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明明什么波澜都没有,平静,淡然,但一字一句落地无声的话却锋利得像是一把又一把的利刃,无声无息地割在他肺腑上,让人痛得连呼吸都在颤抖。
怎么可能当她是陌生人……
是她做了选择,亲近他,触碰他,爱抚他,让他心动难抑,情难自禁。
现在她又要把这些东西从他身上硬生生剥离出去吗?
用这么轻描淡写的语气,一句一句说着最刺痛人心的话。
陆山河手指握紧方向盘,骨节泛出冷白。
因为用力,他手臂上青筋再次浮现,肌理线条仿佛下一刻便将崩断,沉抑克制得让人心悸。
“宋悠。”他偏头望着她,涩暗眸光浸进她眼里,逼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男人声音喑哑地喊她名字,气息震颤不匀地落在她耳畔,一字一顿,压抑得似乎声音都在颤抖,“那之前……算什么?”
她明明白白地说的喜欢他,又算什么?
车窗外树影在摇曳,自顶上洒下来的光线也跟着轻晃。
宋悠靠在椅背上,抬手挡着眼前晃动的光影,声音轻缓而平淡,听不出半分在意,也没有任何鄙夷或否认,只是陈述:“成年男女一时情动,精神偏颇行为失控,或者虚情假意逢场作戏,你想怎么定义,都可以。”
她转目看着克制着情绪指节用力得近乎泛青的男人,顿了一瞬,又移开视线,语气平静地替他寻找合情合理的理由:“你觉得难以接受,是基于我是陆太太的身份,觉得这是夫妻之间天经地义的亲近,对自己妻子的接近会理所当然地接受、喜欢,产生欲念。但没了这个前提呢?”
男人视线宛如实质一般凝在她身上,呼吸声近乎停滞,心脏缩动的声音一声一声,轻重不一地砸在她耳边。
他手指捏着方向盘,手臂青筋一根一根鼓起,身上气息越来越压抑沉霾,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沉暗眸底压着的情绪克制到极致,已有些充血泛红。
字字锥心的话,深思熟虑后冷静到绝情的语气,明明坐在眼前的人,却仿佛在一点一点抽身离去,决绝得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给他。
四肢百骸的密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显,痛得他心脏一阵一阵抽搐,喉咙堵塞着,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手指落在眼前,看着指缝中漏下的光影,宋悠并未因为陆山河的反应而有所动容,心底清明着保持着理智,思绪分外清晰,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客观冷静劝说:
“或者,你可以当我从来没出现过。换了之前的宋悠,在你拿着照片让她选择时,她也会选择离婚,你们之间,也不会有后面的任何事。之前那些,只是一个小小的意外而已。”
她闭上眼,缓缓呼了口气,坐起来,转身看着陆山河,迎着他的视线,清楚明白地替他分析后果:“这个结果其实并没有脱离你的预期,也不会打乱你的任何节奏。”
静默地同他对视了片刻,她缓声开口:“陆山河,咱俩好聚好散吧。”
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陈述,没有给他留任何一分余地。
话已至此,该说的都说清楚了,宋悠止住话题,静静地坐回副驾。
陆山河既然已经起了疑心,她也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
坦诚直接地先亮底牌,有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谈判策略。
前提是,你的对手足够有底线。
陆山河还不至于渣到要跟她鱼死网破的地步,他有他自己的自尊跟骄傲。
他会想明白的。
默了片刻,她抬手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刚跨出脚步,身体尚未离开座位,驾驶座上的男人突然抬手捁住她手腕。
他骨节用力扣在她腕间,眼底沉暗得让人心悸,抑制下汹涌的情绪仿佛即将溃破堤岸。
男人一动不动盯着她,扣在她手腕上的手指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哑然良久,他绷紧的薄唇才艰涩地颤了下,声音近乎嘶哑地开口:“是你选了不离婚。”
“是。”宋悠没有回避,她看了眼被他紧拽的手腕,没有皱眉,也没有挣扎着抽回,情绪极淡地笑了下,似感慨,又似自嘲,“但我后悔了。”
顿了顿,她伸手,面容平淡,耐心地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紧扣的骨节:
“陆山河,我有自己的思想,有喜欢的东西,喜欢的人,喜欢做的事。我想好好看看世界,看看春天的花、夏天的雨,去想去的地方走一走,想轻松愉快地活着。我不想有一天,悄无声息地就被人送进了精神病院,关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绝望又无助地度过一生。”
男人泛白的手指被一根一根掰开,她收回手,看着他,笑得释然又坦然,“抱歉,你就当是我请求你,请你——”
默了下,她声音低低地砸进他闷涩的胸口,抽搐绷涩的疼痛突兀地在脑海里蔓延,浑身都仿佛浸在在冰窟里,窒息得找不到一点生路,连带着五脏六腑都在猝然间碎裂般疼痛加剧。
她说,“放过我。”
宋悠推门下车,头也不回地走开。
跟她一样,陆山河或许也需要时间安静地、好好地想一想,她不干扰他。
对她而言,男人而已,她会心动心软甚至放纵,都很正常。
没什么好后悔的。
不过沉溺自欺就不必了。
今天他可以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让蒋郁仁确认她的精神状况,明天,或者在她不知道的其他时候,如果他觉得不合适了,会不会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呢?
或者找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关着她,遮掩配偶精神失常的事实?
或许他并不是有意要伤害她。
但如果医生诊断她有精神问题呢?
会不会有一天,他自以为是地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去继续剥夺她的知情权跟自由?
婚姻关系存续期间,没有人能够保证,只有离婚才能。
离婚了,他对她就没有义务,用不着确认她的精神状况。
他也没有权利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替她作任何决定。
公正客观地说,抛开虚无缥缈的感情因素,这确实是个对双方都有利的选择。
舆论是健忘的,只要她保持目前的生活状态,除了离婚时会短暂引发的议论外,她做的任何事情都不会再影响到他跟陆氏,他用不着担心。
一个跟商坛巨擘没了关系的普通人,精神状况如何,公众不会主动关心。
在她身影逐渐远离的时候,驾驶座上,男人紧绷的身体一点一点冷硬。
原本扣在她手腕的五指紧紧攥拢成拳,他垂着眼眸,面容罩在斑驳的光影下,灰暗冷淡,落在扶手箱上的胳膊仿佛不受控制般颤抖着。
心痛到连呼吸都在颤栗。
她就那么平静决然地掰开他的心,拿走自己留下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肯留恋。
她跟他,那么亲密,肌肤相亲,唇齿相融。
她纵容他靠近她,亲她,触碰她。
他怎么可能当她从来没出现过?
根本就不是陌生人!
她让他怎么放手?
剜心之痛不过如此。
陆山河抬手抵着额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抽痛,连呼吸都要竭尽全力。
那个会主动触碰他,靠近他,纵容他亲她的宋悠!
她说,让他放过她……
·
轿车的影子逐渐远去,宋悠转回主干道,往岔路口前走了一段。
直到远得连车子行驶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她才停下脚步,望着道路两边人行道上盛开的桃花,任由高度清晰的思绪放飞着出了会儿神。
陆山河的反应她不知道,但也能大概猜到一两分。
男人有的时候分不清楚欲念跟喜欢。
他对她,大概就是多年冷淡后突然靠近而起的一点儿兴致跟欲动。
只要他冷静下来想一想,应该会作出更正确的选择。
她接下来要考虑的,是怎么跟陆凌解释。
那个乖巧得让人心疼的少年,她不希望他受到伤害。
对陆凌来说,这是一件不管她怎么做选择都不能完全避开让他伤心的事儿,没有最优解。
在树影下站了一阵,宋悠怅然地叹了口气,敛下思绪,往学校走。
办公室其余位老师刚在食堂吃了饭,见宋悠先回来了,都有些诧异。
门卫说是宋老师先生找她,大家都以为夫妻俩会在外面吃饭。
宋老师在学校从来不提家里人,个老师在门口对视了一眼,此时都默契地没多问。
龚老师留意着宋悠的神色,走进来笑问道:“宋老师在外面还没吃饭吧?”
不等宋悠答话,又笑着转向小陈老师,“小陈老师跑得快,帮宋老师去食堂打一份去。”
私立学校,收费虽然贵,但配置也很好,食堂点餐并不比外面餐馆差,而且学校处在新区,附近餐饮店少,不好叫外卖,因此办公室的老师们都习惯在食堂吃饭。
龚老师料定宋悠还没吃饭,又见她神色有些疲惫,便主动安排上了。
“我马上去。”小陈老师也应得十分干脆,答应一声,笑呵呵地就往楼下走,连宋悠吃什么都没问。
宋老师早上来脸色就不大好看,这会儿看着也不大对,凭着他多年眼力判断,说不定跟家里人有关,他还是别多问了。
宋悠有些愣神地看着转身就跑得没了影的小陈老师,同龚老师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心底缓缓地多了丝暖流,原本被凉意压下的疲惫也逐渐涌上来,索性靠在办公桌前,懒懒地听龚老师跟岳老师聊天。
龚老师侄子寄来的杯子岳老师也很喜欢。
龚老师给岳老师挑的是只粉彩白釉杯,釉中彩的桃花园画得极有意境,岳老师爱不释手地捧着喝茶。
两人讨论了一阵,自然而然说起龚老师侄子瓷窑里最近推出的新品。
龚老师另想起一样东西,从手机里翻出照片,递给宋悠跟岳老师看:“除了杯子,他们还推出了陶瓷人像,模样看着倒也有意思。”
照片里是个小娃娃瓷人,釉面光滑可鉴,五官形态呆萌稚嫩,笑得很是可爱。
龚老师解释,“这是我小侄子,别说,还挺神似。”
笑得天真无邪的小瓷人,让宋悠看得也觉得心情豁然轻松了几分,将手机递回给龚老师,笑问道:“龚老师能不能帮忙问问,这种能定制吗?”
她想给陆凌也定制一个。
“应该能,我问问。”龚老师分外和蔼地点头,拿了手机就给侄子打电话,两句说了要求。
岳老师见状也跟着朝龚老师笑,意思不言而喻。
几句话说完,龚老师笑着点头:“可以,他们也做这个。回头你们把照片发我,我传给他。就是定制时间有点儿长,估计得半个月。”
“没事儿没事儿,我能等!”岳老师赶紧替龚老师倒了杯茶,笑得甜甜的。
宋悠也跟着笑:“多谢您费心,回头费用您也问问,我们一起发给您。”
学校的时间一晃而过,下课后,宋悠就跟办公室老师们打了招呼,直接坐车回了别墅。
身体疲惫,情绪起伏,又高度清醒紧绷后,她整个人都有些没力。
宋悠不为难自己,跟陆山河离婚的事儿,还需要时间,休息好才能让她保持足够的理智跟耐心。
跟刘姨说了不吃晚饭,她走回卧室,去浴室洗漱了,换好衣服,陷入沉睡。
陆山河到家的时候,卧室的门已经关上。
他站在客厅,目光晦沉地望着主卧紧闭的大门。
垂在身侧的胳膊绷紧,用力压制着蔓延到骨节的疼痛跟颤抖。
刘姨顺着他目光往二楼看了眼,笑着解释:“太太说有点儿累了,先休息。”
夫妻俩昨儿住一起,太太又说累,刘姨是过来人,心里替两人高兴得很,又怕夫妻俩面薄,是以并没多问。
这会儿见陆山河在楼下杵着,被关在门外,周身气息眼看着又有些不对,刘姨一时好笑,想了想,十分自然地建议:“太太本来说不吃饭了,不过晚上不吃东西估计半夜胃不舒服,一会儿先生拿两包五谷粉上楼,太太要是饿了,可以冲一杯。”
话说完,刘姨又赶紧回厨房找了个花形把手杯,透明质地,杯口蜿蜒如绽放的花朵,把手是叶子的形状,很好看。
将杯子笑着递给陆山河,刘姨提示他,“太太喜欢好看的杯子,先生若是在哪儿看见些好看又新奇的,可以给太太带几个回来。”
比起之前那一屋子不得人心的衣服来,送几个杯子估计更合太太的意。
陆山河顿了顿,默不作声地接过杯子,捏在手里握了一会儿,在刘姨笑眯眯的鼓励中,极其缓慢地抬步往楼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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