杯侠骨香,敬天,敬地,敬水。末了,将侠骨香全数倒入瓯江里。

    “爹,娘……”林礼似乎呛了一声,不知从何处,想起两个从未唤过的称呼,细着声,再次开口,“父皇,母妃……”

    她身后的脚步声顿了一顿。

    “侠骨香——权当女儿请罪。”林礼细碎地念着,“这辈子女儿就想,就想习武练功,潇洒自在,别怪,别怪,女儿自私……老头儿对我可好,大家都对我好……”

    “喝了这杯酒,就,就当你们原谅我啦……”林礼脸上带了醉意的笑,身体不自觉往前跌了两步。

    她看见底下的橙黄颜色往自己脸上扑来——却及时止住了。

    一声低呼后,她的腰叫人有力地挽住,那种力量实在太叫人安心了。以至于她压根不想起来,就这么弯着腰在这只手臂上挂了一会儿。

    “什么爱好啊,阿礼?”尹信无奈道,“往水里钻?”

    林礼不作声,连动都没动,就这么挂着。

    “可以起来了吧,女侠?”尹信道,“我可没练过臂力,你这样挂着,我的手会酸的。”

    “我又不重。”林礼哼唧了一下。

    尹信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不过结合林礼上次喝醉的经历来看,倒也正常。不过上次,是没胜过顾惊涛的胜负心作祟,可这几天的比试她都打的极好,还遇见贵人贯通了重剑之道,如今还有谁能惹到她?

    莫非有关于她方才说的“父皇”和“母妃”?

    这又是从何提起?

    尹信正思索着,林礼便一使劲儿直起了身。她晃晃悠悠的,尹信连忙往后退了两步,瞬间又有些后悔——就应该让她跌撞过来,倒在自己怀里。

    眼见她好不容易站稳,迷迷糊糊的模样,及是惹人怜爱。

    尹信夺了她手中杯盏来,这是什么酒,醉成这样?他想闻一闻,林礼却朝他走来,嘟哝着告诉了他答案:“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念到“香”字的时候,她的眼神亮了亮,尹信的心骤然紧了紧,在他眼里这远比夕阳美景来的引人。一下明白,风花雪月之事,原来全比不上眼前人。

    喝的原来是侠骨香啊。

    “真这样爱那酒?”尹信柔声问,“可是上回舒姨没给你倒满,你不悦了?这次,又是找谁讨来的?”

    林礼不言,只是摇了摇头,又绕过他,一面慢慢地朝方才的树下走去。

    “我,”她一字一句道,“从今往后就要这侠骨香一样。即使历经万苦,也要荡平不屈。”

    她喘了两口气,又接着:“否则怎样对得起霁日的先辈们?怎样对得起穿云的先辈们?怎样对得起,我那……他们!”

    林礼似乎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两个字,便又如方才一样坐在树下了。她抱起浮屠剑,一双杏眼在夕阳和剑光的映照下散着光点,尽是憧憬与向往。他在她身边坐下,随着她漫看长天落霞,知她向往的具体是何方的山海,但总之是一生与快意相伴。

    尹信偏过头来,细细端详着林礼因酒醉而泛红的脸颊,但白皙的皮肤罩了一层夕阳的霞光,已然不太能分清哪一块是红晕了。他靠着她,都坐在树下,近的可以闻到她身上侠骨香那种烈和醇混合的味道。

    竟有些沁人心脾。他侧了头,看到她后颈上泛了一片红。于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原以为她喝了整整一壶,打开那个酒壶,却发现将近一半都是实心的。

    看来阿礼的酒量,一言难尽啊。他心里叹道,眼里都是她。

    “今儿,为什么又一人喝酒?”他低头轻声问道。

    林礼脸上,落日的光影一寸寸矮了下去,眼里的迷蒙闪着忽有忽无的光点。她愣了半晌,回道:“为了他们。”

    “他们是谁?”尹信凑近了,无意般地这样一问。

    林礼眨了两下眼睛,眼里四散的光点猛然聚成一团,她反问道:“你是谁?”

    尹信的心重重跳了两下,方才还盯着林礼看的眼神有些退却。他有些看不清了,她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他复想起那个月夜,她问他是不是有什么瞒着她。今日又问他是谁。

    若真是醉了,那么酒后吐真言,问的定然是困惑已久的问题。自己在她身边这么久,晓得她的一切,她对他却近乎一无所知。有些编出来的话,为了叫她安心,也不知她信过没有。

    他试探着,大着胆子缓缓伸出臂膀,让晃晃悠悠的她半倚在自己怀里。

    她竟然真靠了过来——尹信敛了口气,他今日没有喝酒,怎么浑身燥热,感觉跟醉了似的?莫非真有奇事,闻一闻她身上的酒味,便也一同受用了这侠骨香吗?

    “美人。”他又这样唤道。

    怀里的她怀着酒气,好似应了一声,在他心上挠了一下。

    “我是谁,重要吗?”他轻轻问,“重要的是,你觉得我好吗?”

    她半晌没说话,久久的,落下一个“好”字。

    “喜欢我吗?”

    她点了点头,动了一下,仿佛在他怀里蹭了蹭。

    她喜欢他。

    他喜欢她。

    窗户纸捅破的时候,并不叫人感到意外,只是有种心尖叫人掐了又掐的感觉,浑身一片酥麻。尹信总觉得自己心里有团火在烧,已然很难保持冷静了。他低着头,她的红唇似乎有种诱人的光。

    “那么,我也不问你口中的‘他们’是谁,”尹信含了一分笑,“我只想你清醒过来的时候,不要翻脸不认人了。”

    “本王会一直护着你,你尽管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终究失了神,不小心脱口而出。又或许,他已然认定了,在她面前不想再有伪装了。

    她仰着头,懵懵懂懂的眼神一凛,原本就有两分矜傲更深刻了,却在他那双如丝般桃目的注视下又一点点退去,最后剩下的,不知叫情迷,还是叫意乱。

    “我……”她轻声念着,“信你。”

    遥望去,不论是橙黄还是殷红,都一点点暗了下去,水色的潋滟翻飞已然叫造物主收好,换上一片迎接夜幕的幽蓝。太阳沾了水,那声势浩大的晚霞一点点收拢了。

    我信你三个字,宛如一阵暖流,卷席了尹信全身。他也来不及想她是不是在说胡话了,总之她承认了,她信他,她把心交给他。

    他的心呢,早就是她的了。

    他重重的喘了口气,闻着林礼身上侠骨香的味道,觉得自己也需要杜康来舒心。

    但酒壶里的酒,早便喝完了。眼前人的红唇,却瞧着一分更甚一分的诱人。

    他的心还在烧,最后一点儿理智,随着落日余晖的尽数散去而消失殆尽。

    不做君子了。

    非得尝尝这侠骨香的味道。

    他俯下身,吻了上去。

    她的唇朱红柔软,是最好的酒,吻上,便如同醉了一般。

    尹信的心似乎停了片刻。落日此时也完全沉入水底,水与天的界线,在红光闪烁又散去之后,再一次消失不见。第一丝退去炽热的晚风袭来,静了静尹信的脑子。

    静有何用?他已经吻了,没有退路了,他就是欢喜她。往后怎样呢?他来想,他要带着她会京城,请个诰命给她,便有厮守一生的机会了吧。

    尹信分了神,面前人却忽有动作。她的手覆在他的手上——她回应了。

    尹信的神智再一次被撕碎,他拥了她来,环抱住。

    真是,好绵长,好炽烈的一个吻。

    尹信不知道的是,林礼此刻正清醒着。侠骨香让她的神智半清不楚,她能意识到尹信问了什么,也清楚他答了什么,包括那声难自已“本王”。但她却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子,她是矜傲的,却无法控制地这样回应他。

    父皇,母妃,本王——她什么都想不清楚了,清醒地沉沦着。

    夜色合上来,水天一寂。

    浑身火烧似的……起火了。

    尹信克制住。

    他到底是君子。

    作者有话说:

    1.众所周知,侠骨香有一半是茶,林礼这点儿便醉了,可见酒量实在不行,跟她师兄半斤八两~

    2.接吻的时候有理智把往后余生都想好的男人是好男人

    3,身上火烧似的还能克制的都是君子

    4.初吻嘿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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